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一天深夜,我睡的正香,忽然傳來敲門聲,“快起!快起!有病人了!”深更半夜喚我搶救病人司空見慣,一向貪睡的我最怕半夜敲門,人命關天,不起不成,小小院長,擔負著一個蘇木的醫療衛生重任,但讓我出診一般做不到,我早已不是大隊的赤腳醫生了,一個蘇木,四個嘎查(隊),幾千牧民,居住分散,我縱有三頭六臂也跑不過來,何況在蒙古包裏,藥不全,醫療器械不全,遇緊急情況需要急救,巧婦難做無米之炊。
來人簡單敘述了病情,興安隊阿木古楞老婆生完孩子胎盤下不來,好幾個小時了,不知現在是死是活。
胎盤滯留在牧區比較常見,去年數九寒天,刮著白毛風,暴風雪中一輛馬拉棚車急駛進衛生院大門,一個渾身被雪裹住的牧民闖進了我家,來人是坦思各嘎查的善道。善道是大隊一戶沒兒女的老人從哈日根台遷過來的親戚,老實巴交,沒什麽能耐,改革開放後很快淪落為一等貧困戶,一家人長滿了癬,善道的手開裂著,指甲厚厚的,腦袋沒毛,他老婆尤甚,頭上盤著的毛巾外露著一圈頭發,裏麵全禿,幾個孩子個個長著癩痢頭。我們把病人抬進屋,打開大氈,他老婆臉色慘白,雙目緊閉,氣若遊絲。我仔細檢查一遍,血壓幾乎量不到,下體淌著血,經問詢才知道,因胎盤長時間下不來,接生婆用手使勁拉拽,從中間扯斷,一半胎盤留在了子宮裏。情況緊急,我們趕緊點著手術室火爐,牛糞火越燒越旺,屋裏麵的鐵火牆瞬間讓小屋溫暖如春,牧區的基層小醫院,哪有什麽條件,本應立即輸血,再手術取胎盤,沒辦法,給病人輸上液,打上止痛針,我開始為她手取胎盤。
深更半夜,交通阻斷,風雪裏走了幾十裏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小小的衛生院就是患者全部希望,會不會大出血?胎盤是否嚴重粘連取不出來?病人會不會嚴重失血一命嗚呼?顧不得多想,是手術就有風險,純樸的牧民把親人送到這裏,他們把人交給你,生死在天,毫無怨言。
我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進子宮,順著殘存的半個胎盤,一點點剝離粘連的地方,果不其然,粘連的麵積相當大,難怪經驗豐富的接生婆束手無策。取出來並不費事,關鍵是會不會大出血。胎盤取出後趕快用上縮宮素,促進子宮收縮,連著輸了幾天液,病人轉危為安。一年後,我為善道老婆做了輸卵管結紮術,她滿麵紅光,再也不會為闖生育這道鬼門關擔驚受怕。
來敲門的牧民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他簡單介紹了病情,說道書記騎摩托車送你去,說著話,道爾吉書記果然騎著輛大摩托風塵仆仆地駛了過來。
道爾吉出身牧民,雖然來自寶日格斯台牧場,但我知道他是興安隊的女婿,他夫人嬌德瑪結婚前是草原上難得的美人,公社開會,她往往一身盛裝,騎著高頭大馬,翩翩而來,引得男男女女禁不住停下腳注目,幾年後她隨道書記來到白音華,我才知道她原來嫁到了牧場。道爾吉是牧民裏的傑出人物,高高大大一表人才,脾氣耿直,為人熱情,在蘇木有極高的威望。
說起阿木古楞,也是個人物,文革時好像是興安隊領導班子成員之一,他人精瘦,在眾多人高馬大的牧民裏麵透著靈精古怪,那年罕烏拉舉行那達幕大會,北京知青王光勇奪蒙古象棋(國際象棋)第二,冠軍就是阿木古楞。我到白音華衛生院後,喜歡找各隊的象棋高手過招,阿木古楞與我幾次對弈後甘拜下風。他夫人難產,第一個想到了我,他信任我,相信我能手到病除。這些年,找我看病的牧民實在多,特別是需急診搶救的病人,難產的婦女,無一例外,全要找我,醫生全靠口碑,你治好了一個又一個患者,把病入膏肓的病人從鬼門關裏救了出來,人們感恩戴德,傳的神乎其神。
道書記的摩托閃著大燈,馱著我一溜煙朝草原深處駛去。
時間就是生命,來不及走大道繞遠,道書記開足了馬力,朝興安隊敖特筆直地開去。草地上坑坑凹凹,摩托車顛簸著,我在後麵一上一下,緊緊抱住道爾吉的後腰。車燈明亮,但隻能看到車前幾米遠,全是荒草,我們不顧一切,突然......
摩托車好似掉進了萬丈深淵,一頭朝下,什麽都看不清,下去了,下去了。我端坐在後座上,一動不動,摩托車下去了,瞬間,道書記開足了馬力,不管不顧,又上去了。我們心驚肉跳,不知什麽情況。
那顯然是一個大坑,謝天謝地,不是一口井那樣的深坑,而是一口鍋一樣的大坑,我真佩服道爾吉的膽量,如果換了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在白天,誰敢開摩托跳進大坑。事後說起來,道爾吉卻說佩服我,我一動沒動,如果換了一個膽小的人,上躥下跳,亂吼亂叫,兩個人不摔個好歹才怪。
阿木古楞老婆臉色慘白,孩子生了,胎盤遲遲下不來,人們束手無策。胎盤滯留在正規的婦產醫院算不上什麽大問題,在人煙稀少的鄉下也許會要命,我三下五除二取出了胎盤,輸上些液體,病人安然無恙。這一夜,阿木古楞家受了驚嚇,好在虛驚一場化險為夷,我和道書記逃過一劫,草原上因車禍骨折喪命的大有人在。假如那是個直上直下的深坑,假如......至今想起來心有餘悸。假如寶日格斯台沒發生那場草原大火,六十九名少男少女也不會香消玉殞,曆史沒有假如,生死隻在一瞬間。
2017、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