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鼓舞了我
冷明
經曆過六十年代大饑荒的人對糧票記憶猶新，探親訪友吃頓便飯，客人往往會自覺地留下半斤糧票。糧票布票肉票油票，肥皂牙膏黃花木耳，手上戴的表，屋裏擺的床，隻要是生活必須品都有票證限製，糧食短缺物資匱乏到了極限，許多農村地區出現人吃人現象，力保首都北京是政治大局，各省市全力以赴，搬運工、蹬三輪重體力勞動者糧食定量最高，知識分子輕體力勞動者每月不到三十斤，兒童學生按年齡幾斤到二十幾斤不等，冬天一到，一斤糧食可換購四五斤白薯，每人每月發二兩點心票，喜慶的春節北京人每戶配給二兩瓜子、半斤花生，北京人個個麵黃肌瘦，肚裏缺油水，人們好似餓狼，糧票顯得尤其金貴。有一年奶奶的定量突然被減，從二十八斤減到了二十六斤半。
父親不明不白不倫不類地被勞改多年，卻常常可以回家探親，每月還有十八塊錢工資。北京人有糧食定量，母親和奶奶沒白沒夜地加工衛生紙，靠微薄的收入支撐著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困難歸困難，總之餓不死。日子捉襟見肘，盡管我們每天喝菜粥，吃窩頭，每月至少缺十天的糧食，減少定量無異於雪上加霜，一向溫順的母親顧不得臉麵跑去與有關部門理論。對“地富反壞”四類分子的歧視無所不在，減定量隻是溫柔的一刀。1968年我去內蒙插隊，1969年家裏突遭飛來橫禍，父母及弟弟妹妹被轟回了四川老家，無錢無糧無住處，一家人幾近被趕盡殺絕。
父親的祖籍四川省酉陽縣（現已歸重慶）與湖北、湖南、貴州、重慶交界，位於武陵山區，山勢險惡，人多地少，窮是唯一的特色，人們早忘記了父親的父親曾是民國顯赫的將軍，更沒人知道父親的爺爺曾是這一片土地的最高長官，村民幹部隻知道冷家來了戶反革命，沒住處租間牛棚，沒吃的沒辦法，農民家戶戶缺糧，自己解決不了溫飽正中下懷——反革命就應當自生自滅。
一家四口人，按照最低標準，每人每月二十五斤糧，每月最少一百斤糧才能維持生命，國家不發糧票，這一百斤糧食從何而來？
正當少年的弟弟妹妹很快參加了隊裏的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弟弟心靈手巧肯吃苦，學了一手木匠活，慢慢混熟了，身強體壯的農民小夥領他爬高山砍柴，兼帶偷伐幾棵國家禁止砍伐的成材樟樹，每月逢集，哥兒幾個各自挑著兩筐生薑，翻過數座高山，到幾十裏地外的小鎮趕集，賣掉薑，買些生活用品，他們教他抽煙、喝酒，教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順手牽羊：賣豬肉的老板回頭的功夫，順手把半扇豬肉扔進竹筐裏，不動聲色揚長而去。偷是農民的生存之道，趕集偷東西，在生產隊地裏偷莊稼偷蔬菜，上山偷木料，凡是有用的能入口的，農民們一一笑納。
大姐剛剛生了孩子，二姐與奶奶住在四川會館，一家人的生死全係在二姐身上，她放棄了一切生活樂趣，到處求人，同學戰友親戚朋友工友同事，一心隻為救助父母。全國糧票在全國通用，按比例買粗糧細糧，一百斤糧票還配給半斤八兩的豆油，這讓四川大山中沒有半點油水的一家人喜出望外。
四川會館的鄰居們三斤五斤地讚助，想不到比我小四歲那時不過十五六的王金海經常千方百計地攢些糧票送到我家。文革初期我們一幫小夥伴天天習武摔跤，有一陣迷上了長跑，我們每天晚上從儲庫營胡同出發，經宣武門、前門一口氣跑回家，有一次突發奇想，城門與城門之間相隔三裏地，再多跑一個城門，繞過崇文門回家如何？長跑隊伍過了前門少了一半，經過宣武門、前門、崇文門，回來的路上隻有健壯的曾祥精大哥一馬當先，我呼哧帶喘緊隨其後，十二三歲的王金海在我身後緊追不舍，隻有我們三人堅持跑到家。
我在草原上每月必定騎馬或坐馬車到九十裏地外的公社糧店買糧，每次都要找糧店主任申請些全國糧票，我每次的借口如出一轍：回京探親。慈眉善目的何主任早看透了我的小伎倆，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無奈，年輕時我恥於求人，有多次想求人辦事，一起呆了一整天也不好意思開口。說完原因，我站在何主任旁邊，一句話不說，也不走。那可不符合政策啊！老主任每次都在嘮嘮叨叨中特批給我一些全國糧票。
親戚裏肯自己餓肚皮資助我家的寥寥無幾，老家有個親大爺是北大畢業生，在當地中學教書，從不敢走進親弟的家門，唯有居住在成都的德騮大爺時不時寄些全國糧食給我父親，患難中雪中送炭，讓我父親記住了他的好，父親平反回京後，專門到四川看望他，過年過節總要張落著給德騮大爺郵寄些禮物。德騮大爺是父親的叔伯哥哥，清臒的臉龐，消瘦的身條，是標準的冷家人氏，我記得小時候奶奶領我去天安門東側他家串門，直到他們隨工廠搬遷到四川成都郊區。
後來聽姐姐說有位女同學送來五十斤全國糧票。我的同學屈指可數，小學的中學的，一起插過隊的，一起唱過歌的，包括街坊鄰居，甚至擦肩而過有過一麵之交的同齡人。在那個年代誰肯多看我一眼，一個貧窮落魄回不了城的插隊知青、一個反革命的兒子。她是誰？春芳、書怡還是爾尼？抑或是秀琪、展赤、支衛紅？（我作品中女同學名字）我當然知道她是誰。
網上瘋傳荷蘭好聲音一個胡子邋遢的老外賣唱視頻，優美的旋律，感人肺腑的歌詞，深深打動了我。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一斤二斤微不足道的糧票，一個鼓勵的眼神，幾句問候，多麽的難能可貴，在狂風暴雪、迷路、彷徨、孤獨，在失望絕望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是你鼓舞了我。
《你鼓舞了我》歌詞
當我失落的時候，噢，我的靈魂，感到多麼的疲倦；當有困難時，我的心背負著重擔，然後，我會在寂靜中等待，直到你的到來，並與我小坐片刻。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頂端；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暴雨的海；當我靠在你的肩上時，我是堅強的；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超越自己。有一個生命 -- 沒有生命是沒有渴求的；每個繹動的心能夠跳動得那麼地完美；但是當你來臨的時候，我充滿了驚奇，有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了永遠。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頂端；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暴雨的海；當我靠在你的肩上時，我是堅強的；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超越自己。
2015、6、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