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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婚啟事 冷明

(2023-05-26 07:25:41) 下一個

征婚啟事

冷明

老同學H請我參加酒會,說是同學,其實是在同一個地方插隊的難友,她住河上遊,我住河下遊。在草原生活了二十二年後,我們兩家同一年回的北京,她住牛街,我住宣武門。回京後,離的不遠,偶爾串個門,聊聊天,相同的命運讓我們互相掛念,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的交情僅此而已。

我按時赴約,以為不過是知青間的聚會。走進富麗堂皇的酒店,豪華的大包間擺了三大張桌子,老老少少穿戴整齊,喜氣洋洋,H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絲製旗袍,一下子讓她年輕了十歲,這個年紀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撐起碩長秀麗的旗袍來的。一大屋子幾十口人,讓我迷惑不解,莫非是她家女兒要辦喜事?姑娘女婿忙來解釋,他們讓我看牆上掛的橫幅:“祝媽媽生日快樂!”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孩子們為她祝壽。

照像機不停地閃爍,攝像人員很專業地將鏡頭推向老壽星和每一個人。

1968年H隻有十六歲,掐指算來今年59。我責怪她不事先說明,潛台詞是沒帶生日禮物。她說約了隊裏的幾位知青,昨天都說有事,今天來的都是些親朋好友,大家借機會聚聚,老人講女過59,男人才過60,所以孩子們一定要今年為她祝壽。

我一向討厭過生日,每年到了那一天,妻子不過念叨念叨。今年孩子們也一定為我過生日,說六十是什麽大壽。在一家不錯的飯店,孫男弟女來了二十多人,孩子們大都開著車,知道我不喜歡喝酒,大家滴酒未沾,幾個孫子輩的小兒吃了喝了唱了鬧了,玩的不亦樂乎,祝壽宴上大家舉著茶杯,喊了聲生日快樂,僅此而已。

酒宴開始了,大大的圓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啤酒白酒葡萄酒,果汁飲料樣樣俱全,主持人是多才多藝的大女婿,四個姑娘四個女婿(包括一個準女婿),挨個發表熱情洋溢充滿了感恩的講話,在北京誰見過這樣的陣勢,賓客們交頭結耳議論紛紛:現在找這麽個大家庭可不容易,這是人H修來的福呀。大家說著喝著唱著,宴會很快達到了高潮。

酒是飄著金箔的上等好酒,我喝了,滿上,來人敬酒,一飲而盡,來者不拒。我記不清有幾年沒這樣喝過酒,我從來都是淺嚐輒止適可而止的呀!卡拉OK在北京風靡一時,可我有近十年沒有唱過歌了。我醉了,心裏不服,讓照顧我的小夥子找來話筒,我要發表祝酒辭。

彥吉嘎河從南往北流,在金星大隊部門前拐個彎流向了蘆葦蕩,金星大隊是全公社最窮的隊,隻有不足萬頭牲畜,大隊部是兩排土房,倒的倒,塌的塌,兵團和知青全走了,隻有H和Y兩口子住在其中一間又矮又破的土房子裏。我每次騎馬到公社,回來時都要路過他們家站一站,進去看一眼。H冬天穿件男式舊棉襖,夏天穿件男人的藍布上衣,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屋裏更是破爛不堪家徒四壁。Y十有八九要熱情地挽留我,多半說吃完飯再走,一塊喝二兩。我從沒在他家吃過飯,當然更沒喝過酒,一是離我們大隊還有五十多裏的路程,主要是看他們太窮,於心不忍。

倒是我的街坊同是北京知青的某人,有一陣子當大隊通訊員,每星期到公社取報紙,回來路過他家八成要與Y喝上幾杯,酒足飯飽後才肯回去。

Y豪爽大放,結交朋友特別廣,除了牧民外與壩前林東人混的格外熟,有一年我去林東遇到了Y,他把我帶到一位朋友家,讓人家為我們炒菜燙酒好好地吃了一頓。Y給我的印象永遠在做夢,在計劃,在憧憬,打算畢其功於一役,回北京後唯一一次與朋友冬天去西烏買賣羊下水還賠了本。不論在草原還是回了北京,都是H默默地踏踏實實地幹著,從不說嘴,她要再說嘴,一家六口人就得喝西北風去。

祝福的話說過後,我建議幹杯,把手裏的白酒一飲而盡。酒壯慫人膽,我突然有要唱歌的衝動,要小夥子為我點了蘇芮的《牽手》。音樂響起來了,不錯的音響,我隨著伴奏,看著歌詞,唱了起來:“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 ,幸福著你的幸福,因為路過你的路,因為苦過你的苦,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追逐著你的追逐……”

突然,靈魂附體,天呀,他們,他們又來了……

一個瘦骨伶仃窮困潦倒年輕的男知青騎馬路過金星大隊,他不經意地走進那間破得不能再破的土屋……

年輕漂亮皮膚白皙的大個子姑娘H年齡最小,可她的愛情故事早在知青間傳開了,H、Y,合了分,分了合,想不到有那麽多知青甘願為Y當說客,從草原勸到北京,大家不看好的一段姻緣終於成真。人言可畏,人們不客氣地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等著戴綠帽子吧,一個草原版的“賣油郞獨占花魁”的故事誕生了。

在大隊沒有固定的工作,生了孩子生活更難,四個孩子是怎麽熬過來的?1979年分到了寶日格斯台牧場,有了固定的工資,落實知青政策不過如此,依舊離不開人煙稀少的大草原。再見到H已經過了好幾年,她在一個冬天,獨自一人到公社衛生院,買了一些治凍傷的藥,說Y的腳凍壞了。沒想到Y的腳凍的那麽曆害,直到春暖花開去旗醫院截了壞死的腳趾。

“我的妻,對不起你,從來沒讓你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從來沒有……”

“因為誓言不敢聽,因為承諾不敢信,所以放心著你的沉默,去說服明天的命運,沒有風雨躲得過,沒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的牽你的手,不去想該不該回頭……”

突然,我那不爭氣的眼淚流了下來,哽咽著唱不下去了,好在有年輕人接著。

“也許牽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所以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歲月可回頭……”

我手舉麥克,淚如雨下,在這喜慶的日子裏實在大煞風景。

回到北京,運氣依然沒有降臨到他們頭上,Y不是下崗,而是根本就沒有工作,接收的單位是假接收。依然是妻子在外麵奔波,幹臨時工,養活著丈夫和四個女兒。

“我的妻,對不起你,從來沒讓你住過一間寬敞的大房子……”

幾年後,命運似乎開始垂青這一家人,牛街拆遷,一家六口住了幾年的不足五平米的小屋結束了它的曆史使命,分到了新的寬敞的樓房,女兒們也慢慢長大了,工作了,生活逐漸富裕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Y卻突然腦出血撒手人寰。

“我的妻,對不起,從來沒給你過過一次生日,你總說隻要孩子們幸福健康我就知足了……”

四個女兒都大了,個個如花似玉,幾個女婿個個有能耐,比兒子還孝順,最後一個沒成家的女兒也將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小外孫子長的虎頭虎腦活潑可愛。

“我的妻,對不起!你無怨無悔,跟著我,含辛茹苦撫養著我們四個女兒,孩子們如今長大了,你也該享享福了。我們這一生,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該上學的時候沒學上;該在城市生活卻在牧區呆了二十多年;回城又趕上下崗、失業;到了晚年該享福的時候,我卻……”

幾個女婿見我失態不敢來敬酒,老大來了,他喝酒,讓我吃肉,我明白,心裏都明白。

“我的妻,對不起,拋下你一人,當你感到孤單寂寞,你是不是又用不停地幹活來排解……”

我醉了,真的醉了,大約有十年沒有喝醉過。我沒醉,誰說我醉了!大有“酒喝幹,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的氣概。

“來點歡快喜慶的!”有人大聲說。“我學了幾首紅歌,剛表演完,我唱……”“媽媽喲媽媽親愛的媽媽,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養大……”突然一曲熟悉的音樂響起來了,太熟悉了,即便多年不唱,這些歌詞也能脫口而出:“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麽溫暖多麽慈祥……”

三姑娘來了,那個愛說愛笑的姑娘,摟著媽媽,親著媽媽,不斷唱歌的姑娘,忽然坐到我身邊,悄聲對我說起了話。“冷叔,拜托您,如果有合適的,請您幫我媽介紹一個……”她滿臉嚴肅,絕不是在開玩笑。她說的沒錯,母親含辛茹苦把四個女兒養大,陸續成了家,日子過的都挺好,一大家人和睦幸福,不缺吃不缺穿,媽媽的存折上這輩子也沒有過這麽多的錢,女兒百依百順,可是親情畢竟代替不了愛情。

攝像師從頭到尾很敬業地將笨重的機器移來推去,全麵準確地記錄了H走向知天命的這一天。

“我的妻,對不起,今生沒能照顧好你,讓你吃盡了人間苦,誰讓我們是後娘養的……”

把媽媽留在身邊,讓她為自己看小孩盡享天倫之樂,不失為體麵又實惠的方法;把媽媽嫁出去,需要何等的勇氣和無私!懂事的姑娘再三托付我,冥冥之中好似Y也在注視著我。這是女兒的心願,也是他的心願。在知青這個群體中,因為種種原因,不少知青英年早逝,鰥寡孤獨者並不少見,如今生活好了,追求愛情不隻是年青人的專利,親愛的讀者,如果您身邊恰巧有一位單身男士,就試試他們的緣分吧!

                                      201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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