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二章
1
李豔麗調走了,家裏缺少了一個忠實的聽眾,陳文生喝起酒來都不那麽有滋有味了。還好,誰讓吐門那斯圖是個蒙古族小夥兒呢,不用練,生來豪爽善飲。文生和葛翠玲兩人又生來好客,於是這個住單人宿舍的小夥子又成了文生家的食客和朋友。夏天,文生大方地買來啤酒,冬天照樣是六十五度的草原白。白音塔拉真是個風水寶地,不幾年的功夫,陳文生一家人不缺吃不缺穿,牲畜也有了幾頭,喝茶有了炒米、奶豆腐,做飯有羊肉,頓頓有酒有菜,陳文生的醫療技術也有了很大提高。
“哼,要不是鍾偉明在這裏,牧民們都得找我看病,我比鍾偉明其實也差不了多少,隻是牧民們都迷信他,他要走了,毫無疑問院長非我莫屬,可是怎麽才能趕走他呢?他要不走,我這個徒有其名的代理院長說不定什麽時候一睡醒來就會不翼而飛了。”
在陳文生所有的痛苦中就數嫉妒是最痛苦和無法克服的了,時時刻刻猛烈地齧咬著他的心。日複一日,鍾偉明總是活得好好的,這讓陳文生幾乎等不及了,無邊的惱怒充滿了他的心,他的狂怒不可遏製,他對老婆衝口而出:“別給我逼急了,我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這個夜晚風大天黑,陳文生悄悄地爬了起來,穿好大衣,聽聽外麵沒有一點動靜,拿上打火機,偷偷地走向鍾偉明家的牛圈。牛是鍾偉明一家的命根子,要是讓它們死光了,不怕鍾偉明不走。緊挨著牛圈後麵是一大垛小山似的幹草堆,整個牛圈上麵也是用幹草搭起高高的頂。
“隻要點燃了草垛,西北風一刮,不一會的功夫,牛圈裏的牛就會全部燒死,牲口一死不信鍾偉明不傷心,那個詠娥也不會饒了他,他們也會明白白音塔拉這個地方不是他們久呆的地方,趁早另找地方發財去吧。”陳文生在心裏暗暗打著如意算盤,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不一會兒的功夫,人不知鬼不覺,爬上了鍾偉明家的草垛。
他四下裏張望,到處是一片寂靜,隻有西北風猛烈地刮著。他掏出打火機,用手圈成一個圓圈,在幹草垛下輕輕地打著了火。
打火機微弱的火苗往草堆上一挨,幹草如浸了油的棉絮,瞬間燃燒起來。他剛要跳下草垛,火光中,一張臉正驚諤地看著他,嚇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吐門那斯圖滿臉狐疑,正吃驚地望著他。
吐門那斯圖早成了文生的好朋友,成了他最密切的酒友。這個星期天回家探親,晚上,阿爸其木德喝了幾兩酒,對吐門那斯圖大聲訓斥:“聽說你們衛生院分了幾派,你們好幾個人告鍾院長,你小子聽著,不管鍾院長有事沒事,你要摻和進去我就不饒你!人家鍾偉明可是好人呀,人家對咱們有恩,那年百年不遇的大雪,為了救你哥,人家大學沒去考,前途都耽誤了,整整一個冬天陪著咱家,算是救了你哥一條命,人要有良心,你幫不了他的忙也不能拆他的台,人家那技術,誰不誇,你要有心就跟著鍾偉明多學兩手,也不枉政府讓你當回醫生。”
吐門那斯圖聽著阿爸的話心裏不是滋味,平心而論,鍾偉明對他沒有什麽不好,隻是管得嚴點,從來不讓他喝酒,無論哪次做手術都讓他上台,還一邊做一邊給他指指點點,外人都說鍾偉明偏心,有意培養他呢。可是,吃了文生家那麽多飯,況且葛翠玲對自己無微不至,怎麽好意思不聽他們的話呢!
“您別說了,我都知道,鍾偉明又不是您的親兒子!”
“什麽?你敢強嘴,你要工作就好好幹,要不然就回來放牧,沒有能耐就知道學喝酒,你以為我不知道,人家都告訴我了!”
“喝酒怎麽了,我也大了,誰不喝點酒呢,聽說您‘文化大革命’那年一連喝了二十幾天酒呢,足足醉了一個多月,我還不如您呢!”
“你這個狼崽子,氣死我了,你給我滾!”其木德血往上湧,越想越生氣,恨不得把這個不孝之子永遠趕出家門。
“走就走,嚇唬誰呀!”吐門那斯圖賭氣地說。隨後站起身穿上皮得勒,出門韝上馬,連夜趕回了衛生院。
吐門那斯圖將馬放進草圈,突然,火光一閃,鍾偉明家的草垛上燃起了火苗,火光中,一個熟悉的麵孔出現在他眼前。那人對著他先是驚愕,看清是吐門那斯圖,如釋重負地對著他尷尬地笑了起來。
“吐...... 吐......”陳文生想說什麽,又不知道怎麽解釋,結結巴巴不知所措。
看著火光,吐門那斯圖全明白了。
火是草原上的大忌,星火燎原。你在草原上走走轉轉,被草原大火燒得滿臉大疤瘌麵目全非的人絕非偶然。這個大草垛要是著起來,不用說偉明家的幾十頭牛,就是鄰居家的牲口也都保不住呀!
想不到陳文生竟這樣惡毒,原以為和他一起告狀,無非是他想當院長,誰當院長都一樣,換了文生更隨便一點,更自在一點,何樂而不為呢。
吐門那斯圖顧不得說什麽,一把推開陳文生,不要命地爬上鍾偉明家的草垛,三下五除二,用草叉猛烈撲打火苗,不幾下就撲滅了要燃燒起來的幹草,他氣憤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搭理站在一旁的陳文生,一扭身走了。
2
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使陳文生醞釀了許多日子的複仇計劃沒能得逞,隻得跳下草圈怏怏地跑回家睡覺。
吐門那斯圖滿肚子不高興,在家挨了阿爸一頓罵,半夜回衛生院又碰上了這麽個倒黴事。雖說文生與他是哥們兒,倆人在一起上班,還經常在一起喝酒,與葛翠玲的關係更不用說。想起葛翠玲他就臉紅,這個比他大足足有十來歲的老大姐,偏偏看上了他。
那天晚上,為一名孕婦接產,偉明、文生都不在家,秀琪回家探親也沒回來,隻有他們兩個在一起。忙活了半夜,回到辦公室,葛翠玲絲毫沒有困意。她問吐門那斯圖:“嗨,吐門那斯圖,你剛才接產時好意思看人家那塊嗎?”
吐門那斯圖憨厚地笑了笑,不知怎麽回答。
“你什麽時候結婚呀?”
小夥子懵裏懵懂,實話實說:“我連媳婦還沒有呢,跟誰結呀?”
“那還不快找一個。”葛翠玲說著話貪婪地端詳著小夥子。
吐門那斯圖笑了笑,“又不是找母牛,說有就有。”
“廢話,跟母牛能睡覺嗎?”葛翠玲說這話時羞得紅了臉。“唉, 你想那事嗎?”她突然問吐門那斯圖,似乎有點忸怩不安,但依舊直視著吐門那斯圖的大眼睛。
吐門那斯圖還沒答話,她眯縫起一雙撩人的丹鳳眼,瞟了吐門那斯圖一眼,小聲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聽了可別來勁。”
“嘿嘿嘿......”故事還沒開始,她先笑出了聲。“你聽著,那時候你還小呢,兵團快散攤了,有朋友的、膽大的都男女睡在了一起,有一個兵團戰士沒有女朋友,急得每天團團轉,他五大三粗的,條件也不好,哪個女戰士都看不上他,你猜怎麽著?有一天晚上,他把一頭小母牛圈在草圈裏,他騎上去,跟那頭母牛幹那事了......”話沒說完,自己忍不住先大笑起來。
葛翠玲津津有味地講起那些道聽途說駭人聽聞的醜事,還沒講完自己到笑得前仰後合,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倒在了吐門那斯圖的身上。吐門那斯圖青春年少火力正旺,哪禁得這般撩撥,不自覺地一把摟住腰粗的象木桶似的葛翠玲。
葛翠玲巴不得有人上勾,不客氣地解開懷,讓小夥子插上門,兩個人在一起自是一番雲雨。
自那天以後,葛翠玲越發不可收拾。隻要陳文生不在家,他都會盛情邀請吐門那斯圖去她們家解饞。豔麗走了,文生家又多了一個男食客,文生巴不得有人陪他喝酒,有人為他買酒;葛翠玲也巴不得每時每刻都能與這個英俊善良豪爽大方的小夥子在一起。
她自以為報了文生到處拈花惹草的一箭之仇,仿佛竭力補償受人冷落的風流債,從骨子裏向鍾偉明示威:“你看我怎麽樣?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上你呢!你有這麽年輕嗎?你有這麽精神嗎?你有這麽可人疼嗎?哼!”
自那天以後,吐門那斯圖一天比一天迷戀上了她,同時又一天比一天嫌惡她。起初經不住她的誘惑,後來又在她麵前感到愧疚,後悔不迭,暗暗罵自己不如個牲口,不如那個不知羞恥的兵團戰士。母牛一走了之,隻不過留下個笑柄。葛翠玲卻象個瘟神似的,一旦她生理上得到了滋潤,也勾起了她無窮無盡的性欲和占有欲。
葛翠玲貪婪的親熱,沒完沒了,時時纏著他,誘惑他,威脅他,甚至不讓他與別的女孩子接觸。如今,放火的事調查到了他的頭上,公安特派員幾次找他談話,懷疑是他半夜回來抽煙,把煙頭扔在了草垛上。他不敢言聲,別人以為是他默認了,領導們認為既然是不小心失了火,也沒造成太大的損失,也就不了了之。
3
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沒過多少日子,鍾偉明家的一頭母牛被人砍成了重傷,好在是冬季,詠娥請了位牧民把這頭正在生育高峰的乳牛一宰了之。
偉明家的牲口正如人們嫉妒的那樣,少個一頭半頭根本動搖不了它的根基。
每天黃昏詠娥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站在自家的草圈前,一個兩個三個地數在夕陽的輝照下歸來的牛群。
那一頭頭肥大的犍牛,一頭頭挺著個大肚子,春季就要下犢了的乳牛,還有一頭頭二歲子三歲子,活蹦亂跳,調皮得就象半大的小夥子。
牛群在詠娥的精心喂養下,冬天就象秋天一樣胖,春天就象夏天一樣有精神,每頭母牛幾乎年年都要產子。牛群的數量一年年在增長,母牛都是適齡的小口牛,二歲子都是改良品種的草原紅,有了這些牲口,詠娥什麽都不怕,偉明每月隻有四十三元的工資,這些牛群就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們一家賴以生存的基礎。
這個道理陳文生也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知道,隻有毀了這群牛,才能徹底毀了鍾偉明的家,才能使他的如意算盤成功。
春節過後,接近春分,還是看不到一點點春的氣息。白天,遇到好天氣,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銀光,到了夜晚,天氣還是很冷,經常刮大風,是個變幻無常的季節。
這一個夜晚,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氣溫下降了許多,墨一般的夜告訴人們,這個夜裏肯定會大雪紛飛。
陳文生看了看外麵的天氣,心中暗暗高興。“真是老天助我,俗語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今兒外麵這樣黑,又下起了雪,半夜肯定要刮白毛風,上次遇到了倒黴的吐門那斯圖,今晚說什麽也不能重蹈舊轍,你鍾偉明縱有三頭六臂能掐會算,也想不到我陳文生會用諸葛孔明的火攻!大火一燒,再加上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誰能說火是我放的?我跟他有仇不假,可沒有證據誰能把我怎麽樣?牛群一死,鍾偉明就是隻沒毛的鳳凰,那個詠娥潑婦也不會饒了他,兩口子一掐,哪還顧得上衛生院,往後的日子可就好辦了......”
“你可真夠歹毒的。”
“噓,小聲點。”
“這一把火要是燒得他們家一毛不剩怎麽辦?”
“嗨,什麽時候變得菩薩心腸了。”
“唉,什麽菩薩心腸,我是心地善良,人家畢竟......”
“住嘴!”陳文生曆聲打斷葛翠玲的話頭。“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信義可講,什麽老鄉、同學,什麽親密戰友,什麽知恩圖報,都他媽的扯蛋!成大事業必須狡詐、殘忍,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陳文生被他處心積慮的惡意琢磨得愈加尖銳了。讓鍾偉明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欲望,使他的眼睛在夜裏顯得格外明亮。
好容易捱到了半夜,雪越下越大,果然刮起了西北風,雪花在大風中盤旋著飛舞著,外麵的一切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大雪覆蓋了草原,覆蓋了房屋、草圈,天氣陡地寒冷了許多。晚上,每個家庭看到要刮白毛風,早早地把所有的牲口都圈進了牛棚。牛圈大門用皮杠繩拴結實,再大的風雪也不用擔心牛群會順著暴風雪跑丟。
陳文生悄悄地穿好了衣服,爬了起來。響聲驚動了葛翠玲,她睜開眼睛問:“半夜三更的你起來幹什麽去?”
陳文生不耐煩地說:“你別管!”
“你是不是又......”
陳文生急忙捂住葛翠玲的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孩子,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葛翠玲心領神會,禁不住心驚膽戰慌裏慌張地小聲說:“你別讓人家發現了,萬一......”
陳文生惡狠狠地說:“萬一?沒有萬一!不是魚死就是網破,都是北京來的,憑什麽你發財讓我受窮?哼,他媽的,還是毛主席好,要是毛主席在,怎麽也輪不到他這個反革命的狗崽子騎到我頭上拉糞撒尿!”
陳文生穿好衣服,揣上打火機,趁著越刮越大的暴風雪和漆黑的夜色,輕車熟路,一直摸到了鍾偉明家的草圈邊。他爬上高高的草垛,掏出打火機,如法泡製,抓起一把幹草,用打火機點著,順勢塞到草垛的底下。
幹草見了火猶如浸了油的棉絮,瞬間燃燒了起來。不一會的功夫,草圈裏火光衝天,映紅了漆黑的夜。
4
在草原牧區冰冷刺骨的冬季裏,如果有一間帶火的小屋,一個溫暖的被窩,能舒舒服服踏踏實實一宿酣睡不起,這就是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甚至一度是許許多多北京知識青年夢寐以求的幸福了。而此時住在衛生院病房裏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屬都暗暗慶幸,在風雪交加的夜晚能有這樣一間溫馨的小屋,住在裏麵既不感覺冷又不必擔驚受怕。有鍾偉明在,有衛生院的幾個醫生、護士在,他們什麽都不怕。
屋裏的人們都睡熟了,耳邊聽不到外麵呼嘯著的西北風,不用擔心在嚴寒和暴風雪中的蒙古包像隻搖搖欲墜的小船,隨時可能被風雪吞沒。待產的孕婦撫摸著蠕動不安的胎兒,在期待與幸福中睡著了;發了幾天高燒的孩子退了燒,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連犯了氣管炎不斷咳嗽不斷喘的嘎日布老人也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時鍾剛剛敲過午夜十二點,外麵風更猛了,雪更大了,黑漆漆一團,也許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夜了:白毛風、暴風雪、酷寒和一個巨大的陰謀接踵而來。
黑暗中,病房裏一位待產的孕婦起來小解,她站在窗戶前,望著窗外黑夜裏突然升騰起來的漫天大火,目瞪口呆。她揉了揉睡意朦朧的雙眼,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她一邊大呼小叫一邊跑出病房,不顧一切地用手敲打起隔壁吐門那斯圖的房門。
“吐門那斯圖,不好了,著火了!著火了!”
喊聲吵醒了正在夢香國裏的吐門那斯圖,他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往外望了望,顧不得多想,甚至顧不得穿衣服,忘記了嚴寒,忘記了外麵的冰天雪地,赤著腳,隨手扯上件蒙古袍,胡亂披在身上,拉開房門,一直跑向鍾偉明家的牛圈。
吐門那斯圖心裏明白,這樣的事情遲早會發生。他的心裏明鏡似的,有許多人對鍾偉明懷有不共戴天、勢不兩立的仇恨,不過這種仇恨不是殺父之仇,不是鍾偉明得罪了誰。
當鍾偉明隻有一身打著補丁衣服的時候沒人恨他;當他娶不上媳婦的時候沒人恨他;當他一文不鳴整天騎著馬像個討飯的和尚似的也沒人恨他。
吐門那斯圖怎麽也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麽發展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不知為什麽非要置鍾偉明於死地不可。他知道陳文生心貪,早想將鍾偉明取而代之;他知道陳文生心狠,但總認為他還沒到喪盡良心,沒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他以為陳文生那次放火沒有得逞,他再也不會冒險了。可是,火光說明了一切。
吐門那斯圖顧不得腳下的雪凍得他雙腳生痛,顧不得迎麵而來的寒風刺痛了他的臉、他的耳朵,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跑向牛圈,跑向那片正在燃燒著的熊熊大火。
他的腦海裏閃現出大災之年瘦猴似的鍾偉明騎在小青馬上,穿著難以遮擋風雪的皮得勒,凍得用自己的馬蹄袖不斷遮蓋住瘦削的臉,跟在他家的牛車後麵,一步一步艱難行走的模樣;閃現出半夜裏鍾偉明拖著疲乏的身子,為病人忙碌的身影;閃現出老父親喝著酒,高聲對大家說的話:“鍾偉明是我們的菩薩醫生,誰對他有意見我們不管,想趕走他不行!”他與葛翠玲剛剛做完好事,走出門迎麵撞上院長,吐門那斯圖羞愧難當,鍾偉明寬容、諒解的目光;還有院長無數次對他吐門那斯圖的叮囑:“你不要喝酒,不要喝酒......”
一步,兩步,吐門那斯圖仿佛走在針氈上,他不顧一切地跑向火光衝天的牛圈。一步,兩步,已經來到大門前,他伸出手去解係在木柵欄門上的牛皮繩,心裏想:“牛是偉明家的命根子,是他們一家多少年辛辛苦苦的積累,是一個家庭的根基,不能沒有它們,決不能!先把牛放出來再說。”
他心裏這樣想著,在牛圈門前,伸出雙手用力拉扯拴大門的皮繩頭。一下、兩下,繩子非但沒開,反而越拉越緊。天呀!皮繩早已係成了一個死疙瘩,怎麽也解不開。
火光衝天,慢一步也許這些牲畜就沒救了,怎麽辦?繩子解不開,泥土垛成的牆高不可攀,樺木杆作成的牛圈門牢不可破,圈裏的牛群亂成一團,哞哞吼叫著,眼見大火鋪天蓋地漫延開來。
慌亂中吐門那斯圖一眼瞥見木柵欄門旁戳著一把鏟凍牛糞用的鐵鍬,他靈機一動,趕緊跑過去,高舉起鐵鍬,用鋒利的鍬頭狠命剁牛皮繩。
一下、兩下、三下,牛皮繩斷了,吐門那斯圖一把拉開大門。
牛圈裏幾十頭被衝天的火光映照得亂作一團的大牛擠小牛,犍牛踩乳牛,大牛小牛胡亂叫著,跑過來跑過去,驚慌失措亂作一團。忽然,靠近門口的牛群見到大門敞開了,它們仿佛看見了一條通往天堂的路,吼叫著、擁擠著、爭先恐後一窩蜂地跑了出來。
吐門那斯圖的兩腳凍得幾乎失去了知覺,長舒了一口氣,跌跌撞撞返身往回跑。剛剛跑進衛生院的大門,迎頭碰上聞訊從宿舍裏往外跑,穿戴不整,披散著一頭長發的梁秀琪。黑暗裏,兩個人險些撞到一起。
秀琪見吐門那斯圖從外麵慌裏慌張往回跑,不解地問:“出了什麽事?”
吐門那斯圖吞吞吐吐語無倫次:“火!火!”
秀琪不耐煩地問:“火?火怎麽了?”
吐門那斯圖顧不上多解釋,一邊跺著腳繼續往回跑一邊說:“腳,腳,著火了,著火了。”
陳文生趴在自家的窗戶上,把窗簾撩開一條縫,在黑暗中隔山觀虎鬥。他開心地看著鍾偉明家的牛圈上空火光衝天,他無法壓抑發自內心的大笑,樂不可支地躺倒在自家床上,四腳朝天亂踢亂蹦起來。
葛翠玲蓬頭垢麵地湊了過來,不知是埋怨還是誇獎,說:“你可真夠歹毒的!”
牛的吼叫聲、人的喊叫聲、風雪裏驚慌失措的人們跑來跑去,呼天喊地一片狼藉。
陳文生獰笑著,腦子裏出現了多麽可喜的場麵:鍾偉明家的草垛被大火燒得寸草不留,牛圈裏大牛踩小牛,犍牛頂乳牛,你頂我,我頂你,小牛被踩得奄奄一息,大牛的身上被越著越大的烈火引著了整個身子,一頭頭火牛就像是一頭頭瘋狂的野牛,猛烈衝撞著,嚎叫著。“看來就等著吃牛肉了!”陳文生幸災樂禍地突然說,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突然,葛翠玲張大了嘴,好似中風了一般,說不出一句整話來。“你,你,你看,那火,火,怎麽燒到那邊去了,咱們家的牛......”
她的話還沒說完,陳文生恍然醒悟,他剛才那不可一世的神氣樣兒此時蕩然無存,他顧不得答話,顧不得把披著的棉衣穿好,一把推開葛翠玲,起身往外就跑。
“那是咱們家的牛圈!”
大火盤旋著、燃燒著,足足有上萬斤的草垛既然已經著大了,就不容易一時半會兒撲滅。忽然,火勢盤旋著,翻滾著,一股旋風卷著火頭直衝西邊隔壁陳文生家的牛棚而去。
陳文生家的牛圈緊靠在鍾偉明家的草圈邊,就勢搭起一個小牛棚。棚上草雖不多,也足足有兩大馬車,圈雖不大,兩頭牛一大一小趴在裏麵又暖和又舒服。
牛圈門外麵與眾不同,陳文生兩口子特意為柵欄門上了把大鐵鎖。葛翠玲閑得沒事,每天都把僅有的一對乳牛刷洗得幹幹淨淨服服貼貼。自從回到白音塔拉,製辦了這一對奶牛,這牛就成了她的命根子,她家所有的財富都體現在這心愛的牛身上,她甚至多少次盤算著、幻想著:“乳牛下乳牛,三年五個頭,”不出幾年她家的牛群也許就要趕上鍾偉明家的牛群了呢。
陳文生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牛圈前,緊接著葛翠玲也到了。門上有粗鐵鏈,鐵鏈上有大鐵鎖。陳文生不禁叫苦不迭。他用力搖晃了幾下木門,木門紋絲不動,他不得不返身往回跑。
葛翠玲站在一對火牛前急得團團轉,不知所措。不一會兒的功夫,大火吞沒了陳文生家那間小小的牛棚,隨著一聲轟鳴,支撐著牛棚的細細的樺木杆徹底倒塌了,陳文生家僅有的一頭大乳牛、一頭小牛犢甚至沒來得及用力嚎叫,就被大火無情地吞沒了。
葛翠玲發了瘋一般嚎叫著要衝進那間小小的牛圈,她因哀傷和恐懼幾乎失去了理智,她恨不能去擁抱燒得焦黑的一對兒乳牛,情不自禁地低呼一聲:“我的牛。”眼前一黑,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陳文生緊緊抱著葛翠玲,望著瞬間倒塌了的低矮的牛棚和衝天大火,欲哭無淚。悔恨、懊惱、仇恨,他不知道這時是一種什麽滋味。也許沒有什麽比追悔莫及更令人懊喪的了。陳文生放開自己的媳婦,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牛圈前堆滿了人,人們用水潑,用二齒子刨,用草叉拚命地撲打,大火終於熄滅了。鍾偉明家的牛群奇跡般地全都跑了出來,雖然草垛幾乎燒了一半,牛卻一頭也未損失。
葛翠玲跪倒在自家的牛圈前,嚇得魂不附體,她聲淚俱下無比激動地仿佛在哀求老天爺一樣,雙手叩地,喘息著說:“老天爺,老天爺。”
大家議論紛紛。
“真是暴風雪單打老弱畜,陳大夫家就一對兒乳牛還讓給燒死了,那個大財主鍾偉明家一大群牛卻沒燒著一頭。”
“嗨,人鍾偉明福大命大造化大,有菩薩暗中保佑著呢!”
“誰這麽壞,這樣大的雪天一定是誰放的火,要不然絕不會自己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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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大家的議論,秀琪突然想起了才出衛生院時迎麵碰上的吐門那斯圖。看到人們漸漸散去了,她低聲對偉明說:“是不是吐門那斯圖呀?聽見著火了,我急忙起床,穿好衣服跑出屋門,迎麵碰見吐門那斯圖慌裏慌張地跑進了衛生院。”
偉明聽罷急忙說:“別瞎猜,吐門那斯圖與我一無仇二無冤,他怎麽會放火呢?你們不知道,牧民不會幹這種事,絕不會!”
鍾偉明對吐門那斯圖深信不疑,他知道小夥子雖然有點懶,又與陳文生經常在一起,學會了抽煙喝酒,也不愛學習,並且葛翠玲經常與他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會有什麽好事。可是,鍾偉明知道,一個牧民的兒子,特別是其木德的兒子,他不會做出這種對不起鍾偉明的事。
那麽放火的是誰呢?鍾偉明心裏明白,此時此地,與他似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隻有北京老鄉陳文生兩口子了。他知道陳文生恨他,可是他總認為他們是老鄉,文生不會昧著良心做傷天害理的事,他萬萬沒有料到陳文生會下如此的毒手。
也是老天有眼,一把火沒有燒到鍾偉明家的一根毫毛,反而讓陳文生家的牲畜絕了根。葛翠玲哭了好幾天,背地裏埋怨陳文生不該損人害已。但是,恨歸恨,罵歸罵,無奈木已成舟,隻好打掉了牙齒往肚裏咽。
這場大火也燒醒了一直麻木不仁的吐門那斯圖,使他徹底看清了陳文生的真麵目。
“陳文生慷慨大方經常給我酒喝不過拿我當槍使,葛翠玲難道真的對我好嗎?她不過需要一個小夥子的溫情,需要一個年輕人來滿足她那無止境的和強烈的欲望,身邊有一個情人也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吐門那斯圖悶悶不樂地想。
“雖然我吃了不少你們陳家的飯,喝了你們的酒,還與葛翠玲睡過覺,可是這次我不欠你們的了!”
吐門那斯圖坐在辦公室裏胡思亂想,蘇木的公安特派員又來把他叫到辦公室去談話。
走進辦公室,書記白依拉陰沉著臉,剛剛讓他坐下,嚴肅地對他說:“吐門那斯圖,你好好想想,你為什麽半夜起來,為什麽兩次火災都是你先發現的?如果是你抽煙不小心著了火到情有可原,你還年輕,要講真話,說了真話,我們看在老隊長的麵子上也會幫助你。說吧。”
吐門那斯圖不耐煩地說:“我早說過了,是住院的病人叫起的我,不信你們去問她,我出去時火已經著大了,要不是我放開院長家的牛圈門,一頭牛也別想跑出來。”
特派員不耐煩地說:“你小子不說實話,等我們查出來你可別後悔。”
“你認為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什麽人跟你們院長過不去,三番五次要燒你們院長家的牛?”書記問。
“不知道。”吐門那斯圖瞪眼看著麵前幾位幹部,顯得底氣不足地悄聲回答,心裏卻在想:“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誰不知道呢,還來問我。”
也不知道這樣的訊問有幾次了,訊問的內容幾乎都一樣,公安特派員問過了,書記問過了,旗裏公安局的問過了,衛生局的領導也來過問了。經過了這次事件,吐門那斯圖仿佛真成了一個縱火犯,人們見到他都要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他,讓他覺得簡直抬不起頭。
這種沉悶也促成了一件好事。吐門那斯圖一個人每天悶悶不樂地關在自己的宿舍裏,埋頭看書。這幾個月裏,他看的書比他一生看過的書都多。陳文生找他喝酒,不去;葛翠玲找他吃飯,他也不去。他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吐門那斯圖同過去的那個無知的吐門那斯圖徹底決裂了!我再也不受人擺布,再也不能好吃懶作,再也不能整日碌碌無為了。我雖然有了工作,可每月的工資都不夠花,還要家裏接濟,還要不斷花家裏的錢,醫術沒學多少卻落下了不少壞毛病。
在衛生院裏,隻有一個人相信吐門那斯圖,對他態度依舊,那就是院長鍾偉明。
鍾偉明不相信吐門那斯圖會放火,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早已風言風語要把鍾偉明調出白音塔拉,有不少人在千方百計地使勁呢。鍾偉明想:“天有不測風雲,雖然局長答應過隻要我不想走,就永遠留在白音塔拉,可是萬一有個領導偏聽偏信,把我調出白音塔拉了呢?如果真的要離開白音塔拉,我走以前一定要培養出一名能做手術的醫生。吐門那斯圖年輕,人靈巧,腦子一點也不笨,學東西比誰都快,又是本地人,不會遠走高飛,隻要讓他做上幾次手術,他一定能學會。”果然,以後幾次做手術,鍾偉明當助手,吐門那斯圖主刀,整個手術都順順利利地做下來了。
吐門那斯圖改邪歸正,使鍾偉明和吐門那斯圖的家人都感到很欣慰,牧民老鄉也逐步改變了對吐門那斯圖的看法,開始有些病人找他來看病。
誰也沒有料到,衛生院接到一紙調令。拆開信以前人們都以為鍾偉明在白音塔拉的日子到頭了呢;想不到,白紙黑字,卻是將吐門那斯圖調往了遠離家鄉的西部衛生院。
6
龐國發在偉明家打工平心而論兩口子待他不薄,盡管一個人住在借來的一間空房子裏,有偉明家供糧食,供牛糞,還有鍾偉明穿舊了的衣服,吃的飽,穿得暖,偶爾還有口小酒喝,比起以前住在牧民家東跑西顛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強多了。偉明家的牛群越來越壯大,離不開這樣一個雇工,龐國發豐衣足食,不用愁找不到活計,可他們想不到,幹的好好的,山柱跑來竟提出要走人。
“鍾、鍾、鍾院長,鍾大哥,”龐國發結結巴巴不知叫鍾偉明什麽才妥當。“我,我,我要走了。”
“什麽?要走了?”鍾偉明以為聽錯了,滿腹狐疑地問。“你是不是要回趟壩前探親?”
“不是。我爹媽早沒了,哥哥嫂子又嫌棄我,我看誰呀?”
“那上哪?是不是嫌我們給的錢少,要是錢的事好商量。”
“不是。”山柱肯定地回答。“我要上東烏旗了。”
“東烏旗?”鍾偉明更糊塗了。“早聽說東烏旗牧民牲畜多,大方,給錢多,你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嗎?”
“不是。”山柱再一次否定道。“我姐找我呢,展赤您知道不知道,也是你們北京知識青年。”
“展赤?”聽到展赤的名字,鍾偉明的臉“騰”地紅了,更加不解。
“是展赤。她們家大車老板病了,她給捎信兒來了,叫我去給她們家幫忙,我以前在她們家呆過兩年。”
聽到此,鍾偉明什麽都明白了。
老早以前,展赤在大隊部時,時不時傳來她的緋聞,別人笑話她,說她生了私生子以後,不但不改邪歸正,還在家養了個拉幫套的。這拉幫套的莫非是小山柱不成?
7
一幕幕的鬧劇上演之後,衛生院出奇的平靜。衛生局、檢察院的人都來過了,經過一次次查證,宣告鍾偉明無罪。
陳文生沒能如願戴上烏紗帽,反到挨了上級領導的批評。他忽然變得謹小慎微,沉默寡言,連葛翠玲也一反常態,對於一向熱衷的男女問題表現得十分淡漠。一對乳牛對鍾偉明家來說也許是微不足道的,而對於陳文生一家人來說就意味著他們的全部財產。由於陳文生不再告狀,葛翠玲不再打罵胡鬧,衛生院的工作漸漸走上了正軌。病人多了,收入多了,醫生的技術提高了,牧民們對自己家鄉的衛生院越來越信任,越來越喜歡。
葛翠玲與詠娥見了麵互不問候怒目相視的時期也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雙方敵視的情緒有所緩和。
人們都說隻有讓葛翠玲受窮她才老實。
白依拉書記一個人掙工資,改革開放後因他是幹部,分牲畜到戶沒他的份,他家的生活並不富裕。他是領導,喝慣了別人家的酒,在他老婆的逼迫下,破天荒在家請鍾偉明來喝酒。
酒過三巡,白依拉的臉紅了,眼圈也紅了,他激動地用蒙話對鍾偉明說:“鍾院長,我以前對不起你!”
鍾偉明趕緊客氣地說:“別這麽說書記,沒有什麽對不起的。”
“不!”這個蒙古漢子動了感情,一邊掉淚一邊說:“要沒有你,我老婆就沒有了。”
“不會,不會。”
“我們草原上以前死的女人還少嗎?你看有多少光棍,老婆都是生孩子時死的,這幾年看看,有死的嗎?”
“不用說,書記,喝酒,喝酒。”
白依拉喝幹了杯中酒,繼續說:“我什麽都知道,你沒上過學,可是,你已經大學畢業了!我們給畢業證書!我們牧民給!”
鍾偉明微笑著,喝著酒,知道白依拉今天動了真情,說的都是心裏話。
“別的蘇木的衛生院都垮了,我們的怎麽越辦越好?我們衛生院以前房倒屋塌,沒錢買藥,沒有醫生,別說動手術,一般的重病人都救不了,都得往旗裏送,你說死了多少?”
兩個人說著話,一瓶酒見了底。
“有功呀!有功!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麽做標準呢?拿什麽去辨別他呢……’”白依拉不虧是“文化大革命”過來的老幹部,許多年以後,毛主席的話依然記得一清二楚。
“其木德達勒嘎說過,全不拉嘛嘛說過,你鍾偉明這個!”白依拉伸出了一個大拇指。“你們北京知識青年這個!”他又一次伸出了大拇指。“我今天告訴你,你如果不走,永遠在咱們蘇木,你永遠是院長!永遠!我說了算!”
鍾偉明也喝多了。他覺得這些年來的苦和累沒有白受,白依拉雖然是書記,可他是典型的大老粗,大好人,是蒙古族牧民中直爽豪放的代表,鍾偉明從沒忌恨過他。“書記,你以後得少喝點酒,身體健康重要呀!”鍾偉明發自內心地說。
“明天,明天就戒酒!以後不喝了,太誤事,這是蒙古人的毛病,沒辦法,沒辦法。”白依拉感慨道。
“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肝,肝知道嗎?”
“肝,肝。”白依拉醉眼朦朧地重複說。
“對肝不好,最傷肝,以後少喝點!”
“好,好,我聽你的。”
“西烏旗的那達慕大會你去嗎?”鍾偉明問。
“當然要去!那達慕大會是我們蒙古族最隆重、最重要、最值得去的地方,慶賀豐收,看摔跤、賽馬,會會老朋友,一年就一次,當然得去。你?”白依拉的話戛然而止,稍停片刻,他突然說:“我們也要開那達慕大會,要給你們衛生院開,要好好慶祝慶祝!”
“給我們衛生院開?”鍾偉明疑惑不解。
“對,我明天就找蘇木的其他領導商量,咱們蘇木衛生院開,不但開,還要規模大,開的隆重、熱鬧。”
鍾偉明見書記認了真,有些擔憂地說:“真要開哪得花多少錢呀?這開銷一定不小吧?”
白依拉頭一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這你就不懂了,開那達慕大會沒有虧本的。”白依拉推心置腹,把往年蘇木那達慕大會的家底全給抖落了出來。“我們那年開那達慕大會,花了一萬多,收禮物得有二萬多呢。有五匹馬,四頭牛,三十多隻羊,還有現金......”
這一個晚上,鍾偉明從沒喝過這樣多的酒,白依拉也從沒有這樣好酒量過,二斤草原白下了肚,兩個人非但沒醉,還把開那達慕大會的事琢磨了個透。
8
那達慕大會如期舉行。
鍾偉明的心情如陰鬱了好幾天的天氣一樣,大會快要開了,各種準備齊全,客人們吃的、住的、獎品等等一應俱全,鍾偉明卻高興不起來。大會成功也好,碰鍋也罷,隻要它一結束,按照事先的約定,一個特殊的時刻也降臨了。大會仿佛是為秀琪而開,是慶祝的大會,也是歡送的大會:大會一結束,秀琪就要遠走高飛。
在衛生院病房前,平坦開闊的草地上,臨時搭起了主席台,主席台前擺上了一長溜學校借來的桌椅,旗委書記、蘇木領導、衛生局長、各衛生院來的嘉賓端坐一排。鍾偉明宣布那達慕大會開幕,領導們相繼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們高度讚揚了衛生院這幾年取得的令人矚目的成績,熱切期望今後在鍾偉明的領導下走向更燦爛的輝煌。
秀琪站在身穿節日盛裝的牧民老鄉當中,擁擠的人群將會場圍得水泄不通,人群外圍是一圈圈的摩托車、拖拉機,還有幾輛吉普,代替了往日的牛車、馬車。秀琪看著偉明站在主席台前,對著數以萬計的牧民老鄉,對著各級領導,如數家珍一般述說著衛生院這幾年取得的成績,她想:“偉明成功了,終於成功了,他沒白沒夜地操勞,為治病救人不顧一切,冒了多少風險,受了多少罪,隻有我心裏最明白。”溫柔的淚湧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答應過偉明,當他功成名就,我就隱退,就離開他。今天,終於到了這一天了。”
整個會場,人們的目光聚焦在摔跤手身上,隻有秀琪的眼睛緊緊盯著主席台上的鍾偉明。
她看著他,心裏酸酸的。她知道,在烏珠穆沁草原上,在最喜慶最隆重最令人驕傲的大會上,開天辟地第一次由一個漢人來主持、召開那達慕大會。無庸置疑,這是偉明的榮耀,是那些純樸的牧民老鄉對他的最高獎賞。秀琪知道,現在,當表麵上一切都風平浪靜的時候,當衛生院處在曆史上最好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要走了。如果不走出去,她就越來越離不開偉明了。
大會進入了尾聲,蘇木書記白依拉扯著嗓子,高聲宣布:“摔跤第一名是白音塔拉大隊的巴特爾!”
會場上下一片歡騰。真是眾望所歸,巴特爾是白音塔拉牧民心中最好的摔跤手,他應該得第一!
在百年不遇的大雪之年,巴特爾在鍾偉明的看護、治療下,九死一生,如今你看:巴特爾高大健壯的身軀,渾身棱角分明、孔武有力的肌肉,閃電一般的動作,他低頭跑進會場時如翱翔的雄鷹,又如飛馳的馴鹿,他得到過那麽多的冠軍,他永遠是白音塔拉牧民心目中的英雄。
巴特爾穿著威武的跤手服裝,在老喇嘛們的頌歌聲中,像雄鷹一般上下翻飛著跳進了會場。他彎下腰向白依拉致謝,突然,他把脖子上佩戴著的象征跤手榮譽的護身符“鏗嘎”摘了下來,他走到鍾偉明跟前,把它端端正正地戴在了鍾偉明的脖子上。
人們起初一楞,繼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雷動一般的掌聲代表了牧民們最真誠的心意。它是祝福,它是讚美,它是一首無言的歌。
鍾偉明的眼睛濕潤了。秀琪的眼睛濕潤了。任何感激的話都是多餘的。牧民們最純樸最原始的祝福,就是對鍾偉明最高的獎賞。
9
第二天午後,鍾偉明到蘇木辦公室辦完事往衛生院走,忽聽背後有人喊他。
“鍾院長,鍾院長!”
鍾偉明回頭看時,隻見白音塔拉大隊的牧民胖丹僧,趕著輛馬車從供銷社方向一路小跑著過來。車到了跟前,丹僧把韁繩拉了拉,拉車的馬蹦了一下,停了下來。隻見這牲口左前腿微微翹起,不敢著地。
鍾偉明站住了腳,望著丹僧問好。“你好,丹僧大哥,買糧食來了?”
“你好,你好。”
丹僧並不急於回答鍾偉明的問話,眯起了一雙如豆小眼望著鍾偉明笑。
鍾偉明對丹僧詭秘的微笑感到莫名其妙,他看著身胖如牛的丹僧,看著他坐在一輛鐵軲轆輕便車上,屁股下是買好的白麵、小米,身後堆著磚茶、百貨,車轅上套著一匹矮個子白馬,馬車從遠處跑過來,白馬一瘸一拐一走一點頭,害得丹僧坐在馬車上一顛一顛的,丟人現眼。
富裕的牧民早開上了小四輪拖拉機,丹僧空有一身虛膘,家境並不十分富裕,他的名字前頭加上個胖字是因為大隊裏有七個男人名叫丹僧。
鍾偉明明知故問,看著車上的糧食再一次問:“糧食買好了?”
丹僧依舊笑而不答。見鍾偉明疑惑的目光,忍俊不住,所問非所答地說:“你認識這匹馬嗎?”
“這匹馬?”
鍾偉明見丹僧賣的關子是關於這匹馬的,不由得用眼細細打量起這匹貌不驚人、甚至有點醜陋不堪的瘸馬。
這是一匹老馬,通體潔白,它臉上的胡須長而密,脖子上的鬃毛還能看出些許青色,它的鼻下、嘴唇布滿褶皺,比一般的馬更多更深,老態龍鍾,說明它已上了歲數。老馬也許在慶幸主人停下車讓它可以暫且歇息片刻,將那隻瘸腿微微抬了起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鍾偉明看完老馬的身子、馬腿、馬頭、馬尾,最後用眼睛去看馬的眼睛。
這一看非同小可,這匹老馬也正在用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他。
老馬的眼神裏充滿了憂怨、痛苦、無奈、哀傷,也許還有無盡的思念。
鍾偉明一步跨向前,摟抱住老馬的脖子。無庸置疑,這是一雙熟悉而又親切的眼睛,即使它衰老、混濁、暗淡無光。
“我的小青馬。”鍾偉明用蒙話輕輕自語道。
胖丹僧坐在車上嘮嘮叨叨,嘲笑鍾偉明:“不認識你的小青馬了吧?它老了!你說它倒底十幾了?有人說它十七,有人說它十八,我說過,問問鍾大夫就知道了......”
鍾偉明站在那裏輕撫著小青馬,胖丹僧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的小青馬,我的小青馬。”鍾偉明用蒙話反複叨念著。
小青馬喉嚨裏滾動著噅噅低鳴,它豎起耳朵,用混濁的眼睛遲疑地瞥了一眼鍾偉明。
“我的小青馬,我的小青馬,我以為你不在了。”鍾偉明在心中叨念著。
這匹可愛的老馬——曾經的小青馬,低垂著脖頸,發出了陣陣驚恐、絕望的悲嘶。它一副歉疚的樣子,好像在說:“對不起,主人,如今我老了,簡直醜不堪言。”小青馬溫柔的眼睛裏充滿了憐憫和抱怨,還有一點詫異,弄不清今天為什麽能與它的主人邂逅相逢。
鍾偉明撫摸了一會兒馬的脖頸,小青馬會意了,抖抖鬃毛像抖掉疑慮。小青馬前胸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用它眼裏微弱的餘光望著它往日的主人,仿佛在說:“主人,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能見到你,我心滿意足,別無它求。”
鍾偉明渾身一顫,從老馬的眼神裏,他依稀看到了從前的小青馬。
這就是他那忠誠、賣力、英姿勃勃,永遠的小青馬嗎?
在“文化大革命”中,在插隊最艱苦的歲月裏,小青馬以它奔放有力讓狼群都為之畏懼的勇敢,與鍾偉明相依相伴,不離不棄;它在騎術高超的馬倌們麵前暴跳如雷,毫不示弱,絕不任人欺淩;可是自從跟了鍾偉明,它卻優美柔順,忠貞不二,從沒踢過他,摔過他,騙過他。他們之間好似形成了難以割舍的親緣關係。在最惡劣的天氣裏有小青馬;走最遠的路要小青馬;關鍵時刻,危機來臨,依然是小青馬。小青馬讓鍾偉明瘦弱的身軀有了英雄般的傳奇,他們倆相互發揮,相互補益,創造出多少轟動草原的神話!
如今小青馬的皮毛變白了,通體潔白。曾經好看的菊花瓣不見了,身上不留一絲青色。小青馬的青是它父親,那匹優良的種公馬“朝魯青”遺傳給它的;小青馬老了,也許更懷念自己的母親,那匹通體潔白血統純正的烏珠穆沁白稞馬。白色才是母親遺傳給它的本色,因了這白色,小青馬可以高壽:草原上的馬一般隻有十四、五歲的壽命,隻有白馬才能享受高齡,活上二十來歲。這白色難道是母親留給它最後的愛嗎?
鍾偉明不忍看小青馬,不願承認這就是小青馬。他想過小青馬,在夢裏無數次地見到過它,可是他從來不去打聽小青馬的下落,從來不去認真地追究小青馬究竟到了誰的手裏。他怕聽到小青馬淪落為某人某地刀下鬼的噩耗,怕見到它凍死、餓死在荒山野嶺,怕聽到它流落到異地它鄉的音訊。
哦,小青馬,你用你的一生伴我度過了我生命中最困苦的十年。沒有你,我能活到今天嗎?如今,隻要接觸到馬,聽到馬蹄踏過大地的有力聲響,看見一匹匹膘肥體胖的馬,我就會坐臥不安。隻要聽到馬的嘶鳴,就認為那是你在召喚;一聽到馬頭琴高亢、鷹啼般蒼涼的聲音,我就熱淚盈眶,就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鍾偉明離開小青馬的時候,以為它解脫了。小青馬溶入了大馬群,隨著日出打滾撒歡,隨著落日追逐豐美的水草,它們好像永遠是自由的、散漫的,在寬廣的大草原上我行我素,無拘無束。馬群既不像羊群一樣在牧民的嗬護下隻能呆在網圍欄裏,圈在牲口棚裏,也不像牛群那樣安貧知命,隨遇而安,夜夜守在主人的房前屋後。
“這馬可不是你騎那時候了,打也不跑,罵也不跳,整個一個肉蛋。這不,腿也瘸了,不能騎了,誰也不要,我將就著套車吧。”胖丹僧絮絮叨叨,不管鍾偉明愛聽不愛聽,一個勁地說。
鍾偉明恨不能跑過去把胖丹僧從車上拽下來。他在心裏喊:“它老了你還那麽玩命地用它,使喚它!”
鍾偉明的心裏一陣酸楚。這老態龍鍾相當於人類九十歲的馬就是小青馬嗎?這就是曾經在草原上威名遠揚的小青馬嗎?小青馬曾帶給鍾偉明勇氣和信心,曾帶給他幻想,在插隊的那些日子裏,小青馬漸漸成了鍾偉明的依靠,在任何時候都是那樣精力充沛,在艱難的歲月裏無堅不摧,這不是其它笨拙的牲口所能有的。
鍾偉明記不清是怎樣離開的小青馬,甚至忘記了請丹僧到他家喝茶,直到小青馬跛著腿,拉緊的車轅橫木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胖丹僧矜持地吆喝著,身子探出馬車,搖晃著長長的皮鞭,小青馬奮力拉著,一瘸一拐地駕著車走遠了。
10
那達慕大會以出乎人們意料的精彩,曆時五天順利結束了。老天爺真是有眼,天陰沉沉的有幾天的功夫了,就是不下雨。這不,大會剛剛結束,雨水就約好了似的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與老天爺約好的除了這雨還有一個孩子。午夜的鍾聲剛剛敲過,一個嬰兒哇哇啼叫著降生了。
鍾偉明身穿白大褂,戴著白口罩,一個人在手術室裏忙碌著:助產,斷臍,包紮嬰兒,照看產婦,還要時不時的看看放在窗台上的手表,在心裏算計著各個產程的時間。最後胎盤順利娩出,產婦沒有大出血,一切正常,才囑咐家屬將產婦抬回病房,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鍾偉明習慣了有秀琪在他身邊的日子,習慣了無論幹什麽事都要有秀琪幫忙。現在秀琪要走了,他為了早日適應沒有秀琪的生活、工作,這一次接生特意固執地回絕了秀琪的幫忙。他想提前預習一下沒有秀琪的日子。
鍾偉明疲倦地走出手術室,夜已經很深了,病房裏的忙亂聲都漸漸的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了沉靜。他摸著黑,輕手輕腳地往外走。外麵的雨點聲滴滴答答響個不停,除了雨點聲,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從秀琪房間的門縫裏漏出一點點微弱的光亮,從門縫的寬度可以判斷出秀琪的門沒插,她一夜沒睡,鍾偉明似乎已經感覺到了。
他輕輕地來到門前,站在門外,停住了腳步。
秀琪躺在床上,一直傾聽著外麵的動靜。分娩需要的時間和程序她早已爛熟於心,每一次為產婦接生都是她與偉明在一起,那時她恨不能時間走的慢一點,她寧肯與偉明整夜在一起忙碌。
人們裏出外進的嘈雜聲、孕婦淒曆的哀號聲、呻吟聲、嬰兒的啼哭聲,一切聲音都耳熟能詳,在漫長的黑夜裏按照固定的順序進行著,時間仿佛無限期地延長了,後來慢慢地終於一切又陷入了沉寂。
她屏住呼吸,傾聽著外麵走廊裏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她的幸福,她的生命,她追求和渴望那麽久的東西一下子臨近了。
鍾偉明遲疑了此刻,他本想用工作和勞累消耗完這一夜。他知道這一夜秀琪和他誰也不會合眼。然而現在無論他想什麽都無法左右自己,這種奇妙的力量把他送到了秀琪的麵前。
鍾偉明推開秀琪的屋門,回身輕輕地掩上,隨手將插銷插上。
辦公桌上一根白蠟燭雖然不太明亮,但也照亮了屋裏的每個角落:秀琪仰麵躺在被窩裏,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象她的心一樣,洋溢著又驚又喜愛情的光芒。秀琪愛慕、溫順的目光透過滿含在那雙美麗、明亮的眼睛裏的淚水,投到鍾偉明的臉上。
愛情的光芒耀得偉明眼花繚亂,他一聲不響地走到她的床邊,接觸到她了,把他的雙手落在她裸露在外滑嫩白皙的肩上。他低下頭,用手憐愛地撫摸著她的肌膚。
秀琪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偉明的眼睛。她發現偉明的眼睛漸漸發亮,含情脈脈,蘊藏在那對眸子裏的神情使她心蕩神馳,她的心不由得一陣激動。
兩個人的瞳孔深處,映照出不可思議的一幕。秀琪那對如此美麗動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視著偉明,她翹起她那溫馨豐滿柔軟的雙唇,隨後在偉明低下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一瞬間,一股暖流穿過鍾偉明的全身,仿佛他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鍾偉明積累了多年的情感,一觸即發,一發而不可收拾。難道這不是他最思念的人嗎?不管自己在什麽時候,不管自己在做什麽,心裏總是想到她。如月亮圍著太陽轉,混亂的思緒終歸還是要回到她的身邊。
偉明張開雙臂環抱住秀琪,她默默地順從了。偉明的身子緊緊地貼著她的身軀,他們覺得兩顆心貼到了一起。兩個人頓時昏了頭,感情猶如決口的洪水將他們淹沒。
秀琪的雙手伸出了被窩兒,被子的一角從她的手臂上掀了起來,仿佛故意讓偉明看到她的身體,看到一個姑娘珍貴而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領地。
偉明看見秀琪潔白的上身那對顫微微的挺直的雙乳在昏暗裏那麽紮眼,好似兩座山峰高聳著,同時又奇異地令人難以置信地柔軟。乳房中央的乳頭那麽舒展,簡直就是一頂耀眼的皇冠。在雪白的兩乳之間,劃出一道淺溝,將平滑、紅潤、美麗的兩個圓球分布在胸部的兩邊,如同一對孿生子,親熱地依偎在一起。這圓潤、對稱、和諧隆起的曲線組成了最美妙的樂章。
秀琪用雙手摟抱著鍾偉明的脖子,看著他的眼睛,羞怯而快樂地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交給他。
偉明俯身吻著秀琪,吻著她潮潤的頭發。
她向他仰起頭來,他的嘴唇感覺到了那動了愛情的嘴唇,那種因長時間的等待而有點龜裂、灼熱的嘴唇。
偉明脫去上衣,脫掉所有的衣褲,他的身體一覽無疑,他將他整個人體暴露在秀琪的眼前。男人的身體毫無秘密可言。空蕩蕩的、荒蕪、單調、仿佛雜草叢生,一眼望去,沒有任何賞心悅目之處。可是,在秀琪的眼裏,偉明是惟一的例外。他那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怪模怪樣的家夥,毫無羞恥地堅挺著,在等待著甜蜜的許諾。
這是個溫和的雨夜,兩個人赤身裸體也未感到寒意。偉明擁抱著秀琪,把嘴唇緊貼在渴望他的親吻的嘴上。他的手從秀琪的脖子上慢慢滑到她的胸前,觸摸到那對柔軟的乳房。他撫摸它,手不知不覺往下沿著滑嫩嫩的肌膚,曲線分明的身體,後背,臀部,各部位的界限都消失在自然起伏之中。所有的部位、曲線都指向一個地方,那是女性最寶貴的私密之處。
秀琪一直沒有合眼,她在等待著偉明。想到明天就要分離,想到能有這樣一個夜晚單獨與她所愛的人在一起,又膽怯又害臊,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偉明的身體毫無掩飾地裸露在自己眼前了,秀琪不再猶豫,她不暇思索毫不遲疑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將自己美麗、青春、潔白,將一個“處女”美妙絕倫的身體呈現在鍾偉明的眼前。
偉明撫摸著秀琪,茫然地注視著她腰間流暢的曲線、豐滿而光潔的胸部、隨著呼吸靜靜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秀琪緊緊地摟抱著偉明,彼此的心跳都感覺得一清二楚,兩人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覺得此時的幸福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
經過了那道隱而不露的幽深的峽穀,一道隱蔽的溝壑,終於到達了神秘莫測的內部世界。
當第一次高潮過後,鍾偉明疲倦地躺在一旁,秀琪還在吻他的臉,用她嬌嫩的纖纖玉指撫摸著偉明。她的眼淚已經打濕了他的臉,秀琪哽咽著,堅決地說:“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多想與你近在咫尺,朝夕相守。”
偉明睜著眼,用被子蓋緊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緊貼著秀琪熱乎乎的身體,他完全沉浸在幸福和疲倦之中。這是何等完美的肉體啊,他想。隻有秀琪才能擁有如此的完美,能擁抱秀琪這樣的玉體,是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
“別說傻話,別耍小孩子脾氣了,這已經要感謝上蒼了,讓我們有今天這個機會,隻怕這輩子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說著話,回轉身,兩個身體溶合在一起,又一次行愛。
秀琪幸福地呻吟著,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你真棒,比年輕人一點不差。”
偉明笑了:“你說哪方麵,是說性功能嗎?”
秀琪聒怪地捶打著偉明的後背,也笑著說:“什麽都行,什麽都比年青人強。”見鍾偉明不再說話,秀琪輕聲地對偉明說:“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呢?”
“想什麽?想哪天到家?”
“不,不對!我告訴你吧,我想給你生個兒子。”
秀琪的話提醒了鍾偉明,他如夢初醒,“天哪,我就顧著高興,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你是不是在安全期?”見秀琪微笑著搖了搖頭,他繼續說:“哪得采取什麽補救措施啊,這怎麽了得,萬一你真懷了孕,可怎麽交待?”
“安全期、體外射精、避孕套,婦產科大夫什麽不知道?”秀琪調侃地說。她望著偉明的眼睛不慌不忙接著說:“我說真話呢,我什麽都不怕,真要是懷了孕才合我的心意呢。不過最好是個兒子,你不是有其其格了嗎,我再給你生個兒子多好呀,長得像你一樣,聰明,誠實,英俊,隻希望運氣能比你好一點。”
秀琪憧憬過的美滿幸福重又展現在眼前。偉明就在她身邊,她可以不停地看著他,再也用不著顧慮別人懷疑的目光。也就是說,不必再難為情地隻能用眼睛說出一切想說的話啦。
天啊,她是多麽愛他!她的肉體由於渴望他的兩隻手的撫摸,曾經多麽煩躁不安啊!她為了他,多少年來幾乎一點性欲也沒有。她拚命撫摸他的寬肩膀和他平滑的後背,聞著他身上散發出的富有刺激性的男人的氣味。
“別說傻話了,我可不希望有什麽兒子不兒子的,我隻希望能如我們約好的那樣按時見到你。”
“可你說的是十年呀,十年!我的天,太遙遠了,我不想和你離開,真的不想,如果我能不走該多好呀。”
“說句實話,我更不想讓你走,可我不能。你還年輕,還有不可限量的前途,你在北京生活,跟我們這兒荒涼的草原相比該是人間天堂了。說心裏話,誰想在沒有電燈、沒有電影、沒有音樂、沒有暖氣、沒有文化的環境裏生活呢?唉,”偉明輕輕歎了一口氣,“今生今世我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北京了,隻求十年一站,能與你見一次麵。”
“不!不是十年,是一年!是每天!讓我們每天都能相見!讓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秀琪近乎瘋狂地喊道,並且不顧一切地爬上鍾偉明的身子,再一次緊緊地抱住他。
“我不怨你,你並沒引誘過我,並沒欺騙過我,並沒不擇手段地占有我。是我甘心情願投入你的懷抱,甘心情願栽進這樣一個無恥的命運中去。”
他聽到她嘴裏漾出來的陣陣呻吟和拚命屏住銷魂蕩魄的狂喜啜泣,聞到她散亂的頭發散發出的幽香,感覺到她壓著他的滾燙的乳房以及她光滑的肌膚。她把她的嬌軀,她的呼吸,她顫抖著的全部感情都給了他。
偉明緊緊地摟抱著秀琪,仿佛怕她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他不無遺憾地說:“我們怎麽這麽傻呢,幹嗎偏要等到今天?”
秀琪發自內心地說:“我不配你,配不上你。”
“啊?”
鍾偉明驚訝地叫出了聲。他將嘴貼在秀琪的耳朵上輕聲說:“這個世界上誰也配不上你,你是最好的。”
秀琪摟著偉明,望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在我心裏有個秘密,我本想讓它死在我的心裏,不對任何人泄露,可我覺得如果不告訴你,我這一生也許都不會安寧。”
鍾偉明不屑地問:“你能有什麽秘密可言呢?有過男朋友?”
秀琪說:“我如果不是處女,你怎麽想呢?”
鍾偉明又一次驚訝起來。“不是處女?”
“是,不是處女。”秀琪堅定地不容置疑地回答。
“其實我真想那是一場夢,不是真的,真想把它永遠忘掉,永遠想不起來。可是這個噩夢隨時隨地追隨著我,讓我忘不了它。”秀琪沉重地回憶起來。
“那年林彪一垮台,我父親本來一直官運亨通,可不知怎麽地,說他是什麽林彪賊船上的人,讓人給抓了起來。他這一倒黴,全家人跟著遭秧,我也不得不去插隊。我去的是一個農場,髒、累不說,因為我父親在挨整,人人都看不起我。我們家可是三代出身貧農,我爸我媽都是共產黨員,整別人整慣了,看別人挨整看慣了,這次輪到自己家身上了,怎麽也受不了。我媽急瘋了,真是瘋了,送進了精神病院。我突然從一隻高貴的白天鵝變成了一隻掉進淤泥裏的醜小鴨。因為地位突然變了,我對別人也隻得低三下四的,特別積極努力地幹活,一方麵改造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麵也想上個工農兵大學什麽的。可就是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害了我。農場書記借口要讓我上學,老跟我套近乎。我看出他不懷好意,也不敢得罪他。有一次在一個空蕩蕩的大倉庫裏,這個畜牲把我強暴了。”
秀琪回憶著那個噩夢一般的時刻,眼淚不知不覺地往下掉。
“那個時候我隻想到了死。我喝過農藥,沒成,讓人給救活了。好多老職工可憐我,勸我,說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父母著想啊,他們進牢獄的進牢獄,進醫院的進醫院,吉凶難卜,如果這時候你再有個好歹,家裏人遭受雙重打擊,就是要他們的命。我一聽有道理,我不能死,為了父親、母親。”
鍾偉明不知什麽時候緊張地坐了起來,楞楞地聽著。他顧不得剪去偏向一邊的燭花,任蠟燭油流到桌子上。
“還好,我父親後來總算沒事了,官複原職,其實也是明升暗降,從此再也得不到重用了。”
秀琪擦了擦眼淚,望著偉明,繼續說:“自從那兒以後,我知道自己是個有汙點的人了,我跟你通信的時候騙了你,沒有把這段不光彩的曆史告訴你,我那時候就是特別想上你這兒,上大草原上來。”
說完話,她不作聲了。臉色發白,咬著牙,瞪圓了雙眼。這一刹那間,她又看到了自己當年經曆的那些恥辱。如果不為父母,如果沒想到偉明,如果沒有這一線希望,她可能真的死了。
偉明半天不作聲,氣憤到了極點,他恨不得把折磨、汙辱秀琪的壞人統統打死。他不勝憐憫地看著她,把她抱得更緊,小聲說:“不,不怪你,不怪你。”
同時他更深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我還以為隻有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家庭有問題的才跟著倒黴了呢,原來不是!原來不是!這都是那個時代造成的。你看彭德懷大將軍、共和國主席劉少奇、人民作家老舍,還有好多優秀的知識分子、政府官員和許許多多無辜的平民百姓,所有的人都沒能幸免,中華民族在劫難逃,我們這一代人注定在劫難逃。我們都是‘文化大革命’的犧牲品。不過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們幸運的多。你喪失了你的貞操,我犧牲了自己的青春,遠的不說,就在我們團,你看過那片墳地,如果你當時看見了那一片燒得黑糊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屍體,那六十多條鮮活的生命,你就什麽也不說了。比起他們來,我們的這一點點代價算得了什麽!你看,這段坎坷而又曲折,布滿荊棘的戀情多麽富有戲劇性,隻有經過這樣的坎坷才使我們的愛更甜蜜,更富有傳奇色彩。曆史成全了我們,我們相互接納是水到渠成,是兩塊磁鐵強有力的互相吸引,不到一起都不成了。”
11
說起四十三團被燒死的六十多條年輕的生命,秀琪想起了鍾偉明惹禍之後,再次去林場拉木頭,特意帶上了她。
在林場的樹林裏,幾個人很快裝滿了一車檁條。看慣了門前空曠遼闊的草原,眼前茂密的樹林、從南往北叮咚作響的小溪,令秀琪驚歎不已。
“哇,想不到草原上還有這麽美的地方!”她指著山上一棵棵粗壯高大的白楊,“這是楊樹吧?我認識,城市裏也有。”
“這個呢?”鍾偉明指著一棵樹問她。
“這是,這是,白樺樹,對不對?”
“沒錯。”
“那片低矮的灌木林是什麽?”
“那是一片野杏樹。”
“結杏子嗎?”
“那當然。不過都是些又小又澀的野山杏,不能吃。”
“這是什麽?”
“不知道。”
“這是什麽?”
“不認識。”
“這是鬆樹,這是山柳,這些是......”
偉明與秀琪走到小溪邊,見吐門那斯圖從一棵樹上往下摘一種小紅果吃,他問秀琪:“你知道這是什麽樹嗎?”
望著小溪邊一棵不太高的樹,上麵結滿了紅紅的、如櫻桃般大小的果子,秀琪湊上前,一邊摘一邊大聲叫起來:“好美呀!這是什麽果子啊?真漂亮!吐門那斯圖,能吃嗎?”
鍾偉明摘下幾粒紅果子,放進嘴裏,對秀琪說:“能吃,吃吧,這叫山丁子樹。”
秀琪一邊摘一邊吃,愛不釋手。“哇,真好吃,真好吃,有點像櫻桃,有點酸、有點甜,還有點綿,想不到草原上還有能吃的野果子呢,想不到,想不到。”
樹下的溪水嘩嘩淌著,小溪邊布滿了奇形怪狀的石頭,溪水清徹見底,兩旁的山丁子樹一棵挨一棵,山丁子熟透了,由紅變紫,整棵樹果實累累,通紅一片。
“別吃了,吃多了小心肚子疼。”吐門那斯圖提醒道。
“啊?是不能多吃嗎?”秀琪問偉明。
“是,別吃了,這東西好看可是不能多吃。”偉明肯定地回答。
“哪多可惜!這麽好的果子上哪找去?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這麽漂亮的野果子了?”秀琪遺憾地說。“摘點,摘點帶回去,讓大家都嚐嚐。”
吐門那斯圖見秀琪不厭其煩地一粒粒往下摘山丁子,他繞著幾棵樹跑了一圈,從一棵結滿了果實的樹上,嘩啦一聲,劈下一大杈長滿了紅果的樹枝。“給這帶回去多省事。”
秀琪高興地說:“好呀,好呀,這杈上果子真多。”說完,秀琪慢慢地扶著石頭,蹲到小溪邊,捧起溪水清洗變紫了的手。“哇,這水多清涼!你們看,這水怎麽這麽幹淨啊?這可真是泉水吧?真涼,真涼。”
秀琪被山上的景色迷住了,一驚一乍,大呼小叫,用清涼的溪水洗手、洗臉。“真舒服,真舒服!這簡直是人間仙境!偉明,你怎麽不早點帶我來呀?”
突然,那邊傳來吐門那斯圖情不自禁唱出的蒙古長調。小夥子也被山裏的美景陶醉了,處處飄蕩著蒼勁幽深、委婉悠長、熱情高亢的旋律。
“啊哈嘿伊……啊哈嘿伊......”
“她唱的什麽呀?曲裏拐彎的這麽好聽。”
“這是蒙古長調。”
“我就知道胡鬆華唱的讚歌,也是長調吧?”
“沒錯!可惜現在沒人唱了。”
“你聽,還真好聽。想不到吐門那斯圖還有這兩下子。”
“咱們這兒可有幾個牧民老鄉唱的好呢。”
“可惜嘿嘿呀呀的一句也聽不懂。”
“這首歌我知道,我給你翻譯過來。”
“第一句是?”
“旭日般升騰的是慈善和陰德......”
“旭、日、般、升、騰、的......” 秀琪一字一頓用心體會著。
“啊,太美了!清晨,遼闊的草原在昏暗中蘇醒,東方霞光萬丈,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慈、善、和、陰、德?慈、善、和、陰、德?”
秀琪抬起頭,望著偉明,問道:“這慈善難道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善良、善意、與人為善?”
“沒錯。人要做到仁慈善良,富有同情心,大慈大悲,慈悲為懷。”
“那陰德呢?是不是就跟我們漢人說的‘你積點陰德吧’是一個意思?”
“是,沒錯。我理解陰德就是道德、品行、做好事,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積德行善。你這輩子積德,也許得不到回報,可是為了你的子孫後代也要積德。也可以說活著積德,死了在陰間也有用。”
“別活了、死了、陰間、陽間的,多可怕!”
“有句話叫‘旦做好事,莫問前程’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啊,多麽富有哲理!”
“少數民族歌曲裏有不少值得傳唱的好歌呢!你看一個簡簡單單的《敖包相會》唱了多少年,經久不衰,它遠比那些為救世主們諂媚的頌歌生命力要頑強的多呢!”
“愛情是永恒的主題,愛欲為生死輪回的根本;在現實生活中可不可以說慈善是永恒的主題呢?”
“沒錯!慈善、積德行善、和諧應該成為人生、人類的主旋律。”
吐門那斯圖完全深陷在長調優美的旋律裏,一個人扯著嗓子對著青山、小溪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悠遠的歌聲穿透了樹林、河流、山嶺、草原,一直飄向遠方。
“哲……呃……旭日般升騰的是慈善和陰德……安詳雍榮的是盛夏的萬物……噢......”
秀琪不再言聲,她覺得聽懂了這一句就足夠了。多少年來,中國也好,世界也罷,人類缺少的不就是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嗎!
雖然聽不懂整首歌詞,她卻享受著長調委婉動人的旋律和這一句發人深省的啟迪。
鍾偉明洗完了手和臉,對秀琪說:“這山上的寶物多著呢。”他站起身,在深深的草地上尋覓起來。
秀琪問:“你找什麽哪?”
偉明低著頭邊找邊說:“有一年我跟全不拉嘛嘛上山,他教我認識了不少草藥呢。這是玉竹,這是王不留行,這是......”突然,鍾偉明停住了腳步,“有了,”他說。
鍾偉明站在一株並不漂亮的植株麵前,蹲下身,慢慢地挖開草皮,把這株草連根拽了出來。“你看!”他一麵用手慢慢剝去草根上的泥土,一麵對秀琪說。
“哇,這是什麽呀?”秀琪又一次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看這根,白白嫩嫩胖嘟嘟的,活像嬰兒的一隻手啊!一、二、三、四、五,整五個手指頭,上麵是手掌,這是?”
“這就是草原上特產的一種參,不錯,你看它像手掌,它就叫手掌參。據說是大補。”
“還有什麽?還有什麽?咱們再找找。”秀琪意猶未盡。
“不能再耽擱了,天不早了,還有好幾十裏路呢。走吧。”
拖拉機慢吞吞地往北開去。翻過了一道又一道山梁,在最後一座山嶺上,坐在拖拉車一側的鍾偉明招呼吐門那斯圖停車。拖拉機喘著粗氣停在了半山腰。鍾偉明遠遠地指向東北方,在一個被青草淹沒了的不大的小山包上,一大片墳墓顯露了出來。
“看,”鍾偉明指給秀琪,“這就是那些被烈火燒死的知青們的墳墓。”
兩個人跳下拖拉車,秀琪表情凝重,把手掌遮在眼睛上,舉目遠眺。被雨水衝刷過的墳塚艾蒿叢生,白茫茫一片。青草淹沒了小山丘,時間吞噬了悲傷,歲月舔盡了創痛和那些久盼親人歸來,而無日再盼的懷念。
小鳥在草叢裏啾啾的叫,一隻隻白蝴蝶在他們頭上飛,他們站在草地上,默默無言。一片明晃晃的蔚藍色的水汽遮在墓地上空。
秀琪目光呆滯,欲哭無淚。她靜靜地站著,低下頭,用手摸索著草地上一根根長長的草莖。她想采些花獻給那些不相識的同齡人,可是,眼前的花朵都枯萎了,謝落了,隻有茂密的野草叢生。
鍾偉明眉頭緊鎖,又回到了與那些無知的小青年們一起踐踏青草的日子。
吐門那斯圖在車旁用油汙的手擦了擦腦門,聽話地沒有抽煙。
“人生苦短,上天賜給每一個人的時間是有限的。”鍾偉明說。
“是的,”秀琪說。“可是他們還都是孩子。”
停頓了片刻,秀琪幾乎哽咽著說:“他們的親人盼望著他們成雙成對地結伴還鄉呢,結果呢,等來的卻是令人心驚膽戰的噩耗。”
鍾偉明說:“北京的、錫盟的、呼市的、赤峰的,多少親人哭腫的眼睛淚流成河,那些年有多少知青成了異鄉的鬼魂。”
秀琪轉過臉,深情地看著偉明。
鍾偉明心裏明白,他好像回答秀琪似地輕輕地說了一句:“所以我說我是幸運的。”
秀琪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那些年我為什麽日夜惦念著遙遠的草原,因為我的夢想沒有破滅,希望沒有破滅。”
道路兩旁長滿了車前草和暗綠的艾蒿,野韭菜已經結仔,鈴鐺花收起了乳白色的小鈴鐺似的花朵,捧出了一串串圓形的紅色的漿果,牲畜喜歡吃的野木樨像絲絨一般耷拉著頭,野燕麥直立的光杆上結出了一粒粒披針狀的麥穗。
天近黃昏,西北方蒼茫透綠的天空,仿佛自下而上,從天邊濺上一片鮮血。血在消散,在地平線上流瀉,閃著金光。拖拉機發動了,秀琪與偉明誰也不再說話,他們爬上了拖拉機,聞到了一股柴油煙味,他們看到了在昏暗中飄散的夕陽,感覺到了每個戰士的形象從他們身邊一滑而過,就像一個班的同學一樣:青春、漂亮、英俊、壯誌淩雲;但又轉瞬飛逝。他們倆默默地注視著那片墓地,與那些不相識的知青戰友告別。
偉明與秀琪走了,他們也許再也不會回來。可是,那片墓地留在了草原上,以它永恒的淒慘刺痛著每位過客的眼睛,在每個知青和他們親人的心裏引起無限的惆悵。
12
秀琪仿佛剛剛從噩夢中醒來一樣,輕輕地抽泣了幾聲,說:“當我情竇初開,開始想你的時候,我就下決心要將自己最美好的初夜獻給你,誰不想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她喜歡的人呢?可是,那個噩夢纏繞著我,讓我一直很自卑,甚至對性一直很冷漠,直到找到了你。不過,我覺得我真不該欺騙你這樣一個善良、純潔的人。”
“我純潔?”偉明想起了與展赤那次不成功的交媾,“算了吧,我那時候想女人想的恨不能跟狗睡覺呢。”偉明口無遮攔地說。
秀琪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得了吧,淨胡說。”
偉明說:“我不純潔,一點不純潔,我要是女的,要是有人要,也早當了妓女什麽的了。那時候我們知青、兵團戰士裏麵,為了上大學,為了能回城,有不少一無所有的女生走投無路,最後隻能不顧自己的臉麵,使出了百試不爽、最後的殺手鐧,用自己的肉體換上大學,換回大城市。兵團裏的軍人有的可開了葷了,聽說東北有一個團政委跟上百個女知青睡過覺,後來給斃了。不過在大草原上還真沒聽說過類似的事情。在烏珠穆沁草原,有女知青嫁給牧民的,也有男知青娶了牧民姑娘的,不過真是鳳毛麟角,偶有耳聞,可就沒聽說有牧業大隊的牧民達勒嘎欺負北京女知青的。”
秀琪說:“那些蒙族老牧民看上去都挺髒,其實都挺憨厚,挺仁義。我算看透了漢人堆裏某些當官的,表麵上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其實滿肚子壞水,沒有一個好東西。”
偉明說:“包括我。”
秀琪笑了,說:“包括你,也包括我。”說完這話,秀琪突然嚴肅了起來,認真地說:“其實我看,天底下隻有一個純潔的、甚至是潔白無暇的人。”
“一個?”偉明不解地看著秀琪。
“是的,隻一個。” 秀琪堅定不移地說。
秀琪接著說:“她就是詠娥。”
“詠娥?”偉明更加迷惑不解。
秀琪從偉明的脖子上放下一雙手,接著說:“隻有那個沒有文化、不識字的、一個心眼的農村人才是最幹淨、最純潔的人。她隻知道愛你一個,別無二心;隻知道為了自己的小家庭奔波,絕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她沒有太多的奢求,回不回北京,上不上大城市都無所謂,隻要跟著自己的男人,隻要自己的男人在身邊,她別無所求。她寶貴的貞操肯定是給了你,我敢說你們的初夜肯定是血跡斑斑。”
鍾偉明聽到這裏默不作聲,不置可否。
秀琪繼續說:“患難是試金石,隻有她才經得起考驗,隻有她才配貞潔這個詞;她不會再看上別人,不會;不管她的男人是窮、是富;是疾病纏身,還是體壯如牛;隻有她才會從一而終,她不會變心,永遠不會!”
停頓了片刻,秀琪接著說:“我為什麽同意十年才見你?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詠娥。”
鍾偉明聽了秀琪的一番話心如刀割,他仰天長歎:“這一天來的太晚了,太晚了!”
“在北京那次我就想……你不敢。”
偉明說:“唉,我那時候想是想,可我不願破了你的金身。我們那時候把什麽貞操、貞潔、做愛看成了天大的事情,主要還是我沒有信心,自卑、自賤,覺得我是天底下最窮、最醜、最無能的人,跟你反差那麽大,我知道我們不會有什麽結果。你想想,一個再革命不過的家庭,怎麽會跟一個反革命的家庭聯姻呢?”
秀琪說:“那到是。後來我們家發現了我跟你通信,都跟我拚了命。我爸爸從來沒碰過我一個指頭,可那次在北京卻煽了我一耳光。那個凶樣,恨不得殺了我。後來要不是我爸挨整,心灰意冷,變得也不那麽左了,也顧不得我了,我看還不會放我出來呢。不過,放我出來以前也沒忘隔斷咱們的通信,真是夠可以的。”
偉明說:“你說你爸當過偵察兵,他這點功夫最後全都用在你身上了。這就叫陰差陽錯,天意難違呀。”
秀琪壓抑著悲傷說:“人生如夢啊!”
偉明接過來說:“人生不過是一場短促的戲。”
“總有缺憾。”
“知足吧!”偉明感慨地說:“有人愛,我們相愛著,我們愛過,不枉此生。”
潮濕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兩個軟癱的肉體重新燃起生命的激情。
燭芯上結了一個大燭花,把這個小屋照得朦朦朧朧的,後來蠟燭不知什麽時候熄滅了,兩個人顧不得起身再點亮一支,此時此刻沒有比時間更寶貴的了。
在秀琪洗得幹幹淨淨的素花褥子上,在秀琪講究的緞子麵被窩兒裏,鍾偉明體驗著多少年來夢中的向往。這才是秀琪,真正的秀琪:白皙的皮膚,婀娜多姿的身段,瀑布一般散落的黑發,修長的大腿,胸前的雙乳那樣富有彈性,那雙溫柔嫵媚的眼睛更是攝人魂魄。無疑,秀琪是最好的,無論從哪個方麵,她都是無以倫比的。而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的意境,正是他們孜孜以求,也許是一生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呢。
清晨,雨不下了,天空籠罩著一片陰霾。在霧靄迷蒙的草原上,遠遠的,薄霧中隱隱約約有幾個騎馬的牧民飛馳而去。白依拉書記開著破舊的北京吉普車,如期而至。
詠娥開完那達慕大會,回家探親去了,牛圈前隻有臨時幫忙的兩個蒙古族姑娘在忙亂地趕牛、拽牛犢、擠奶。小牛犢搖晃著尾巴,使勁伸直後腿,嘴唇貪婪地嘬著奶牛媽媽飽滿的乳頭。沒有見到寶寶的奶牛哞哞直叫。
鍾偉明不情願地往外搬著秀琪的東西,心中充滿了哀怨,還是沒有停止進進出出的腳步。不多的幾個提包裝上了車,鍾偉明走進房間,看著散亂的被子,撫摸著柔軟光滑的被麵,心如刀絞。
秀琪走了出去,突然又跑進了屋。一種說不出的殘酷,刀攪似的悲痛油然而生。
他們倆麵對麵望著。此時房間裏沒有其他人,透過朦朧的淚眼,四隻眼睛碰在一起。
“嘀嘀嘀,”外麵的汽車喇叭響著,白依拉大聲催促著:“快點走吧!要下雨了,道不好走......”
隻要伸出胳膊,就可以碰到。咫尺天涯的距離,而愛,卻不能。
“嘀、嘀嘀!”
她始終望著他,目不轉睛。
“走……走吧......”他輕聲說道。
她突然哭了起來,哭得淒慘,辛酸,渾身直哆嗦。
他無助地望著她,無言以對。
她突然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旁若無人,不顧一切地吻著、吻著、吻著……
“嘀、嘀嘀嘀......”白依拉坐在車裏不耐煩地不停地按著汽車喇叭,“嘀、嘀嘀嘀......”
兩人沒有一句話。一夜的功夫,所有的話仿佛都已經說完,又仿佛剛剛要說起。偉明慢慢地分開了秀琪,用力將她推出了房門,秀琪低頭往外走去,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無可奈何機械地邁動著腳步。
白依拉搖下窗玻璃,大聲說:“快點走吧,剛下過雨,路不好走,說不定在哪兒誤車呢。”
秀琪坐上了車,淚如泉湧,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
白依拉勸道:“別哭了姑娘,有機會到我們草原上來玩,我們這裏可缺少你們這樣的好大夫。”
白依拉邊說話邊用力扭著車鑰匙,吉普車吭哧了幾聲,打著了火。白依拉熟練地扭動方向盤,車子向南開動了。
吉普車慢慢地、搖搖晃晃地、奇跡般地經過了一片積滿了雨水的沼澤,拐過了一個高高的土坡,埋在霧中不見了。一片片的白霧在草原上飄浮,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小草在網底下呻吟。隱約還聽得到吉普車馬達的聲音。沒有一絲風影,大霧把生命窒息了。
秀琪走了。他們兩個剛剛走到了一起,像兩個流浪的星球,在無垠的太空中親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遠的分離。
秀琪走了,把鍾偉明的心也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