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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三章

(2023-05-07 07:56:00)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三章 

1

紅光滿天的曙色照到蒼白的原野上,草原蘇醒過來了。陽光照耀著大地,草原打著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氣霧包裹著。掛在屋簷上的冰琉璃墜下來,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融雪天氣,白音塔拉大隊部到處是冰窪和雪化後露出的禿地。沒有脫毛的牛三三兩兩在土房前的空地上遊蕩,聞嗅著,在土房的棱角處蹭癢癢。孫滿福正在屋前追趕一匹大車馬,他咒罵著,大車馬直挺挺地翹起尾巴,迎風搖晃著亂蓬蓬的鬃毛,尥著蹶子,蹄子上的融雪塊踢出老遠。它在一個大水窪前兜了幾個圈子,在草圈的矮牆邊慢慢停了下來,見主人走到近前,拿出牛皮籠頭給它戴,它調皮地打了個響鼻,把脊背一伸,又狂奔起來。

三月末盡是溫暖的陰天,大地回春,屋裏沒火也不至於結冰了,鍾偉明終於可以住回自己陰冷的小土屋了。

小朝克長得瘦小枯幹,一句漢話也不會,從外表誰也想不到他曾有過的漢族血統。小朝克不光蒙語流利與草原上的牧民毫無二至,他騎馬的技術超群,更像是個馬上民族的後代。隻要騎在馬上,不管多麽暴烈的馬,他就像粘在了上麵一樣,什麽調皮搗蛋的家夥遇到他都會服服貼貼。隻要騎在馬上,他從來不知疲倦。你看,他又急駛百十裏路,從公社郵局給鍾偉明捎回了信。這個忠實的小弟,不管跑多遠,隻要是鍾偉明的信,即使繞道,他也要親自交到他的手裏。

而鍾偉明拿到信,誤認為又是父母的家書,不外乎糧食又快沒有了,急需幾塊錢買塊肥豬肉好過年,或給體弱的妹妹看病買藥諸如此類。

    接過信,望著信封上娟秀整齊的一行行小字,看到信封上發信地竟來自遙遠的南方城市廈門,令他大惑不解。

我可從來不認識廈門的朋友,也沒聽說有同學在那裏,是不是搞錯了?可信封上明明寫著“鍾偉明親收”幾個大字。

鍾偉明惶惑不安地撕開信封,取出折迭在一起的兩張橫格信紙,當他看了信尾屬名和信的開頭,他真的驚呆了。

“天呀!怎麽是她?怎麽能是她?”

    “明哥:你好嗎?你還記得我嗎?你讓我找得好苦......”

    一聲親切的明哥,一聲親切的呼喚,讓鍾偉明的心緊縮到一起。這甜甜的,來自遙遠的南方,姍姍來遲的問候,如陣陣遙遠而又低沉的春雷,撞擊著鍾偉明的心扉,使麻木不仁的鍾偉明又恢複了記憶。這最普通不過無時不在的呼喚,這曾經想過夢過但如今快要遺忘了的聲音,超越了時空,超越了地域,輕輕地,倏忽間又回到了鍾偉明的身邊......

    秀琪的信喚起了鍾偉明對她的回憶。雖然都是些短暫的小事,零星的回憶,可還是讓他看到了她羞怯可愛的樣子,年輕而端莊的笑容,深思而嫵媚的情致。

    一九六三年初夏,鍾偉明所在的小學要在北海公園舉行熱愛祖國熱愛北京主題隊會。大隊輔導員派大隊長鍾偉明和隊員蘇鐵天一亮,早早趕到北海公園,埋藏槍支彈藥,隻等同學們一到,開始比賽。哪個小隊捷足先登起獲槍支彈藥再經過幾道智力競賽關卡,最後一鼓作氣抓到敵特,這個小隊就獲得這次隊會的優勝獎。

初夏的早晨陽光明媚,少先隊員們排著整齊的隊伍,高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嘹亮悅耳的歌聲,在空氣新鮮的清晨,在寂靜空曠的北海公園上空隨風飄蕩。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先烈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護旗員梁秀琪行走在隊旗的一側,她左顧右盼,旗手是一位不相識的小男孩,怎麽不是大隊長鍾偉明了呢?旗手是高年級的一個男孩子,個子高高的,皮膚黑黑的,圓圓的臉蛋,癟癟的鼻子,小小的眼睛,雖然胳臂上也戴著大隊長符號,一點看不出他的聰明智慧,一點看不出他有什麽過人之處,外表上看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其醜無比。

這次活動按照老師叮囑,行動格外保密,鍾偉明事先也沒將他們的行動秘密透露給小秀琪。當各個小隊各顯神通,過五關斬六將,終於起獲了槍支彈藥,抓到了特務鍾偉明和蘇鐵,大家會聚在白塔頂端,小秀琪看到突然露麵的鍾偉明,高興得跑過去,圍著偉明團團轉。

她恬怪地對偉明說:“你也不告訴我一聲,讓我到處找你,我說旗手怎麽換人了呢,原來你當特務去了。”

說著說著,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秀琪銀鈴般的笑聲感染了旁邊的同學,大家圍著鍾偉明,興致勃勃地說著笑著,站在高高的巍峨的白塔上,放眼四望,藍天、白雲、湖光山色連成一片;遠處高樓林立霧氣茫茫;近處昔日的皇宮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滿目鬱鬱蔥蔥,生機盎然;一棵棵參天古樹,挺直著身軀刺向萬裏無垠的天空;路旁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雍容華貴大朵大朵的紅牡丹白牡丹;如血一般發紫的雞冠花;潔白碧玉的馬蹄蓮;含苞欲放的玫瑰;出於汙泥而不染的荷花;色彩斑斕竟相開放,散發著濃鬱的芳香。北海白塔、景山公園、故宮博物館、中南海、天安門還有西單的鍾樓,偌大的北京城盡收眼底。

鍾偉明陶醉了,小秀琪陶醉了,所有來參加主題隊會的孩子和老師都陶醉在首都北京這無限美好動人,風景如詩如畫,讓人留連忘返的仙境之中。

三年困難時期剛剛熬過,人們也許還沒有忘記喝白菜粥、吃棒子麵窩窩頭半饑半飽的苦日子,鍾偉明和所有即將小學畢業已經懂事的孩子們更加珍惜今天的大好時光,珍惜行將小學畢業前這最後一次隊會。

大隊輔導員看到大家興致很高,就讓同學們每人湊伍毛錢,五個人坐上一條船,這些歡快的無憂無愁的少先隊員又蕩舟在碧波浩渺,微風拂麵,綠蔭蔭的湖光水色當中。

鍾偉明長這麽大從沒劃過船,大多數同學也沒劃過。家裏沒錢,誰家也舍不得拿出一頓飯錢讓孩子上公園開心地劃一次船。

同學們坐上船,小船晃晃悠悠,男生嘻嘻哈哈地笑著,膽小的女生顫顫微微膽戰心驚不斷尖叫著,膽大的同學當仁不讓,無師自通地充當水手蕩起了雙漿。

    在藍瀅瀅的北海裏,寬廣的湖麵波光鱗鱗,大家寧肯相信這就是海,小船在大海上如柳葉一般漂來蕩去。小秀琪一邊用手撩起湖水一邊帶頭唱起了少先隊員們最喜愛的歌。“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各條船上,身穿白襯衣、花裙子,脖子上係著鮮紅的紅領巾的女少先隊員們隨著秀琪的歌聲齊聲唱了起來“小船悠悠,飄蕩在水中,迎麵吹來涼爽的風......”

六年級的同學在鍾偉明的帶領下低聲吟唱起了《友誼之歌》,“在我們生活的道路上,友誼的花朵四季常開,它把濃鬱的芳香撒進了我們的胸懷......”

一首接一首,歌聲此起彼伏,笑聲連連不斷。小秀琪開心地向遠處的鍾偉明連連揮手。大家玩得實在太興奮太高興,留連忘返。

    一個小時就要到了,大家戀戀不舍地往回劃,湖麵上突然刮起了風,一陣緊似一陣。大隊輔導員看看時間就要到了,急得在岸上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呼喊:“同學們!快回來!到時間啦!”

高年級男同學們的船頂著風,大家齊用力,不一會兒功夫紛紛劃到了岸邊,隻有二三年級的女同學小秀琪所在的那條船,由於人小力薄,頂著風劃不動,在湖中央團團打轉。

船上的女同學急得不知所措,大家都上手,七手八腳用力劃著漿,越著急越不得要領,小船在湖心打轉劃不回來。有的女同學望著已經上岸的同學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情急之中,小秀琪解下紅領巾,高舉過頭,一邊擺動,一邊向快要靠岸的鍾偉明高聲呼救:“明哥!快來救我!明哥!快來救我!”

稚嫩焦急的呼喊一遍又一遍,隨風飄蕩,那樣清晰,那樣親切,在鍾偉明的耳邊回響。

    “明哥”這親切樸實的呼喚,小秀琪還是第一次喊出口呢。

    在鍾偉明的記憶裏,小秀琪對他從來都是不客氣地直呼其名,或幹脆叫一聲“嗨!”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也是他們在一起的歲月裏最後一次喊他明哥了。

    偉明聽到小秀琪的呼喊,望著湖中央團團打轉的小船,當機立斷,堅決地對幾個男同學說:“快往回劃,我們去救她們!”

    蘇鐵和船上另外幾個男生齊心協力掉轉船頭向湖心劃去。他們劃到女生的小船邊,偉明坐在船尾用手揪住女生小船的頭,頂著風,幾個男生喊叫著齊用力,硬拖著小船回到了岸邊。

    同學們玩得都很疲憊,走在綠草如茵的岸邊,誰也沒有力氣再唱歌了。望著售貨亭裏擺著的麵包、糖果,沒有人能掏出錢購買那些心愛的食品。雖然買不起麵包,買不起汽水,買不起最廉價的水果糖,大家卻玩得十分開心,毫無怨言。鍾偉明從記事起,這是第一次劃船,也是最後一次。那次隊會多虧了母親破例給他帶了五毛錢。

    許多年過去了,北海公園的主題隊會,抓特務,劃船,唱歌,充滿童真的遊園娛樂,難得與秀琪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尤其是救助小秀琪遇難的船隻,還有小秀琪的呼喚,那一聲親切的、發自肺腑的、對他無限信任無限依賴的聲音,如斧雕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刻在鍾偉明的腦海裏。

令鍾偉明實在難以置信的是,杳無音信斷隔了五六年之後,遠隔千山萬水,遠在海防前線,住在四季常青的廈門,兒時的好朋友、如小妹妹一般的秀琪,竟不顧百般周折,輾轉將信寄到了這裏。

是的,鍾偉明常常在夢中的愛情生活中體驗到,他與一個人,與一個他最愛的人,一個在他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人在一起。他與這個人的愛不是兄妹之情,但又似乎不是情人之愛,也許是介於兩者之間更美好、更高尚、更令人滿足,更強烈的感受。憑了這感受,誘使他多少次追憶起童年時代的友情,沉溺在無盡的遐想之中。

今天,不是夢,鍾偉明真的捧著秀琪的來信,腦海中不斷閃現出少年時活潑、熱情、漂亮的小秀琪;十四、五歲已經長成大家閨秀,溫柔、可愛,靈秀中又帶些羞澀的秀琪。

2

    “明哥:你好嗎?你還記得我嗎?你讓我找的好苦。

    你一定感到奇怪,相隔這麽多年後我會突然給你去信。其實,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這些年來,我一時一刻也不曾將你遺忘。

    1969年我隨父親一同到了福建海防前線,又上了三年高中,畢業後沒有什麽好工作,湊熱鬧似的去農村插隊。說真的,我剛高中畢業時,一心要去插隊,那是想到內蒙,想到草原找你。說起來也真傻,69年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我竟忘了留下你的通訊地址。也許我那時還小,不懂得人世間情和愛為何物。經過這麽多年,隨著年齡一天天在增長,你在我心中非但沒被遺忘,反而越來越清晰,我對你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強烈,想起我們美好的童年,想起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我下決心一定找到你,一定給你寫信。

    我是不是可以告訴你,我父親從北京一走官運亨通,連升三級,已經從海防前線調到了廈門城裏,不過因為林彪事件受了點牽連,還好,現在總算官複原職。

    偉明,多年沒有通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你還願意認你這個妹妹嗎?你還願意與我通信嗎?我也不太了解你的情況,你能否把草原上的事給我說說,草原一定特別美吧?你在那裏幹什麽?生活怎樣?總之,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都迫切需要了解。另外,請把你的像片寄給我一張,我還認識你嗎?

    希望你接到信後趕快回信,地址請寫:廈門市東方紅中學高三一班王圓圓(轉) ......”

    當鍾偉明提起筆,他真慶幸自己沒有白讀九年書,今天總算有了用武之地。他搜腸刮肚,用盡世間一切溫柔動聽的詞匯,他描述草原的藍天、白雲、牧場、羊群;碧草如茵,民風純樸,富饒美麗;他說自己早當了大隊赤腳醫生,收入還可以,生活的很好,很愜意;他還一個人生活,並且常常想念秀琪,懷念逝去了的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翻箱倒櫃, 將自己1970年剛來草原不久照的唯一一張黑白像片:他身穿一套嶄新的、蘭花綢緞作麵兒、鑲滿了庫錦花邊的漂亮蒙古袍(照像時借用莫日根的),頭帶綠軍帽,背後斜挎著一支半自動步槍(也是借用民兵連長莫日根的),身邊緊靠著他的是那匹高大雄壯的大白馬,白馬高昂著頭,通體潔白。背後的藍天、綠草,無邊的原野,身邊的高頭大馬,背上的現代化步槍,所有這一切,把他這個草原一代新牧民包裝得十分完美,襯托得更加英俊雄武。照片上的他麵帶微笑,目光炯炯,眺望遠方,仿佛在憧憬美好的未來,在向世人展示草原新牧民的颯爽英姿。

    鍾偉明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將信發出,從這一天起,一種期待,伴隨著苦悶和膽怯,時刻撩撥著他一顆孤獨的心。他開始默默地計算時間,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沒有回音。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秀琪一時心血來潮,或者煩悶無聊時突然想起他這個兒時夥伴,寫封信,聊聊天,解解悶而已。

第三十一天,第三十二天......第五十八天,鍾偉明度過的每一天都在痛苦中煎熬,度日如年,身心沒有片刻安寧。想起秀琪也許再也不會來信,他心中對女性,對愛的企盼又將成為虛無縹緲的夢幻,使他心痛欲裂。他按捺不住焦急等待的煩燥,渾身血液簡直就要燃燒起來了,他騎上小青馬,馬不停蹄,快馬加鞭,一口氣跑向公社郵局。

鍾偉明顛簸在馬背上一路默默祈禱,隻求上蒼能給他這樣一個機會,讓秀琪來信。天呀!隻是來信而已。

不知為什麽,一個好幾年前兒時的夥伴、少年時的朋友,竟讓他生發出如此強烈的震撼,讓他整日坐臥不安,激動不已。難道秀琪的信竟有如此大的魔力,點燃了鍾偉明心中早已熄滅了的愛情火花,使他激情充溢,無隙認真思索。

    公社郵局不過是一間簡陋的土房子, 唯一的工作人員是局長兼郵遞員沙各達。這一天沙各達剛剛從大汗淋漓的馬背上取下鼓鼓囊囊裝滿兩個捎馬子的信件。那是他騎馬奔波了四五天,從相隔二百多裏遠的旗郵電局取回的郵件。

    鍾偉明心如火焚,不等分發完畢,一頭紮進信堆,飛快地一封封挑揀,隻想趕快見到那熟悉秀麗的字體。當來自廈門市鍾偉明收那幾個熟悉的筆體出現在眼前時,他激動的心情達到了高潮。他不再理睬郵電局長的問話,簡直與平時安靜斯文的鍾偉明判若兩人,他撕開信,隻看了信的開頭,他相信,一個令他歡欣鼓舞的、難以尋求的幸福突然降臨了,一個也許要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親愛的明哥:你好!

    終於盼來了你的回信。說句心裏話,我真擔心你早把我忘了,或者因為有了一個‘她’而不給我回信,不再想著曾經與你何等親熱的妹妹。我從內心中感謝你,多少年來你不但沒有將我忘記,而且很快就給我寫了回信,隻是因為草原交通不便遲至今日才收到你的回音。

    看了你的信、你的照片,我的雙眼,我的感覺告訴我,你還是你,你沒有變,隻是更加英俊、魁梧,是我心目中的你,是我尋找了多少年的夢。

    明哥,你可知道,多少年來,我終日在思念你,每時每刻都想讓你在我身邊。無論家庭環境多麽好,生活多麽優越,當然在困苦艱難的時候更不用說,甚至有時多少英俊的男子在我身邊轉,我都不屑一顧,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的是誰?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是在尋找你,隻有你才是我的心上人。

兩年前,我在農村炎熱的莊稼地裏一刻也不想多呆,恨不能找個不下莊稼地的聾子、瞎子嫁了算了;我在農場陰暗潮濕如魔窟般黑暗的大倉庫裏,恨不得隨隨便便找個城裏人嫁了算了;那時我隻求能找個收我、養我的婆家。

後來,我父親突然戲劇般地沒事了,又回到了部隊,又當上了官,我也莫名其妙地突然變了:我在一個圍著我轉的小圈子裏有時會突然感到寂寞,我在不缺吃不缺穿父母百般寵愛的家庭中也會煩燥不安。慢慢地,我靜下心苦思冥想,才知道我是在想一個人。

明哥,你體諒一個姑娘向往愛情,思念她的心上人,那種望眼欲穿,時刻燃燒著的欲火嗎?讓我告訴你,我在家裏、在農村、在學校、在部隊大院、在男人和女人堆裏要尋找的就是你。

天呀!難道少年時我曾經對你的好感,我們之間最誠篤的友誼竟是愛?童年時代、少年時代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內,屈指算來我們在一起相處不過七八年,而我們分離一晃已有五六年了。相別離的幾年,感情醞釀了幾年,我對你的思念不但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更加變本加利,更加濃烈醇厚,已經化為難以割舍的熱烈持久的愛。

    從兒時起,我就認為你善良,有天賦,最可愛。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心裏慢慢地產生了一種熾烈、莊嚴的感情,讓我的生命圍繞著你,點燃起純潔、強大、熱情的火焰,把你我熔為一體。

    親愛的明哥,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隻有我們倆人在一起時才有過真正的快樂和幸福。我們在一起,感情專一,無憂無慮,盡情地唱,盡情地笑,從來不知煩惱和憂愁為何物。最近幾年,我一人獨處時就會心神恍惚,情緒低沉,萬分惆悵;與很多人在一起又會煩燥不安,心神不定。沒有你的日子,生活就沒有樂趣,我一人如同走在荒沙大漠之中,躑躅獨行,我心中的哀怨,淡淡的相思,離愁別緒向誰訴說,我的憂愁誰能給我寬慰。

這許多年,我內心淒苦,情緒低落,對什麽都沒有興趣,尤其對男人的曲意奉承,更令我生厭。我厭惡他們,我對他們永遠產生不了愛,何止如此,我甚至恨他們,不知那些年輕瀟灑的參謀、幹事在追求我還是在追求我的爸爸。

他們奉承我的爸爸,百般討好我,他們通過爸爸、媽媽以及爸媽的老首長老同事向我求愛。說句實話,就在我給你寫第一封信時,爸媽已經給我下了最後通諜。可我內心恍惚,仿佛應該征求一個人的意見,一個多少年來無時無刻不縈繞在腦際的影子,也正因為如此,才促使我下決心找到你。說起來真可笑,當我找到你時,我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明哥,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喜歡移情別戀的風流女子,我對你的感情是與生俱存的,我一如既往時刻眷戀著你,希望你拿出勇氣,但願能像我愛你那樣愛我,經常給我來信,更企盼著我們能早日相見。

    每當想起載你的火車急馳而去,愈行愈遠,想起寒冷的冬季,讓你心灰意冷,不顧死活地奔向遙遠的大草原,真令我心碎欲絕。我後悔當初沒能留住你,讓你那樣快地離我而去,明哥,我最親愛的人,讓我們至今不能相見。

    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每天無數次捧著你的照片,讀著你的來信,空自悲切。我現在毫不懷疑我對你的愛,明哥,你呢?你愛我嗎?你要講真話。如今隻有你的來信才能暫緩解除我心靈的重擔。

    你是我認識已久的唯一的男人,你熱誠、可靠、體貼、溫柔,和你在一起,不必矯揉造作,你能夠使我敞露真情,是我快樂的源泉,是我生活中極少數能令我傾心的男人。

    語言難以表達我有多麽愛你,請趕快來信,上次收到你的信已一個多月,難道草原上至今沒有郵差......

    請多保重。如果你在,我會吻你。

    日夜思念你的妹妹秀琪。”

    鍾偉明日思夜盼,終於收到了秀琪來自遠方的第二封來信。勿庸置疑,一位情竇初開的窈窕淑女已將心扉向鍾偉明毫無保留的敞開了。

  愛情與痛苦真是一對記吃不記打的欒生姐妹。鍾偉明沒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熾熱的火焰在他胸中迸發了,燃燒了。他的悲傷,他的懊惱,他自認為貞潔的愛情,他壓在心裏的肉欲,把他的狂熱煽動起來了。雖然生活的窘境使他感到壓抑,他的心卻情不自禁地跳得那麽輕快激昂,興奮的如醉若狂。

    這麽多年來,原來等待的、尋找的是這個人嗎?

隻有在這時,鍾偉明才深深地領悟到,他多年的追求,多年的尋覓,魂牽夢繞,牽腸掛肚,他追求過的任何一位女性,無論是婀娜多姿的奧日娜,還是多才多藝的秦書怡,他愛的都隻是她們的軀殼,隻不過是曇花一現的青春煥發,是個匆匆的過客,他對她們所產生出的熱情多半是因他的情欲所為,多半是因他一個年輕男子狂熱的不可遏製的對異性的渴望。

而今,他與秀琪,仿佛早已有了某種默契。

曆經多年的磨難,音信蹤影全無,他們終會走到一起來的。

這默契不論千年、百年,不論時間、地點,不會有時間、空間的阻隔。這默契不用花言巧語,不用太多的語言,不用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它以青春做燃料,飛越千山萬水,超越多少個相思的日日夜夜,終於,終於,他與秀琪的心靈達成了默契。這默契真如一團炙熱無比的火焰,點燃了鍾偉明心中漸漸熄滅了的愛情火花,這默契如同一針強勁的興奮劑,重新鼓起了鍾偉明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聽說有個軍官在追求秀琪,這使鍾偉明心裏酸溜溜的,但同時又因為對自己的現狀撒謊瞞過了秀琪而感到高興。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巧妙地向秀琪展開進攻,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要用無形的千絲萬縷的情絲把他如今最盼望見到的人同自己拴得越來越緊,讓她鑽進自己設置的愛情圈套。

鍾偉明每天都在設想著,對秀琪的迷戀一天比一天瘋狂,禁不住愛情誘惑的不是秀琪而是他自己,掉進了陷井的不是秀琪而是他自己。他時常為此感到痛苦,有時煙抽得更多了,更需要酒精的刺激。

香煙有害健康,酒精也不是什麽酒味醇美的好酒,隻不過它們能使他暫時解脫煩惱,暫時忘記痛苦,那短暫的興奮一過,強烈的痛苦和空虛使他更加苦惱,更加煩燥。

偉明想起了秀琪,想起了她的年輕、她的美麗,想起了她的單純、她的期盼。這種思念無時不在,讓鍾偉明自慚形穢。

如果有一天我們相見,我能讓她嗅到我的一嘴煙臭氣嗎?能讓她知道我是個嗜酒如命的癮君子嗎?

鍾偉明毅然決然地扔掉已將自己的中指、食指熏得臘黃的香煙;堅決而又固執地拒絕了母胡魯遞給他的酒(或酒精)碗;他不再為尋求刺激整夜整夜消磨在撲克牌或象棋桌上;他無論從前德門山還是從最遠的戈根塔娜夏營盤孤獨而疲憊地沿著草原小路返回住地,不再鬱鬱寡歡麻木不仁;他希望快些到家,也許有秀琪的信,起碼還可以複讀她以前的來信,看看她的像片。

秀琪的信像一股暖洋洋的春風,使鍾偉明那顆因生活的困苦、孤獨、病痛而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經死了的心再生。這是心靈對心靈的訴說,既使遠隔千山萬水,也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他們。

鍾偉明沉重的靴子走遍了白音塔拉的蒙古包,小青馬堅硬的蹄子踏遍了草原小道,踩爛了夏日的泥濘,冬去春來,愛情在鍾偉明的身上複活了,愛情發生了奇跡,愛情拯救了日趨墮落的鍾偉明,愛情使這個喪失了理想和情欲的年青人重又燃起了一絲對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3

愛情給鍾偉明注入了無窮的動力,他再也不能容忍自己騎著棗紅馬被莫日根狂笑著拋在腦後,再也不能容忍自己騎著肉蛋大黃馬讓牧民小夥兒們揮舞著馬鞭,他隻能跟在後麵揀馬糞蛋吃了,他破天荒地在大夏天抓來了小青馬,他向經驗豐富的嘎日布學習吊馬、訓練馬的本領,他要把小青馬練的棒棒的,要與眾多的賽馬好手們在正式的賽馬會上一爭高下。

小青馬經過了一個夏天自由自在的生活,整日與大馬群一起遊弋在水草豐美的草甸子上,熱了站在水泡子裏解暑,天氣涼快了再到小山包上啃食嫩草。吃飽了青的小青馬鍾偉明幾乎認不出來了,它膘肥體胖,油光發亮,肚子滾圓,長鬃飄逸,渾身上下煥發著成年騸馬不安份的永遠使不完的勁頭,就好似一個風華正茂隨時要大展鴻圖的年輕小夥子。

所謂吊馬,顧名思義,就是將馬白天黑夜地吊在一個地方,拴在一個地方餓著。

鍾偉明每天早上、晚上隻讓小青馬吃兩個小時的草,其餘時間都將小青馬拴在陰涼處吊著。就好比長滿了虛膘的運動員,要減掉身上的每一塊贅肉,不吃不喝,還要運動,還要練就一身發達的肌肉。

除去吊馬,還要適當地鍛煉,起初小青馬每天小走十幾裏,後來每天就要小跑幾裏地了。好比是一位既將要上賽場優秀的運動員,鍛煉著,渴望著,興奮著,激動著,急切地想要建功立業。

小青馬吊了一個月後,它的肥膘減去了大半,肚子細得像嘎日布家專門獵狐狸和狼的蒙古土種犬,它精神抖擻,人騎上後不安份地擺動著脖子,迫不及待地期待著與草原上最好的賽馬一決雌雄。

隔三差五,鍾偉明就要叫上郝必薩哈拉圖等幾個小夥子,在敖包山前平坦的草甸子上小賽熱身。小青馬真是寶馬良駒,在這些不知名的小夥子和他們平庸的座騎麵前,它奔跑起來如履平地,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地場場跑在前麵。

鍾偉明和小青馬辛苦了一個多月,莫日根籌劃已久、牧民們翹首以盼的賽馬會在一個黃昏終於如願舉行。

太陽偏西,草原上一股野花野草的清香氣息衝進了鍾偉明的嘴裏,沾著他的舌頭,沿著他的喉嚨,像一條歡快的小溪似的一直流到他的胸中。

這一天大隊部召開全體社員大會,牧民們穿戴整齊,相約著騎上了備戰多日的王牌好馬,開會是假,一個個暗藏殺機,都要在每年難得一次的騎馬會上一逞英豪。

莫日根騎來了現在最受寵的一身黑緞子般的黑駿馬;其木德騎的是身強體壯高大威猛曾經在過去那達慕大會上奪過魁的菊花青;郝必薩哈拉圖特意把嘎日布吊了一夏天,像對待孩子一樣伺候了一夏天,也是近兩年在賽馬會上從沒失過手的綽號“亞麻包勒”(山羊青)騎了來;母胡魯騎來了個子矮小、腿腳利索、純種蒙古馬“紅色閃電”。

矮小的馬和瘦弱的母胡魯相得宜彰;既便如此,誰也不敢小視母胡魯的座騎,這匹貌不驚人的小紅馬高昂著頭,咄咄逼人,它曾經讓多少高大、知名的寶馬良駒吃盡了苦頭。

全體社員大會在莫日根主任的主持下,在香煙繚繞的會議室裏開了整整一個下午,當昏昏欲睡的人們走出了會議室,所有的牧民都興高采烈起來。“文革”中沒有那達慕大會,正式的賽馬比賽也沒人敢提,可是,人們知道,一個非正式的、沒有名份的、一年一度的長距離賽馬已經弓在弦上,一觸即發。

太陽還沒有落山,夕陽斜照在綠色的草原上,給草原灑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賽馬好手們一個個神采飛揚、趾高氣揚,他們都是白音塔拉的精英,都是些識馬、愛馬、會訓馬、會騎馬的優秀牧民。他們不辭辛苦,伺候自己的戰馬足足有一兩個月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一天誰的馬勝利凱旋,就是這個蒙古人最高的榮譽。

牧民們滿懷必勝的信念陸陸續續上馬,開始走向賽馬的起始點。不是所有的牧民都有資格參加這樣一個全民族都喜歡的競賽,許多人自知技不如人,許多人知道自己家沒有出眾的、跑起來如飛的駿馬,隻能作為觀眾,騎在馬背上,站在終點等待今年的馬王勝利歸來。

“我看莫日根的黑駿馬得勝。”一位牧民看著閃光發亮的黑駿馬,看著銀馬鞍上得意洋洋的英俊小夥兒莫日根,羨慕地說。

“不一定,莫日根的馬前一半路可能誰也跑不過他,可後半程就不一定了,“亞麻包勒”正當年,你看那膘、那肚子,嘎日布真不虧是訓馬好手。”

牧民們知道莫日根是現今白音塔拉名副其實的馬王。他識馬、訓馬、騎馬的技術、能力在當地都是數一數二,除去這些,有一條牧民們不好意思說出口,那就是莫日根有權力。隻要是他看上的馬,說想要,誰好意思不換給他,誰願意得罪大隊的一把手。就好比總統或主席外出有專機,平民百姓隻能自掏腰包坐普通倉。

平時短距離賽馬,誰也不是莫日根的對手。可英俊的小夥子也有他的缺點,他挑馬跟挑姑娘一樣,不光要心靈手巧,有能耐,關鍵要身材秀氣,長得俊美。這就妨礙了他得到最好的賽馬。草原上耐力、速度俱佳的蒙古馬往往貌不驚人、個頭不大、其貌不揚。長得漂亮並不一定才貌雙全,道理和人一樣。

“老朝魯的瘸馬也來了。”一位穿著講究的貧下牧民把一隻手撐在健壯的、淺紅色的馬身上,全身向後一轉,含笑瞟了小瑪西一眼,不屑地說。

“哦,你可別小看這馬,年輕時它可得過第一呢。”一個牧民提醒那人說。

提起老朝魯,有的人不禁肅然起敬,“他年輕時畢竟是咱們白音塔拉真正的馬王,賽馬會上得過數不清的桂冠。”

“唉,那是哪年的黃曆了,這馬都得十三、四歲了吧?”

“嗯,差不多十三了,跟我們家兒子一般大。”

“嗯,老了,朝魯老了,馬也老了。”

“鍾大夫的小青馬肚子還是大了點,聽說那馬跑的還挺快,在大隊部好幾次都是第一。”

“別說了,一個知識青年還會伺候馬?大隊部有什麽好馬,那麽短的路,還算賽馬?”

十幾匹高矮不等、色澤各異的賽馬出發了。鍾偉明穿著莫日根家老媽媽送給他的舊蒙古袍,腳蹬會計額日登白依拉借給他的黑馬靴,頭戴一頂舊軍帽,走在威風凜凜的眾人身後。偉明的身邊跟著朝魯的兒子小瑪西,騎著他家裏唯一的老瘸馬,前腿一走一點地,心有不甘地緊緊跟在眾人身後。

望著穿得幹幹淨淨,秀氣、英俊、充滿童貞的小瑪西,偉明心想:“如果把瑪西擱在任何一部電影裏,他都是一名絕佳的小名星,隻可惜生不逢時,跟我一樣,落得個牧主的兒子,騎匹瘸馬還要參加這樣一個隆重的、真刀真槍的賽馬會,幾十裏跑下來恐怕瘸馬更瘸了。”

小瑪西仿佛猜透了鍾偉明的心思,主動對他說:“哥哥,我阿爸說了,別看咱們家的這匹馬老了、瘸了,它絕不會跑最後一名,它年輕的時候可得過那達慕大會的第一呢。”

母胡魯的“紅色閃電”名不虛傳。它全身棗紅色,白鼻梁,粗尾巴,四條細腿像鐵鑄的似的。“紅色閃電”細薄皮毛下麵的每根筋,每塊肌肉都在跳動,脖子上突出一道道的縱筋,閃光的粉紅色的鼻孔直哆嗦,寶石般鼓出的眼睛,往外努著充血的白眼珠,嚴曆地惡狠狠地斜睨著每個人。“紅色閃電”打著響鼻,急得直咬馬嚼子,蹲下後腿,直立起來,要掙開韁繩,引人注目地去飛奔,好讓風在它耳邊呼嘯,吹得它的鬃毛嗖嗖響,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踏著隆隆響的大地,接受人們的頂禮膜拜——近年來,“紅色閃電”還沒嚐過失敗的滋味。

賽馬的人們慢步走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當太陽消失得無影無蹤,熱氣頓消,草原上瞬間涼爽了起來,大家下馬勒緊馬肚帶,再次上馬,一字排開,莫日根一聲令下,十幾匹烈馬如出膛的槍彈,瞬間飛奔起來。

母胡魯的“紅色閃電”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麵,莫日根緊隨其後,如來時的順序一樣,鍾偉明和小瑪西落在了最後麵。

鍾偉明座下的小青馬被激怒了,它用力梗梗著脖子,拚命往前竄,才跑了不多一會兒,小青馬就混入了大隊人馬之中。鍾偉明在心裏默念著老馬倌們的叮囑,一定要拽緊馬嚼子,中途不要加力,不要往上趕,跟在頭馬後麵,等快到目的地再加鞭不遲。

大隊人馬如閃電一樣,不一會兒的功夫敖包山遙遙在望了。

母胡魯還是領先,老隊長其木德和幾個塊大的牧民都遠遠的落在了後麵。

在第一集團裏,郝必薩哈拉圖的“亞麻包勒”如影相隨,緊緊跟在鍾偉明的一旁。突然,郝必薩哈拉圖給馬加了一鞭子,勒緊的馬嚼子也鬆了下來,“亞麻包勒”發了瘋一般,一下子竄到了鍾偉明的前麵。

小青馬也發怒了,馬嚼子繩像是兩條繃緊的鐵條,直直的、緊緊的,小青馬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去,要與“亞麻包勒”拚個你死我活。

“不到時候,不到時候。”鍾偉明心裏默念著,不肯放開馬嚼繩去拚命。他姿勢漂亮地勒住奔馬,把身體前傾。

如一陣風刮過一樣,第一集團的五匹馬瞬間拐過了兵團連隊的辦公室,離大隊部隻有最後五裏地了,可以看到在敖包山上看熱鬧的牧民開始歡呼起來。

“到火候了,衝刺!”

鍾偉明幾乎趴在鞍子上,身子貼在馬脖子上,用鞭子左右開弓,用勁抽打馬屁股,同時馬嚼繩也放鬆了稍許。馬蹬在鍾偉明腳下打滑,麻木的雙腿磨擦著鞍翅。小青馬大步流星,馬蹄在鞍鐙下迅速捯騰著,鬱積在鍾偉明和小青馬心中的激情爆發了,小青馬幾步跨過了郝必薩哈拉圖,與莫日根並駕齊驅。

莫日根什麽也不顧了,狠命地抽打馬屁股,馬嚼繩也完全放開了,並且卑鄙地用馬身子擋在小青馬的前麵,不讓它超越過去。

可是,什麽也阻擋不住小青馬前進的步伐。鍾偉明把小青馬往邊上掰了掰,小青馬大步流星,眼看就要超過莫日根。

突然,鍾偉明一眼看見前麵有一個深坑。那坑直徑有二尺,深不見底——這樣一個坑足可以致高速奔跑的馬於死地。鍾偉明的腦子裏“轟”地一下,完了,全完了。他絕望地想。

小青馬躍起來了,躍起來了。隻見它騰空一躍,如天馬行空,早已將大坑拋在了腦後,同時幾步就趕到了莫日根的前麵。

小青馬超過“亞麻包勒”,超過莫日根,已經與“紅色閃電”並駕齊驅。

黑駿馬用力抬著四蹄,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莫日根知道大勢已去,顧不得讓人家笑話,高聲對他的兄弟母胡魯喊了起來:“鍾偉明!鍾偉明!”

一路上遙遙領先,舒服地坐在銀鞍座上的母胡魯聽到喊聲,看了看跑到身邊的鍾偉明,他咧嘴笑了,同時第一次舉手打了小紅馬一鞭。

鍾偉明是母胡魯的好朋友,可是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小紅馬,它不會敗,絕不會敗!看,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小紅馬如風、如電,絲毫沒有減速,仿佛意猶未盡,冠軍非它莫屬,馬王非它莫屬。

母胡魯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馬鞭,開始向人們弦耀自己的寶馬和騎術了;可是,小青馬就在身邊,鍾偉明就在身邊,他不得不認真對待。

從敖包山上延伸到大隊部裏的草原小路馬上就要到了,這條狹窄筆直的小路也是賽馬的終點。

莫日根無論如何想不到,會讓這樣一個知識青年、一個外來人、一個漢人在賽馬場上奪魁。莫日根知道小青馬的曆害,知道這是匹好馬,當初如果不是嫌它個子小,太醜,也不會出讓給鍾偉明。可他不相信一個外來人會伺候好、照顧好、吊好一匹馬,騎好一匹馬。母胡魯也不相信。

可是,就在將要闖過小路的時候,小青馬風馳電掣如有神助,一下子超越了“紅色閃電”一個馬身,牧民們從遠處看得一清二楚,人們歡呼起來:“鍾偉明第一!鍾偉明的小青馬第一!”

4

    為了生活,為了能早日與秀琪相會,為了夢想成真,鍾偉明更加勤奮地工作,更多刻苦地鑽研醫書。

    天沒亮,孫滿福大叔敲響鍾偉明的窗戶,大聲喊著:“偉明,快起呀!昨天夜裏露水好大呀,今天蘑菇一定都長出來了,快起!快起!起晚了就都讓別人采沒了。”

    草原淩晨四點還是黑漆漆一片,高深的天穹,在惱人的寂靜中,有無數顆星星在眨眼,偶爾有幾顆星星隕落下來,閃光的軌跡在草原上空急速流下。從草原上吹來溫暖潮濕的風,把盛開的奇花異草的芬芳送到人的嘴邊。葦塘邊的沼澤地上卻是一片露濕的青草、粘泥和潮濕的氣味,各種野鳥野鴨不停地鳴叫,葦塘和小河上空完全籠罩在銀色的霧裏,宛若夢幻世界。

    聽到孫滿福的喊叫,鍾偉明一軲轆爬了起來,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天了。他趟著露珠抓回馬,韝好馬鞍,揉揉睡意未消的眼睛,沒有東西可吃,悄悄地跟著孫滿福穿過蘆葦蕩,跑向幾十裏外最愛生長蘑菇的山嶺。

    晨曦中,一切都那麽濕潤,那麽沁人心脾,鳥兒在歡樂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藍,空氣裏充滿了草的芬芳、晨曦的涼爽,花兒吐豔怒放,草原翠綠如茵,流光溢彩。這是夏季,大自然的音樂演奏起來了。“美麗的姑娘森吉德瑪,為了你,我走遍了草原,走遍了草原......”鍾偉明聽見從原野上傳來蒙古長調的喁喁細語似的奇妙的歌聲,令人陶醉,長久不息,在草原上激蕩。

    為了能掙幾塊錢,鍾偉明冒著挨批評的危險,冒著別人說他不務正業,甚至有可能丟失赤腳醫生工作的危險,跟在孫滿福大叔的馬後,摸黑行走幾十裏路,去上南山采摘白蘑。他顧不得布滿露水、濕漉漉的深草將他的布鞋、半條褲腿打得精濕,來不及驅趕團團圍住他成群結隊的蚊子,他抬著頭,瞭望左右,尋找深草叢中圓圓的、墨綠的白蘑圈,他將所有的聰明才智都施展在尋找白蘑圈上。當他看到一個蘑菇圈,像拾到了珠寶一樣,將一個個又白又嫩,長得上下一般粗壯,十分可愛卻不易發現的白蘑菇裝滿自己蒙古袍的前懷後襟,直到蒙古袍裏鼓鼓囊囊的,再也爬不上馬背,才不情願地善罷幹休。

    夏天漫漫長日真是難熬,炎熱的太陽當空照,灼人的陽光把鍾偉明曬得迷迷忽忽的。他懷裏揣著蘑菇,騎著馬,蘑菇又濕又沉,太陽越來越毒,人又饑又渴,怕顛碎了蘑菇,不敢快跑,隻能一步一步地往家挪。鍾偉明對周圍的一切都漠然視之,隻想著早點到家,早點解脫。

整整一個夏天,孫滿福家的蘑菇賣了二百多元,可是,珍貴的白蘑到了鍾偉明手裏卻變得一文不值。

偷偷采回來的蘑菇,沒到家先碎了一半,將沒碎的鮮蘑菇串起來在房前涼曬,白天沒人照顧,下雨了,蘑菇讓大雨淋了個透,全都生了蛆。白白嫩嫩的蘑菇裏裏外外都是令人肉麻的白蛆,等到一串串白蘑好不容易曬幹了,也被白蛆吃掉了十之八九,拿到供銷社一稱,不過三兩斤,並且都是等外品。

孫滿福的媳婦望著沮喪的鍾偉明,一語道破了一個真理:“你家就是缺了一個媳婦。”

5

  晚上回到家,鍾偉明點起小油燈,在微弱的光線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秀琪上次寫給他的回信。突然,走廊裏傳來一片糟雜的聲音。

  “慢點,慢點,留點神,往這邊靠,別再摔倒了!”是孫滿福。

  門咣鐺一聲被揣開了,孫滿福神色慌張地大聲喊叫著:“偉明,偉明,你在家呢!這有個人摔壞了,牧民給送我那兒去了,我一想還得找你,我們幾個就給抬這兒來了。”

說著話,進來的幾個人將一個渾身是泥,腦袋像是個血葫蘆似的人抬了進來。

   “死沒死呀?快看看!”孫滿福著急地說。

  “誰呀?”鍾偉明問。

  “壩前搞副業的。”一個牧民小夥子用蒙話回答。

   “嗨,別提了,就是老田頭,你不認識啊?老上我們家去的包工頭。”

  “什麽老甜頭、老苦頭的,誰知道呢?”鍾偉明想。

  鍾偉明端著油燈湊到病人跟前看了看,摸了摸脈搏,看呼吸、心跳還有。病人雙目緊閉,臉色蠟黃,從嘴裏往外噴著酒氣。鍾偉明不耐煩地說:“沒死!還喝酒了,是個酒鬼吧?”

  孫滿福趕緊說:“他一般不喝酒呀!誰知道今天有什麽事,跟誰喝的,他騎的馬也跑了,有人看見那馬尥蹶子來著。”

  說著話,鍾偉明拿來聽診器、血壓計,給病人仔細檢查了一遍。牧民們陸續都走了,鍾偉明不客氣地對孫滿福說:“這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楚,我先給輸點液,打上針,看能不能醒了,不過話得說頭裏,我可不敢保證能救活!”

    孫滿福十分仗義地說:“隻要兄弟你盡力了,什麽都好說。唉,誰讓我跟他認識呢。”

    鍾偉明給病人打上止血針,輸上液,和孫滿福兩個人,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挨著老田頭半躺半坐地守著。

一瓶葡萄糖輸完了,換上一瓶鹽水,半夜過去了,老田頭還是沒醒。孫滿福困得實在熬不住了,躺在一邊打起了呼嚕。

鍾偉明看著液體,不敢睡的太死。忽然,病人燥動了起來,七扭八歪,哼哼著,好像睡著了的人掙紮著要起來。可是,身體不聽大腦的支配,眼睛睜不開,身子挪不了窩。

又過了一會兒,病人的褲子濕了一大片。

鍾偉明按著病人的胳膊,見他好不容易不鬧了,看了看病人尿濕的褲子和炕上的大氈,心裏別提多懊惱。

“真他媽倒黴,遇見這麽個醉鬼,把我的大氈都給尿了,晦氣透了。”鍾偉明低下頭,盯著變了顏色的大氈,忽然眼前一亮。

在老田頭的褲兜邊上,掉出了一遝錢。鍾偉明想都沒想,一把揀起所有的錢,睡意全無。他抬頭看了看睡熟了的孫滿福,又看了看半死不活的老田頭,顧不得數清倒底有多少錢,急急忙忙把錢揣進自己的上衣兜裏。

“一不作,二不休,誰知道這包工頭明天能不能醒來呢?再說了,我大半夜的搶救他,該著!”

鍾偉明思前想後,似乎覺得有些不妥。

“我這是不是有點趁人之危,這不義之財......”

一個聲音壓倒了剛剛的想法:“這錢看上去足足有二、三十塊呢,一夏天揀蘑菇也沒掙了五塊錢,這麽容易幾十塊錢就到手了,再說,一個壩前的農民與我有什麽瓜葛,我現在實在太缺錢了呀!”

    清晨天剛亮,老田頭哼哼嘰嘰地醒了。他輕聲地叫著:“快給我碗水喝,我這一夜怎麽了,我好像喝多了,摔了馬,後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鍾偉明下地給老田頭倒了兩碗涼茶,一麵看他身上的傷一麵問:“您覺得哪兒痛?昨夜裏可能摔腦震蕩了,昏過去了。”

  老田頭看著自己的濕褲子和身下的一大片濕,一個勁地賠不是:“這是怎麽話說的,讓您忙活了一夜,還給炕氈弄髒了。”他想掙紮著站起來,可是疼痛使他力不從心,重新躺倒在炕上。

  “我這腿,這腿怎麽這麽痛啊?鍾大夫,你幫忙給看看,是不是骨頭折了?”

鍾偉明過去想幫他脫下褲子,一碰腿,老田頭就疼得直唉喲。

“這腿算是完了,鍾大夫,您找把剪子,把褲子腿給剪了吧。”

    老田頭的褲腿被剪開了,不但骨折,還被馬踢了一個大口子。

    “鍾大夫,您就行行好,我這一骨折,走是走不了了,就全指望您了。”

    孫滿福搭腔道:“我們鍾大夫人好著呢,您放心,一會兒上我們家住去,就讓鍾大夫幫著給治,人家是北京知青,技術特高,牧民看病都找他。”

    “太謝謝您了,這錢......”老田頭把手伸進褲兜裏,反反複複地摸了摸,不好意思地說:“昨晚上摔馬把錢也給丟了,您放心,先記著賬,等我跟牧民們結了賬就還您。”

6

    鍾偉明飽蘸心血,浸滿自己全部感情,給秀琪寫信幾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樂趣了。他寫給秀琪的每一封信,墨跡未幹,就會迫不及待地跨上小青馬,奔向公社郵局。把信交給郵遞員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心中盤算收到回信的日子。他企盼這封信平平安安很快郵到秀琪手裏,同樣,希望秀琪的回信更快更順利地飛回來。

例行公事的郵遞員每個星期騎馬到旗郵局一趟,如果風調雨順,第二個星期就會返回。夏、秋季節偶遇狂風暴雨,時間順延,不過認真負責的郵遞員無論如何維持著三兩星期遞送一次信件。

冬、春季節,情形可就大不一樣了。大雪履蓋原野,特別遇到暴風雪、特大雪災,也許要兩三個月甚至整整一個冬天才能見到一次家書。鍾偉明就在這樣日日夜夜無盡的思念與祈盼當中不知不覺度過了又一個春天。

    鍾偉明寫給秀琪的每一封信都要深思熟慮,字字精雕,句句細琢,洋洋灑灑幾大篇。他覺得那薄薄的信紙似乎也深知將承載著他的思戀,他的幽秘,他的心和唯一的希望。那早已不是簡單意義上的一張薄紙了,而成了充滿感歎和愛的胸臆。

秀琪寫給鍾偉明的信每隔三兩天發出一封,鍾偉明收到時往往可以同時取回一大摞信件。讀著遙遠的心上人情意綿綿體貼入微的話語,真如同與那位溫柔、美麗、善良的姑娘在一起。她的一舉一動,她的舉手投足,她那無盡的相思,深深的幽怨時刻感染著鍾偉明,激勵著鍾偉明,信中的每一句話都如同無比幸福的甘露,時刻滋潤著鍾偉明的心田。

一年多來,鍾偉明已經不在懷疑秀琪對他的真情,令他不敢置信的是,在他們頻繁的書信往來中,在等待的漫長悠遠的日日夜夜,在相思的無盡煎熬之中,他與秀琪的熱戀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難舍難分的地步。他們在信中討論人生,討論生活,也討論男人和女人還有性。對性的渴望,對性的神秘,使兩個年輕人感到愉悅,也使他們焦急萬分,度日如年。

    鍾偉明除了給父母寫信,很少有動筆的時候。不過他發現,這麽多年來他還沒荒廢手中的這枝禿筆,他可以把平時羞於啟口的話都毫無顧忌地寫下來,告訴秀琪。他把自己多年來積攢的心裏話一股腦地全都向她訴了個盡。他的筆下無處不洋溢著對秀琪的愛慕之情、思念之情。他在信中暢談了他對未來的憧憬,描繪展現了他可能的錦繡前程。

    無疑,性就如同照耀著草原的陽光,也充滿溫情地照耀著遠在天南海北的偉明與秀琪。性本應是活生生的接觸,是給予與獲得,是男人和女人之間偉大而微妙的關係。通過性關係,一個男人和女人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愛情結合,沒有它,沒有這樣一種活生生的接觸,奢談什麽愛情也許永遠都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鍾偉明與梁秀琪,一個貧窮而又出身低賤,一個富有並且出身高貴,他們共同用自己的心血精心培育、小心嗬護著這株愛情的植物,希望它能根深葉茂開花結果。純情可愛的秀琪已經在信中憧憬未來美好的日子,盤算著如何能來到草原與鍾偉明廝守一生。

這一切能如願以償嗎?秀琪與偉明最終能否走到一起來呢?如同一團迷霧,時刻困擾著鍾偉明,撩撥著鍾偉明,使他困惑,使他焦慮,使他心中如波濤洶湧的大海,不斷湧現出無盡的情思。

7                       

1976年夏季的一天,那場慘絕人寰的唐山大地震剛過,夜幕剛剛降臨,熱情勤快的朝克又將一封標有航空快件的郵件送到了鍾偉明的手中。

鍾偉明望著航空信,心中一陣慌亂,秀琪從來不寄航空信,難道發生了什麽意外?一種不祥的預兆湧上鍾偉明的心頭。

他膽戰心驚手腳忙亂地拆開信,那薄薄的幾張信紙上,一改往日字跡整潔行文秀美的文風,龍飛鳳舞潦潦草草,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小學生的塗鴉,令人難以置信這是出自秀琪的手筆。毫無疑問,那是秀琪抑製不住內心中萬分激動的心情,急匆匆一揮而就。

    “明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就要相見了!在經曆了多少個難捱的夜晚,在多少個日夜相思的煎熬之中,老天保佑,我們終於有機會見麵了。明哥,你的愛使我成為人間最幸福的人,同時又是最不幸的人,每天我都渴望那張薄薄的信箋,因為它是我真正的安慰,就好似一匹帶翼的駿馬,突然闖入我的心懷而且又很快的離我而去。天下再也不會有人占有我的心了,不會有,永遠不會出現,可是為什麽我和最親愛的人離別那樣久卻不能相見呢?命運對我們真是不公平!現在,醫治我們痛楚的唯一良藥就是相見。

    爸爸昨天告訴我,他要到北京開會,我死纏硬磨,好不容易說服他們,讓我與爸爸一同去北京。他們起先不同意我去,我死說活說,我說離開北京這麽多年了,我也該回去看看那些老同學老街坊了,看看我生活過的大院,看看久別了的北京。最後爸媽勉強同意讓我同行,隻是約法三章,會議一結束要我與父親一起立即返回廈門。

我也顧不了那麽許多,隻想著跟你見上一麵,那怕是短暫的一瞬。偉明,我想你,隻有你才是我全部快樂、全部幸福和整個生命所在,有了你,我才活得有價值。現在夜已深,我試圖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讓恬靜的夜伴我進入夢香,然而不能。

我心急如焚地等待我們的相見,我有多少心裏的話要向你訴說。我要傾訴我的痛苦,要傾訴我無盡的思念,要告訴你我的學習、工作,我今後的打算,我們兩個人的打算。

偉明,我們在一起隻有短暫的三天;可是,不!那怕隻有三小時,三分鍾,隻要我們相見,隻要有你陪伴在我的身邊,一切哀怨都將雲消霧散。讓我們珍惜這千載難逢的三天,讓我們好好享受這三天,讓我們充分利用這三天從長計議,一定要想出一個絕妙的好主意,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

    你上次來信說你希望相見,更害怕別離,你的心承受不了再一次沉重的打擊。我何嚐不是。你說與其長久的相思,不如忍痛割愛,希望我能有個幸福的歸宿。偉明,你真傻!你怎麽能了解一個女人的心,一個女人自然萌發的情感要收回去有多麽難,真摯的愛情一個人一生可能遇到一次,也可能終其一生也尋找不到。

你說你窮,沒有地位。這些我都不怕,隻要你愛我,用你的真心,用你的一生來愛我,這就足夠了,我別無它求。

你說怕我的父母不同意,怕世俗嘲諷歧視的眼光。夠了,所有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的父母是不會同意,我至今還在瞞著他們,他們不會容忍我嫁給一個你這樣的男人。但所有這一切都不會成為不可逾越的障礙。隻要你有勇氣,隻要你有信心,隻要我們的愛天長地久,終會感動上帝,感動所有的人。

偉明,我最親愛的人,當我們鴻雁傳書,用最堅強的信念和愛書信往來,當我們飽嚐了無數次的失望和痛苦的煎熬,我們用自己最誠摯的心,用我們最純淨的靈魂在相愛,而不是肉體。

我常常捫心自問,我愛他嗎?回答隻有一個,我自己也奇怪,為什麽這樣堅決、這樣唯一。偉明,我愛你,如果你也愛我,那麽我們的靈魂早已結合在一起。我的一切,我的心,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早已屬於你。請你不要拘泥於世俗觀念的影響,讓珍視自己貞潔的處女們見鬼去吧,我可什麽都不顧了,我完完全全墜入了情網。我記得你寫給我的那句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讓我們充分享受這三天偉大的時刻,讓我們擁抱,讓我們親吻,讓我們的靈魂和肉體都結合在一起吧。

我知道,一個熱戀中的女人是無法把情投意合與單純的性吸引區別開的,我也常常警告自己,不要輕易地相信一個人,不要輕易地答應嫁給一個人,不要為性欲所誘惑。可是,不!經過千百次的問,經過了深思熟慮,愛使我無所畏懼。男女之間完美的愛本應是自由而無畏的,是肉體與精神平等的結合。我們的愛猶如一棵幼小的樹苗,過去的日子它的根隻是置於空中,我隻想把它的樹根深置於地下,讓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我現在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獻給你,完完全全地委身於你!

    偉明,我已想好了這唯一的辦法,讓我們盡情地愛,讓我們結合在一塊,讓生米煮成熟飯,讓我拿一個姑娘諱莫如深的貞操作賭注,讓我們雙雙跪下去求我的父母,求他們網開一麵,放我們走,讓我到草原上去,讓我們一起去過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甜蜜生活,再也不分離......”

    在信裏,秀琪向偉明傾訴衷腸,談了對兩個人前途的憧憬和遠大誌向,幻想著最終走到一起。

讀著秀琪發自肺腑感人至深的來信,鍾偉明渾身顫栗,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屋外,滿天的繁星,預示著翌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愛情之星在高高的夜空發出晶瑩明徹的光芒,照亮了鍾偉明灰暗的小土屋。

秀琪的信宛如波濤翻滾的海浪,對鍾偉明的震撼遠遠超過十二級台風。這是一個少女的心靈對愛的呼喚,是對阻礙他們幸福生活的傳統勢力的宣戰,是秀琪犧牲自己對愛的奉獻,是對鍾偉明渴望已久的承諾。此時,鍾偉明再也抑製不住長久對秀琪的思念和對愛的壓抑,他真想衝出小屋,衝出草原,衝向渴望已久的幸福,衝到秀琪的身邊。

    門吱扭響了一下,一位穿著花布上衣,正在伺候她生病的爸爸,滿口農村土音的姑娘推門走了進來。

    姑娘是壩前農村人,正在服侍在草原上搞副業,摔斷了腿的父親。姑娘的父親就是壩前壩後大名鼎鼎的黑包工頭,外號“錢串子”的農民田德海。

提起田德海不少人都要豎起大拇指,說他有能耐。田德海確實與眾不同。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特殊的年代,到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民隻能老老實實在家種地,不得有半點發財致富的非份之想。田德海卻能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大著膽子闖草原,用半蒙半漢的話在各個牧業生產大隊攬到活計,然後找來村裏一些壯實的年青人幹活。一年下來,幹活的人大都能掙上幾百塊錢,卻如同一個個腰纏萬貫發了大財,令鄉裏鄉親們好生眼熱。而田德海坐收餘利,每年都要收入幾千元,成了遠近聞名的包工頭,也成了村裏批判資本主義發財致富的重點打擊對象。

老田頭現在正是走背字的時候,去年掙的錢被罰得一幹二淨,今年在草原上搞副業,借牧民的馬騎不小心摔折了腿,離家遠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幹脆住在孫滿福家安心地治病。他留在壩後草原治病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由,這裏有個好大夫,不但醫術好,態度好,為人和善,看病還能賒著。

和鍾偉明相處了好多天的詠娥姑娘,在偉明麵前拘謹得近乎病態,輕易不敢說話,怕這個北京人笑話她的一口農村方言。

    “鍾大哥,你今兒咋不給我爸爸打針了呢?”

姑娘的話使神魂顛倒的鍾偉明如夢方醒。望著這位來自南部農村陌生的麵孔,似曾相識。哦,這臉龐,這眼睛,這苗條的身材,多麽像一個人?難道像秀琪?難道像秀琪?

鍾偉明想,秀琪不會穿這樣一件土裏土氣的花布衣服,說話不會這樣怯。盡管如此,這個農村女子仍是美麗的。

進來的這位名叫田詠娥的姑娘是包工頭田德海的小閨女,她從小在家務農,一日複一日,地頭的毒日頭將她的臉曬得紅黑,不知何故,一雙俊美的眼睛低垂下來永遠沒有笑意。

雖然一個多月了,姑娘進進出出,鍾偉明還從沒有如此認真地打量過這位壩前來的農家女子。無疑,這是位勤勞樸實漂亮的姑娘,她頭上梳著一條長長的黝黑的大辨子,不知道農村的窮山惡水如何滋潤出這樣一位水靈靈的姑娘。

詠娥每天在鍾偉明的屋子裏出出進進,她對這位年輕的大夫已經很熟悉了,可是無論何時,她都不會像書怡那樣用眼睛勇敢地盯著鍾偉明的眼睛。每天除去為她臥床不起的父親做飯、洗衣、端屎倒尿,就是默默地走進鍾偉明的小屋,為他打掃房間,擦洗瓶瓶罐罐。不知不覺中,一個多月來,鍾偉明的小土屋被她打掃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麵貌煥然一新。

鍾偉明是個年輕人,無論他窮到什麽地步,在田詠娥眼裏,他都是健康的,體力和智慧過人的。他那矯健的步伐,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頭發,緋紅的嘴唇,雪白的牙齒,純淨的氣息,還有他那種不知何時突然到來的不可名狀的喜悅,都使田詠娥看得如醉如癡。

鍾大夫是個英俊的青年,清秀的麵容透露出他的剛強、聰明。葛翠玲與詠娥是同一個村的老鄉,詠娥早聽父親說起過草原上的這兩個年輕人。葛翠玲回村裏辦手續時,詠娥還特意跑去見識了見識她的女婿陳文生。

這兩個北京人,一個魁梧,一個清瘦;一個張狂,一個謙虛;陳文生處處想顯露出一個北京知識青年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鍾偉明安靜且踏實的步子,讓人感到這個人的實在、忠誠。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鍾偉明穿得又髒又破,一件牧民送給的舊蒙古袍前後綴滿了補丁;腳上穿不起高統馬靴,隻能湊合著穿一雙舊布鞋,鞋幫也早已磨出了一個洞;頭上的一頂舊軍帽曬得發了白,無冬立夏幾乎從不穿襪子。

這個城裏來的年輕人絲毫不歧視被人們看不起的土農民,每個來草原上搞副業的農民看病他都有求必應,與那些專門劫農民的小毛驢車,搶菜搶香瓜的漢人判若兩人,如果他不說漢話,人們都以為他是位草原上心地善良的牧民窮小夥兒呢。

    太陽剛剛要落山,草原上瞬間變得寒氣逼人,鍾偉明披著霞光,騎馬走上敖包山。心中苦悶的人最怕這黃昏日落時間。他在低矮的敖包山上徘徊,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變了色的彥吉嘎河混濁一片,大塊的烏雲在藍色的天空上卷過,幾個牧人騎著馬,揮著套馬杆,趕著自家的牲口往蒙古包走去。曲折的小路上,塵土飛揚,大車老板趕著馬車大聲吆喝著,馬車拐過一個彎,在土路上顛簸著,匆匆奔向自己的家。遼遠的天際,小興安嶺餘脈展開著連綿不斷的峰巒層層疊疊隱約可見。

    遠遠的,在割過草的草甸子上,太陽將一個人照得通體明亮。她穿著碎花衣裳,手裏抱著一團長長的德爾蘇草,大辨子在身後晃動,夕陽將她染成了金黃色,她手拎著鐮刀不顧一切地往前走著,尋找草地上長長的一團團的德爾蘇草。

    德爾蘇草學名芨芨草,它高過蘆葦,每根草莖都是實心的,堅硬無比,每根草結著如麥子一樣的穗,壩前農民來到草原,往往割下長長的德爾蘇草,回家紮成掃帚,是打麥場上得心應手的工具。德爾蘇草在草原上並不多見,隻有在雜草叢生凸起的土堆上才偶爾可以看到這種一團團一簇簇,牲口不吃、貌不驚人、名不見經傳的野草。

    夕陽落在了饅頭山下,草原上的步行人變成了灰黑色,可她仿佛忘記了將要來臨的黑暗,意猶未盡地走向前方又一簇德爾蘇草。

    鍾偉明繞過一叢叢在寒風中搖曳著光禿禿的枝杈的艾蒿,慢步走向大隊部。他知道收割這草的人一定是壩前農民。不用猜,他知道是誰。他搖了搖頭,心想,真不虧是田德海的閨女。

悲壯的日色隱沒了,四下裏一片淒涼,黑夜將臨,遠望隻看見一個黝黑的側影。萬籟俱寂,秋風在草原上吹過。那人被一片深深的野草淹沒了。

鍾偉明每天一絲不苟地為田德海擦洗傷口,包紮好傷口和夾板,又為他輸液打針。每當這時,田德海的小女兒詠娥,就會悄然無聲地站在一旁,看著鍾偉明弓著身子仔細工作的身影。

鍾偉明支使她幹這幹那,她倒是很高興的樣子,好像鍾偉明看得起她,分配給了她一個重要的任務似的。

而在鍾偉明的屋裏,洗衣做飯,姑娘不言一聲,好似是自己份內的事。沒用幾天的功夫,鍾偉明淩亂破舊的小土屋歸整得利利索索幹幹淨淨,使那間死氣沉沉的小屋也有了生活的氣息。

    鍾偉明跟在姑娘身後去到孫滿福家為田德海換藥、打針。田德海躺在孫滿福家低矮破舊的西倉房裏,見鍾偉明進來,趕緊掐滅煙,欠起身熱情地打招呼。

    “鍾大夫又來打針來了,這小夥子多好呀,趕明兒沙果熟了我給你帶好多沙果來。”邊說邊從枕頭下掏出一盒煙卷,明知鍾偉明不吸煙討好地遞上一支。“來來來,抽支煙,先歇會兒,不著急。”

    鍾偉明推掉卷煙,心裏頗有些討厭這個油嘴滑舌的包工頭,他輕描淡寫地說:“你也該給算算藥錢了,我要回北京了。”

    “什麽!你要回北京?”一向不願多嘴多舌的田詠娥突然漲紅了臉,緊張地問,“你走了我爸咋辦?”

“沒事,你爸爸的外傷基本已經好了,不用再換藥了,最好再打幾天消炎針,夾板要捆結實,隔一兩天鬆一回,回家再好好養養,骨頭接好了什麽事也沒有。”

一頭精瘦的奶牛在院子裏有陽光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在土牆上蹭癢癢。

    精明的包工頭看鍾偉明稀釋好了青黴素,為他打完針,眼睛望著窗外,羨慕地對自己的丫頭說:“咱們要是有頭奶牛多好呀?能吃奶,還能下牛犢子。”見人們都不答理他,才不慌不忙地書歸正傳:“鍾大夫,你放心,我是這裏的常客,跑不了,錢早晚也得給你,我現在暫時沒有,等牧民們年底分紅有了錢,我跟他們結完賬馬上給你。”

鍾偉明心想:“你個奸詐狡猾的財迷鬼,果然名不虛傳,病給你治好了,光說好話,就是不給錢。”

田德海見鍾偉明果真要走,無奈地說:“姑娘,人家鍾大夫要走了,我也好多了,明天咱們也套毛驢車回家吧,養養就沒事了。”田德海說完這話,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說:“哪年來著?我打公社路過,有幾個北京的小夥子搭我的車經過壩前回家,說是你們白音塔拉公社的,我也忘了哪個大隊的了。”

打完針,鍾偉明回到屬於自己的小屋,整理衣服用具,明天有勘探隊去林東采購的汽車,也為回京作好準備。他把破木箱打開,裏麵能穿的衣服都抖落了出來,隻有一件舊中山服沒有打上補丁,將就著穿吧。脫下布鞋,穿上快要磨透幫的草綠色球鞋,有人敲門。

鍾偉明大聲說:“進來。”

姑娘在門外猶豫了片刻推門走了進來。

當詠娥姑娘從鍾偉明的身邊經過時,鍾偉明用狂喜的,甚至有些吃驚的眼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美人。他看著她,眼睛直勾勾的,心裏卻在臆想著另一個人。突然,他吃了一驚,好似才醒悟過來,意識到眼前是誰。“有事嗎?”鍾偉明冷冷地問。

    這是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一鉤纖纖曉月掛在藍色的幕布上,煙囪裏升起的縷縷炊煙,像一隻手臂,直伸向高懸在遙遠的天邊的月牙兒,小土屋窄窄的玻璃窗外難得地閃現著耀眼的亮光。

    徐徐清風吹進來,吹亂了鍾偉明蓬亂的頭發,他迷離恍惚的目光一直盯著詠娥姑娘。

  詠娥暗自歎了口氣,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隨即又把目光移開。她一看見偉明滿含幸福光芒的眼睛,一句話也沒說,就明白了偉明要回北京是怎麽回事。

姑娘見鍾偉明脫了鞋在炕上,歡快地歸著自己的幾套衣服,把它們胡亂塞進提包,根本沒有心思琢磨她這個農民姑娘所思所想。詠娥用手揉搓著自己的衣角,目不轉晴地凝視著忙作一團的鍾偉明,她從側麵從容仔細地看著他,而不會遇上他的目光。

詠娥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她的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好似有點害羞,環顧四周,見鍾偉明不吱聲問話,她步履輕盈,手腳麻利,羞答答地快步上前,拿起鍾偉明的一隻鞋,在胸前比劃了稍許。放下鞋,紅著臉,推門一溜煙跑了。她回身猛地摔上門,帶起的一陣風幾乎刮滅了桌上暗淡的煤油燈。

    鍾偉明此時歸心似箭,哪兒有心思惴測一位陌生姑娘的內心世界,他一門心思作著與秀琪團聚的美夢,看著這位農村姑娘好奇的舉動,隻是不解地搖了搖頭。

    鍾偉明打開藥箱數了數裏麵的錢,隻有十多元,還是公款。

    他沒想到喜悅急轉直下,他剛剛的歡樂突然消失了,幸福和愛全都落入了萬丈深淵。馬上就要見到她了,如果明天坐上汽車隻需三天的時間。可是,因為沒錢,沒路費,他幻想了無數次的幸福,美麗的姑娘,在他眼前飄了一下,那根線斷了。

    鍾偉明垂頭喪氣地坐在大土炕上,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移到抹上了一層早秋的溫柔色彩的、煙靄漠漠的原野。怎麽能讓秀琪知道他這種捉襟見肘的窘困日子呢?鍾偉明深知經濟拮據會使人變得渺小、卑賤和貪婪,會扭曲一個人的性格,可是當你不得不惦量每一分錢的時候,當你需要它的時候,金錢就會變得異乎尋常的重要。

    明天,明天怎麽辦?鍾偉明在習已為常的艱苦生活中掙紮慣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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