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三章
1
北京的街道變寬了,高樓林立,行人如織,車水馬龍日夜奔流不息。人們早已摒棄了千篇一律的國防綠軍衣,連上好的呢子、料子作成的中山服都不屑一顧。糧票、布票、油票、工業卷、外匯卷,這些家家不可或缺的寵兒,仿佛天外來物,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商店裏的商品五彩繽紛、琳琅滿目。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鍾偉明們日夜期盼的不挨餓、不挨凍、物質豐富、應有盡有,在短短的幾年裏,如變魔術一樣,突然成了現實。
年輕人把趕時髦當作一種時尚,老年人茶餘飯後講究養生之道,中年人則拚命地工作,努力忘掉過去的不愉快,爭取更高一級的職稱或職位。也有許多人不顧一切挖空心思賺大錢,腰纏萬貫不愁天下還有做不到的事。
1990年,鍾偉明兩口子回到北京,沒有地方住,隻得暫時擠到父母家湊合。其其格打小學就到北京上學,一家人團聚到一起,老老少少高興非凡不用細說。
到家的第一天,一家人坐在屋子裏說話,忽聽大院裏吵吵嚷嚷。母親出去看時,一個中年人瘸著腿,拄著拐,一跑一顛地直奔她來。
“大媽,謝謝您啦,這麽多年沒少麻煩您,淨照顧我的老父親了。”
“喲,這不是三兒嗎?什麽時候回來的?”鍾偉明的母親認出了拄著拐,黃皮刮瘦的來人正是“文革”中被抄過家,資本家的兒子三兒。
那年三兒的家被抄,他的老母親當場死於非命。家中的細軟被搜羅一空,他母親哭著喊著說留著給三兒治腿病、說媳婦的幾塊金條也被紅衛兵抄走了。
三兒從小讓他母親給慣壞了,好吃懶作,他母親一死,他成了沒人管的流浪漢,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打小就有殘疾,一家人靠老父親的一點工資過日子。
兩個姐姐上山下鄉插隊走了,一個山西,一個陝西,後來都嫁給了當地農民。
兩個妹妹留在北京,淪落為伺候人的“雞”。
三兒,一個瘸腿的大老爺們被生活逼得無奈,走上了偷竊的路。三兒的腿不好,行竊的手藝不高,讓人發現了也跑不掉,那些年被判過兩次刑,出來後依然舊習難改,因是慣犯、累犯從重,第三次坐大牢足足有七個年頭,趕巧今天刑滿釋放回家。“文革”中他家的人口銳減,早搬出了小四合院,住到了偉明家的對麵。
三兒在大院裏嚷嚷霍霍,逢人就道謝,見到鍾偉明的母親更是客客氣氣一連聲地謝著:“大媽,我都聽我妹妹說了,真不知怎麽謝您了。甭說別的,我們家的火爐子滅了您給夾蜂窩煤,整天介供著我們家開水,別說了,別說了。” 三兒嘴裏說著感謝的話,興高采烈揚眉吐氣,那樣子好似剛剛出國回來,一邊說一邊往鍾家屋裏走。“大媽,謝謝了,我還得打個電話。”
“街裏街坊的有什麽好謝的,有什麽困難就說,打,打,用個電話算什麽。”
走進屋,三兒見鍾偉明坐在床上,楞了一下,拍了拍腦門,好像遇見了老朋友,跑過去緊緊握住了鍾偉明的手,激動地說:“喲,這是偉明吧?一家子都回來了,這就好,這就好。這麽多年不容易,不容易。”那熱情勁,好似他們殊途同歸,是多年不見的同窗好友,患難與共的難兄難弟。
鍾偉明離開北京的時候是個十八歲的小夥兒,有著一張緋紅的臉,鮮潤的皮膚,亮晶晶的眼睛,雪白的牙齒,烏黑的頭發;現在呢?皺紋爬遍了他的整個臉,皮膚曬得黝黑,頭發稀疏,背也有些駝,雖然腿腳利索比三兒強,可是樣子怪難看的。
三兒打完電話出去了,鍾偉明的母親無奈地說:“這家子可怎麽過呀?他爸爸癱在床上,兩個妹妹好吃懶作沒個正經工作,整天介描眉畫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詠娥聽了婆婆的話感到十分好奇,問道:“沒工作還好打扮,那她們靠什麽吃飯呢?”
母親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靠什麽?賣唄。”
當年“文革”中三兒大義滅親,說出了他家的秘密。失去了金條徹底斷了這一家人的後路,失去了母親讓這個家失去了主心骨,讓三兒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疼他、愛他、嗬護他的人。三兒最終沒能治好腿,沒能娶上媳婦,這些年除了偷就是蹲大牢,回來也不過與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兩個沒正經營生的妹妹擠在兩間屋子裏勉強度日。
2
鍾偉明回到北京,好歹有個工作,家裏也有些存款,兩口子在郊區工作的醫院附近租了間平房,把家安置好,鍾偉明第一個找到的是好朋友蘇鐵。
蘇鐵當年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一家科研單位,收入不菲,有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兒子,一家人居住在城區一套兩居室的樓房裏。
兩個老戰友見了麵格外親熱,在一家小飯館坐定之後,幾杯二鍋頭下肚,鍾偉明迫不及待地打聽起一起插過隊的同學。
蘇鐵坐在椅子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慢吞吞地告訴鍾偉明:“那年獨臂將軍孫小龍按病退回北京,你說講理不講理,在內蒙插隊摔折的胳膊,回來辦病退人家知青辦說了,你回北京不能按殘疾回來。那意思是你雖然插隊因公致殘,應屬工傷,可現在不能算數。還讓他和他父母簽一份保證書,承認自己不是工傷,不找國家的麻煩,言外之意找不到工作責任自負。”
偉明搖了搖頭:“那時候敲鑼打鼓的熱情勁真讓人感動,等回來了就沒人管了。別管你是真病、假病,是健康還是殘疾,都得重新打鼓另開張。”
“真是難啊。那年知青大返城,多少人呀!沒房住,沒工作,沒錢,沒學曆。你說這賴誰?”
“一言難盡。”
“小龍找不找工作,他爸沒招,提前退休,讓他頂班,進了他爸原來的工廠。小龍雖然殘疾,也已經娶妻生子,一家人跟他媽一起住平房,雖然日子不太富裕也還說的過去。聽說他們那塊有信兒要拆遷了,隻要一拆遷,就能分套樓房,慢慢盼吧。爾尼混得最好,那些年洋插隊在美國呆了幾年,回來後在一家外貿公司當個小頭頭,她到底和鄭策結了婚。鄭策小子不虧是老謀深算的政治家,大學畢業後平步青雲,一直當官,現在好象已經是司局級幹部了。”
“其木德怎麽樣?身體還好嗎?”蘇鐵突然打聽起牧民們的情況。
“其木德身體不太好,他家的老額吉早死了,他老伴得了癌症前兩年也死了。”
“他還喝酒嗎?”
“喝,他喝酒的毛病改不了。還有幾個嗜酒如命的酒鬼,郝必薩哈拉圖,你還記得嗎?也死了,年紀輕輕的死了好幾個了。”
鍾偉明回答著蘇鐵的問話,心裏不是滋味,牧民老鄉愛喝酒的毛病改不了,可酒這東西弄不好真要命啊。
鍾偉明突然想起了書怡。書怡是他初戀的對象,她那個曇花一現的影子,那種優雅的風度和鋒芒畢露的才氣,至今還藏在心裏。前些年耳聞書怡洋插隊去了加拿大,後來再也沒有什麽音訊。蘇鐵為什麽偏偏不提書怡呢?
書怡也許是蘇鐵永遠的痛。他不願再揭開這塊傷疤。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當身臨其境的時候,從未意識到敖包山有什麽特別撩人之處,沒想到二十年後仍曆曆在目。想起書怡,鍾偉明滿懷愧疚,雖然那段曆史如浮雲一般過去了,可總覺得對不起蘇鐵。
“唉,”蘇鐵長歎一口氣,“真應該回去看望一下其木德阿爸,我那時候真他媽不是東西,六親不認,用那鐵頭皮鞭打他啊,真是畜牲,讓我良心上老過不去。”
偉明說:“怪誰呢?都是在革命,你也是聽領袖的話,打的是階級敵人。”
蘇鐵垂頭喪氣地說:“那時候的人都吃了什麽迷魂藥,打呀、殺呀的沒完沒了。”
“是呀。”偉明說。‘文化大革命’,既沒有法律又沒有規則,隻憑偉大領袖一人說了算,什麽憲法、國家大法都不算數了,由著一個人按照自已的意誌和反複無常的心情領導一切。”
蘇鐵說:“可不是嗎,那時候誰敢懷疑呢?你還想的起來連隊整死的那個戰士嗎?那小子說他是流氓,有戰士揭發他,說他自己夜裏擼哧老二,其實就是手淫。說他是流氓真是太冤枉他了,他既沒強奸也沒汙辱過誰,整天就是怪話連天,不是認為‘文化大革命’錯了,就是說什麽劉、鄧如何如何,還說什麽插隊和上兵團無非就是解決不了學校畢業生的就業問題,說我們都是政治犧牲品。你說反動不反動?”
“他說的一點沒錯,隻是說的不是時候,說的早了點。那次好歹沒有咱們北京知識青年牽扯進去。可惜宋醫助為這事判了刑,要不都批準他上大學了。”
蘇鐵說:“是呀,死了個戰士,宋醫助判了十五年徒刑,連長、指導員開回農村老家,都招誰惹誰了?還不是毛主席說的,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那時候誰敢懷疑,誰敢反對。”
偉明說:“何止是我們普通百姓,那麽多偉大的政治家對毛主席的指示絲毫不敢懷疑,不敢反對,言聽計從,一句頂一萬句,誰又能怎麽樣呢?你能反對毛主席嗎?”
蘇鐵說:“也是。所以老舍選擇了自殺,國家主席和元帥們整得一個比一個慘,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你說這曆史上,宋朝有冤死的嶽飛,明朝有挨剮的袁崇煥,朝朝代代怎麽都是奸臣當道,忠臣倒黴呢?”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個淺顯的道理從古說到今,可曆朝曆代的皇帝都喜歡拍馬溜須的,誰提意見誰倒黴。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不是嗎!你看看哪個單位領導不喜歡拍馬溜須的。你老提意見,當刺頭,領導就是不待見。”
“是呀,武官敢戰,文官敢諫。你別說,這提意見還真得有點勇氣呢。”
“唉,我們當不了先知先覺,當不了英雄,也不會給領導拍馬屁,隻要對的起良心就行了。”
“趨炎附勢,歌功頌德,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哪兒都有這樣的人。”
“我覺得咱們在草原上插過隊的人都變得有點像老牧民了,一根腸子,直心眼兒,不會花花繞兒。我給我們單位的一把手提過幾次意見,這王八蛋就記住我了,變了法兒整我,說什麽也不提拔我。大會小會說的天花亂墜的,後來犯事了,包養情婦,受賄、貪汙,什麽事都幹。”
“民主、法製、監督機製,談何容易。”
偉明接著說:“劉少奇說的那句話特別好:‘好再曆史是人民寫的’。我時常想,咱們這一代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曆史誰來寫呢?再過些年,咱們都變成知識老人了,很快會消失在曆史的舞台上,後來人不知道什麽是插隊、什麽是知青。就跟你兒子說的似的,在大草原上騎馬多瀟灑呀,吃棒子麵窩窩頭多時髦呀。”
蘇鐵笑著說:“我這大學是白上了,讓我寫東西至今還打怵呢。偉明,你要是上過大學該多好,你文筆不錯,一定能把咱們吃過的苦都寫出來。”
偉明搖了搖頭說:“寫曆史又不是寫情書,談何容易。”
蘇鐵又點燃一枝煙,邊抽邊說:“咱們那時候頭腦發熱,衝鋒陷陣,毛主席指向哪咱們打到哪,表麵上看好像為了革命,說白了還是好虛榮,私心太重。”
“‘文革’在咱們中國曆史上,個人崇拜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看,以後再也不能搞個人崇拜了。誇獎一個人可以,歌頌就不要了。喜歡一個人可以,頂禮膜拜就不要了。”
蘇鐵點了點頭說:“中國人現在都學精了,再也不會輕易相信什麽,信仰什麽了。”
偉明說:“那時的領導人不知怎麽算的賬,就知道窩裏鬥,你打我,我打你;你整我,我整你。”
蘇鐵說:“可不是嗎。咱們不是政治家,不懂什麽大道理,都是一個中國,都是共產黨領導,這幾年老百姓的生活跟過去可是截然不同。尤其是你們家,那時候多窮啊,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媽你爸他們多慘呀,差點沒整死。”
偉明說:“過去的日子不可想象,真是翻天覆地兩個世界。我爸那麽多年沒翻過身來,我們大院就我們家慘,那時候我還以為我爸是多了不得的問題呢。可後來一平反,說起來都是笑話,什麽事也沒有。現在看,我們那個大雜院,幾十戶人家,差不多都參加過國民黨,穿過國民黨軍裝,就我爸一人才是真正的老革命,真正的共產黨。”
偉明說起自己家的往事不禁熱血沸騰、義憤填膺。也難怪,他們一家人跟著倒黴的日子太長了。
他喝幹了杯裏的酒,接著說:“那時候我爸就是跟他們那個女廠長不和,吵了一架,其實說到底還是女廠長有問題。現在我跟你說了吧,她就是孟要武他媽。”
“怎麽這麽巧,要武也和你們家攪和一塊了?”
“趕巧要武他爸是區裏的公安局長,也沒什麽法律程序,就把我爸抓起來打成了反革命,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現在說起要平反,一調查,人說了,公安局根本沒給定性,沒給正式戴帽,也沒有法院判決,稀裏糊塗的就在街道上給宣布了,開除了公職不說,勞改了好幾年。不過現在想想,不倫不類的,也不是勞改,每星期都讓回家,類似於勞動教養,每月還有十幾塊的工資。”
“那也夠嗆!”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要武她媽問我姓什麽,我說姓鍾離,她媽當時就翻臉了,把要武大罵一通,把我們都轟出去了,嚇得要武再也不敢讓我上他們家了。不過在草原上我就知道我爸挨整跟他爸有關係,那時候反正大家夥都不好,他爸也挨整了,誰也別說誰。”
蘇鐵說:“所以現在大家都希望咱們國家能成為法製國家,要法製,不要人治,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你們家總算是有驚無險,受了幾年罪,到底平反了,你爸還是離休幹部,工資不低吧?”
“每月兩千多,比我掙的多多了。我爸平反的時候可費了不少勁,當年整他的人說什麽也不承認,說自己沒錯。要武他爸還算有良心,強壓著,幸虧幾個老上級還活著,能證明我爸是解放以前的地下黨,否則我爸想當離休幹部還難呢。”
蘇鐵說:“要不都說中國人善長窩裏鬥,那才叫令仇者快,親者痛。”
偉明與蘇鐵聊起了大家過去都關心的政治問題,現在卻感到索然無味。說起“文革”來對偉明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恨得他牙根發癢。
蘇鐵是個實在人,他發自肺腑地說:“大家現在都罵老毛頭,罵‘文化大革命’,其實我知道,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就沒有我的今天,我那點底子你知道,別說上大學,高中也上不了。咱有什麽說什麽。”
“要武在哪兒呢?大楊他們哥兒幾個過的還可以吧?”
提起共患難過的同學,蘇鐵突然來了興致。
“來,幹了這杯酒。”兩人喝幹了杯中酒,蘇鐵接著說:“咱們這哥兒幾個就得說孟要武了。你別看那時候不怎麽樣,五大三粗的沒什麽能耐,人家這些年先是倒騰鋼材、倒騰汽車,後來聽說辦起了公司,發了大財。”
“要武不接他爸的班走仕途了,看來發財才是硬道理。”
“人一闊臉就變,這些年他可從來不理咱們這幫人了。你猜怎麽著?他把結發妻子,就是住過蒙古包的那個,你見過,長的還不錯,都給踢騰了。你沒看要武那牛勁呢,戴著金邊眼鏡,還是剃著禿頭,西服革履,坐著大奔,連名子都改了,現在是隻要錢,再也不要什麽武了。不過現在的名子還真唬人,文質彬彬的,孟哲仁,多好聽。”
鍾偉明說:“自打要武那年一離開草原,真還沒見過他,混的好就好,總比揭不開鍋讓別人看不起強。不過,這小子也太沒良心了,發達了也不回草原上看看嘎日布他們去,他們這家子一看見我就打聽要武,真比惦記親生兒子都曆害。”
蘇鐵感慨萬千地說:“那些蒙古族額吉、阿爸簡直太善良、太純樸、太簡單了,我們沒法報答呀。別看在草原上隻呆了這麽幾年,我覺得咱們這些知青都變成蒙古人了,豪爽、大方、吃苦耐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會彎彎繞。”
說著說著孟要武,鍾偉明突然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問蘇鐵:“你還記得七連的展赤嗎?”
蘇鐵咂了口酒,楞征地看著鍾偉明,遲遲疑疑地回答:“有點印象。不就是生了個私生子,那時候鬧得翻天覆地沸沸揚揚的,要擱現在算什麽呀。”
鍾偉明也端起酒杯,告訴蘇鐵說:“聽說展赤也回了北京,可惜膀大腰圓的大車老板沒能等到來北京享福,他得癌症死了。”
蘇鐵說:“展赤真是命苦,能回北京又怎麽樣呢?要工作沒工作,要房沒房,要是再沒點存錢,日子真不知該怎麽過?”
鍾偉明說:“那可不是嗎,她一人帶回了兩個兒子,都上學,她又沒工作,家裏的房子早就沒了,聽說她想在她一個叔叔家跟前搭間簡易房,讓她叔叔的兒子給轟跑了。誰還敢認這樣一門窮親戚啊!後來聽說在城鄉結合部她一個遠親家跟前搭了兩間小房,一間住人,一間開了個小賣部。”
蘇鐵說:“那也夠嗆。我們兩口子掙錢,養活一個兒子都緊巴緊,她一個人夠受的。”
鍾偉明一口氣喝光了杯中酒,來不及夾口菜,接著說:“你猜怎麽著?聽說展赤把當年的小夥計山柱帶回了北京。那個小山柱家也是巴林左旗的,光棍一個,比展赤小十來歲。在草原時為展赤幫了幾年的工。別看這小子個子矮,精皮刮瘦的,挺能幹,還幫我們家養過幾年牛呢。那時候大家都說小山柱是給展赤拉幫套的,表麵上看一男一女住一屋,其實不然。如今時過境遷,展赤現在可是死心塌地、心甘情願,也難得有這樣一個能吃苦耐勞,一心一意愛展赤,心無旁騖的人來跟她搭幫過日子。”
蘇鐵說:“結了婚也好,不結婚也罷,現在誰還笑話你這個呀!拉幫套?我看拉幫套還是真正意義的愛情呢!畢竟從一而終。不象現在的三陪啊,賣淫啊,幹什麽的沒有。現在是商品社會,笑貧不笑娼。咱們這些人可真趕的是時候,那時候是大革命,隻認階級,不認錢財;現在又趕上了隻認錢不認人的時代。”
說起展赤,鍾偉明忽然感到了內疚,他恨不能向自己的好朋友合盤端出與展赤的一夜情。回想起展赤受的那些苦,想起她的好處,他後悔年輕時幹的那件虧心事,可是已經追悔莫及,隻能在心中懷著深深的愧疚。
“你說草原有多遠呀,要是現在有車算什麽呀。”
“可不是嗎,你忘了那次咱們幾個足足走了十來天。”
蘇鐵開著玩笑說:“不過你可真夠忠誠的了,要是你媳婦來不了北京,是不是你還不回來呀?”
偉明苦笑著搖了搖頭,回答說:“唉,不是我忠誠不忠誠,她要回不來我還真是就得在大草原上呆一輩子了。你想想,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跟了我,我哪能把她一個人撂在大草原呢。”鍾偉明接著問:“鳳菊和丁言誌兩口子還好吧?”
“他們兩口子算是最好的一對兒了,一直在一塊。先是從草原辦回了河北老家,前幾年也回到了北京。據說還在郊區的一個社辦工廠幹過。不過聽說他們兩口子的單位都不景氣,兩個人提前辦了退休,不知現在幹嗎呢,最近也沒聯係過。”
偉明說:“聯係聯係他們啊,有工夫聚聚。人家鳳菊一直對你不錯,你也得有點良心,人家沒少給你補衣服、洗衣服什麽的。”
蘇鐵笑了,認真地說:“可不是嗎,不能忘,真不應忘啊!咱們男生沒少吃女生的飯。說句實在的,誰要是找了鳳菊這樣的姑娘可是八輩子積了大德了,等著享福吧。人家那才是真正的賢妻良母。”
“一點不假。”鍾偉明十分讚成地說。“人家丁言誌功夫也算沒白費,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像大個楊似的,竹藍子打水一場空。”
“大個楊也不錯呀,人家當官了,好像到了團級了。”
“不錯,不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個楊這人其實不錯,大刀闊斧是個幹將,就是不善於耍心眼。”
蘇鐵說:“咱們那批差不多都回來了,真想不到,國家出了這麽個政策,全家都能回北京,陳文生這小子怎麽不回來呀?”
偉明說:“別提了,文生這小子那些年不走運,窮得叮鐺響,後來我給他調回咱們白音塔拉了吧,跟我鬥了好幾年,最後鬧得還是個一窮二白。他父親是個退休工人,好幾個孩子,家裏也窮,他又沒什麽門路,找不到接收單位,關鍵還是沒錢。你想想,回來得找工作,得租房,得給孩子交學費,得買這買那,哪樣不花錢,就文生那小子不務正業的德行,他在北京怎麽活呀?”
“文生這小子就是不地道,那時候在咱們蒙古包裏渾不講理,老打架。現在想想怪誰呢?你偏讓幾個毛頭小夥子組成一個家庭,好的了嗎?”
“可不是嗎?家庭本來是由夫妻、父母、兄弟姐妹組成的,幾個大小夥子,一人一個心眼,時間長了不打才怪。”
偉明說:“隻有在農村、牧區呆過的人才知道那滋味,現在誰也不敢說一輩子紮根的大話了。文生和他老婆也算遭了報應,回不了北京成了他們兩口子最大的心病。他們家在內蒙依然窮不說,那時候有我在,跟我鬥,可能還省得煩;現在好了,我一走,沒有鬥爭對象了,我又是回了北京,他們兩口子想嫉妒想報複,無從發泄,有多難受可想而知。”
蘇鐵說:“你看,蘇武牧羊在大草原上呆了十九年,你呆了二十二年,文生還不知道要呆多少年呢!”
“我們哪能跟蘇武比啊,人家是皇帝派出的使臣。不過蘇武用十九年的時間實踐了對妻子‘生當複來歸’的諾言。可惜苦熬了十九年,九死一生,回到家來一看,妻子也早改嫁了。榮華富貴到頭來總歸是一場空,自己年老、孤獨,隻能默默地等待死亡。”
“這就是代價。愛情、信仰都需要代價。一諾千金,用青春,用生命。現在還有這樣的人嗎?”
“少找。”
蘇鐵說:“文生不能跟你比呀,你這一回北京可行了,在醫院也不錯,你可別學陳世美,給人家詠娥給蹬了。”
偉明笑了笑,說:“哪能蹬呢?一回北京什麽都不是,一切都得從頭幹,什麽都來不及了。”
蘇鐵說:“回來就不錯,其實我們大家一直為你著急,認為你回不來了,想不到,想不到。”
鍾偉明苦笑一聲,說:“二十二年啊,北京已經陌生了,環境、單位、人際關係、甚至天氣都與我格格不入。難啊,我感覺就像是剛到草原上一樣,其實對於我來說就相當於又一次插隊。”
鍾偉明突然想起了支衛紅,問道:“聽說衛紅倒了嫁給那個老頭子了,為什麽呀?”
“快別提了!”蘇鐵惡狠狠地說。“那老頭子不但歲數大,還沒工作,還蹲過大獄,還得養活前窩的兩個孩子,你說冤不冤呀?”
“不知衛紅是怎麽想的?”
“嗨,你是不知道,其實還有這麽一檔子事呢。”蘇鐵喝了口茶繼續說。“這倒黴孩子,回她們河北老家本來挺好的,再挺挺說不定什麽時候也能回北京,她那混賬舅舅你是不知道,生生給她強奸了。”
“啊,還有這種畜牲不如的人!”
“誰說不是呢!後來衛紅她爸把那個畜牲告了,判了八年刑。可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本來長得就醜,再加這事,誰還要她呀,人家那糟老頭子要她還不錯呢,好歹回了北京。”
偉明忽然想起衛紅離開草原時人們跟她開的玩笑:“你幹脆嫁給鍾偉明算了?”
蘇鐵接著說:“這人一倒黴總是一串串的。後來衛紅她爸提前退了休,讓衛紅接了班,可還是沒得著好!”
“怎麽了?”
“死了唄。”蘇鐵輕描淡寫地說。
“什麽時候死的,我還沒聽說呢。”
“去年,去年剛死。得的癌症,全身轉移。有幾個女同學看過她,說她忒慘了。”蘇鐵點著一支煙,繼續說。
“說她躺在病床上,本來個兒就矮,最後抽抽得沒樣了。說衛紅跟她們說了,她這一生太虧了,結婚後沒得一天好,從沒跟那個老頭子睡過覺,整天介打架,可就是沒想過離婚。說也是,離了婚誰要她呢!要什麽沒什麽。唉。”蘇鐵長歎一口氣。
偉明說:“你說逗不逗,我記得衛紅走的時候有人還開玩笑......”
蘇鐵搶過話頭兒:“別提了,說衛紅臨死前還真這麽說了,說我幹嗎要離開大草原呢,還不如當初嫁給鍾偉明好了。”
鍾偉明想起了當初。那時候,兵敗如山倒,大家不顧一切地往城市跑,往家跑,不擇手段,不記後果。
鍾偉明淒慘地一笑。
蘇鐵還再說著,鍾偉明卻想起了梳著一對羊犄角似的小辮,戴著近視鏡,總是笑眯眯的支衛紅。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人生到頭來總歸是一場悲劇,可衛紅的戲收場得太早了點。”
稍頓片刻,蘇鐵問偉明:“計春芳在你們醫院當書記,她混的不錯呀!人家那年插隊沒走就對了,後來分配了工作,入了黨,走哪兒都是幹部,一直到在你們醫院當書記。”
偉明說:“我這次能調回來,多虧了春芳幫忙,我沒學曆,要不然找不到接收單位,還是回不來。”
蘇鐵說:“回來就踏實了。春芳是老同學,這點忙算什麽。我聽說有不少人都是假接收,戶口一回北京馬上跟單位脫離,還是落個沒工作沒工資,也不容易。”
偉明說:“有春芳的麵子醫院還不至於不讓我上班。春芳還是有一定的能力,前幾天醫院開過一次全院大會,春芳不用演講稿,嘴皮子巴巴的,說上一兩個小時不帶打嗑巴的。不過她那兒子可真讓她糟心。”
蘇鐵說:“我也聽說她有個傻兒子,不知道傻到什麽程度?”
偉明回答:“春芳也不讓人上她們家去,我也沒看見過,就是聽說。”
蘇鐵說:“我們先說世上的好事全讓春芳一人占了。結果呢?紅顏薄命,倒了也沒讓她舒服了。”
偉明說:“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總得讓人留點遺憾。你最近可能沒看見過春芳吧?如果你見了她,真會讓你失望。她和別的中年婦女一樣,胖胖的身材,飽滿的臉,滾圓的下巴,淡漠的表情。絲毫也沒有過去那個漂亮女生的影子了。春芳也顯老了,頭發根都發白了,身條也不行了,以前那個美女計春芳計司令一去不複返了。”
蘇鐵說:“我見過你們家的其其格,真是仙女下凡,比你們兩口子可強多了。人家是怎麽生的,淨隨你們兩口子的優點,高鼻梁隨你,大眼睛雙眼皮隨她媽。”
偉明說:“你們兒子也夠精神的。你們兩口子都上班,又有房住,兒子長的帥學習又好,真是沒比了。”
蘇鐵說:“知足者常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看你們剛回北京,要房沒房,就你一個人工作,孩子上學,正要勁,也真夠難的了。”
偉明說:“還好,我們這些年有了些積蓄,經濟上倒不發愁。”
蘇鐵喝了口茶又點著一支煙,一縷白色的煙霧從他手上的香煙冉冉升起,沉思了片刻,他接著說:“不要說你剛從內蒙回來,我們單位有個女的,跟咱們年齡不相上下,人家可是正經八本的高幹出身,她爸是副部級呢。‘文革’剛開始,她爸、她媽都給整倒了,轟到外地的五七幹校去了,她和幾個兄弟姐妹都下了鄉,她一個人去的陝西,那地方那個窮啊,就別提了。咱們在內蒙好歹有吃的,每月上糧站買糧食;陝北那地方真沒糧食呀,真吃不飽呀。一天吃不飽還行,兩天也能挺,可如果一個月,一整年,一年又一年,看不到希望,你就沒法挺了。可憐那姑娘為了一口小米幹飯,嫁給了當地一個老農,沒過多久生了個男孩兒。‘文革’後期她爸解放了,回北京官複原職,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閨女調回北京。他們家二話不說,讓姑娘跟老農離了婚,把孩子留給了老農,讓她一個人假裝大姑娘似的回了城。你說那真姑娘假姑娘外表看不出來,可她心裏不一樣啊。你猜怎麽著?人家給她介紹對象,她怎麽也看不上,家裏急得上了房,她也不嫁人,在單位凡人不理,脾氣特別古怪,到現在還是‘老處女’一個。”
偉明說:“唉,這樣的人我們能理解,她心裏有苦說不出來。蘇鐵你上了大學可能還體會不出來,插隊給我們老三屆精神上、肉體上、心靈上帶來的創傷永遠無法愈合。更不用說我們這些出身不好家庭有問題的狗崽子了。”
蘇鐵說:“表麵看我回北京上了大學,是夠幸運的,可我們也有為難的時候。你沒看前幾年,不承認我們工農兵大學生,差點讓我上門房看大門。他媽的,讓我看大門!我他媽的是清華大學畢業的啊!說句良心話,到現在也不重用我,你看多少年了,還是小兵卒子一個,工資工資長不上去,住房可能這輩子就這兩小居了。我他媽的那時候你知道,念俄語舌頭打不過彎來,現在念英語記性又不好,記不住單詞,不念書就是吃虧啊。我們兩口子現在就是整天盯著兒子,說什麽也得讓他上好學!”
“咱們大隊總共你們四個上了大學,有沒有出息就得看你們了。”
“我可能夠嗆,也就中級職稱到頭了,晉個副高都難。”
“聽說咱公社有幾個曆害的。”
“可不是嗎,聽說有仨晉了副高了,還有一個博士生導師。”
“聽說咱們班上山西插隊的有幾個是副教授了?”
“說起評職稱我就頭痛,要是考外語我永遠也過不了關。知足者常樂,比起沒房、沒工作的怎麽也好多了。”
偉明說:“那還用說。我們在內蒙攢了點錢,覺得很富有了,回來一看才知道。好在郊區租房還不太貴,先湊合著住吧,什麽時候能混上套房?”
蘇鐵舉起酒杯說:“慢慢混吧,北京這地方水深著呢,可不是咱們上學那陣兒了。來,幹了。”
偉明也舉起酒杯,說:“來,幹了這個,再到上。說實在的,我在草原上基本不喝酒,要是有酒癮,估計也就撂那兒了。”
兩個人從家庭說到草原,從知青戰友說到插隊的額吉,蘇鐵見一瓶二鍋頭見了底,說:“等你在北京踏實了,咱們聯絡幾個同學一塊回草原看看。”
“好,一言為定。”
3
上班的第一天,書記計春芳介紹完鍾偉明,與耳鼻喉科的醫生護士們閑聊了幾句,臨走親熱地拍了拍科主任的肩膀說:“方主任,給照顧照顧,鍾偉明是我們老同學了。”
送走書記,轉身走進屋門,腦滿腸肥的科主任臉上燦爛的笑容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主任陰沉著臉,一付不徇私情公事公辦的樣子。
科主任老方年紀已經快到五十了,長得人高馬大,每天穿著西服革履,精神飽滿,容光煥發,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
主任繃著臉對鍾偉明開口說:“我跟你實話實說,現在各個科室早已人滿為患,要不是書記、院長的關係一個勁往裏塞,你是不可能進來的。”
鍾偉明隻好陪著笑臉,不斷地說著“是,是。”
鍾偉明低三下四友好謙虛的態度並未感動科主任,仿佛他的到來不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掙碗飯吃,而是天外飛來的克星,要給飛黃騰達的主任帶來些什麽不吉利。
“喲,你又換了一條金利來的領帶呀,多精神呀!”站在一旁年輕的女護士和滿臉嚴肅的主任開起了玩笑。
“你都會什麽呀?”主任對女護士點頭微笑了一下,轉過臉,麵色陰鬱地繼續詢問鍾偉明。
鍾偉明紅了臉,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一般的下腹部手術都還能作,婦產科也行,我們在鄉下都是通科,什麽病都得看,都不太精。”
主任不屑地點了點頭,“做手術是不可能的了,咱們醫院一般大專畢業的都進不來,更不要說......”
後麵的話主任沒有說出口,鍾偉明心裏明白——更不要說一個沒有學曆的人了。
“你初來乍到,耳鼻喉科的病可能不太熟悉,先給班上的大夫們幫幫忙,打打下手,正好護士不夠,做完手術的器械也要給洗洗擦擦,沒事就在門口叫叫號什麽的,等以後熟悉了再說。”
盡管鍾偉明做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上班的第一天還是想不通。他不能看病,沒有處方權,已經降格為護士使用,甚至連護士還不如,充其量隻是個護士助理而已。不過他轉念又想,這是北京,人才濟濟,可不是缺醫少藥的大草原。有地方收留我,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鍾偉明在草原上從骨子裏覺得自己是一個城裏人,北京人。從牧區回到了北京,他卻感覺自己不過是個鄉下人,是個老牧民。
一個鄉下人能有個落腳之處也就知足了。鍾偉明在心裏安慰著自己,心理上也獲得了平衡。他又拿起了書本,象個虔誠的教徒、認真學習的學生,買來了醫學書,特別是耳鼻喉方麵的書,一本一本的從頭學起。每天他比別人去的都早,把辦公室打掃得幹幹淨淨,暖水瓶灌滿了開水,謙虛地看著每一位老師——比他小十來歲的醫生們冠冕堂皇地坐進自己的辦公椅。
“三號,三號來了沒有?四號,五號......”
每天上午,鍾偉明的工作就是穿好白大衣,戴上大口罩,象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坐在門口為科裏的醫生們叫號。最初幾天,鍾偉明心裏還存有一絲幻想,說不定什麽時候主任高興,就會讓給他當個助手什麽的,也好趕快學點技術。
手術,尤其是大一點的手術,都由主任壟斷了,幾個小大夫氣得咬牙切齒,沒過多少日子,鍾偉明也看出了點眉目,主任的助手絕不會讓他去擔當,他充其量隻配清洗那些主任們扔下來的血跡斑斑汙穢的手術器械。
科主任喜歡年輕漂亮的小趙護士,甚至當著科裏所有人的麵也毫不掩飾他的這種好惡。時間久了,大家習以為常,主任與小趙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大家都視而不見。主任恨不得與小趙寸步不離,後來幹脆把護士的活都交給了鍾偉明,小趙明裏暗裏成了主任專職的助理。
幹活,幹什麽活鍾偉明都沒放在心上,這裏比起在草原上的日子不知要輕鬆多少倍,可是,他最怕主任嘲諷的腔調。有時鍾偉明還沒拐過辦公室走廊,遠遠的就聽到主任在屋裏無所顧忌的挖苦聲:“他會什麽呀,還挺能吹,會做手術?你們再問問他還能做什麽,會不會生孩子?”接著就是一陣狂妄的大笑。
主任刁鑽古怪的性格與他英俊倜儻的外貌判若兩人,這可不是嫉妒,隻不過是把同性相斥的原理發揮得淋漓盡致。
“你別淨挖苦人,鍾大夫挺老實的,人家插隊那麽多年也不容易。”小趙護士往往是唯一敢為鍾偉明辨護的人,其他的大夫、護士們在主任狂妄的大笑中相視一眼誰也不多說一句話。
科裏的幾個同事見鍾偉明整日悶悶不樂,又見他老實肯幹,不善交際,大家實在看不過去。一天,小周大夫見屋裏沒有其他人,私下裏悄悄對鍾偉明說:“我看你沒給咱們主任送禮吧?你剛回北京,還不知道這裏的規矩,要不他老挑你的毛病,你不行也破費點,給主任送點禮,這年頭實行這個,你剛回來也得學著點。”
鍾偉明點點頭,對小周的關心萬分感謝,他說:“說心裏話,我不怕花錢,就是有點不好意思,為什麽給人家送禮呢?人家會怎麽想?人家要拒絕了多難看呀?”
小周笑了,“你真是個書呆子,北京的事看來還不門兒清,當官不打送禮的,你看人家小趙,主任那裏多吃得開。”
鍾偉明說:“那她不少送禮吧?”
小周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送禮?她可不止送禮了!關係曖昧,關係曖昧喲!”說完,不放心地看了看窗外,一連聲地叮囑鍾偉明:“你可千萬不要走露了風聲,日子長著呢,慢慢品去吧。你看人家小趙拿的獎金都和咱們不一樣,主任給多少誰也不知道,人家不讓打聽,咱們也別討人厭。”
4
國慶節過後,緊接著是元旦、春節,趁著過年過節,趁著給領導拜年的機會,鍾偉明與詠娥一商量,決定花上幾百塊錢,給主任送點禮。兩口子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送禮的具體目的是什麽。既不為當官也不為發財,難道僅僅是為了讓主任給個好臉兒?
吃過晚飯,看完新聞聯播,鎖好租住的兩小間平房,兩個人從狹窄的小胡同裏沿著昏黃的路燈,作賊的似的,趁著夜色,鍾偉明懷裏抱著一箱外國啤酒,手裏拎著兩條進口香煙,詠娥一手提著一桶頂好清香油,快步如飛,兩人偷偷爬上了醫院家屬樓。在事先打聽好的主任家門口,按響了門鈴。
一個悅耳的女高音隔著防盜門滿臉不高興地問:“誰呀?”
鍾偉明連忙說:“我是方主任一個科的同事,想給主任拜個年。”
隨著聲音,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女人擋在了門口,她傲慢地抬著頭,對鍾偉明兩口子手中的禮物視而不見,“老方不在家,有什麽事我轉告他就是了。”
鍾偉明連忙滿臉堆笑把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女主人緊繃著的臉稍稍露出了點笑容,“還拿什麽東西呀,不要那麽客氣。”
話雖這樣說,任憑鍾偉明把東西送進了已經閃開了一條縫的鐵防盜門。
自從送了禮,鍾偉明仿佛去了一塊心病,感覺主任對他與過去大不一樣。鍾偉明那點微薄的禮物主任並沒夾在眼裏,隻不過聰明的方主任透過這件小事隱隱感覺到鍾偉明在服軟,在他這一畝三分地上甘願臣服於他。總之,他不再說鍾偉明什麽壞話,每天的工作與過去並無二至,早上叫號,刷洗器械,象個護工,象個老傭人。
5
每天上午,主任有時出出門診,做些小手術;下午,主任回到病房裏忙活。廖廖無幾的門診病人陸陸續續治療完了,幾個醫生、護士有的是時間坐下來侃大山。
幾個年輕人都愛聽鍾偉明講述在內蒙的事情,聽他講插隊、講大草原、講純樸的牧民、講騎馬、迷路、打獵、挨餓,他們什麽都樂意聽,仿佛那是距離遙遠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幾個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鍾偉明樂此不疲,他喜歡翻閱過去的日子,那裏充滿了歡樂、艱辛、痛苦和無盡的回味。
在所有的聽眾當中,趙小玉是最感興趣的一個。這個年輕漂亮的護士對大草原和“文化大革命”一無所知,她喜歡靜靜地聽鍾偉明一頁一頁地翻閱他經過的傳奇般的經曆,喜歡聽“文化大革命”和插隊的故事,喜歡欣賞那一代人的戀愛,對於那些陳年舊賬居然聽得津津有味,甚至讓鍾偉明講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隻要那個領導在一邊情景就大不一樣了。
方主任可不喜歡這個科室裏任何一個人能扭轉趙小姐的興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最聰明、最有能力、最富魅力、最善於贏得女人的心。
趙小玉天生麗質,活潑漂亮,為了贏得她的青睞主任可是下了一番苦心呢。小趙的獎金由主任單發,數量多寡自不必問。小趙時不時地拿來些打的車票、下館子的收據,自然由主任想法消化。主任打著病人需要的旗號,特意為小趙護士購買了一台霧化吸入器,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為有數的幾個病人做做簡單的霧化吸入。
小趙護士有心無心時不時誇獎鍾偉明幾句:“你們看人家鍾大夫,個子高高的,瘦瘦的,肩膀又寬,正好是現代男人的標準體型,多好的架子,我敢保證,你最適合跳舞,鍾大夫你會跳交誼舞嗎?你要不會哪天我教教你。”
提起跳舞,鍾偉明的心不禁為之一動。哦,我曾經跳過一次,它留在我心中的印象那麽深,隻要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得到秀琪的腳步發出的沙沙聲。
“偉明,你的音樂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你的節奏感很強,雖然舞步不熟練,可是,如果有機會經常跳跳會很快熟悉起來。命運如果把你安排在我的身旁,我相信,你一定會跳得十分出色,一定會成為我的好搭檔。天呀,如果有這樣一個舞伴,我一生別無他求。”
秀琪的聲音如飄忽不定的天賴之音,回響在鍾偉明的耳旁。
“秀琪,如果我還有一點點音樂細胞,那麽,隻有你才能觸動我的心弦。我說過,我這一生不會再與任何人跳舞。秀琪,如果不能與你見麵,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跳舞的機會,我甘願一輩子寂寞,一輩子不進舞場。因為我愛你超過了所有的人,把你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要。”
“鍾大夫,別犯楞了,想什麽心事呢?明天星期日,咱們上街心公園舞池怎麽樣?我教你,保證一教就會。不過你可別上癮,上了癮找不著舞伴別賴我......”說完話,風流的小趙護士自己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什麽?什麽?趙小玉要跟那個新來的鍾偉明摟在一起跳舞?
想到自己心愛的人就要投入別人的懷抱,方主任感覺有點不對勁。趙小玉有事沒事都喜歡找那個新來的鍾偉明聊天說笑,對他反而冷淡了起來,盡管這絲毫也不妨礙他們二人在那間陰暗窄小的小倉房裏每天照舊偷偷地親熱一陣。方主任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不敢公開譴責年輕的小趙,隻是一股妒火心中燒。也許有人明裏暗裏追求他的老婆他也不會如此嫉妒,如此惡從心中生呢!
鍾偉明憑借一種本能,已經看出了方主任不喜歡讓別人接觸趙護士,在這一點上主任可是毫無客氣可言。隻要小趙與別人熱火朝天地在一起聊天說笑,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曆聲訓斥:“你們不要在一起紮堆聊天,沒事搓搓棉簽,學學業務。”
鍾偉明看到領導不高興,盡量克製自己不去與趙護士說話,可是,每天下午幾個小時的時間,郊區比不得市裏大醫院,病人寥寥無幾,全科室的人無事可幹,幾個年輕人閑得無聊,都喜歡讓鍾偉明說說草原上的事。
一天臨近下班,偉明與幾個同事聊得正歡,趙護士睜大了那雙好看的眼睛認真地聆聽,鍾偉明眉飛色舞,講述完騎著小青馬路遇群狼,單騎日行數百裏,闖過了茫茫雪原,意猶未盡,忽然想起就是那天,他第一次嚐到了女人的滋味。
第一次呢?還是應該算第二次?他不好意思地想。想到了女人,自然就想起了秀琪。
想起了秀琪,就想起了與秀琪的十年之約。
與秀琪相見的日子不遠了。如果在北京見到她,如果在高雅的舞廳裏邁著熟練的舞步與她悠閑地共舞,那樣的驚喜才是最美妙的呢。
想到此,鍾偉明對小趙說:“那天你教我走了幾步,我覺得還是三步好學點,一二三、一二三,四步也行,”說著,架起兩條胳膊,邁動步子,自己打著節拍,舞了起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說起跳舞,真是對了小趙護士的心思,她這個舞迷, 舞場上的明星,正發愁為找不到合適的舞伴而苦惱呢。方主任雖然視她為掌上明珠,言聽計從,可畢竟不能明目張膽地擺到大麵兒上來。再說,方主任雖然聰慧過人,自以為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唯獨唱歌、跳舞時下最時髦的這些事他不喜歡也不在行。看到鍾偉明忽然來了興頭,要學跳舞,小趙護士巴不得立即讓他學會呢。
“你看,這樣,這個步子這樣出,身子這樣轉。”
說著話,小趙護士走到鍾偉明身邊,兩人手抓手,摟抱到一起。一個認真地教,一個仔細地學。
“一二三、一二三......”
小趙的手被抓在鍾偉明的手裏,她驕小玲瓏的手讓鍾偉明感到熱乎乎的。已經多少年沒有體會到一個年輕異性的溫柔了。鍾偉明奇怪今天真是見了鬼,他懷裏抱著小趙護士也不禁心猿意馬心瓊蕩漾起來。
“四步是這樣,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鍾偉明緊緊摟抱著小趙護士,旁若無人,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小趙鼓鼓的乳房有意無意間碰撞到鍾偉明的胸脯,他望著年輕、美麗、風情萬種的小趙姑娘,心裏突然湧現出如果她是秀琪……
門突然開了,方主任闖進屋來,看個正著。
門打開的一刹那,鍾偉明仿佛被捉了奸,臉色變得煞白,尷尬得不知所措。撒手不是,不撒手也不是。旁邊幾個看熱鬧的醫生、護士也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兩個舞者的身上,大家都為鍾偉明捏了一把汗。
方主任的臉“騰”地紅了起來,顏色由紅變紫,賽過了豬肝。並且那紫紅色往下一直漫延到了脖子,往上亮腦門也紅了起來。那紅的速度,比喝了一大杯烈性白酒也來的迅速。
他從來沒有如此的氣憤過,從來沒有當著大家的麵臉紅脖子粗暴跳如雷過,從來沒有在小趙的麵前爆發過。他結結巴巴,在一個新來的窮醫生麵前突然失態,仿佛自己的老婆剛剛被這個人強暴過。
“你!你!你們幹什麽呢?現在是上班時間知道不知道?工作幹完了沒有?器械洗幹淨了嗎?”
鍾偉明聽著主任的話嚇得屁滾尿流,不好意思地低聲回答:“都幹完了。”
“什麽都幹完了!”主任聽了鍾偉明的回答,用否定的口氣吼道。稍微喘了口氣,想了想怎麽樣措詞更完美,更能表達他的憤怒。
“洗完了器械還不搓棉簽,什麽活偏要我支使,沒事學習點業務,這兒是跳舞的地方嗎?也不知道有多大能耐。”
主任怒吼著,看著小趙護士不屑地坐了下來,又覺沒完沒了地發怒也不妥,氣哼哼地甩手走了出去。
方主任前腳走出屋,小趙護士不滿地發起了牢騷:“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學學跳舞嗎,哼!”
小趙護士帶著輕蔑的表情聽主任嘲罵鍾偉明,現在她嘮嘮叨叨的話使她心中激起的憤怒得以宣泄。她氣哼哼地坐下來自言自語地說起來沒完,直到屋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小趙護士的情意,她的溫柔,她在鍾偉明被人冷落的時候給予他的友誼,和許多矛盾的心理混在一起。小趙是輕浮的,喜歡交際,愛讓人捧她,她會跟男人們賣弄風情,讓男人們眾星捧月般圍著她。如果有人對她表示愛意,她便故意裝作冷淡,矜持。而人們倘若對她冷淡,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她就會千方百計的裝出溫柔與親熱的態度去挑逗。她所謂的愛情是藏在肉感中的,是困倦在人的身體中的那種直觀的愛情。
主任氣呼呼地走了,鍾偉明感到受到了莫大的汙辱。他不還嘴,不解釋,因為他心中充塞著一種尊嚴。平心而論,領導交給的工作他都認真努力地完成了,病人反映也不錯,可是為什麽主任不論青紅皂白成心跟他過意不去呢?他在心中苦苦思索。
我沒上過什麽學,才疏學淺,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我自愧不如。我性格倔強,不識時務,這些恐怕都是一輩子不得誌、一輩子落落寡歡的父親遺傳給我的。
我與北京人格格不入,是堂堂的大主任平庸?還是我一個草原來的牧民短淺?
莫非是為了小趙的原因?
想起趙小玉,鍾偉明茅塞頓開。
小周早跟我交了底,我為什麽不注意!活該我倒黴!可是我一個落魄之人,能夠有什麽能耐呢?天呀!想不到回到北京再一次成為落魄之人。醫生?不是;護士?也不是。主任倒底吃的哪門子醋呢?趙小玉年輕漂亮,可她喜歡錢,喜歡打扮,喜歡時髦,喜歡穿高檔服裝,喜歡上高級舞廳,喜歡愛她的人有至高無尚的權力。
我難道看上了趙小玉?真是天方夜譚。年齡估且不說,趙小玉比起秀琪來真是差得遠呢!小玉隻不過是小家碧玉,一個幼稚的聽眾,一個漂亮但是無心的姑娘;秀琪才是國色天香。她不但漂亮、溫柔、善解人意,還富有正義感和獻身精神,隻有秀琪的愛才是真正的和永恒的,任何女人都無法與她媲美。
秀琪,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曾經承諾十年見一麵,可是我已經回到北京了呀,我簡直有點等不及了,有點迫不及待了!你結婚了沒有?日子過得怎樣?是否還記得我?天呀!曆史真會嘲弄人,現在又讓我回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我幾乎與剛剛到草原插隊時一模一樣了。沒有地位,沒有官職,沒人看得起我,幸虧還有帶來的一點點積蓄,還有詠娥作伴。
過了一個溫暖的冬天,享了一冬福,在北京再也不必半夜起床,再也不必擔驚受怕,再也不必為每個生命垂危的病人絞盡腦汁承擔風險。可是,這些幸福的代價不菲。鍾偉明享受著幸福,可幸福卻如屈辱似的,整日鬧得他心緒不寧。
6
大專畢業的小周除了愛聊天就愛打毛衣,隻要沒有病人,主任不在辦公室,她就會一邊飛快地織著毛衣一邊與大家熱火朝天地聊起來。有一天,小周大夫一反常態,她悅耳的聲音突然銷聲匿跡,大家說著話,她卻悄悄地拿出課本讀起了書。可是,她拿著書本也不甘寂寞,時不時地側著耳朵聽聽,與別人搭訕幾句。
小趙笑著問她:“周大夫,怎麽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從沒看您念過書呀,今天這麽用功?”
小周耐著性子說:“快要考試了,咱們這個破大專也吃不開,怎麽也得讀下個本科來呀。”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提起文憑,鍾偉明憾慨良多。他急忙問:“周大夫,你說我也考考行嗎?”
小周說:“你不如考自學高考,沒有學曆限製。可是你這麽多年沒有係統學習過,基礎差,學起來可能吃力。不知你英語怎麽樣?”
鍾偉明麵露難色。
“上中學那時候學了點俄語,早就著飯吃了,英語更是一點不點。”
小周說:“所以說你念什麽都困難,不要說英語過不了關,哲學、大學語文、高等數學什麽的,哪一門也不是好過的。”
小趙說:“這麽大年紀了別費這個勁了,還是想法上職工大學吧,每年春天都給咱們醫院幾個指標,可以直接考醫學院的大本或大專。嗨,誰還不知道啊,年年考上的不是抄的就是有關係的,白揀個大學文憑。”
鍾偉明想,我回到北京隻因這一紙文憑,叫我為難,淪落到一個讓人瞧不起的勤雜工,看來當務之急就是要學習,就是要學下個大學文憑什麽的。他急忙問:“上職工大學有幾門課要考?”
小周說:“每年都是五門,有數、理、化、英語,還有醫學基礎知識。”
鍾偉明說:“隻五門就好辦,除了英語不好學,非一日之功,其它的努努力,估計問題都不大。”嘴上說著,心裏暗暗下了決心,一定玩命複習,說什麽也要考上個職工大學什麽的。
從這一天起,鍾偉明給自己下了死任務,晚上絕不看電視,上班閑著沒事絕不聊天,在辦公室的角落裏捧著個書本,像個要高考的中學生似的,一心一意學了起來。
三月裏的一天,小趙護士興高采烈地跑進了屋,她人還沒落座衝著鍾偉明喊了起來:“鍾大夫,快去報名呀,今年咱們醫院有三個名額,聽說有二十多人報名呢!”
鍾偉明不動聲色地想:“別說二十多人,就是二百人我也要考,不信考不上!”
他問小趙:“在哪兒報名?有什麽手續?”
小趙說:“在人事科,先領個表,醫院蓋了章就可以考了。”
走進人事科,鍾偉明恭恭敬敬地衝人事科長點了點頭,輕聲問:“科長,聽說上醫科大開始報名了,我也想考考試試。”
人事科長,臉上布滿了皺紋,是個純粹的幹癟的老太太。說她是老太太並不是有意醜化她或嘲諷她,因為她正為自己今年就要正式退休而心煩意亂呢。科長抬起頭看了看鍾偉明,仿佛在對一個文盲說話似的:“你也考?”
鍾偉明再一次認真地看著老太太的眼睛說:“我試試。”
人事科長直言快語,一點不客氣地問鍾偉明:“考大專得有中專文憑,考本科得有大專文憑,你有嗎?”
鍾偉明一時語塞,無言以對,臉“騰”地紅了起來。人事科長的問話不亞於“文化大革命”時期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人不客氣地問他:“你什麽家庭出身?是紅五類嗎?”
同室的小周大夫剛巧走進屋,她見鍾偉明紅著臉站在那裏,開口問:“鍾大夫,你領表了嗎?”
見鍾偉明沒有回答,她衝著人事科長:“科長,我也考,給我張表。”
鍾偉明知道小周大專畢業,她報考大本名正言順,可是都知道小周好打扮,不愛學習,這些天臨陣磨槍,天知道她打算怎麽去應付考試。
小周領了表,鍾偉明跟在後頭,倆人一前一後走出人事科。小周一路上還在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唉,要是你能替我考就好了,你整天看書,我可實在沒心思看,我那寶貝兒子就把我折騰慘了,分不夠還得讓我們那位想辦法去......”見鍾偉明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她自問自答地說:“怎麽辦?分不夠用錢補唄。”
走進辦公室,小趙護士見鍾偉明滿臉的官司,知道情況不妙,關切地問:“報名了嗎?”
鍾偉明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沒有,不讓報。”
小周在旁一五一十地學了一番舌,同室的護士、大夫們頓時議論紛紛,打抱不平起來。
“多不講理呀,人家插隊那麽多年,好不容易回了北京,還不照顧照顧,學都不讓上。”
“唉,沒個學曆就是吃虧,要不然當了那麽多年大夫,早是副主任醫師了。”
“可不是,最損也得主治了。”
“讓誰上學還不是醫院領導說了算,考試不過走走形式。”
鍾偉明說:“都怪我自己,‘文化大革命’那幾年當不了工農兵大學生,可後來恢複了高考,陰差陽錯的就是沒去上學,目光短淺,胸無大誌,胸無大誌啊!”
小周說:“鍾大夫你別著急,器械科的那幾個有學心理學的,內科的人有學計算機的,外科的人有學法律的,中醫科的小馮自學中醫本科呢,聽說都考過了七八門了,我給你問問去,不行你也上自考吧。”
鍾偉明急忙對小周說:“謝謝你了,快給我打聽打聽去,看來隻有自學這一條道了。”
“聽說自考可難了,跟考大學似的,一點也做不了弊,中醫科開始有好幾個大夫考呢,後來一次次不及格,都放下不學了,隻有小馮一個人堅持了下來。”小趙說。
鍾偉明說:“別人能學我就能學,慢慢來吧,不信老考不下來。”
鍾偉明作為耳鼻喉科編外人員,坐了三年冷板凳。他每天機械地為科室的大夫們打掃房屋,洗刷器械,哪個醫生累了,才恩賜他些病人,讓他為病人掏掏耳內的耵聹諸如此類。小趙護士幹煩了,就讓他給咽喉有炎症的病人做一下咽部的霧化吸入。
由於沒有學曆,鍾偉明始終得不到處方權,由於初來乍到,笨嘴拙腮的鍾偉明永遠得不到領導的重視。時間久了,他拿起東西來,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他想,今生今世再也不會為病人做手術了,如果有機會,拿起手術刀,手哆嗦得恐怕也不能為別人開刀了。一種悲哀,一種失落感,油然而生。
精神抖擻西服筆挺的科主任在人前背後時不時地奚落鍾偉明幾句:“他一個沒上過學的蒙古大夫能會什麽,還想動手術,還想給人看病,醫院要他就算不錯了,那麽大歲數將就著幹吧。”
鍾偉明回到家,隻能把每天的苦水倒給詠娥。“我一想起在醫院裏受的罪,讓人看不起,低三下四的樣兒,真恨不得馬上遞張辭職報告上去。唉,這麽多年的功夫都白費了,這點才能都給埋沒了,在這個醫院裏我是沒戲了,沒有前途不說,受人壓製,沒有用武之地......”
話還沒說完,詠娥插嘴道:“還不如在草原別回來呢。可惜那群牛......”
7
北京日新月異變得越來越漂亮,越來越現代化了,可對於鍾偉明來說,什麽高樓大廈都與他無關,他隻能租住小平房。
自考裏沒有西醫,鍾偉明不會英語,學其它的與醫學又搭不上邊,他幹脆學習古漢語,攻讀中醫。
每天,鍾偉明放棄吸引人的電視節目,發牢騷的時間也沒有了,坐在小西屋裏苦讀到深夜十一、二點。三年過去了,在科主任的奚落嘲笑聲中,在無數鄙夷的目光裏,鍾偉明一帆風順地通過了二十幾門考試,終於得到了市自學考試辦公室寄來的畢業審批表。
自考成功了,醫院新蓋的家屬樓也如期竣工,真是雙喜臨門,鍾偉明喜形於色,他以為時來運轉,在北京有房有學曆有老婆有孩子有職稱有個好工作的幸福生活馬上就要開始了。
分房申請表發下來了,鍾偉明屬於無房戶,想當然是這次分房優先要解決的對象。按工齡鍾偉明將近三十年,幾乎與院長平起平坐。填學曆,鍾偉明驕傲地寫上大學兩個字,就如同“文革”中人們填寫上工人一樣自豪。
“在本院工作年限”這一欄裏,鍾偉明乖乖地填寫上五年。他想,其它分數不低,隻這一欄分數低點,怎麽也不至於名落孫山。
表交上去了,看著對分房抱著莫大希望的鍾偉明,小周醫生實在不忍戳破他的這一個黃粱美夢。
“鍾大夫,”小周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我跟你說了吧,咱們醫院分房曆來都是看人下菜碟,你可別抱什麽太大的希望,你以為分房就按表上的項目記分數呢?甭想得那麽美!”
鍾偉明說:“我就是來咱們醫院的時間不長,可別的分數都不低啊?唉,我也沒什麽太高的要求,新房不給我,誰家騰下來的舊房子,舊平房也行。”
周大夫與其他幾人相視一笑。
“咱醫院又填表,又張榜,我看真夠公平、公正、公開的,真是時代不同了,要比以前......”
“屁!”小周不客氣地罵了一句。
“你是不知道,上次分房鍋爐房的小呂,就是那個瘦不拉嘰的大個子,不夠分房條件,這小子楞撬開了一套兩居室,一家人搬了進去。跟院長打架,給院長也打了,倒了這房子還是給了他。”
“是嗎?”
“老實跟你說了吧,咱們醫院從來不是按著表上的分數分房,而是按著院長、副院長、主任、副主任的條件來定分數。”
“哪?” 鍾偉明滿臉狐疑,望著小周,說不出話來。
小周進一步解釋道:“你比如院長吧,他要是學曆、工齡、院齡、職稱都比別人高,就按這個條件記分;他要是職稱不夠,就改為職稱少記分或不記分。當然了,大貓得到滿足的同時也得照顧到二貓、三貓,這裏學問大了去了。總之如果不想給你分房,就會找出一個條件名正言順地卡住你。”
另一個人說:“房子曆來都是當官的先挑,等當官的住了好房,騰下舊房再讓分數低的人挑,依次類推,估計我也就能分到一間人家騰下來的破平房。”
鍾偉明想,現在人都講究實際了,什麽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什麽把方便讓給別人,把困難留給自己,都成了奢談。雷鋒真的走遠了。
分房的頭榜下來了,小周的話不幸言中,鍾偉明榜上無名。
跑去問分房委員會,回答說你剛來醫院四年多,不夠分房條件,要來院五年以上才有資格。
鍾偉明滿懷欣喜,卻被第一根殺威棒打了個正著。
算了,自己才來醫院,沒做什麽貢獻,不該分房無可厚非,等吧,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房子總有一天會分到手的。
鍾偉明手裏拿著自考審批表,畢恭畢敬端端正正一筆一畫地填寫完,跑去找科主任,請他在畢業審批表上簽字。
方主任不屑地看了看審批表,說:“不關我的事,你得找院領導簽字蓋章。”
“院領導?找院長還是書記?”
主任繃著臉不耐煩地回答:“當然是院長了,書記又不在家。”
鍾偉明知道計春芳上黨校學習走了有些日子,再說計春芳當初接收時給他幫了大忙,實在不好意思為一點小事總麻煩她。
鍾偉明跑到院長辦公室敲門,院長不在家,跑到醫院辦公室,年輕漂亮的辦事員小王告訴他,院長出門好幾天了,要蓋章必須有院長的同意。
鍾偉明從這天起,一天去院長辦公室兩趟,一個多星期過去了,終於等到文質彬彬的院長風塵仆仆的不知從何處凱旋而歸。
院長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看了看鍾偉明遞上來的表格,口中念念有詞:“鍾偉明?鍾偉明?”仿佛記不起鍾偉明是何許人也。
沉吟了片刻院長說:“你這上麵醫院不能給你蓋章,因為你這是自學,跟醫院無關,當初你也沒經過醫院同意。”
鍾偉明的腦袋“嗡”地一下,徹底懵了。他急忙狡辯道:“院長,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學還要醫院批準,再說我也沒占工作時間,也沒......”
院長不等鍾偉明說完,不耐煩地說:“就這麽著,這事辦不了,你先回去吧。”下了逐客令。
鍾偉明路過辦公室,探進腦袋,小王問他:“怎麽樣,院長批了沒有?”
鍾偉明沮喪地回答:“院長不批,明天再找他吧。”
第二天,見到院長,重複頭一天的話,院長一臉的不高興,“不行,不行。”多一句話也不願再說。
第三天,鍾偉明敲門,人還沒走進去,院長回過頭說:“我沒功夫,這就開會去,你不是還是那事嗎?”說著話,院長先走了出去。
鍾偉明回到科裏,皺著眉頭,跟大家說起醫院領導不批的事,小周、小趙義憤填膺,都替鍾偉明打抱不平起來。
“什麽事呀,人家自學,也不要醫院的錢,又沒耽誤醫院的時間。”
小趙說:“不就是蓋個章嗎!有什麽了不起,拿起了臭架子。”
小趙說完走了,小周神秘莫測地說:“聽說書記要調走了,是不是要高升了,還是跟院長鬧別扭了,怎麽著不看僧麵看佛麵,人家鍾偉明是書記給調來的,書記還沒走......”
“人走茶涼,可別麻煩計書記了。”
“計書記這些年可真夠背的,”小周說。見鍾大夫不解地望著她,繼續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那兩年先是失戀......”
“失戀?”
小周笑了。
“你不知道吧,計書記先跟咱們主任好過一陣呢,後來主任看上了咱們小趙,把書記給蹬了。”
“啊!”
“人老珠黃,甭管是誰,這女的歲數一大就沒戲了。”
兩個星期過去了,已經到審批表蓋章寄回自學考試辦公室的最後期限,鍾偉明一籌莫展。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恨不得頭懸梁椎刺骨苦讀了三個多年頭,不喜歡的湯頭歌、古漢語背得滾瓜爛熟,電影一場沒看過,電視也很少問津,更別說跳舞唱歌娛樂瀟灑,除去找過蘇鐵一兩趟,過年過節都不敢找同學夥伴們聚會喝酒,怕耽誤太多功夫。其其格住在奶奶家,他從來不過問她的功課,住的遠,也幫不上她的忙。
醫院的工作沒耽誤過,怕扣獎金幾乎沒請過什麽假,聽輔導課得星期日跑進城裏的大學附近聽,冬冷夏熱,雖比不得草原上的天寒地凍,可罪也不是好受的。
從開始自考的第一天,鍾偉明就信心十足,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門門功課都及了格,本科文憑唾手可得。可是醫院這道門檻,看似手起刀落,蓋個章比削羅卜還快,怎麽卻邁不過去呢?
第十五天到了,這是自學辦公室規定的蓋章最後期限,看來北京人也未必就都通情達理。其實不然,隻能怨鍾偉明是個太平庸太渺小太不起眼的小人物了。
小周憤怒了,小趙護士憤怒了。鍾偉明抓耳撓腮一籌莫展。計春芳又不在醫院,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小趙護士一把抓過審批表,對鍾偉明說:“走!跟我走,不信蓋個章這麽難。”
8
小趙躡手躡腳地走進醫院辦公室,剛才的憤怒已經完全沒了蹤影,她滿臉堆笑,對著辦公室的小王和顏悅色地問:“小王,院長在家嗎?”
小王見鍾偉明跟著,什麽都明白了,同情地說:“不在,又是鍾大夫的蓋章事吧?真是的,讓鍾大夫跑了好幾趟了。”
聽話聽音兒,小趙是個聰明人,立馬對小王說:“我說姐們兒,你也做點好事,作回主,幫鍾大夫蓋了章,什麽大不了的,又不是用支票取錢。”
小王麵露難色,“哪?哪?院長要是知道了怪罪下來?”
“院長知道個屁!你要不說他早忘了這碼事了。”
“到也是。”小王聽了小趙如此這般仿佛吃了顆定心丸。
小王看了鍾偉明一眼,說:“人家鍾大夫真不容易,自考?我的天,一點不能作弊,要是我八百輩子也考不下來,好容易考下來個大本,要是因為蓋不了章,那多虧呀!”
鍾偉明趕緊說:“謝謝你了。”
小王往窗戶外看了看,再一次輕聲囑咐小趙和鍾偉明:“你們兩個誰也別和別人說,這事過就過去了。”說完話,從抽屜裏取出醫院的公章,動作麻利地蓋在審批表上。
有了這個也許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真實水平的證書,鍾偉明的腰杆直了許多。他想,有了這個本本,我可以向院長要求調換科室,當個名副其實的醫生了。我可以讓科主任給我分配點象樣的工作,可以如一個正式的醫生一樣,為病人看病開方,甚至有一天可以拿起手術刀來了。
鍾偉明的如意算盤隨著計春芳書記的調離徹底失算。
鍾偉明自考個文憑,這算個屁事!這在醫院如同死了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或者如同生下來了個嬰兒,悲喜的是自己或家人,與別人有什麽關係。沒人注意,沒人知道,領導們甚至想都想不起來。在北京,沒文憑是事,有文憑卻不算事。
第二天剛剛上班,鍾偉明正在擦拭辦公桌椅,小趙嘴裏嚼著早點,幾個大夫往身上穿白大褂,主任突然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昨天夜裏誰的總值班?”
總值班是醫院為應付夜裏各種煩瑣的事而設,各科的醫生、護士各值一天。
“呦,幹了,怎麽了?”小趙吐了一下舌頭,知趣地推門躲了出去。
主任臉紅脖子粗地說:“人家內科告狀呢,說總值班昨天脫崗,夜裏需要心電監護儀,打電話就是沒人接!”
大家麵麵相覷。
主任衝著鍾偉明繼續吼道:“讓你們值個班無非是協調一下,有大事還得找各科主任,就這麽點小事還......”
鍾偉明忍無可忍,小聲地說:“我是前天夜裏值的,昨天應該是小......”
方主任不愧是高級知識分子,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哪你把值班鑰匙交到小趙手上了嗎?”
“我......”鍾偉明一時語塞。
“你不要狡辯,你們都有責任!”
半晌,鍾偉明才想起要爭辯幾句:“我們……我們都把鑰匙掛在辦公室牆上,沒......”
主任的火氣更大了。“下不為例!你們一定要親手把鑰匙傳給下一個值班的人......”
說完話,主任一甩手走了。是不是追著給小趙賠理道歉不得而知。
輪到鍾偉明的臉越來越紅了。
“真是欺人太甚!”
9
房東男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自己開著輛能坐十幾個人的黑車,每天早出晚歸,往返北京到郊區的幾個旅遊景點,招攬顧客。房東老婆在一家國營工廠早早地下了崗,每天在家吹牛,告訴詠娥自己的黑車今天又掙了幾百幾百元,讓詠娥著實眼紅。
詠娥見房東老婆不上班,卻能日進鬥金,每天晚上隻等著數錢,向她哭窮。“你們多好啊,一天掙那麽多錢,我們家一個人工作,初來乍到的,也不認識人,沒路子,想找個工作也難。”
房東老婆當即誇下海口:“我們那口子路子野著呢,想要找個活幹還不好辦,哪天他騰出功夫,托人給你找個臨時工幹。”
房東老婆果不食言,不出一個星期,工作找到了,讓詠娥到公園幹臨時工。
詠娥什麽髒活累活沒幹過,二話沒說,高興地每天去上班,盡管在公園裏幹的是些除草、澆水、挖土的笨重活,工資也不高,可詠娥並不在意,隻要能掙上點錢補貼家裏就知足了。
詠娥工作了沒多少日子,豪爽大方的房東忽然發話了,說自己想換輛新車,手頭上缺點錢,想找鍾偉明借上幾萬塊錢,並且答應利息比銀行高兩倍,每月付息,本金一年後還清。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不借吧,不好意思駁人家的麵子,房東一家人挺熱情,對他們不錯,退一步講,人家有車有房,還在乎你家的幾萬塊錢。
寫好了合同,白紙黑字,鍾偉明把五萬塊錢交給了房東。頭三個月利息一分不少,大家相安無事。可隨著房東家新車出事,先是被扣,被罰款,後是被偷,一打聽新車沒保險。房東男人賭博負債累累,房子早抵押給了別人,債主不斷上門討債,不到一年的功夫房東家資不抵債,徹底破產了。
自以為借出的錢萬無一失,既有合同又有抵押物,跑到法院告房東,雖然法院最終判房東還款,因為房東家早一無所有,判決書成了一紙空文。
詠娥埋怨鍾偉明辦事不留心眼,光聽房東家吹牛,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鍾偉明怪罪詠娥財迷心竅,隻看到利息到手,不知道一開始房東家就下了圈套。
鍾偉明因為工作上的不順心,特別是那筆借出的債務而心煩意亂。辦公室的幾個同事說炒股票能賺錢,鍾偉明不甘寂寞,取出幾千塊買了些股票。
好事終於讓鍾偉明趕上了一回,股票沒買多久噌噌地往上漲,他回家對詠娥說:“看來買股票就跟養奶牛差不多,隻要買了就擱那兒,不用多,一個月下個犢,用不了多長日子就有一大幫了。”
他的話音沒落,股市突然大跌。鍾偉明純屬一個棒錘,哪兒懂得逢高出貨,割肉止損。證券所裏的幾個高手譏諷鍾偉明道:“什麽聰明人進了股市都會變成白癡,兄弟,會買的是徒弟,會賣的才是師傅!慢慢學吧,且著呢!”
開始鍾偉明還隔三差五往證券所跑一趟,看看行情,跌的多了,幾千塊變成了一千多,他索性看也不看。他解嘲地對詠娥說:“就自當殺冬食曬肉幹,灑把鹽,把肉醃吧醃吧晾起來。”
“廢話,你倒想的開!一斤肉才幾塊錢,一斤肉幹好幾十呢,淨想好事。”
除去上班,他回到家把自己埋在書本裏。晚上,詠娥隻得自顧自地看電視。這樣混日子,他們以為,再過一陣子,也許房東家時來運轉,經濟好轉,能還清欠款,偉明有了文憑,工作上的一切煩惱自然就會煙消雲散。
周醫生從鄰居那裏打聽到一家小店要盤出,好心的小周急忙把這消息告訴給鍾偉明。
“鍾大夫,那家小店地理位置不錯,聽我們街坊說一天能有幾百元的流水呢,一個月下來能收入幾千元。”
鍾偉明滿懷欣喜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詠娥。詠娥在公園幹了幾個月,天氣變涼了,公園不需要綠化,進入淡季,她也就回了家。正發愁找不到工作,在家坐吃山空。
兩人急忙托周醫生找到這家小店的主人。
店老板是位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她望著詠娥,對著鍾偉明說:“我要不是看在周醫生的麵子上,這個店盤出去反手就掙個三五萬的。我們那口子有筆大生意,急需用錢,這不,我就便宜點轉給你們算了。也不是外人,周醫生知道,我做生意從來實打實,不坑蒙拐騙的,你們刨去貨錢就給個二萬塊吧,多了我也不要,你們要是不願意有的是人等著呢!”
店老板一番話,把鍾偉明和詠娥說得不知所以,生怕好買賣被人搶了去,急忙答應:“沒問題,錢我們有現成的,點點貨吧,這個店我們要了。”
第二天,鍾偉明特意請了一天假,帶上現金,與詠娥一起接收小賣店。
好貨、壞貨、新貨、舊貨、積壓貨,店主人毫無情麵地全給點了數,鍾偉明兩口子也不好意思斤斤計較,那人唱數,他記賬,半天的功夫,偌大一個小商店悉數交給了鍾偉明。
房子是租的,營業執照是現成的,再進些新貨。鍾偉明也不食言,轉讓費帶貨款三萬多元一筆交給了店老板。
小賣店處於馬路邊一個居民小區的邊上,果真如預期的那樣買賣紅火,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詠娥在這個繁華的大城市裏有了事幹,每天有了收入,兩人喜上眉梢。
好景不長,不過兩個多月的功夫,一天,來了幾位顧客,好心地告訴詠娥:“你看見那邊的布告了嗎?馬上就要拆遷了,你們小店也得搬家啦。”
詠娥聽了這些聞所未聞的事,頭也大了,心也慌了,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所措。她懵裏懵懂地關了小店的門,急忙跑去找鍾偉明。鍾偉明顧不得正在為主任打下手,放下手裏的活,請了個假,與詠娥一同跑去打聽虛實。
不遠處大街的一麵牆上,張貼著一大張白色布告,寫著拆遷的時限。
拆遷本是喜事,鍾偉明看見了,不亞於當年見了大字報一般的恐懼。
白紙黑字,限這條街邊上的住戶一個月之內全部登記搬遷,理由是馬路要擴寬。
兩個人看了布告,頓時目瞪口呆。幾個月的時間收入無幾,就這樣關張血本無歸。鍾偉明隱隱感到這裏麵早已有個蓄謀已久的陰謀,他感到十分費解,可無論如何不相信,小周醫生會騙了他。
一個月過去了,積壓的貨總算賣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貨與二萬元轉讓費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打了水漂。
10
好心的周醫生介紹給鍾偉明的發財路斷了,賠本賺吆喝,白幹了幾個月不說,還賠了兩萬塊錢。借出去的款收回無望,偉明與詠娥心煩意亂,欲哭無淚。哭著喊著回北京,這下好了,剛剛回來幾年就損失了足足有半個牛群。
經濟上的損失並沒有改變鍾偉明拿到掛號信時的喜悅。當鍾偉明收到了自學考試辦公室寄來的大學畢業證,他興奮的心情不亞於取得了一個博士學位。他頓時覺得氣也粗了,腰也壯了,心裏有了主心骨。現在缺的不就是這樣一個本本嗎?
取得學曆帶來的喜悅衝談了經濟損失帶來的沮喪,可是,悲也好喜也罷,都比不上工作的不如意更讓鍾偉明心灰意冷。學曆到手了,可是工作並沒改變,科主任以暫時不需要人為由,依舊讓鍾偉明幹著一個護士的活。過不多久,也許是主任良心發現,突然給了鍾偉明一個能夠展示才能的機會。
時下正值改革開放春風湧動,各行各業各個部門八仙過海大顯其能,醫院在幾個醫生的慫恿下開了好多家門診部,看到有的醫生承包門診部發了財,方主任動了心。在郊區的郊區,一個更小的鎮子,以科室的名義承包了一家臨時門診部,意圖無非是要賺錢。
開張大吉,方主任親自坐鎮。可醫院比不得飯館、超市,有事沒事人都來轉轉。人們路過這個不起眼的小門診部,隻不過斜眼瞟上幾眼。沒過幾天,方主任實在坐不住冷板凳了,想起了鍾偉明。順水推舟,讓他一個人去頂班。
沒有協議,沒有承諾,掙了錢不知道怎麽分,賠了錢不知道由誰來負責。鍾偉明受寵若驚哪敢分辯,讓你去是對你莫大的信任,鍾偉明買了月票,風雨無阻,天天從遠郊區跑到更偏僻的農村小鎮上班。
小鎮位置偏僻,為省房租門診部特地設在一處胡同裏,整天冷冷清清難得有人光顧。鍾偉明穿上了白大褂,坐在辦公桌前,又想找回過去當院長的感覺。
開始幾天還有三兩個病人取藥,後來有時一整天都不見一個人影。鍾偉明感覺自己就像農村人說的傻老婆等漢子,站在窗前,望穿秋水,不見一個人走進來。
門診部堅持了三個月,再後隻得打道回府。鍾偉明過了一把醫生癮,得到的回報就是每月的獎金不及在科裏時的三分之一。獎金多寡姑且不說,方主任在申請撤回門診部,申請取消承包合同的報告中,把責任一古腦全推給了倒黴鬼鍾偉明。
院長對鍾偉明其人並不感冒,當初能接收他還不是看了計春芳的麵子。如今書記調走了,再也不用看僧麵佛麵了。醫院裏大學畢業生多的是,誰把一個自考生當回事呢?隻說考慮考慮,並沒有要把他調到一個重要科室或重要崗位的意思。
晚上,鍾偉明看著自己的大紅本本,心裏頓時有了底氣。他對詠娥說:“有了這個資本,工作不在話下,現在是什麽時代了,咱們也不能太保守,找個好工作,錢就會如流水似地收回來。多少人下海發了大財,就不信我鍾偉明是個天生的蠢才。”
鍾偉明的話遭到了詠娥激烈的反對,她說:“得了吧,就知道吹牛,要不是你何必賠了那麽多錢,我看還是在國家單位保住鐵飯碗重要。”
鍾偉明受夠了寄人籬下的感覺,受夠了主任對他莫明其妙的發火,他再也不能忍受當個護士助理替人刷洗器械,再也不能低三下四任人擺布了。
他甚至愚蠢地想,如果自己當真愛上了小趙護士,他寧肯和方大主任決鬥。就如當初書怡讚賞的普希金那樣,光明正大,不顧一切,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一決雌雄。
可惜,雖說小趙護士長得漂亮,幫了自己不少忙,平心而論,對她並沒有什麽非份之想。
再說,每月幾百塊錢的收入也沒有多大的誘惑力,靠它入不敷出,實在得不償失。
眼見著中國大陸一個個富翁脫穎而出,同學、街坊裏掙大錢的人比比皆是,我是誰?我是老三屆!社會上流行著一句話:跟誰鬥,別跟老三屆鬥。
老三屆是什麽?讓人提起來如此驚心動魄,望而生畏,恨不能閻王、小鬼都高掛免戰牌。
老三屆是堅毅、是不怕苦、是敢玩命、是有本事的代名詞;可現在看來,老三屆其實是脆弱、是生不逢時、是忍讓、是善良、是受人欺負的倒黴蛋。
鍾偉明不信自己一事無成,不信自己一文不值,不信自己在北京站不住腳,他不甘寄人蘺下忍氣吞聲受人擺布。他不跟詠娥商量,不跟父母商量,私自作主,一咬牙,辭了受氣的工作。在國營單位的生涯結束了,自由了。
鍾偉明在醫院辦公室裏踟躕不前,心裏沉甸甸的,他翹首期盼的那種欣喜若狂並沒有如約而至。他甚至有一點點後悔,如果此時院長挽留他,他說不定願意留下來。
沒有了鐵飯碗,是否有一個金飯碗正等著呢?
11
鍾偉明擺脫了一切束縛自己的羈絆,獲得了自由。對於詠娥懷疑的眼光,他毫不猶豫地說:“我保證能找到一個好工作,掙高工資,分不上房咱們就攢錢買房。”
鍾偉明表麵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詠娥一直為他擔心,知道他骨子裏被這麽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憊不堪,憤憤不平地恨著自己不濟的命運。
在醫院辦完了辭職手續,渾渾噩噩的,鍾偉明騎著破自行車朝回家的路上飛駛而去。
他的心情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鬱悶,大半輩子在國有單位上班,習慣了按點上班按點下班,每月按時發工資。這下好了,徹底斷了後路,一切都要聽天由命了。他忽然想起了國際歌中這句歌詞:“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是神仙皇帝。”這首歌現在唱給自己聽再恰當不過了。
條條大路通羅馬,鍾偉明早為自己想好了幾條路。
托同學在城裏的一家小醫院聯係過了,有調進去的可能;自己家開個小買賣也未嚐不可;或者幹脆不當什麽勞什子醫生了,去個公司,當然最好是大公司,不管它是私營的還是國營的。
種種思路在鍾偉明的腦海裏盤旋,他一個也沒有抓住,不知所措。回家怎麽跟詠娥交待?沒有工作就沒有工資,下月的房租、買糧錢、買菜錢都沒有著落。
不受氣當然好,當務之急是要想法掙錢。鍾偉明腦子裏開了鍋,他拚命蹬車,當他橫穿一條寬寬的馬路時,他在附近沒找到人行橫道,憑著經驗直衝過去。
躲過了一輛、兩輛車,他的視野被兩旁飛奔的車輛擋住了,當他以為就要橫穿而過,被一輛飛駛的大卡車撞翻在馬路下。
12
鍾偉明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榻上。他緊閉雙眼,聽著醫生們走裏出外實施著緊急搶救措施。
病房外,聞訊趕來的詠娥悲痛欲絕,禁不住號啕大哭。她不住地叨念著:“偉明,你為什麽要回北京?你在草原上呆了二十多年,那麽惡劣的環境沒傷過你一根毫毛,回到北京剛剛幾年,為什麽就讓你遇到這樣的事情?”
醫生們鐵青著臉,問:“誰是病人的家屬?”
詠娥哽咽著回答:“我。”
醫生板著麵孔對詠娥說:“跟你們家屬交待一下,病人傷得很重,需要動手術,手術中可能發生這樣幾種危險,一個是......”
詠娥認真地聽了半天,總算明白了,其實隻有一個意思,就是病人在術中可能隨時都會死去。
手術做完了,不是一次,而是三次。
一陣嘶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了鍾偉明。他微微睜開眼,其其格正用手緊緊抓著他的手,把它擁在懷裏,惟恐父親在昏睡中被死神悄悄地帶走。
鍾偉明嚅動雙唇,用幾乎讓人聽不到的聲音說:“不要哭,我死不了。”
站在一旁抹淚的詠娥首先發現了,驚喜地叫了起來:“他醒了!他醒了!其其格,你爸醒了!”
鍾偉明躺在骨科病房裏,兩條腿打著石膏,高高地吊起,兩隻腳被兩個鐵坨往下拽著,頭上纏滿了繃帶,隻露出了眼睛、鼻子、嘴。他一言不發,不說痛也不說不痛,有時皺皺眉頭,吃東西很少,喝水也不多,並且對詠娥看也不看,隻是整天望著天花板,呆呆楞楞地,好似丟了魂一般。
白天,病房裏的病人輸液打針,陪同的人們都在聊天,鍾偉明昏昏欲睡,剛剛又夢見了渺無邊際的草原,開遍了紅花、黃花,長著佛手參、斷腸草、野韭菜、山蔥、得爾蘇草……空曠的草原靜得嚇人。
鍾偉明的聰明才智此時全無,他望著天花板,此時隻想著一個字:死。
詠娥不分白天黑夜地伺候著偉明,白天有時回家也是為了做頓偉明愛吃的飯送來,夜裏就躺在病床邊上用幾把椅子搭成的床上。
詠娥有時問他:“你想吃點什麽?”
鍾偉明目無表情地搖搖頭,隻回答一個字:“不。”
望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鍾偉明,望著與死神隔窗相望的男人,詠娥哽咽著勸說:“偉明,你沒事的,過幾天病就會好,錢花光了沒關係,車到山前必有路!”
鍾偉明蘇醒過來後,交通警曾來詢問過情況,不久結論下來了,由鍾偉明負主要責任。意思也就是說大部分醫藥費要由鍾偉明自己掏腰包。
工作辭了,公費醫療沒了;鐵飯碗砸了,沒了來錢的渠道;錢花光了,身體毀了;擺在鍾偉明麵前的隻有死路一條。
詠娥不知道怎樣才能使鍾偉明回心轉意,她問偉明:“要不要告訴蘇鐵他們,讓他們來跟你聊聊?”
偉明堅決地搖了搖頭。
詠娥突然想起了秀琪,眼前一亮。她知道秀琪是鍾偉明唯一喜歡的女人。他有時甚至不知不覺地流露出對秀琪的思念。
“要不要找找秀琪,讓她來幫幫咱們?”
鍾偉明做夢也想不到詠娥竟提到了秀琪。他遲疑了片刻,同樣堅決地搖了搖頭。怎麽能找秀琪呢?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候,盡管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回憶的片斷像閃電似的,曲曲折折地穿過雜亂的思緒,呈現在鍾偉明眼前。
此時,在鍾偉明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白音塔拉大隊是個偏僻的小村落,兩排土房前是一望無際的平坦的草原,彎彎曲曲細細的彥吉嘎河繞著敖包山流過。大草甸子上,草的芬芳、風的清爽、茂密的蘆葦、馬的嘶鳴、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還有奧日娜的奶茶、書怡的清純、展赤的風流、秀琪的嫵媚,都是那般清晰,清晰的隻消一伸手便可觸及。
處在生死線的邊緣,鍾偉明回顧自己走過的一生,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本該充滿燦爛陽光的青年時代。
後來自己的理想逐漸泯滅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憐單調的無限悵惘。
愛情一度挽救了他。在茫茫大草原上得意之時也有過妙不可言的床第之歡。一切極樂都存在於這些甜蜜的無法遏止的夢境之中。如今,躺在大都市醫療條件優越的搶救間裏,麵對的不光是渺茫淒清慘淡的未來,還有隨時可能降臨頭上的死神。
13
在死神麵前,鍾偉明自暴自棄,甚至心甘情願成為它的俘虜。當他醒來時,常常暗自想:“人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我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功不成,名不就,一生碌碌無為,無聲無息,一事無成,沒有人會記住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活著沒意義,死得更是毫無價值。我們的滿腔激情,我們的美好時光都一去不複返了,我們這一代注定要成為曆史的犧牲品,沒有轟轟烈烈,人死如燈滅,不久的將來就會被人忘得一幹二淨。”
“不!”鍾偉明在心中呐喊起來。
躺在病床上,鍾偉明懺悔著:“我年輕時為什麽寫大字報,斷送了體育老師的性命;為什麽給父母貼大字報,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丟醜不說,也把一家人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老田頭摔馬昏迷,我趁人之危,掏走了他兜裏的幾十塊錢,雖然後來十倍百倍地補償了他,還有……唉,這些罪孽永遠洗刷不掉,良心永遠受到譴責。”
痛苦、傷病和貧窮,重重地壓在人生這杆天平的一側,難以讓它平衡。想起自己開始步入人生時的淩雲壯誌,想起在大草原上舉目無親、形單影隻的悲慘景況,想起自己在沒有愛情無人過問的環境中度過的青春歲月,不堪回首的日子成了永恒的回憶。
你是孔夫子的信徒還是佛陀的信徒?抑或是馬克思的信徒?你信仰耶穌還是信仰真主?
當神的光環逐漸退去,除了金錢和私利,我們把信仰全都丟了。
我們應該相信什麽?應該追求什麽?
鍾偉明想。
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地球何其渺小。
在廣闊的大地上,一個人何其渺小。
在曲折漫漫的曆史長河中,生命何其短暫。
有人為了一已私利,你爭我搶,爾虞我詐,不擇手段;有人以種種名義,出爾反爾、反複無常,自認為是真理的化身,標榜一貫正確,哪聽得進逆耳忠言。
夠了!再也不要恐怖和仇恨;再也不要各種名目的“造反”和“運動”;再也不要瞎折騰。
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時而有悠揚的馬頭琴聲響起,鍾偉明不知不覺地哼唱起來。
“哲……呃……旭日般升騰的是慈善和陰德……安詳雍榮的是盛夏的萬物……噢......”
鍾偉明哼著唱著,隨著長調悠揚的旋律又一次走入了草原。
青春和愛情如一陣輕風,永遠飄逝在迷離的草原。人的生命何嚐不是呢?隨著長調舒展、高亢的拖腔,鍾偉明的靈魂也仿佛脫離了他的軀殼騰空而起。他知道,脆弱的生命也如輕風一樣隨時可能飄離。
啊,可怕的生離死別,給人間製造了多少慘痛的悲劇。
唉,仁者愛人。仁者無敵。惡者呢?可能在生命漸行漸遠的最後時刻,也在悄悄地懺悔。
在茫茫草原上,在寒冷、無助和絕望中,昏暗的東方,一輪旭日冉冉升起。
我們用青春與熱血為代價,苦苦尋找的是什麽?
答案在額吉、大嫂們的一針一線裏;答案在老喇嘛關愛的眼神裏;答案在粗獷的農民、牧民手裏;答案在鄉下姑娘的心裏。
它是慈善和陰德。
如旭日。它終歸會普照大地。
這難道是我們苦苦尋覓的人生真諦嗎?
積德行善吧!
留下陰德吧!
為了來生——如果你相信有來生。
為了子孫後代。
在這個世界上,不分種族、國家,不分宗教信仰,不分男,不分女,不分所謂的好人、壞人,缺少的不都是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嗎?
14
為了看護病重的鍾偉明,為了挽救一心隻想著死的爸爸,其其格請了長假,同她的媽媽一起日夜守護在鍾偉明身邊。
當鍾偉明心事重重、鬱鬱寡歡、眉頭不展的時候,其其格總能帶來活潑愉快的氣氛。
耽誤了女兒的學業令鍾偉明始料未及。一個月後,當他拆掉了頭上的繃帶,可以毫無限製地說話,他告訴女兒,你放心,我死不了,給我買幾本電腦書,我要學習了。
鍾偉明住了三個月的醫院後,終於擺脫了死神的威脅,痊愈回到了家。在他出院的診斷書上這樣寫著:“右腿股骨幹骨折、左腿股骨幹骨折、左腿摑窩下大麵積軟組織損傷、麵部、頭部、背部皮膚挫裂傷。”
鍾偉明在詠娥的攙扶下顫顫微微試著邁開了他的雙腿。他麵色慘白,雙眼下陷,十分虛弱。他在租住的小平房裏扶著窗台,往外看。春天來了,雪已經開始融化了,雪水匯成了一片片小水窪,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幾隻小麻雀站在高高的電線上,神氣活現、活潑可愛地衝著他嘰嘰喳喳地叫。
詠娥把蜂窩煤爐子蓋上蓋,封好火,自言自語地說:“終於熬過冬天了,蜂窩煤爐子真不好伺候。”
當鍾偉明柱著雙拐,能夠與詠娥一起出去溜躂的時候,城裏早已花紅柳綠,春意盎然。
拄著雙拐,鍾偉明有生以來頭一次在家與詠娥日夜廝守在一起。望著詠娥為他的生死不定急出的一頭白發,望著詠娥一心一意甘心為他倒糞倒尿、洗衣做飯,望著她因操勞過度,曾經美麗的臉龐為他而生出的滿臉皺紋,鍾偉明陷入了迷惘。
偉明放下雙拐坐在妻子身旁,詠娥在旁邊偷偷地觀察大病初愈後變得醜陋無比的丈夫。
他顯得那麽可憐、難看,眼睛裏充滿憂鬱,還有某種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時隱時現。上天保佑,他臉上總算有了血色。雖然他沒有年輕人的風采,沒有健康人的容光煥發,可是,他的聰明才智,他純潔的內在美,隻有詠娥知道。一陣猛烈的恩愛激情漲滿了詠娥的心。
不知什麽時候,偉明把詠娥的雙手攥在了自己的手裏。他很想找幾句溫柔、親密的話,但是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於是默默地把詠娥摟到了懷裏。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西沉的太陽把紫色的餘暉灑進出租屋,偉明突然信心大增,大叫一聲:“走,進屋。”
他好久沒有和妻子這樣親熱過了。在北京的這幾年,心靈的創傷勝過了身體的傷病。在大草原上,偉明忙於工作,並且,詠娥雖然不說,但她明白,秀琪的出現使她失去了光彩。偉明使勁親吻著詠娥。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顛倒,渾身火燒火燎的。
“好多天沒親熱過了,都有些不習慣了。”
“我以為我不行了呢,看來還行。”
“你呀,福大、命大、造化大,我不是說過了嗎,善有善報,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陷入了這麽糟糕的境地,鍾偉明腦海裏思緒萬千。他又看見了普照大地的太陽,又看見了融化著的殘雪,到處是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他聞到了一陣陣飄到門口的淡淡的春天的氣息。
生命重又回到了鍾偉明的身上。許多傷心事,新的、舊的,常常浮到他的腦子裏來,他不願意去想,可是它們老在那裏,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了。
夢魘裏見到的不是自己一個人留在了白音塔拉,就是所有的女人都走了,留給他無邊的孤獨與寂寞。那些回憶有時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靜寂的夜裏獨自呻吟。
這些天,詠娥與偉明整個兒活在回憶中。偉明體驗著自己一個人卑微的生活,單調而孤獨的歲月。詠娥則常常說起他們從相愛到結婚的離奇經過。
剛剛回到北京,其其格就告訴過爸爸,她回到北京後梁阿姨常來看她,後來梁阿姨結了婚,起初還經常來看她,每次都要給她錢,她不好意思要,梁阿姨就拚命往她兜裏塞,還說什麽你一個窮學生還要什麽麵子,給你點錢你就拿著,有什麽困難就告訴阿姨,阿姨以後可能沒有功夫經常來看你了,你別忘了阿姨就行。
其其格說完話,把筆記本上梁阿姨的電話遞到了偉明的手裏。“爸,你發什麽楞,你看,這是梁阿姨家的電話,說讓我要有事就給她打電話。”
秀琪家的電話號碼記在筆記本的扉頁上足足有好幾年了,鍾偉明鬼使神差地多少次拿起電話,甚至不由自主地撥響了那個早已諳熟的電話號碼,可是他沒有勇氣與她通話。
他暗暗地責備自己:“我當初作過莊嚴的承諾,十年,十年才見一麵!我現在不能去,無論如何不能去,我要替她想想,我要為詠娥想想,我已經對不住詠娥了。再說,秀琪有了家庭,有了自己得意郎君,我不能再給她難堪,給她平空增添什麽煩惱。也許她的生活很美滿,也許並不幸福,但我作過保證,絕不介入她們的家庭。也許我們兩個在心裏能終生相愛至死不渝,可是我們還要為兩個家庭著想。那一夜過去了,與其說是愛的開始,不如說是愛情的終結。”
15
難得擺脫忙忙碌碌無窮無盡的工作,盡管治病花去了不少錢,鍾偉明咬咬牙還是掏出最後的一點存款,讓其其格托人組裝了一台電腦。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手捧其其格買來的電腦書籍,一坐下來就不知道時間的長短。學習電腦成了鍾偉明最好的借口,一個裏屋,一個外屋,電腦成了他與詠娥的分水嶺,成了他們分居的理由。
鍾偉明與詠娥親熱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他變得不耐煩,動不動就發脾氣,與詠娥經常吵架。過去詠娥大吵大鬧鍾偉明還得忍讓三分,可現在,詠娥對他已經完全不認識了。
幹完臨時工,晚上下班回家,望著為找工作一次次碰壁的丈夫,詠娥忍不住嘮叨起來: “你還不去找找幾個老同學,讓他們幫你找個工作,總在家呆著也不是事。”
“少說廢話,也不用你養活,你去找好了,少管我!” 鍾偉明不耐煩地罵道。
詠娥也不示弱,繼續說道:“我讓你別辭職吧,你偏不聽,還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這到好,工作工作丟了,其其格多虧有她奶奶管著,要不上學都困難。”
鍾偉明在外屋鼓搗電腦,拆了裝,裝了拆的,儼然一個電腦專家。
他一邊幹活一邊說:“你別著急,等我找個好工作掙了大錢,就不用你幹臨時工了,整天介風吹日曬的。”
詠娥不屑地說:“得得得,還學會吹牛了呢,等你掙大錢?你以為這是大草原啊,缺醫少藥。這是北京城,誰還找你看病呀,你費了半天力,學下個文憑又怎麽樣了呢?”
鍾偉明見詠娥專揭他的傷疤,心中萬分不痛快。他想,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學下來個大學文憑,可到頭來竹藍子打水一場空,真是吃屎趕不上熱乎的,背透了。
詠娥還在裏屋嘮叨:“整天就知道鼓搗電腦,你也想成什麽比耳,什麽蓋瓷呀?”
鍾偉明氣不打一處來,爆跳如雷,把手中的一個軟盤啪地向裏屋砸去,同時大聲吼道:“嫌我窮你找有錢的去!”
詠娥也大聲喊道:“我嫌你窮?你那時候窮得褲子都穿不上我說什麽了嗎!我不是嫌你窮,我是嫌你沒出息!整天不敢出門,像個新媳婦似的怕見人。”
汗水浸濕了鍾偉明的腦門,他頭上的傷疤奇癢無比,他用手搔了搔那條長長的傷疤,心裏琢磨著詠娥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鍾偉明受了傷,他覺得自己變得奇醜無比,並且經濟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一連串的不如意使他喪失了信心,現在並不是因為什麽出身不出身、家庭不家庭,並不分什麽紅五類、黑五類,而是以有錢還是沒錢論英雄。
生活的不如意讓鍾偉明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障礙,他不願見人,不願與人來往,不願意與老同學們打交道,甚至不願意走出這個臨時租住的家。
他在家裏學呀學,敲呀敲,自以為學識淵博,可是絲毫沒用,他的電腦技術掙不來錢;他的中醫理論也是空中樓閣;他想在外麵街道上擺個小攤,又舍不了那張老臉,怕人家笑話;學非所用,委屈自己,找個地方幹點力氣活吧,他年齡大了,生來不是幹力氣活的料,手無縛雞之力。
詠娥在外麵幹了一天的臨時工累得臭死,今天領導不高興把她們幾個上了點年紀的臨時工都打發了。回到家,見屋裏鍋朝天碗朝地,偉明在電腦前麵穩如泰山,詠娥氣不打一處來,不禁大聲罵了起來:“整天就知道敲呀敲的,那能管飯吃嗎?越老越沒出息了,現在不敢出門見人了,在家也不知道歸整歸整家裏,做個飯,我累了一天了,還得伺候你。”
聽詠娥的罵聽慣了,鍾偉明紋絲沒動,可詠娥的聲音越來越大,越罵越生氣。
“你的文化都學哪兒去了?你的膽子都上哪兒去了?整天介像隻癱巴雞似的,往那一坐,哪兒都不去!我也不想讓你掙大錢,哪怕找個臨時工,每月掙個千八百的我就知足,夠你吃飯的就行。我不怕累,什麽活都能幹,你說這些年我幹了多少樣活了?公園裏鋤草、挖土,賣冰棍,看自行車,打掃衛生。錢掙的不多,也沒個希望轉正,還得看人臉色!你說房房沒有,工作工作丟了,現在又落得個神經病似的,整天不出屋!”
“夠了!閉上你的臭嘴!你個瘋婆子!”鍾偉明突然爆發了,大吼一聲,嚇得詠娥一激靈。
詠娥楞了一下,突然醒悟了過來,接著說道:“你不讓我說,怕寒磣,你到是自己想轍呀!”
兩個人越罵聲越大,吵鬧聲驚動了房東的兒子、兒媳婦,小公母倆年齡不大,聽到喊聲跑來勸架。
詠娥委屈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說:“讓人家評評理,你這兩年病了我說過什麽沒有?現在倒好,病養好了,脾氣倒大了,不想法養家糊口,讓一家子喝西北風去呀?”
房東的兒子、兒媳婦連連點頭,不住聲地說:“大哥,大哥,這就是您的不對了,大嫂真是不容易,風裏來雨裏去,出去掙點錢不容易,您在家就得體諒體諒才是。”
偉明大叫一聲:“嫌我吃閑飯,我走!我明天就走!”
房東的兒子歎了一口氣,輕聲說:“大哥您別治氣,我知道現在工作不好找,我給您出個主意,您也支個煎餅攤,我看胡同口那些個外地的賣煎餅不少掙錢,沒多少本錢,不用領執照也不用上稅。”
房東的兒媳婦接喳說道:“還真是,我看你們兩口子老實巴驕的,幹大買賣不容易,本錢大風險大,弄不好賠個底掉,做小買賣保險,大不了三頭五百的傷不了筋骨。”
房東的兒子、兒媳婦關鍵時刻不但平息了鍾偉明兩口子的口角,還指點迷津,出主意讓他們兩口子幹點小買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詠娥不鬧了,開始和麵做飯。
俗話說兩口子沒有隔夜的仇。入夜,兩口子早已和好如初。詠娥撫摸著丈夫身上一塊塊的傷疤,憐愛多於責備,她忿忿地說:“我就不信了,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文革’那時候窮不窮,都熬過來了,北京人能過好,我們也能過好,你不好意思上街,我去,我看賣煎餅還真成。”半夜了,詠娥還與偉明在被窩裏商量著攤煎餅的事。
“我早打聽過了,”詠娥輕聲說,“我早也想支個煎餅攤、賣個羊肉串什麽的,就是沒敢開口,怕你好麵子,怕給你丟臉,現在好了,什麽麵子不麵子的,飯都吃不上了,咱們豁出去幹吧?”
偉明迷著眼回答說:“事已至此,先試試也行,等我找了個好工作......”
詠娥打斷他的話:“得得得,等你找到工作黃瓜菜也涼了。”見偉明支支唔唔,詠娥接著說:“一個煎餅最多一兩麵、一個雞蛋、一個薄脆,辣椒醬、蔥花值不了幾個錢,一個煎餅要是賣一塊五,幹賺小一塊錢,一天要是賣上二十張就是二十塊,一百張就是小一百塊,比上班還強。”
偉明迷迷糊糊地說:“是倒是這麽個理,誰知道咱們怎麽樣呢?我看賣煎餅麻煩,還得要爐子、麵、薄脆、醬,不如賣羊肉串。”
詠娥胸有成竹地說:“那也行,沒什麽難的?咱們又不是沒開過買賣。”
16
第二天,詠娥轉了半天回到了家,她高興地對偉明說:“你猜我碰見誰了?”不等偉明回答,她急忙說:“小周,周大夫,就是你們科的小周大夫。”
鍾偉明不屑地點頭說:“知道。”
“你猜小周說什麽?她說你們醫院正要找個看車的,問我幹不幹,說你們醫院自行車淨丟,醫院把那個酒鬼看車的要給開了。”
鍾偉明聽了詠娥的話非但不高興,還埋怨了起來:“別去!別去!丟人現眼,我剛逃離了虎口,你又要進狼窩。”
詠娥不客氣地說:“死要麵子活受罪。我跟你不一樣,我一個家庭婦女,怕什麽,看車又不要文化,正好,你別管。”
自從詠娥到醫院看上了自行車,她簡直就像變了個人。每天忙忙叨叨,清晨早早地趕到醫院,晚上別人家吃完了飯,七點的新聞聯播結束了,她才能回家。
鍾偉明讓媳婦伺候慣了,雖然白天看不到她,聽不見她的嘮叨,落個心淨,可整天隻能熱些剩飯,時間一長也不是滋味。晚上見媳婦回來了不免也嘮叨一番:“你整天從白忙到晚,掙那仨瓜兩棗,值得嗎?還不如咱們在草原養牛呢。”
“唉,誰說不是呢。可咱們不回來成嗎,其其格上學怎麽辦?再怎麽說這是大城市呀,是首都啊。”
過了幾天,詠娥跟偉明商量:“人家醫院現在是兩個人看車,一個白班,一個夜班,醫院說要給夜班的那個杜師傅開了,換個人,我琢磨盯一個班掙一份工資,就跟保衛科的說我幹脆住在醫院,一個人幹兩份算了。保衛科那科長還真不錯,他說讓我先試試,一個人一個月開七十塊錢,我一人幹就算承包了,一個月一百二。”
鍾偉明人窮誌短,每月的房租一百塊,人家房東還說看麵子,詠娥掙的錢能把房租頂上也去了一塊心病。他不敢再說什麽大話,隻得說:“那你不害怕呀?”
詠娥微微一笑,“在大草原那陣兒淨一個人住,那麽大屋子,又黑又長的走廊,四周多靜呀,沒有一個人,那會兒都沒怕,北京這麽多人怕什麽?”
偉明說:“哪誰給我做飯呀?”
“我怎麽也能跑回來給你做頓飯,餓不死你。”
看車的活也許正適合詠娥,不需要文化,不需要技術。詠娥每天急急忙忙地跑回來,路上順便買好菜,簡簡單單地炒熟燉爛,好歹吃上兩口,扔下飯碗就往醫院跑。
詠娥三番五次反常的舉動,讓鍾偉明大惑不解。他譏諷詠娥道:“幹嗎那麽著急啊?也不給你長工資,也不給你轉正。”
詠娥白了他一眼,說:“我得趕快回去,以前那個看車的就因為不著調,丟過幾次車,讓醫院給開了,我得死盯。”
半年過去了,詠娥吃住在醫院,鍾偉明嘴上雖不說什麽,可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這詠娥當姑娘時候就敢背著家裏和我一起住,如今我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詠娥該不是又看上什麽人了吧,整天不著家,幹的還挺來勁。這破車棚有什麽可好的,白天、黑夜的在裏住著還住不夠?我有功夫得去偵察偵察,別讓人家給涮了,自己還悶在葫蘆裏。”
天剛擦黑,鍾偉明好歹熱了點剩飯,糊弄飽了肚子,一瘸一拐地朝醫院的方向走去。
他臉色蒼白,腮幫陷了下去,胡子好多日子沒刮了。他的傷雖然痊愈,可是因為失業,又是大病初愈,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他蹣跚著穿過深深的胡同,過了兩條馬路,熟悉的醫院遠遠的在望了。
醫院大門口,存車的棚子顯露了出來,再往前走,依稀可以看見詠娥的身影。她熱情地招呼著三三兩兩推著自行車往外走的醫生、護士,嘴裏不斷說著再見,明兒見。
在車棚子前不遠,一輛三輪車拉著一個鐵箱子,上麵掛滿了自行車零件、自行車內胎、外胎,一看就知道是個修車攤。
車前擺著一個黑乎乎的洗臉盆,臉盆前並排立著三個打氣筒。一個中年漢子無事可作,傻楞楞地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
這人頭上的頭發幾乎全脫光了,隻有周邊留著一圈稀稀落落的幾根白毛;他臉上有些臃腫,臉孔曬得黝黑,鼻孔裏流出長長的鼻涕也渾然不知。他麻杆似的胳膊和滿是裂紋的大手掌,向人們無聲地述說著自己走過的艱苦歲月。他身上的藍工作服油漬麻花,腳上的球鞋也開了綻,露出了裏麵髒兮兮黑乎乎的腳指頭。
修車師傅用手揩了一下鼻子,突然站了起來,從兜裏掏出一盒廉價香煙,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著了,用力吸了一口,慢悠悠地朝醫院門口,朝詠娥走去。
“這位就是杜師傅了,就是愛喝兩口,經常喝酒誤事,被醫院開了的人了。”鍾偉明聽詠娥多次提起過他,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
杜師傅也是位插隊知青,前幾年從山西回的北京。為回京,他讓一個單位假裝接收了他。前腳落了戶口,人家單位就把他掃地出門了。他沒工作,他愛人也沒工作,兩口子幹臨時工,沒房住,孩子與其其格一般大。
雖說也是回城的知青,處境與鍾偉明大同小異,可比鍾偉明更沒出息。抽煙、喝酒,沒技術,看自行車都不著調。他值夜班的活被詠娥取而代之後,不得已隻好在醫院門口擺了個修車攤。
這樣一個人本不值得鍾偉明費心思去猜疑,可詠娥說過,這杜師傅對詠娥出奇的好。
被人炒了魷魚,他倒熱愛起曾經不屑一顧的看車的職業,閑得沒事,經常幫詠娥擺放車子,幫詠娥招呼。
隻要詠娥在車棚門口,他經常給詠娥講些他們在山西插隊的故事,見詠娥手裏攥著一大把免費發放的氣門芯,他會大度地對使他的氣管子打氣的人說,別給錢了,都是一個醫院的。醫院的職工感謝詠娥的同時,也不忘向他道謝。這時候的杜師傅眯縫起小眼,滿臉透著幸福。
這半年來詠娥提的最多的就是眼前這位杜師傅。
雖然五短身材的杜師傅長著一個大臉盤,可是看他那不般配的細胳膊、細腿,浮腫的雙眼,突起的啤酒肚,鍾偉明稍加分析就得出結論,這人早晚不得糖尿病也得是腦血栓。
想起杜師傅的奇聞軼事,鍾偉明忍俊不住,差點笑出聲來。
有一次詠娥繪聲繪色地對偉明說,你說那杜師傅傻不傻,他今天跟外科的大夫們說什麽他得了陽萎,聲兒還那麽大。我知道他有點耳背,他覺得聲兒不大,可我大老遠的全都聽見了。後來我聽醫生們問他,多少時間能有一次性生活,他吭吭憋憋的說早沒有了。
其實杜師傅真夠慘的,他一回來,單位假接收不要了不說,連住的地方也沒有。還不如咱們呢,租房也租不起。他那兩個弟弟六親不認,見他哥回來了,把各自的孩子塞給他媽,占了唯一一間空閑的屋子,還說什麽這房就應該是他們的,要是等拆遷了,不應該有他哥的份兒。
他媽也不待見他,閑他窮,沒技術,還帶回個山西農村的媳婦和一個老大不小的女孩兒。他沒轍,在他媽房邊搭了半間小屋,那塊地其實連半間屋的地兒都不夠。
一付大床板搭成個床,床上鍋碗瓢盆箱子行李都有了,他跟媳婦睡床上,上麵懸空架起幾塊板,搭成了二層樓,他姑娘住樓上。
後來他整天喝酒,媳婦也看不上他,有一次他哭著說媳婦不要他了,把他轟樓上去了。嗨,你說可笑不可笑?住一塊又怎麽樣呢,也睡不動了。
他慘兮兮的,老跟大夫們打聽治陽萎有什麽好法兒。醫生跟他說了,有美國進口的藥,叫什麽偉哥,幾百塊錢一粒呢。這老先生就紅了眼要買偉哥。後來醫生告訴他,這偉哥也不是什麽靈丹妙藥,吃一次隻管一晚上,你吃得起嗎?這老哥可到好,喝了酒說了,要好好攢錢,買粒偉哥,哄哄媳婦,好讓他搬到樓下來,兩人也像個夫妻。
“這就是杜師傅,這就是我的情敵了。”鍾偉明想。可是,看到杜師傅衣冠不整、窮困潦倒、未老先衰的寒磣樣,鍾偉明的一顆心像一個放了氣的汽球。他甚至突發悲憫之心,琢磨著自己怎麽也比杜師傅強點,回去找找家裏有什麽舊衣服,讓詠娥有空兒送給他幾件。
鍾偉明站在馬路旁胡思亂想,突然,一聲大喊嚇了他一跳。
“鍾大夫!幹嗎呢?”
鍾偉明抬眼望去,隻見小周大夫正朝他走來。
“小周,剛下班啊?我,我,我出來走走。”鍾偉明語無倫次。
“身體好了嗎?好長日子沒看見你,天天見你愛人。”
聽了小周的話,鍾偉明的臉刷地紅了。“多丟人。”他想。“謝謝,我好多了,快沒事了。”鍾偉明輕聲地回答。
“你愛人真能幹。”小周容不得鍾偉明說話,快言快語地說了起來:“人家不虧是幹活的出身,不怕累,不怕髒的,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小周一連用了幾個不容易,讓鍾偉明有些摸不著頭腦,心想一個看車的有什麽不容易。
“你瞧那老杜,要不醫院給他開了呢,整天介喝酒,盡耽誤事,車沒少丟,工資都賠上了,你說幹的什麽勁。你們家大嫂可真行,沒白沒夜的,誰要想從她那占點便宜,沒門兒!你猜怎麽著?有一回有個外地女的,偏說把車放這個棚裏丟了,想訛大嫂。後來告到保衛科,人家科長說了,要說別人我相信,要說在這個車棚裏丟車,沒人信,您還是好好找找吧。給客客氣氣地打發了。那女的一看訛不成,乖乖地溜了。你愛人怎麽那麽能幹?”小周一會兒換一個稱呼,唾沫星子直噴,不間斷地說著。“你說那麽大車棚子,裏麵多少年沒人要的破自行車,人家大嫂都給擺放整齊了,擦得錚光瓦亮。每天下班我都看她手裏拿一大把氣門芯,誰的車沒氣了她都幫著打。不等人下班,她提前把人家的車挪出來,你說怎麽這麽勤快。有一回一個小護士的車找不找了......”
小周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鍾偉明聽得都有些不耐煩了,他不得不打斷小周的話,說:“小周,你還得回家做飯吧,咱們改天再聊。”
小周也是聰明人,聽到這話,頓時想到鍾大夫現在沒工作,誇他媳婦就等於打他的臉,於是收住了話頭,邊說話邊往前走去。
剛剛走出幾步,沒忘了叮囑鍾偉明幾句:“喂,鍾大夫,要是醫院不讓你愛人幹了,你可跟我們打個招呼,我們大家跟院長說去,說什麽也得留下她!還有大嫂上次檢查乳腺好像有點問題,你催她再好好查查......”
鍾偉明聽了小周這番誇獎他媳婦的話,心裏反不是滋味,他憤憤地想:“看車這活可真夠丟人現眼的,要不是實在沒轍,誰願意在這兒現呢!等我腿好了,我不信......”
17
鍾偉明從這種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來,好像自己做了個累人的夢,對自己做過的事有點慚愧,有點不安。說起詠娥的乳腺有問題,他一直沒太在意。記得詠娥有一次輕描淡寫地跟他說了,還讓他給摸了摸。鍾偉明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隻說好像是乳腺增生,有空再好好查查。
前些日子,詠娥洗澡的時候,偶然發現自己的乳房有點不對勁,起先快要來月經了乳房就有些脹痛,裏麵好像疙疙瘩瘩的,她不好意思對別人講,一次小周大夫來存車,對她說了。小周熱情地說:“沒關係,我哪天帶您查查去。”
一天下午小周沒事,叫上詠娥,“走,你先帶你查個B超,照個片子,找個外科大夫摸摸。”
小周輕車熟路,不用花錢就為詠娥作了檢查。找到個外科醫生,在詠娥的乳房上撫摸了一頓,憂心忡忡的說:“你這乳腺有點不太好,裏麵有個包塊,根據片子和B超的結果還不能得出結論,我看最好作個活檢,如果有問題,就得趕快做乳腺切除。”
詠娥害怕地問:“乳腺切除什麽意思?”
大夫爽快地說:“也不是外人,我跟您實說了吧,乳腺切除就是假如您這是惡性的,是乳腺癌,就得把乳房全切除了,化療、放療,缺一不可。當然,如果不是惡性的,那就比較幸運了,現在說不好。”
大夫的一席話如五雷轟頂,讓詠娥頓時傻了眼。回到車棚裏,一天茶飯不思,也沒回家為偉明做飯。躺在床上,前思後想,告不告訴偉明?轉念又想,偉明這些日子夠煩的了,他的身體還沒完全複員,假如自己再有個好歹,可怎麽辦?
詠娥這幾天見了小周大夫如見了救星。拉著她說起來沒完沒了。
“小周,你說我是治好呢,還是別管它呢?”
“別管還行!您怎麽也得進一步檢查呀。”
“小周,麻煩你再幫我打聽打聽,要是治這病得花多少錢?”詠娥憂心忡忡地問。
“要是住院檢查倒花不了多少錢,可什麽事都得往兩頭想,爭取最好的結果,作最壞的準備。萬一,我是說萬一要不好,需要切除乳房,再化療、放療什麽的,恐怕得幾萬塊錢吧。”
“幾萬塊?”詠娥重複著小周的話,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
小周急忙勸道:“大嫂您先別著急,這病還不一定呢?您先跟鍾大夫商量商量。”
詠娥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周大夫,謝謝你了,淨給你找麻煩,您先別跟人說,我看看怎麽辦?”
小周知道詠娥是個臨時工,沒有公費醫療,生了病就得自己兜著,偉明又沒工作。
“真是黃鼠狼偏咬病鴨子,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小周感慨道。
“您忙去吧,真不好意思。謝謝了,謝謝。”詠娥返身走進了存車處的小房。
打這以後,詠娥經常耍點小聰明,繞著彎向外科大夫們打聽治療乳腺癌的方法、價錢、愈後,人們的回答令她大失所望。
她不得已用公用電話給自己的弟弟打了個電話。她同樣拐彎抹角繞了個大圈子,問她當縣長的弟弟,如果住院動手術,治乳腺癌得花多少錢。
當官的弟弟容不得別人糊弄他,爽快地告訴她:“姐,你別疑神疑鬼的,你要有事就來吧,縣醫院的院長都是我的同學,要治病住個院沒問題,花不了多少錢,有我呢。”
有了弟弟的一句話,詠娥放心多了。雖說自己不一定是乳腺癌,可凡事都得往壞了想,萬一割開了,一看是乳腺癌,你哪能說不治了。可要治就得花錢,在北京,偉明上哪去找好幾萬塊錢呢。
找不到工作,雖說每天入不敷出,可有詠娥出去幹臨時工,一人掙兩人的錢,日子也說的過去。
詠娥白天黑夜住在醫院,日子長了,鍾偉明滿心的不高興。媳婦不在家,一頓涼一頓熱的,伺候的大不如前;再說,閑得沒事,時不時想親熱親熱,想睡上一覺也不那麽方便了。不是詠娥不在,就是鍾偉明沒心思。兩個人見了麵,親熱的時候少了,吵架的時候多了。
這天,詠娥下午三點多才回來,她帶回來幾捆菜,擇巴擇巴為鍾偉明準備好一天的飯菜再走。
鍾偉明從電腦桌邊走過來,一邊拉窗簾一邊問:“今兒可夠晚的,都快四點了?”
詠娥一麵擇菜一麵不耐煩地說:“別提了,今兒中午有個人想訛人,偏說在我這兒存車丟了,多虧了醫院保衛科的,把那人嚇唬走了。你幹嗎呀?又掛窗簾?”
鍾偉明嘻皮笑臉地說:“好幾天了,還不親熱親熱?”
詠娥站起身走過去,“嘩”地一聲,拉開窗簾。“沒那麽大癮,老實點吧!”
鍾偉明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有點故意找茬地嘮叨起來:“又炒素菜,連點肉也沒有!不是天天吃饅頭就是天天吃米飯,也不知道換著點樣。”
詠娥心事重重地皺著個眉頭,也不答理他。
鍾偉明氣乎乎地站起身,拉開抽屜,說:“還有零錢嗎?我出去買點肉。”
詠娥順著偉明的話頭,所問非所答,對他說:“我說,還是找她舅想想辦法吧,人家現在當官,家裏有的是錢,當初他上大學咱們也沒少幫助他,我估計隻要張口,怎麽也得借咱們幾萬,有了本錢做點小買賣什麽的。我就不信了,那時候咱家窮不窮,還不是白手起家,成了公社的首富!幹什麽都得有本錢,手裏有了錢咱重新打鼓另開張。”
提起其其格的舅舅,鍾偉明氣就不打一處來。想當初詠娥小時為了她弟弟學都沒上,家裏一心供他一個男孩兒。說起來人家還真爭氣,考上了大學,當了幹部,如今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當了縣長,成了威鎮一方的父母官。
人一當官臉就變,小舅子也如是。再後來見了麵,帶搭不理的,不是沒時間陪他們說話就是開會不回家。小舅子得了道,當父母的自然跟著享福,這幾年鍾偉明的老丈杆子、老丈母娘都搬進縣城住上了樓房。
詠娥好幾次念叨著要找弟弟借錢,都讓鍾偉明給罵了回去。鍾偉明是誰?鍾偉明是北京人。北京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窮可以,麵子不能丟。
“你就是死要麵子,都什麽時候了,你看人家三兒,一個瘸子,天天出去擺攤賣羊肉串,要不哪囤點破手套、襪子什麽的,也不少掙,比你們大院那些下崗的人強多了。”詠娥不滿地說。
“三兒是誰?跟他比得了嗎?人家是大獄出來的人,誰敢惹他?他在大街邊上賣羊肉串,工商逮了好幾次了,能拿他怎麽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豁出去了。”
詠娥提起勞改釋放犯三兒,猶如火上澆油,讓鍾偉明更感到惱火。
“人家豁的出去,你怎麽豁不出去?還是有飯吃。”詠娥搶白道。
聽了詠娥的話鍾偉明暴跳如雷。“廢話!我跟三兒一樣嗎?他什麽人我什麽人?”
詠娥也不示弱,接著說:“難怪你們大院那麽多沒工作的,原來都跟你一樣!一個個年紀輕輕的,不缺胳膊少腿的,下崗的下崗,買斷的買斷,失業的失業,病退的病退,沒錢吃飯有錢打麻將,一個個不務正業。”
“我不務正業?我不務正業?”鍾偉明曆聲喝問。“我倒想提前退休呢,誰讓呢?”
“人家前院王家的媳婦才四十歲就正式退休了,你怎麽退不了?要退了多少還有點退休費。”
“廢話,人家那廠長讓職工自己造身份證,自己改年齡,改工齡,個個提前退休,廠子不景氣,領導管的鬆唄。”
詠娥望著整日萎糜不振的丈夫,追問一句:“你整天打電腦、學習是好事,管什麽來著?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
一句話觸到了鍾偉明心窩裏,他怔怔地站在那裏啞口無言,自知理虧,望著詠娥不敢再發威。
“吃虧就吃虧在沒文化,我要是有文化......”詠娥想起了那次報名開電梯,文化考試沒通過,心裏一直耿耿於懷,說起來就埋怨自己的父母。“我爸爸就是財迷,那時候為了讓我下地掙工分,說什麽也不讓我上學,就供我弟弟。農村就是重男輕女,不像北京似的,家家就一個寶貝疙瘩,不管男孩女孩。”
詠娥一個勁地埋怨父母,鍾偉明心裏也泄了氣,說:“你沒上學也不錯,哪個農村的姑娘來北京了?”
詠娥的氣也消了一大半,說:“我們村的那些姑娘都嫁到了附近村裏,雖然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在鄉下還是窮,沒有一個過好的。說起來大家夥還羨慕我,說我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了北京。”
鍾偉明見詠娥說起自己比村裏其他的姑娘有福,落在了北京,言談話語裏透著自豪和驕傲,心裏稍稍有了些安慰。
養病成了鍾偉明學習現代知識最好的大學,聊以自慰的是,他可以熟練自如地掌握電腦了。邁著還有些跛的雙腿,鍾偉明一再安慰詠娥,不要心疼錢,雖然每月租房要花一百多元,其其格上學要花錢,詠娥先在家照顧鍾偉明不能出去幹臨時工,分文不掙,後來能去幹了,也不過一個月掙個一二百元。
做買賣賠本,借出錢被騙,禍不單行,剛剛辭了職要去掙大錢,又遭遇車禍險些命喪黃泉。這一來二去,兩口子在草原上辛辛苦苦攢下的錢所剩無幾了。
詠娥憂慮地說:“錢快花光了,房子房子沒有,工作工作沒著落,我們下半輩子怎麽過?再說也得為其其格攢點錢呀!”
鍾偉明回答:“窮也未必是壞事,你給孩子留下的錢越多,孩子就越無能,放手讓他們自奔前程,靠自己的兩條腿走路,這就是毛主席說的,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詠娥不高興地說:“你到沒忘了毛主席,你到想的開,會自己安慰自己。”
18
受爸爸遭車禍的影響,正在高三讀書的其其格每天心神不安,耳朵嗡嗡響個不停,記憶力嚴重減退,一摸的成績從班上的上中等降到了倒數第幾。其其格回到家,心情格外沉重,整天不想說話。鍾偉明大病初愈,看到其其格放假回來後悶悶不樂,思想負擔很重,知道她自從上了高中感到有些吃力,開導她說:“不用著急,以你平時的學習成績怎麽也會有個學上。”
其其格說:“那可不一定,我腦子怎麽這麽笨,一到關鍵的時候就不成了,媽,你懷著我的時候是不是淨吃大蔥沾醬,要不我的腦子這麽不好使?”
詠娥聽女兒無意中發出的牢騷,心裏很不是滋味,十幾年前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想起來真有點對不住孩子。
其其格在肚子裏就沒有吃飽,營養不良,生下來奶水又不夠,哪有城市裏的孩子生來好福氣,不缺吃,不缺穿,蔬菜、水果、巧克力、牛奶、麵包應有盡有,自然身體發育得好,腦子聰明。想到此,張口說:“你問問你爸,我倒是想吃水果、蔬菜,哪兒有呢!別說沒錢買不起,就是買得起也沒處買去,說起來可笑,城裏人聽了肯定不敢相信,我那時懷了孕害喜沒得吃,鹹菜疙瘩到啃了不少。”
其其格撲哧一笑,“我說我怎麽那麽笨呢,現在到了用腦子的時候腦子到不夠用了,那幾個平時比我笨的同學都快超過我了,看來我先天不足,隻能靠自身努力了。不過我就不信比不過他們,我以後不睡覺了,開夜車,說什麽也得考上個好大學。”
鍾偉明說:“考不上也沒關係,我們沒上過大學不也過來了。”說完又輕歎一聲,“吃虧可就吃大了!”
“那可不行!說什麽也得考上。”
詠娥說:“我看差不多,真考不上也沒關係,隻要你努力了,我們也不怪你。”
其其格笑了,“我媽倒挺通情達理的,我要考不上偏得跳河不成。我們班的同學差不多都是老三屆的子女,那些家長可了不得,我們班長她媽天天夜裏不睡覺,陪著她作功課,從初中一直陪到高中。”
鍾偉明感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呀!”
鍾偉明在一連串的倒黴之後,終於等來了第一個好消息,其其格不負眾望,雖然沒能考上清華、北大這類最優秀的大學,被北京工業大學錄取了。
接到通知書的那一天,偉明和詠娥禁不住都流出了淚。女兒能上大學也讓他們多年的夢想成真,雖然鍾偉明倒底沒能有機會走進正式大學的校門,可是他們的女兒在經受了同樣一連串的打擊之後,終於沒有辜負他們。
多少個不眠之夜,其其格耳鳴頭痛,失眠,記憶力減退,身體不適一度使她陷入了絕境。到底是鍾偉明和詠娥的女兒,她總算繼承了她父親的聰明和她母親的堅毅兩個優秀的基因,靠著自己頑強拚搏,終於夢想成真,圓了一家人上大學的夢。
19
當陽光已不象春天那樣和煦而象夏天那樣炎熱,林蔭道上的樹木早已綠葉成蔭,樹葉上也落滿灰塵的時候,鍾偉明和詠娥覺得,北京這種塵土飛揚的炎熱夏天簡直難以忍受。不過,他們已沒有辦法回到涼爽的草原上去了,盡管他們的生活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已不那麽美滿和諧了。
鍾偉明每個星期日都會等待其其格回家,他除了喜歡與其其格聊聊大學的所見所聞,就是讓女兒感受他的電腦學得很不錯了。其其格不太喜歡電腦,平心而論,鍾偉明打電腦的速度已經讓女兒望塵莫及了。他抬頭緊盯顯視器,手指靈活地跳躍著,打字的速度女兒根本攆不上。他得意地對女兒說:“怎麽樣,我學的可以吧?”
“爸,我真服您了,我生來不喜歡打電腦,速度老上不去,可是要比編程您恐怕就不行了,再說現在都使用windon了,誰還用wps呀。”
鍾偉明點點頭,搔了搔額頭上發癢的疤,對詠娥說:“其其格說得對,還得努努力,爭取再上一個台階,下步開始學習windon,要省事多了,隻要用鼠標輕輕一點,萬事俱備。”
其其格順手拿起一張幾天前的日報,看了看,笑著說:“真逗,我爸開公司了,看‘偉明有限公司’招聘廣告。”
鍾偉明慚愧地搖了搖頭說:“我這輩子怕不行了,就得看你們的了。那個廣告我也看見了,跟我學的專業還對口,聽人說推銷藥挺掙錢,我留著報紙就是想去試試呢。”
第二天,其其格上學走了,詠娥告訴偉明說:“其其格這孩子真逗,昨天晚上偷偷告訴我,說她們學校的同學都說她是大學裏的校花。”
鍾偉明看著詠娥疑惑的目光說:“校花就是一個學校女生裏最漂亮的意思。”
詠娥也笑了。她欣慰地說:“咱們其其格是夠漂亮的,要個有個,要條有條,長得又俊,真是沒挑了。”
鍾偉明說:“就是學習是二流,拔不了尖。”
“學那麽好幹嗎?我們那陣不讓上學,沒文化,不也過來了。”不過說起上學詠娥就一腦門子氣。“都賴我爸、我媽,小時候要讓我上學,我也能考上個大學什麽的,不就不愁找不找工作了。”
鍾偉明說:“您好歹沒上大學,要上了大學,我上哪找媳婦去?”
詠娥笑著說:“那到是,我要是上了學,怎麽也得去個大城市,肯定不上壩後草原找你了。”
說著說著,兩個人又把話題挪到了女兒身上。
詠娥告訴偉明:“其其格說有不少同學追她呢。”
鍾偉明不屑地說:“才多大呀,剛上大學,找對象著什麽急!”
詠娥替其其格辯解道:“不是其其格想找對象,她傲氣著呢,誰也看不起。她說了,她誰都看不上。有個男生跟她說,他們家是大款,別墅、洋房、汽車,有的是,誰要跟他交朋友,他讓他爸立馬給買輛汽車。你說狂不狂?”
鍾偉明說:“現在這個時代跟我們那時不同了,有錢的是大哥。”
“還有個同學跟她說,他爸好像是個將軍。”詠娥不無羨慕地說。
“哦。”鍾偉明也來了興趣。“將軍?將軍可了不起。那是高幹啊!”他接著說:“看來其其格這孩子有福氣,將來錯不了。”他歎了口氣,說:“我們這代算是完了,就看她們的了。”
鍾偉明受夠了讓人家看不起的白眼,不甘心在醫院每月拿幾百元工資,如今,一切如意算盤都落空了,生活將他逼到了絕境。
他每天注意看報紙上刊登的用人廣告,不是年齡不對就是學非所用。這一天,看到有一則《偉明醫藥有限責任公司》招聘專職藥品推銷員的廣告,自己各項條件都還相符。他一遍遍地推敲廣告上那幾行字:“本公司因業務需要招聘專職推銷員十名,條件如下:一、大專以上文化程度;二、本市戶口;三、三年以上醫藥衛生工作經驗;四、年齡四十五歲以下。一旦聘用待遇從優。”
看了一遍又一遍這個雪中送炭的招聘廣告,鍾偉明想,這個公司簡直就是為自己開的。雖然自己年齡稍大,但隻要跟對方講明,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不怕人家不要。
真的去了那家公司,收入一定十分可觀。詠娥不用再到處找臨時工了;不用再站在毒日頭下象個叫花子似地叫賣冰棍了;不用黑天白夜的不回家,在醫院丟人現眼了。其其格上了大學,再也不用著急交不起學費,三番五次地向爺爺奶奶伸手了。
詠娥在醫院看車,從來舍不得請一天假,可這次她卻突然要走了。
這個夜晚,詠娥難得與偉明同床共枕。剛鑽進被窩兒,偉明就迫不及待地想和詠娥睡,詠娥明顯心情不好,可這次她沒推托。她撫摸著偉明瘦削的身子,心疼地說:“看你瘦的,又快趕上咱們剛結婚那陣兒了。”
鍾偉明忙他的,也沒有什麽話。詠娥輕聲告訴他:“我想回趟老家。”
鍾偉明好多天撈不著與詠娥困覺,晚上她不回來,白天偶爾回來一趟,急急忙忙做完飯就走。過去,不管詠娥多不樂意,大白天的拉上窗簾,也會滿足他的要求。可是,這些日子,詠娥變了一個人,像個幹癟的老太婆,性欲全無。
鍾偉明試探著問:“你怎麽了?還記我的仇呢?”
詠娥大度地說:“沒事,我記你什麽仇呀!俗話說,夫妻沒有隔夜的仇。”
鍾偉明不依不饒地追著問:“你說,昨天賴我嗎?你發這麽大脾氣,我......”
詠娥笑了笑,告訴偉明:“昨兒是不賴你,這些日子我不知道怎麽了,心裏特別煩。”
“不就是找工作嗎,有什麽著急的!我這不也沒落下太大的殘疾嗎,臉上有塊疤,怕什麽的,也不用找媳婦了,腿有點瘸,也不耽誤走道,工作馬上就能找著,你放心。”
鍾偉明說完這話又覺得不對勁,試探著問:“你以前可不這麽著,百依百順的,是不是看不上我了?還是外麵有人了?”
詠娥堅決地說:“別胡說了,這麽大歲數了,誰還這麽大癮呢?”
鍾偉明為此偵察工作也做了。他的情敵,那個邋裏邋遢的回城老知青,明明是不可能的。
躺在床上,偉明胸有成竹地對詠娥說:“明兒我就去應聘,等我上了醫藥公司,掙了大錢,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解放了。”
詠娥悄悄地笑了。“好吧,我就等著你解放呢,等著你發財呢。等你有了工作,其其格大學也快畢業了,我就用不著再上兩個班了,就能回家陪你了。”
鍾偉明還在憧憬著他的發財夢。他問詠娥:“你說這個公司能錄用我嗎?”
“我看差不多。”
“你說能給我開多少工資?”
“三二千的吧?誰知道呢?報上不是說待遇從優嗎。”
“唉,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嘍,聽說那些新畢業的大學生有掙好幾千的,還有掙上萬的呢。就看咱們其其格以後有沒有出息了。”
“咱們其其格錯不了。她問我有個同學長得特帥,老找她,怎麽辦?我說等大學畢了業,你自己看著辦。你說是不是?”
鍾偉明讚許地說:“對,你說的一點不錯。咱們不用為孩子著急,兒孫自有兒孫福,她們這一代一定會比我們強多了。”
“嗨,對了,咱們不是還買過股票嗎?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快別提了!提起股票就讓人心煩。”
“擱著唄。”
“擱著唄。我就不信了,等上十年,我看是牛肉貴還是牛肉幹值錢?”
“你當讓你曬肉幹呢?”
“再好比說,一個姑娘跟你約好了十年見麵……”偉明心裏突然湧現出與秀琪的十年之約。
“得了吧你,還有閑心什麽姑娘不姑娘的。”
“我不過說說。”
“是什麽來著?好像是什麽房地產?”
“是。”
兩口子溫存著,說著話,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亮,鍾偉明心裏有事,早早就醒了。他爬起身,看詠娥的被窩兒空了。他一麵穿衣服一麵想:“這詠娥大早上的就去看車了,真是太敬業了。”轉念一想:“不對,她說是請了假,說是要回老家,她從來舍不得回家住一晚上,今兒怎麽這麽早就走了?”
桌子上有一張白紙,鍾偉明拿起來看了看,上麵是詠娥寫下的一行七扭八歪沒有標點符號的字。
“偉明我回林東老家了不知能不能回來”
“嗯,什麽意思?”鍾偉明皺著眉頭,不解地念了兩遍。“詠娥沒文化,表述不清自己的意思,‘能不能回來’可能純屬筆誤,應該是‘何時回來’。”
20
在郊區開往北京城裏的公共汽車上,鍾偉明站了一路,兩條腿又酸又脹又痛,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累。
開得飛快的公共汽車猛然顛簸了幾下,鍾偉明不禁伸出頭望望車窗外,不太寬的油漆馬路從一邊被挖開了一長溜,道中間坑坑窪窪,揚起了漫天塵埃,人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幾個端坐在座位上的男人昏昏欲睡,頭倒向了一邊又歪到另一邊。在擁擠的乘客中,一對兒年輕的情侶緊緊擁抱在一起,毫不顧忌別人輕蔑的眼光,旁若無人地接吻。
鍾偉明注意地看了看,兩個人的年齡都不太大,最多也不過二十歲吧?唉,現在的年青人真是早戀成風,我們二十歲的時候還不知道牽女人的手呢!從感歎又想到了從前。哦,我們不也曾經這樣熱烈地接過吻嗎?我一生吻過幾個女人?仔細想想,書怡不能算一個,隻吻到了她的頭發,當然最多的是詠娥,與展赤算什麽呢?有過一次性接觸,不過並沒接吻。我的初吻,真正的第一次接吻應該是與秀琪在北京相見的那一次,那是七幾年來著?
汽車飛奔著,車廂內燥熱無比,隻有幾個女學生不知疲倦嘰嘰喳喳地在閑聊,看樣子都不過是高中生。那次與秀琪相見,她不過也是這樣大的年齡吧?鍾偉明胡思亂想著。他感到奇怪,他的腦子裏為什麽隻想著秀琪,說句心裏話,他已經快要把她忘了,或者說他如今根本不敢再想她了。
是,早過了想入非非的年代。
兩個年青人不顧汽車的顛簸還再吻著,旁人早習已為常,隻有鍾偉明偶爾羨慕地偷偷瞟上一眼。頭上的傷疤在發癢,鍾偉明抬手騷了騷,活動了一下發脹的腿,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年輕了。可為什麽老要想起年輕時的事呢?他摸了摸傷疤,不知今天麵試能否成功。說不定這個公司願意要年齡大一些的人呢!他懷著僥幸的心理想。
按照廣告上約定的日子,鍾偉明乘公共汽車早早來到了“偉明醫藥公司”。走進寬闊的大樓,一樓過道裏,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應聘的男男女女。時間快到了,樓道裏黑壓壓站滿了人,大家焦急地看著手表,小聲交談著,一分一秒地等待著麵試時間的到來。
有知情人悄悄議論著:“偉明公司可了不得,那是某某首長公子開的公司,人家錢可賺姥姥了,聽說北京是個分公司,總公司在海南......”
“這家公司租了兩層樓呢,辦公室裝修得可氣派了,一水的美國蘋果電腦。”
“業務員不坐辦公室也給配電腦嗎?”有人提出質疑。
“業務員給配筆記本電腦。”知情人肯定地說。
“真夠棒的。”人們發出了一片讚揚聲。
鍾偉明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聽著,心中暗暗竊喜。使用電腦是自己的拿手好戲,正所謂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嘈雜的人聲越來越大,你一鋃頭他一杠子的,讓人摸不著頭腦。鍾偉明不再注意大家說些什麽,穿過一排坐滿了人的椅子,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起來應聘的行行色色的年輕人。
這裏,那裏,到處都是人:有年齡稍大的,有年輕的,有長的漂亮的姑娘,也有一臉稚氣的學生。大家都很平靜,沒有一個臉上帶著焦慮不安的神色。仿佛都是征戰應聘的行家裏手,都把煩惱和憂慮連同腳印一起留在了門廳外,準備逍遙自在地享受一番快樂的高收入的物質生活。
鍾偉明側耳傾聽身旁的人們的談話,有談天氣的,談種種感受,談花邊新聞,談某位明星的風流軼事。他站得有點累,聽得有點不耐煩,就盯著不遠處一位年輕的姑娘,揣測對方的身份。
“嗨,你說北京申辦奧運會能成功嗎?”
“不好說,這得看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
“北京要能舉辦奧運會到時候得變成什麽樣啊?”
“那還用說,更漂亮了唄。”
“到時候得好好看看!”
“那還用說,真要到家門口開那真過癮。”
“中國人還能開奧運會?” 鍾偉明想,“這就跟我在草原上召開了那達慕大會一樣,有夢想總能實現。”
不遠處人們圍著一個臉刮得青青的,相貌堂堂的高個子,聽他眉飛色舞地說話。鍾偉明又來回望了望,當他一眼認出原來很熟識的小周大夫也在其中時,頓時感覺臉漲得通紅。他不願意理她,不隻是因為小周為他介紹的小商店坑了他,而是覺得自己至今沒找到工作確實使他丟麵子。他嗽了嗽嗓子,故意提高嗓門同身邊的人攀談,使自己作好精神準備,可以落落大方地麵對第一次麵試,必要時還可以平心靜氣地同頂頭上司討價還價。
鍾偉明身邊站著一位漂亮的瘦高挑的姑娘,她一頭披肩發很隨意地披散在脖子後麵,手裏拿著一本雜誌,一個人低著頭默默地看著,不理睬任何人,甚至不看身邊的人一眼,既文靜又充滿了驕傲和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看到身邊的這樣一位女子,鍾偉明又想起了在鄉下的日子。
許多年前,在茫茫的草原上,鍾偉明曾經愛過一個人,那不是農村姑娘詠娥,而是來自大城市的如身邊這位端莊秀美有著一頭飄逸長發的姑娘。
那時鍾偉明年輕自信,生氣勃勃;如今,他那種溫和、瀟灑自如、熱情大方的風度蕩然無存了;在城裏,他更象個鄉巴佬,總是顯得惶惶不安,仿佛怕人家欺負。
望著紛亂的人群,多少辛酸事湧上心頭。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煙雲,生命如流水,花開花謝,青春不知不覺間已消逝在永恒的藍色天宇之中了。
鍾偉明的腦子裏突然湧出了那個異常真切的影子,出現了她那雙烏黑俊俏的眼睛,同她一起度過的景象一幕幕地呈現在眼前,他想起了他們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歡娛,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瘋狂的對女人的欲望。
他抬起頭,一雙呆滯的眼睛茫然四顧,瞧著亂紛紛的人群。“唉”鍾偉明暗自長歎一口氣。尋找工作失望的滋味他是領教過了,隨之而來的悲涼心情真是比餓肚子還難受。看著這麽些比他年輕的靚女俊男,知道今天又是凶多吉少。
大廳裏嘰嘰喳喳,人群好似決了堤,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樓房外停下一輛黑色的豪華臥車,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
男的身穿筆挺的西服,女的身穿一件合體的旗袍。男的長得高高大大,隻是啤酒肚微挺,兩眼惺忪,好似睡眠不足。女的一頭披肩發直落背後,手上挎著一隻質地精良的女式坤包。
除去那身高檔旗袍,象征地位的小小坤包,那女人竟沒有一件值錢的手飾。胸前即沒有什麽白金、黃金、鑽石項鏈,手上也沒有金燦燦或翠綠的手鐲,甚至連一隻手表也沒佩戴。她白皙的臉蛋未施一點點化妝品,皮膚雖然還顯得十分嬌嫩,可是那神情分明有些淡淡的憂鬱。
鍾偉明注視著從大門外雙雙走進來的一對男女,在眾人矚目下,他們倆昂首闊步,女的氣度不凡,從容中略顯雍容尊貴,典雅的姿態不失優美華麗;男的西裝革履,皮鞋鋥亮,充滿了自信。
應聘的人們喁喁私語:“喔,這就是老板,那位是老板夫人。”
“老板是總經理,夫人是董事長。”
“你看人那派頭,天生就是當老板的坯子。”
“別提了,人家夫人那才是國色天香哪,又有錢又漂亮,真不知道是怎麽長的?那皮膚,那長發,要從背麵看,說是個大姑娘都有人信。”
“人比人得死,我們這個大學真是白念了,要是錄用不了還得接著找。找呀找呀找工作,老板換了一個又一個......”
“你哪兒畢業的?是學醫的嗎?”
“啊?北醫的碩士?屈才呀屈才!”
“現在這年代不管你才不才的,能給老板賺錢才行。”
“我們有個同學,當了幾年推銷員,發了!”
“當醫生不好嗎?不是說有紅包嗎?”
“有是有,可得看是在哪兒?在大醫院,當個頭頭腦腦的才行,當普通兵卒子,沒戲!”
一位長像不凡穿著講究的女士,摸著自己手上的鑽戒,對旁邊的一位女友說:“看人家董事長多樸素,什麽都不戴。”
“人家是淡妝素裹總相宜。你要是董事長夫人,還不披金戴銀不知道怎麽打扮好?”
“瞧你說的,我也忒土了吧?”那女人旁若無人不顧一切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當兒,人們都在凝視著這個在燈光照耀下仿佛從畫裏走出來的人,目光怎麽也舍不得離去。鍾偉明甚至忘記自己在什麽地方,也沒有聽見人家在說些什麽,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天仙般的美人兒。
望著光彩奪目款款走來的女人,偉明心中又響起了秀琪與他在那間草原小屋中的對話。
“我就不喜歡女人塗眉畫眼的,不喜歡有了點錢就披金戴銀的顯擺。”
“哦,你看我怎麽樣?頭發披散著像瘋子,既沒戴項鏈也沒戴耳環,臉上就抹點廉價的雪花膏,衣服也不過......”
在衛生院,偉明不知什麽時候無意中說起,他不喜歡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豔抹,他喜歡秀琪不作任何裝飾,很隨意披散著的一頭飄逸的長發,一付無憂無慮自然大方的樣子。
鍾偉明哪裏知道,他無意之中的一句話,讓秀琪牢牢記在了心裏。因為偉明不喜歡濃妝豔抹,秀琪從此不再化妝,不再佩戴首飾,也不追求時髦地一會兒燙發、一會兒剪發、一會兒長發、一會兒短發地打扮,而是將一頭濃黑烏亮的頭發永遠披落在身後。
毫無疑問,這女人的發型落伍了,正是十年前鍾偉明所喜歡的披肩發!而這發型實在與這女人相得益彰。
那是她嗎?她仍那麽美,一如十年前:少女般的年輕、甜美,從側麵看,格外的苗條、格外的窈窕,青春仍屬於她。
好長一段時間裏,鍾偉明一動不動地楞在那裏,聯翩回憶起曾經與秀琪在一起的情景。過去幾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紛至遝來,接連不斷地浮上腦海。有的令人心神蕩漾,有的則帶有一絲淒楚。他久久地端詳著她,在心裏激蕩著模糊而遙遠的回憶,想像著當年他神采飛揚,把怎樣一個容貌美麗的天仙攬進自己的懷裏。他們雙雙赤裸著身子,他把她摟在懷裏,共同度過了在草原上的最後一個美好夜晚。
他從來沒有對女人如此多情過,從來沒有如此風雅親切過,從來沒有如此激情奔放,從來沒有如此戀戀不舍。
是她嗎?是往昔那個感情熾熱的姑娘嗎?簡直不敢相信,是我懷著恐懼和渴望想念著的那個人嗎?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麽?但我清楚,我注定要為她終身無窮無盡地痛苦,鏤心刻骨地痛苦。
在身旁秘書的引導下,在眾人嘁嘁喳喳的議論聲中,在無數隻羨慕的目光裏,如眾星捧月,董事長和她的丈夫麵無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一直走向豪華寬敞的辦公室。
是她,就是她,秀琪,千真萬確,不容置疑。
鍾偉明目不轉睛,同他身邊無數應聘者的眼睛一起緊緊盯著走過去的兩個人。那個男的,一付保養得十分得體的麵容,不胖不瘦,白裏透紅,略微凸起的肚皮說明他營養過剩而鍛練不足;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仿佛因為缺覺而張不大似的;也許打了一宿麻將,精神不是太好,總之還不失為一個瀟灑幹練的中年人。
鍾偉明此時後悔莫及。
真是鬼使神差,為什麽偏偏來這家公司麵試?可是,他也曾千遍萬遍地想過秀琪呀!他多少次壓抑著自己,不要打聽秀琪,不要惦記秀琪,十年的功夫雖然已經到了,這幾年自己在北京混得實在太慘了,有什麽臉麵再見她,找她,想她?有什麽資格讓秀琪認他,愛他,牽掛他?當然,秀琪可能從來也沒有思念過他,早把他忘在九霄雲外了。此時,他真想讓地下裂開一道大縫,好一頭鑽進去。他不要見她,不要讓秀琪認出他,不要!
哪怕窮,哪怕病,哪怕死。
鍾偉明拖著一條微瘸的傷腿,悄悄地站起身,他甚至沒有跟身邊的小周打一下招呼,低垂著頭,一拐一拐默默地走向大廳門口。
“鍾離、偉明,鍾離、偉明有沒有?”男秘書好像不習慣念這樣拗口的姓氏,把鍾離偉明分開了念出來。
鍾偉明還是在到這家公司報名的時候,才決心把自己的姓加上了離字的。“文化大革命”以前,好像複姓鍾離,不是特務就是資本家,鍾家早就入鄉隨俗,把姓鍾離改作了單字鍾了。“文化大革命”過去了,複姓又好似趕時髦,紛紛出山。
鍾偉明報名的時候,在姓名這一欄,莊重地寫上了鍾離偉明四個字。他想:“讓那個窩囊的、膽小如鼠的、沒能耐的鍾偉明死去吧;一個聰明、能幹、年輕有為、有學曆、有經曆的鍾離偉明就要大展宏圖。”
天呀!該死的麵試開始了,秘書手拿人名單,按順序叫人。
鍾偉明早早地報了名,天知道為什麽他是第一個報的名。他一生爭強好勝,幹什麽都盼望得第一,可這次卻懊悔不已,為什麽自己是第一?
聽到喊他的名字,好似宣判了他的死刑。鍾偉明加快了腳步,作賊的一般匆匆走去。不是向裏,而是不可思議地向外。
大廳裏的人們看到這個瘸腿瘸臉的中年人神色慌張地往外走,感到莫名其妙,無數雙眼睛好象安裝了放大鏡的聚光燈,齊刷刷地射到鍾偉明的身上。
鍾偉明這時才深切地感到,兩隻受過傷的腿有多麽沉重,要想如以前那樣行走如飛已經是不可能了。
他想快些走,趕快逃離這個曾經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此時最怕秀琪聽到他的名字,怕秀琪見到他。
漫長的,不,短短的十年一晃過去了,歲月留給他的是塊塊傷痕。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鍾偉明早已不是那個年輕有為的小夥子了,他的英俊、瀟灑、幽默、風趣,他的責任感和同情心如今蕩然無存。他要工作、要吃飯、要供孩子上學、要住房、要北京人的一切。他全沒有。他拖著兩條受過重創的腿,一瘸一拐吃力地快走著,他的腦門上是那場車禍留下的一條紫色的大疤痕,曾經濃密的頭發已經掉得隻剩下後麵的一圈,無論如何遮蓋不住這條討厭的如長蟲一般的傷疤了,暴露出的亮腦門和比其他中年人都要深刻得多的皺紋一覽無遺。
鍾偉明想著剛剛從眼前走過的秀琪,她容光煥發、風采依舊。鍾偉明想著身材依然苗條、俊美,身上的絲綢旗袍閃著耀眼的光芒,盡管不佩戴任何金銀手飾、耳環項鏈,甚至手表都不帶,她的翩翩風度,她的魅力絲毫不減當年。
鍾偉明急匆匆向大門外走去,他從來沒有這樣急切過,除非在草原上為了搶救他的病人。身後傳來陣陣高跟鞋敲擊花崗岩地麵發出清脆的達達聲,還有那個男秘書不知好歹的喊叫。
“鍾離偉明!鍾離偉明來了沒有?”
鍾偉明不敢回頭,他感覺身後達達的高跟鞋聲就是秀琪,可是他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他知道,鍾離這個複姓的秘密,秀琪知道的一清二楚。
怎麽能讓她看到這張醜陋肮髒的麵孔、殘缺不全的身軀和幾乎要崩潰了的思想。鍾偉明隻是一個勁地往外跑。
跑出了大廳,跑出了大門,已經跑到馬路邊,就要跑到汽車站了。隻要跨上那輛普普通通的公共汽車,一切都將過去。他不想,他不要,再也不要見到秀琪。
多少個日日夜夜,數不清的夢裏,他無時不在思念著秀琪,他有時甚至把秀琪的存在當作自己的精神支柱。他多麽想早日見到她,多麽想重溫往日的舊夢。隨著時日的流逝,他在心裏不但沒有把秀琪忘掉,相反,思念之情與日劇增。
鍾偉明一步一顛地跑著,破天荒頭一次在反思自己、反思人生。人為什麽永遠是不知足的?有個家,要衝破藩籬;有舒適的環境,要自由的空間;逃離了荒蕪,想往繁華;有了愛侶,想往新戀。難道愛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還想樂園;有了樂園,還想極樂的溫柔之鄉。
啊,愛!我們曾經夢想過再見麵的時候怎樣的陶醉!兩心相知,兩情相投,雙目相注的陶醉!
哦,隻要回過頭,你就能見到日思夜想的姑娘。她也許不會嫌棄你,說不定還會憐憫你,給你一官半職,讓你掙到滿意的工資,或許你們還能重溫舊夢呢。
鍾偉明,不!鍾偉明死了,現在隻有鍾離偉明。
公共汽車就在眼前,隻有一步之遙。
鍾離偉明顛著腿,已經沒有力氣走得很快,但也不想停下來,努力蹣跚地行走著。身後,高跟皮鞋敲擊水泥地麵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
鍾離偉明的怯懦像電腦染上了星期五病毒似的,迅速傳遍全身。他心裏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和空白,他甚至懷疑那是他嗎?
他曾經多麽強烈地期盼秀琪、想念秀琪,一遍遍祈禱,一天天祈盼。秀琪的愛和那瘋狂的銷魂一夜,給了他多麽震撼人心的勇氣和力量。而現在,他惟一需要的是有一個歇息的空間來熬受痛苦,有個安靜的地方讓他來舔淨身上的傷口。他一想起草原來就仿佛有一隻輕柔而溫暖的手在悄悄撫摸他的心似的。
他看見了那幢灰色的土坯房在大雪映照下泛著白光,他感覺到了草原黃昏時寧靜的氣氛、清新的空氣、碧綠如茵的草地、額吉慈祥的眼睛、在小青馬背上夢幻般的顛簸。
過去的才是珍貴的,是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是不可複製、不可克隆的。
他從這幅難忘的圖畫中受到了鼓舞,內心隱隱感到寬慰,他想努力多回憶一些與秀琪在一起時的纏綿,可是無論如何不行。兩條傷腿在隱隱作疼,頭上滴下的汗珠濕潤在臉上,額頭那塊大疤出奇地癢。
“明哥!”
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顫微微的女人的聲音。
鍾離偉明此時的心怦怦跳得簡直就要竄出心髒了,腦子裏卻像家中那台組裝的高速運轉著的586 電腦,瞬間尋找著無數個答案。
......
伴隨著鍾離偉明急促的腳步,一曲悲愴的音樂響起來了。
“啊哈,森吉德瑪,為了你,我走遍了茫茫草原......”
曆史真會嘲弄人。年輕英俊的鍾偉明在茫茫草原上孤苦寂寞,尋尋覓覓望穿雙眼,為了尋找心上人,經受了草原上多少風雨。詠娥與他相濡以沫二十載,他卻視而不見,一直生活在對愛情的憧憬和夢幻之中。他以為命運讓他幸運地再會了秀琪,她才是他的知音。二十多年後,傷痕累累、青春已逝的鍾偉明,卻要重新麵臨選擇。
秀琪也許肯把生命中最寶貴的貞操奉獻給他,可是她能一輩子和他共同生活嗎?
詠娥,你的本來麵目已經很美、很聖潔了,我為什麽還要怪怨你呢?
偉明終於明白了。
在草原上的二十年他沒有明白過,他有過無數的癡心妄想。他時時刻刻惦念著回到故鄉,回到北京,回到秀琪在的地方。如今他回到了北京城,短短的數年他卻明白了許多。
詠娥不是最好的,無論長相還是脾氣,無論是身段還是臉龐,還有文化、修養、能力等等等等,可是,她是適宜偉明的。就如同矮小醜陋的小青馬以它的忠實、耐力相伴服侍鍾偉明,把它畢生的精力、最美好的青春都獻給了鍾偉明一樣。
我們的青春逝去了,一去不複返,可我們的愛情並沒有死。鍾離偉明忿忿不平地想。今天,麵對秀琪逃之夭夭,可這不是愛情的終結。不是!你們可以說我懦弱、膽小,說我無能、猥瑣,離開了草原,離開了詠娥,我一錢不值,一事無成。
一切重新開始吧。一切。
“不知能不能回來”那個為他憔悴,兩鬢已經斑白,身體已經發福了的農村女子田詠娥的話回響在他耳邊。
經過了多少艱難困苦,經過了數不清的大災大難,享受過幸福,經曆過纏綿,在山窮水盡之處偉明終於明白,秀琪獨具慧眼,她說的話沒錯:在這個世界上隻有詠娥的愛是純潔的、堅貞不渝的。隻有詠娥不會拋棄你,不會厭惡你,甘願與你生死與共。盡管鍾偉明韶華已逝,遍體鱗傷,衰老,傷殘,麵目全非,與詠娥在一起都顯得那麽的不般配了。
“她才是我的神。”鍾偉明想。
詠娥總是在不該回家的時候回家。在草原上那次不合時宜的探親,成就了偉明與秀琪的最後一夜。這次詠娥回家肯定是因前些日子,偉明與她一次劇烈的大吵大鬧造成的。吵架的時候,鍾偉明劍拔弩張,覺得詠娥是他的仇敵,甚至還宣稱要離婚。
詠娥走了,鍾偉明突然失去了主心骨。
他並不認為她是永遠地走了,隻是不知何時回來。
盡管她走的有些蹊蹺,他寧肯相信詠娥回娘家是去找她弟弟借錢。
她不服輸,永遠不服輸。她嘮嘮叨叨地說在北京照樣能活好,她說北京是個聚寶盆,鍾偉明有眼無珠。她說偉明以前是讓“文革”、家庭出身嚇破了膽;回北京後又因學曆、財產、地位使他自卑;她說偉明喪失的是信心而不是能力。
詠娥也許是對的。
在通往白音塔拉被大雪掩埋了的草原小路上,小青馬高昂著頭,大汗淋漓,拚盡最後一點力氣使勁往家跑。那間破舊的土房裏,一位多情的姑娘在白雪堆積如山的土房窗口翹首以盼,等待偉明的歸來。
命運真會捉弄人。這回輪到偉明望眼欲穿地期盼了。
他才不相信什麽“天涯芳草無歸路。”如果小青馬在身邊,他會毫不猶豫地隻身闖入茫茫的大草原。
偉明突然急切地想見到詠娥,就像在冰冷的雪夜裏第一次需要她一樣。他想讓她罵他,管他。他渴望她溫暖的胸膛,渴望她用那雙粗糙的手來撫摸他稀疏的頭發和疤痕累累的臉,對他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2009年1月26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