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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孫兒比童年 冷明

(2023-06-17 03:08:00) 下一個

我與孫兒比童年

冷明

小孫女過六歲生日,別人忙不過來,我自告奮勇領她去北京遊樂園。我說,今天由著你,隻要你願意,花多少錢沒關係,都玩一遍。

號稱現代化園林式的北京遊樂園果然名不虛傳,夢幻般的建築造型,現代化遊樂設備琳琅滿目,園內碧波蕩漾的湖麵和茂密的森林植被,空氣清新清涼宜人,小孫女無拘無束開心地玩著,我穿行其間,心曠神怡,仿佛在夢中。

玩完了湖麵上的皇家雙層木馬,什麽碰碰車、旋轉陀螺、激流勇進、飛碟、快樂杯,來到了一處吃驚房。外牆上畫滿了妖魔鬼怪,門票要另收,恐怖的宣傳畫激起了小孫女的好奇。我問她,你敢進嗎?敢,她說,毫不猶豫。買了兩張票進去,大家戴上耳機圍張桌子靜坐,門關嚴了,拉上了窗簾,裏麵黑咕隆咚,從遠而近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開門聲,有人開口說話了,神神秘秘,忽近忽遠,咋咋呼呼,不幾分鍾,節目完了,沒見著鬼,算是聽見了鬼的聲音。吃驚房果然讓人吃驚——這麽個破玩意也敢單收費。

小孫女要坐海盜船,那個造型獨特碩大無比的巨輪據說還是舶來品,規定必須由大人陪著。我責無旁貸地坐在一邊,開船了,隨著大船上下翻飛,我的心忽上忽下,頭暈目弦,翻腸倒胃難受得幾乎要大叫起來,心說,誰發明了這麽個缺德的玩意,純屬花錢買罪。幾分鍾後總算停了下來,我問小孫女,好玩嗎?她興高采烈地說,好玩,再來一遍!

我向來有些恐高,望著高高在上的摩天輪故意繞著走,小孫女把附近能玩的幾乎都玩了一遍後說,上那兒!我假裝勇敢,問,那麽高你不害怕吧?不怕!小孫女爽快地回答。

摩天輪高達62米,據說亞洲第一,好在它循序漸進轉的慢,我可以逐漸適應。當輪子轉到最上麵的時候,嚇得我麵無人色,再看小孫女,好像沒事人似的,朝下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幸虧時速達80公裏最刺激的超級過山車不讓小孩玩,否則我偏得露了怯不可。

太陽西斜,我們走出遊樂園,不知疲倦的小孫女拉著我的手有說有笑,心滿意足樂不思蜀,一天下來花銷不匪,我卻樂在其中。

我有過六歲生日嗎?我們在兒時從沒有過生日的習慣,男孩子不外乎整天在大院外拍洋畫,滾鐵環,彈球,打彈弓,過年放放鞭炮,可我都不願意玩。喜歡和小夥伴們一起捉迷藏,在四川會館大院裏肆無忌憚地亂跑亂喊。不知為什麽,我們幾個男孩子十分樂意跑到後院一個孤寡老人家搞惡作劇,老太太聽到屋外有響動,就出來抓我們,嚇得我們亂跑亂竄,唯一的報複就是叫她縣長太太。害得她經常在大院裏大喊大叫:我不是縣長太太!我不是縣長太太!

有人說,當你喜歡回憶童年往事,磨磨叨叨總以為是幸福的時候,你就老了。我老了嗎?答案是肯定的。所有頭上戴著“知青”光環的人都老了。許多人的文學作品裏,提起童年或少年來記憶猶新,卻不約而同地說,“幸福”的童年留給我們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個“餓”字。

餓,饑餓,曠日持久地留在我的腦海裏,根深蒂固,如夢魘一樣纏繞著我。

58年大躍進,大院裏所有的人都在一個食堂吃飯,共產主義烏托邦好景不長,食堂解散了,饑餓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然降臨。偏偏我父親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勞改,母親被迫辭去工作,更是雪上加霜。現在眾口一詞,說那幾年全國餓死了三四千萬,難怪劉少奇在中南海對毛澤東不客氣地說,人相食,是要上書的。

北京的家庭大多是雙職工,每人工資四十元左右,一家人每月大約有近百元的收入。我們家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收入為零,一家八口陷入了怎樣的困境可想而知。記憶裏母親和奶奶沒白沒夜,永遠在外屋昏暗的燈光下埋頭加工衛生紙,隔幾天打好包,送到工廠。北京那些年的冬天好像比現在冷的多,數九寒天冰天雪地,西北風嗖嗖地刮著,我隻要不上學,就要幫著母親推著沉重的小鐵車去牛街送加工活。

糧食有定量,學生大約每個月二十幾斤吧,二兩油,半斤點心,肉好像是半斤?家裏每天喝菜粥,最好的時候是熱湯麵,一斤糧票可以買四斤白薯,冬天我們都會為這幾斤白薯去排隊。沒有錢,肚裏沒油水,糧食愈發地不夠吃,寅吃卯糧,半個月就把一個月的糧食吃的精光。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從沒吃過一頓飽飯,每天不情願地放下碗筷,做功課的做功課,幫著母親幹活的幹活。每個月家裏無論如何要買回定量的芝麻醬,母親藏在哪兒我們都會登梯爬高偷到手,我先舔上幾口,弟弟再來上幾口,等到母親用時就所剩不多了。

後院鄰居穆大爺家是四川同鄉,一家隻有三口人,穆大爺在中學教俄語,工資七十多,老伴在家長年替別人看孩子,日子過的不錯。我是穆大爺家的常客,每天跑了去逗弄孩子,穆大爺和穆大媽都是極善良的人,每次都會掰給我一小塊饅頭或窩頭。後來穆大爺家搬到了下斜街,所幸離的不遠。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地跑了去,敲敲穆大爺家的門,人家還沒起床,我就執著地站在外麵等。穆大媽起來了,急忙開了門,問外麵冷不冷,一邊穿衣,一邊回頭望著火爐上烤的幹饅頭。

我心不在焉地答著話,眼晴溜著火爐上烤的幹糧。穆大媽早猜透了我的心思,隨手拿起一塊幹饅頭遞給我。

我個子不高,生來瘦瘦的,脖子上的紅領巾和胳膊上的中隊長符號算是我的遮羞布,在人家眼裏是不是楚楚可憐不知道,反正每一次到他們家都會有吃的,我發現,並不是所有的孩子到他家都能吃到東西。有一次他們竟帶我去了四川飯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東絨線胡同裏北京赫赫有名的四川飯店,飯店裏雕梁畫棟布局講究自不必說,從沒吃過這樣香甜,好似工藝品一般,富強粉製作的雪白雪白的小花卷小饅頭和各種美味佳肴。

小孫女要學遊泳,我領著報了個班,十五天的遊泳課,第七天她就嚷嚷著摘下板子,自己一個人從泳池的這頭遊到那頭,教練一個勁地誇,嚇得我在泳池邊緊跟不舍,生怕嗆了水。夏天遊泳,冬天滑冰,小孫女一樣不落,今年暑假又報了個一對二的提高班,眼瞧著學會了蛙泳自由泳仰泳,論姿勢我這土八路不敢比,論速度,把我們這一代甩在身後看來也為期不遠了。

我兒時也喜歡遊泳,穿過三廟大街就是護城河,一直通向西便門。曾有幾次瞞著母親在護城河裏戲水玩耍,後來接連不斷傳來淹死小學生的死訊,學校管教日益嚴格,假期就去磨母親,她每次隻能不情願地掏給我五分錢。五分錢將夠陶然亭遊泳館的門票錢,來回要走一個多小時,一塊去的孩子大都沒錢買零食坐車,遊完泳,你餓他也餓,大熱的天,饑腸轆轆,去時活蹦亂跳,回來悶著頭一聲不響。

同去的夥伴裏,有個獨生子,家裏好過些,買的起零食,因為求我幫他做功課,我倆的關係最好,往往他都讓我咬一口冰棍,或抓給我一把爆米花。條件最好的他卻最終沒能學會遊泳。

這張舊照片伴隨了我五十年,一家人顛沛流離,我插隊一走二十幾年,竟然沒丟。照片中央是我在上斜街小學的啟蒙老師班主任侯秀英,二年級我們加入了少先隊,侯老師與所有的隊幹部一起合影。

我是中隊委,少先隊旗手,老師右側的中隊長梁秀琪、左側的小隊長薛爾尼是護旗員,兩個文靜漂亮的小姑娘走在我的左右,我舉著隊旗威風凜凜昂首闊步,鼓樂隊鑼鼓齊鳴。“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們大聲唱著,盡管肚子癟癟的,卻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四年級換了位男性孫老師,他戴著眼鏡,文縐縐的,思想活躍,文筆極佳,據說經常在報刋上發表些文章。有一次過隊日,他獨出心裁,讓每人出五分錢,集資買了兩大桶西紅柿,大家表演自編自演的節目,吃著又紅又甜的西紅柿,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新奇和爽快。

小學畢業前,學校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活動,全體少先隊員到北海公園,上午“抓特務”,下午自由活動。中午吃完自帶的雞蛋、饅頭,同學們每人出五毛錢劃船。憑心而論,長這麽大,生在首都,我們許多人都是第一次劃船。男男女女分坐在幾艘船上,蕩漾在碧波浩淼的湖水上,哼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漿……”一個小時一會就過去了,大家開始往回劃,男生快到岸了,女生頂風劃不回來,我們幾個男生自告奮勇,劃向女生的船,生生把她們拖了回來。這樣簡單的一件小事,經孫老師妙筆生花,不幾天登上了北京晚報,第一次見自己的名字上了報紙,我們幾個樂開了花。

小孫女一出生我們就為她照像錄像,相片多的數不勝數。望著少年時碩果僅存的相片,我與許多人一樣甚至不敢回憶。小學畢業,特別是中學畢業後,相片上的人各奔東西,大都失去了聯係,風言風語聽到的消息,幾乎沒有一個人逃脫掉插隊上山下鄉的厄運。我的好朋友中隊委宋金明去了山西,至今在那裏工作,聽說早是一所中學的校長了。何菊芬去的內蒙,與我差不多前後腳回的北京。比我們大兩歲,出身革幹的韓英敏是欽點的大隊長,據說英年早逝。隱隱約約聽說中隊長梁秀琪去了山西,回京後一度在北京小學任教。記得梁秀琪住在上斜街,與我家隻一牆之隔,我小時去過她家多次,好像與我家有某些共同之處:從來看不見她的父親。

梁秀琪實際去了河北,後來怎麽樣?回來又怎麽樣?我從來不敢打聽。不知誰告訴我的,也許是在夢裏?有人說她嫁給了農民?實際嫁給了軍人,丈夫因病去世。回京後嫁給了一位工程師。

不!我不願意她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

有一個學期陰差陽錯地與她同桌,讓我深深記住了她。她謙虛好學,不愛張揚,臉上總保持著那份獨特而有些鈐持的微笑。她那樣聰明,語文、數學俱佳,作文課上老師總是聲情並茂地朗讀她的範文,她文化課好,體育也好,唱歌也好,功課在我們班永遠第一,以至於每年選舉中隊長任誰都無法撼動她主席的地位。

誰敢說中國從來沒有過民主,我就跟他急。記得我們上小學時就開始選舉隊幹部,幾十年過去了,這個好傳統依然在,小孫女說班上的幹部也要選舉產生。

我們全班同學誰都不懷疑梁秀琪長大後會是位美麗溫柔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誰都不懷疑她的出類拔萃與眾不同,她,隻有她,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裏的才女。

如果說懵懂少年曾有過什麽小秘密,那就是我們這些男生對她的崇拜,把她當成了維納斯女神。讓她的故事永遠儲存起來吧,不要讓我知道,把她的微笑,如山口百惠般純真的微笑,定格在九歲,如一朵美麗純潔含苞待放的山花。

小孫女學跳舞學畫畫學鋼琴學英語學奧數,難得有機會痛痛快快地玩一番,上學前曾去過香港迪斯尼,剛剛又從日本迪斯尼凱旋而歸。孫女的活潑好動感染了我,恨不能返老還童,“下一次一起去迪斯尼樂園!”我們相約。

現在大城市裏的孩子與我們兒時相比,個個生活在樂園裏,不過,但願再不要遇到那艘海盜船,我想。

其實無論什麽船都是大人們設計建造的呀。

大人們,請為孩子們建造一艘快樂平安幸福的船吧。

中秋佳節將至,北京城秋雨綿綿,秋風送爽,大院裏擺滿了鮮花,處處洋溢著過節的氣氛。一天傍晚,一家人在外乘涼,小孫女跑過來遞給我們兩塊同學家給的月餅,二歲半的小孫子嘴饞,嚷嚷著要吃,一旁正在玩耍,當紅歌星宋祖英五歲的兒子見了也嚷嚷著要吃。我說你姥姥同意了才能給你,他問外婆,宋祖英的媽媽說家裏多的是月餅,他從來不吃,終於拗不過小外孫,兩個男孩子,一高一矮,興高采烈,破天荒地一人舉著一塊月餅,在花壇邊大吃特吃起來。

兒時的我們盼著中秋,其實盼的就是塊月餅。母親再難也會在中秋這天買一包最廉價的自來紅月餅,圓圓的月餅不能拿來解饞,晚飯時老祖母多半要熬一鍋棒子麵粥,一人拿塊月餅,就著粥,讓月餅的甘甜慢慢溶進嘴裏肚裏。

今天的月餅與其說是食品,不如說早已淪為工具或寄托。中秋佳節,花好月圓,全家團圓,老少平安,也許才是最愉悅的享受。

                                       20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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