冷明
文生與我同庚,我們同一年降生在古樹參天的四川會館,從記事起我們就整天膩在一起,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還沒有起飛前,北京有過一陣無政治運動的空檔期,大院人安居樂業,前所未有地成立了幼兒園。幼兒園設在四川會館西院,院子中間是一片空場,青磚鋪地,往北十幾層高台階,廊簷下是寬敞的大戲台,台下東西兩側擺放著一對大香爐,老槐樹下橫臥一塊大石碑。穆大爺家、文生家、肖遠威大哥家住在戲台上的幾間房子裏,何奶奶家和我家住在南廂房,北廂房曾是“新中國第一克格勃”的閔步瀛家。
小時不知觸動了我哪根神經,突然成了故事大王,在幼兒園小朋友們用一圈小板凳圍住我,聽我講永無窮盡的“一千零一夜”。好景不長,記不清從什麽時候起,少年的我突然啞火,何止是啞火,甚至有些口吃,不敢當眾說話,尤其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講話。小小的年紀,隻要有人當麵提到“反革命”三個字,如五雷轟頂,頭暈目眩,眼前一片漆黑,類似一次癲癇小發作。“血統論”大概從那時起盛行,什麽都要講究“出身”,上學、工作、入團、入黨、參軍、搞對象、娶媳婦,我父親被打成了“反革命”,我不自覺地給自己戴上了這個緊箍咒。
在草原生活了22年,1990年我回到北京工作,一些單位請我去講課,我毫不費力,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天生我才必有用,何懼之有,這時才明白帶給一個少年的“恐懼”為何物。
三麵紅旗飄飄的時候我父親被打成反革命,饑餓成了我最深刻的記憶。每個星期天,我可以跟上文生到西四看望他姥姥,文生的姥姥姥爺是大連人,一口東北音,獨住一套小四合院,三年困難時期,每天饑腸轆轆,巴不得有個地方找到些吃食,姥姥家窗明幾淨,紅木家俱古色古香,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小外孫每次去他們都會歡天喜地,管吃管喝,慈祥的老人知道我們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從沒嫌棄過我次次不落地蹭吃蹭喝,臨走還會給一兩毛車錢。有了錢,我倆什麽都不顧,先買兩根冰棍好好解解饞,從西單坐車到宣武門五分錢,如果從西四或缸瓦市上車就要一毛,錢不夠,買張五分的票,多坐兩站,到了宣武門,不等車停穩,趕緊擠下來。文生父母從來不給他零花錢,去時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滿懷希望,也不知道累,風塵仆仆一路走過去,回來時讓我們覺得西四到宣武門實在太遠,有一年冬天我倆用坐車錢看了電影,天黑了,我們不管不顧從西四上了車,偌大的公交車乘客寥寥無幾,售票員望著我們,買票呀學生。我倆低著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不容易到了站,聽著售票員的諷刺挖苦,匆忙跳下車。
上了小學,西院的幼兒園逐步擴大,戲台上的人家搬到了下斜街,離的遠了,也不影響我們經常走動,文生爸是下斜街王麻子刀剪廠的技術員,頂梁柱,文生媽高個子,夏天穿著漂亮的布拉吉連衣裙高跟鞋,是槐柏樹幼兒園園長——那可是平民百姓可望不可及的市委幹部子弟專屬幼兒園。文革一開始,文生家首當其衝,爸媽被揪鬥,他媽一頭長發被剃成了禿瓢,打的滿臉花瓜,在第一批抄家高潮中被紅衛兵掃地出門。
文生哥哥師範學院畢業,在遠郊區平穀縣中學當老師,一家人被趕走,文生卻固執地留了下來。少年劉文生長大了,寬寬的肩膀,方臉闊鼻,濃眉大眼,頭發微微自然卷,體格健壯,相貌堂堂,是個標準的美男子。他偶爾露一麵,我們知道他姥姥出身大資本家早被抄家轟走,母親問他住在哪兒,吃什麽,他眉頭緊皺一言不發,母親一定要留他吃飯,好像吃過一兩次,多半坐坐就走。文革來了,停課鬧革命,我們中學生就是習武摔跤找茬打架,我長期吃不飽,營養不良,身體越發瘦弱,隻有被人欺負的份,不久,江湖上傳來消息,風華少年劉文生在校場口一帶揚名立萬威震八方。他對我說,誰欺負你告訴我,看到他滿是仇恨的眼神我不寒而栗,相信他在這一帶天下無敵。
1968年我懷著報效祖國永遠忠於毛主席的崇高理想(主要是找飯轍)到草原插隊,聽說那一年文生也走了,去了山西。
79年我父母平反回京,文生的父親也回了北京,劫後餘生,互相探問,文生媽在文革中被批鬥羞辱,轟到農村後貧病交加,早死了,文生插隊十來年,大返城回京,落在平穀,找個當地姑娘結了婚。文生爸找廠子要求落實政策,廠裏說沒房,文生爸說,人走茶涼,那時候廠子離不開我,什麽技術革新、管理設計全靠我,現在人家說了,又不是廠裏轟你走的,上哪兒講理去。
翩翩少年窈窕淑女一晃成了爺爺奶奶,街坊發小一呼百應歡聚一堂,追憶失去的青春,找尋童年的“幸福”,大槐樹、露天電影、石碑、石猴、黑漆大門、戲樓、魁星樓、大雜院、小胡同,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憶,唯獨不見劉文生。文生,你知道嗎,用不了幾年儲庫營上斜街下斜街校場口也許就不複存在,四川會館也會永遠消失。
201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