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七章
1
白音塔拉公社所在地,不過是建在一片平坦的草甸子上的不足百十戶人家的小鎮。所謂衛生院,不過是幾間房子,四周荒草淒淒,屋頂上塌陷進一尺多深的大坑。老院長哈日腦海中風癱瘓在家養病,幾個醫生,老的老,小的小,上班不過來打個卯。
病人寥寥無幾,人們想拿點藥,紛紛走進獸醫站。
缺醫少藥,破舊的房屋急需維修,全公社這麽多人,沒有幾間病房怎麽行?而在衛生院的賬戶上,資金一欄卻是負數,不但沒錢,還有外債。
就在鍾偉明苦思冪想要度過來到衛生院的第一個冬天的時候,他的妻子田詠娥,卻為這個家庭如何擺脫貧窮傷透了腦筋。
詠娥借來牧民的老牛車,一趟又一趟,牽著牛車走遍了茫茫草原。她將尋到的幹牛糞拾起扔進背上的筐簍,再倒進牛車。屋前堆起小山似的幹牛糞,足夠一個冬天取暖做飯。她將女兒托付給鄰居家慈眉善目的蒙古族老人白大媽照看,不顧晚秋的寒風將她的臉吹得又黑又紅,撿來一車車牛糞,賣給小學校,一天也能掙上三兩塊錢。
入夏,詠娥將不滿周歲的女兒用棉被圍座在炕中央,自己跑到供銷社,為收購組裝羊毛袋。油膩膩髒乎乎的綿羊毛沾得滿身到處都是,詠娥頭上挽塊紗巾,飛快地將羊毛裝入碩大的編織袋裏。裝滿一個袋子就能掙兩毛錢,她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她的速度比那些能幹的男子們還快,一天下來能掙幾塊錢呢。
鍾偉明的父親被平反了,單位補償了他幾千元工資,雖然挨了一輩子整,一家人感恩戴德,有說不出的喜悅。老人想著兒子結婚時因為沒有條件,家裏沒能給他什麽幫助,一下子郵來兩千元,令鍾偉明和他的妻子著實吃驚不小。
兩個人的口袋裏從來沒裝過這樣多的錢。看著厚厚的一摞人民幣,倆人邊看邊聊,陷入了遐想。
詠娥說:“我看這筆錢咱們都買帶犢乳牛,三百來塊錢一對兒,買個六七對兒,明年春天再下了犢,轉眼就是二十來頭。”
鍾偉明卻說:“買牛我到沒意見,我想把二千塊錢先借給公家,上醫藥公司給衛生院采購點藥,要不是這一冬天可怎麽過呀?”
詠娥不滿地說:“你就知道藥呀藥的,大隊那幾年還沒弄夠藥,來了公社還是藥,家裏窮得叮鐺響,你也不想想。”說完,睹氣哄著孩子躺下,一宿無話。
話雖這樣說,鍾偉明第二天還是悄悄揣上二千塊錢,搭供銷社的汽車到旗裏購買藥品。
當鍾偉明從卡車上往下禦藥的時候,衛生院的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人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各式各樣的藥。大盒小盒的,成箱成瓶的,堆得藥房滿滿載載。
鍾偉明購藥的時候,靈機一動,說服了醫藥公司經理,又賒購了一部分藥品。於是衛生院自誕生以來,破天荒第一次進了滿滿一卡車的藥品。
醫院有了藥,就如同戰士有了武器彈藥。白音塔拉牧業大隊的病人們來了,其它生產隊的牧民們也來了。他們相信鍾偉明有超人的醫術和膽識,再難的病也會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一傳十,十傳百,方圓百裏都說這裏的藥最全,醫生最好。沒有病床,人們搬來自家的蒙古包,在往日寂靜破舊的衛生院前搭起了一座座蒙古包。一排排整齊有序的蒙古包排列在衛生院土房的前麵,成了公社所在地一處獨具草原特色的風景線。
2
詠娥一個人將衛生院前廢棄不用的舊馬圈打掃幹淨,又推來幾車土,擔水和泥,把馬圈牆上缺損的豁口用摻和了黃草的泥巴修整一新,再用些木杆搭起座暖棚。一切準備就緒,隻等鍾偉明向那些牧民朋友們開口,用那筆存款選購牲畜了。
自恃有點小聰明的鍾偉明作買賣可不是什麽行家裏手,扭扭怩怩吞吞吐吐好幾天,一頭母牛也未買到手。氣得詠娥每天晚上都要破口大罵:“你簡直是個窩囊廢,什麽事都辦不成,讓你開口買牲畜,又不是讓你白找人家要,你就是不吱聲。”
“買什麽買,有能耐你買去!”
“看你象個人兒似的,怎麽這麽死心眼兒,一門心思隻管衛生院的事,這個家不是你的嗎?”
“吵什麽吵!”偉明聽著聽著心裏升騰起一股無名火,將麵前的半導體收音機一巴掌打到炕沿下,恨不能煽那個整天煩他的詠娥幾個耳光才解氣。
詠娥委曲地說:“不用摔,你不想過搬到衛生院住算了,養牛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你還沒窮夠呀,下輩子再讓你受窮!”
“你,整天婆婆媽媽的......”鍾偉明氣急敗壞,舉起巴掌剛要掄下去,窗戶外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
“鍾大夫,開門呀!我爸爸病的曆害給您拉來了。”
這是兩口子搬到衛生院第一次吵架。屋裏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
第二天晚上,詠娥強忍住火爆的脾氣,盡量放低了聲音問:“色楞家要賣牛,你問了沒有?”說起牛來詠娥興致勃勃,氣也順了,心也靜了。
“問了。”
“他怎麽說?”
“他說,你要買,我明天就給趕來。”
“多少錢?”
鍾偉明撓了撓頭,說:“我問他多少錢,他怎麽也不說,我就說你要多少就多少吧,都是熟人......”
“什麽!”詠娥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你有多少錢?裝什麽富呀!那他說什麽?是幾歲牛?下過幾頭牛犢?什麽顏色?個頭大小?生過病沒有?”
“色楞說就四百吧,好象是紅牛......”
“四百?不買了!不買了!別人才要三百,他倒要四百,都看你沒能耐,窩囊廢!”
鍾偉明輕蔑地一笑,“都是熟人,不好意思講價錢。”
“虧你還有文化,賬也不會算!”
詠娥那陣突如其來的脾氣發過之後,好比雷雨過後的天空,晴空萬裏,沒有一絲汙點。
鍾偉明自知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不好意思再聲張,掉過頭假裝睡著了。遇到不順心的時候,偉明就會想起另一個人,並且覺得一想到她,整個心就蕩漾起來。“哦,秀琪多溫柔,她說話慢聲細氣,她會這樣罵我、責備我嗎?不會,我相信不會!”想到秀琪,一個欲望就會徘徊在鍾偉明的心頭,這也成了他生活中唯一難以實現的心願。對鍾偉明來說,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也是可怕的,因而也就顯得格外使人銷魂、神往,令人心醉。
詠娥與偉明為了買牛吵得不可開交,可沒過幾天,一頭又高又壯,適齡的,老實的,產奶豐富的乳牛圓了詠娥的養牛夢。
事情還得從1974年說起。
“文革”中,老隊長其木德被批鬥了一陣子,依然進了領導班子,他不但不痛改前非,夾起尾巴作人,憑著一種對草原深沉的愛,開始了告禦狀的征程。
生產建設兵團成立以後,在草原上大規模地開墾荒地,機械化使遼闊的草原支離破碎,種上的麥子全看老天的臉,秋收時也許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大片大片的草原倫為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連長和指導員,兩個來自農村忠誠厚道的解放軍軍官,為了改造大自然,為了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帶領連隊數百名戰士,學大寨,興修水利,用鎬頭、用鐵揪在蘆葦蕩的邊緣往南挖出一個足足有兩丈寬、一丈深,縱延十幾裏的壕溝。
壕溝挖了足足有半個月,好心的連隊領導突然恍然大悟:蘆葦蕩裏那一點點可憐的水不等流到莊稼地就會幹涸。連長、指導員果斷中止了學大寨的英雄壯舉,挖出的大溝像條蛇一樣橫在寬廣的草原中間,向人們訴說著兵團戰士們戰天鬥地的艱苦歲月和帶給草原的永遠的恥辱。
當初老隊長其木德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內蒙告狀,跑到北京告狀,他說開墾草原得不償失,草原沙化,使牧民們無法生存。“文化大革命”中,這些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高瞻遠囑的戰略部署,你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牧民懂得什麽?那幾年的日子裏,其木德隨時都有被戴高帽遊街、被剝奪放牧、甚至被判刑勞改的可能。他反對的可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呀!幸虧“文革”結束,其木德幸免於難,人們也逐漸領悟和理解了其木德和無數老牧民當初的良苦用心。可是,開墾過的草原如一顆癩鬁頭一樣,坑坑窪窪,到處長滿了拉拉秧、狗尾巴草,牛不吃,羊不吃,連最不挑剔的駱駝也不聞一下。
“文革”過後,撥亂反正,政府特意為老隊長其木德落實政策,給他家一個能當國家幹部的指標,其木德毫不猶豫地讓他的二小子吐門那斯圖到了白音塔拉衛生院。
吐門那斯圖回家將偉明家的事情講給其木德聽,說起鍾偉明偷著把買牛的錢買了藥,說起他家要買乳牛又買不到,其木德第二天就讓吐門那斯圖趕來一對兒帶著一身漂亮花紋的黃花乳牛。還帶話給鍾偉明,衛生院需要錢就來找大隊借。
吐門那斯圖帶來的除了一對漂亮的、鍾偉明兩口子日思夜想的奶牛,還把一個鍾偉明熟悉的布口袋交給了他。
鍾偉明疑惑地望著黑乎乎的布口袋,結結巴巴地問:“這?這不是全不拉嘛嘛的象棋口袋嗎?”
吐門那斯圖陰沉著臉,告訴他:“全不拉嘛嘛年歲到頭了。”
“啊!”鍾偉明大驚失色。“哪天?”
吐門那斯圖說:“前天,我阿爸他們都去送行了。這付象棋是嘛嘛生前說要送給你的,他說了,白音塔拉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我?”鍾偉明想起了那些年在全不拉家吃、住,沒少麻煩老人家。
“全不拉嘛嘛德高望眾,有口皆碑,可是他活著從來不吹噓,從來不張揚,從來不願意讓人家頂禮膜拜。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大喇嘛呀!他去了,他留給後人的不是曾經顯赫的職位,他沒結過婚,沒有後代,也沒有任何財產,可是,他留給後人的仁慈和善良,是多大一筆財富啊!”
鍾偉明一邊想一邊從布袋裏掏出黝黑鋥亮的硬木棋子。他仿佛看到了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全不拉老人愛不釋手地撫弄著顆顆棋子。這可是牧主子弟希日布走場,冒著被人發現,冒著再次被批鬥的危險,在荒涼的紮旗大山裏,用榆木疙瘩,一刀一刀雕刻而成的呀。在“文化大革命”那個暗無天日的年代,這三十二個栩栩如生的棋子,飽含了牧民老鄉對全不拉老人的崇敬與愛戴。鍾偉明用手撫摸著希日布一生中雕刻得最好的一付象棋子,黯然神傷。
“好日子剛剛開始,可是,老人卻去了。”
一向豪爽大方的其木德捎來口信給鍾偉明:“我也不是作買賣,這頭奶牛剛剛七歲,奶頭也好擠,出奶也多,巴特爾他媽說了,要不是鍾偉明,她無論如何也舍不得給人。我也不講價錢,你什麽時候有了,看著給就是了。”
鍾偉明知道時下一對兒乳牛價值三百元左右,他掏出三百塞給吐門那斯圖,誰知吐門那斯圖回家後,又揣回了一半錢,硬塞還給鍾偉明,還甕聲甕氣地說:“我阿爸說了,他也不客氣了,錢他收下,你們有什麽困難盡管說。”
詠娥用剩餘的錢又買了幾對兒奶牛。
按照慣例,冬天一到來,大隊廉價賣給每位公社幹部一頭老弱母牛,屠宰後留作冬天食用。偉明兩口子舍不得殺掉冬食牛吃肉,好心的朝克媽知道後,讓小朝克換下鍾偉明家的冬食牛,把自己家一頭年輕健壯適齡的母牛趕來給鍾偉明,權當弱畜一起養了起來。
詠娥有了五頭母牛,四頭牛犢,經營起來格外上心。每天天剛亮,她早早地起來,冒著嚴寒,先將牛圈打掃幹淨,給牛犢喂上幹草,中午再趕到井沿飲上一遍水,晚上再給牛棚裏墊上厚厚的一層幹牛糞沫,牛犢和母牛趴在裏麵,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熬過整整一個嚴冬,詠娥養的牲畜非但一點沒掉膘,反而長得體肥膘壯,令那些放牧的行家裏手們驚訝不已。功夫不負有心人,清明剛過,五頭奶牛陸續下了犢,五頭活蹦亂跳的小牛犢簡直令生長在農村的田詠娥高興得不知所措。
多少次夢裏有了自己的牲畜,這一天終於實現了。而且是好大的一片,大大小小足足有十四頭了。有了奶牛就可以擠奶。甘甜的,乳白色的奶汁,可以做奶豆腐,做甜奶油,做黃油,可以燒香噴噴的奶茶,小其其格可以每天喝上幾大碗營養豐富的牛奶。牲畜在草原上象征著財富,牲畜的多寡決定著一個大隊、一個公社、一戶人家在草原上的地位:是富有,是貧窮,還是勉強過的去。在草原上經曆了十二年的風風雨雨,經曆了十二年的貧窮和一無所有,鍾偉明和他的妻子,終於有了偌大一群牲畜。
家裏有了牲畜,詠娥的臉上也多了些笑容。晚上躺在自家的大土炕上,詠娥對偉明說:“都是共產黨領導,那時候怎麽那麽死心眼,什麽都不讓養,死了、殺了行,留家裏養起來不行。我看呀,甭管多大的官,跟過日子一樣,都看一個當家的,指對了路、膽子大、又能幹才行。”
鍾偉明笑了,說:“要指望我就都瞎了,我這個家可當不好。”
詠娥也笑了,對偉明說:“我看你過日子也稀鬆,就是有點文化,我就是吃沒文化的虧,我要是上過學......”
偉明接過話頭:“你要是再上了學就沒別人的活路了。”
詠娥說:“我看以前的領導人怎麽就那麽笨,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的,整天不是階級就是路線。”
鍾偉明說:“你懂什麽呀?看一個領導人得曆史的看,全麵的看,不是跟你買米、養牛似的,有了就好,沒了就不好。”
詠娥不服氣地說:“屁!老百姓看什麽?吹得天花亂墜,說出大天來,就看你讓老百姓吃飽了沒有?手裏有錢花了沒有?日子過好了沒有?”
“噓,小聲點。”鍾偉明指了指睡熟了的其其格。小其其格在睡夢中有滋有味地咂巴著嘴唇,在嘟囔著什麽。孩子睡得真香,也許在做著無憂無慮甜甜的夢。
3
1982年秋,鍾偉明來到白音塔拉公社衛生院足足有三個年頭了。由於工作成績顯著,口碑極佳,又在全旗的醫士職稱考試中名列前茅,不但有了正式的醫生資格,還被旗政府破格正式任命為白音塔拉公社衛生院院長。
初春,覆蓋了一冬的冰雪剛剛開始溶化,又飄起了雪花,鍾偉明搭乘供銷社的大卡車,到旗裏開衛生工作會議。坐在車廂頂上,吸著冷冽的寒風,他仿佛聞到了熟悉的沁人肺腑的初雪的氣味。下午,汽車到站,鍾偉明住進旗委招待所,同住一個屋的其他幾個老資格公社衛生院的院長們正在議論隔壁的一個人。
一個年輕些的院長說:“這個女人可真夠可憐的,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聽說丈夫病的住了院,家裏窮得沒米下鍋,不但沒人管,他們院長還將她丈夫除了名。這位也真夠能磨的,住進旗招待所三個多月了,也不交店錢,也沒有飯錢,每天領著倆孩子去招待所食堂吃飯,隻吃些饅頭鹹菜。”
另一位年長些的緊接著說:“你可不知道,她丈夫可不是省油的燈,又能喝酒又能打架,還整天上旗裏告狀。”
有認識這個女人的,告訴大家:“她那老爺們兒喝醉了酒,半夜騎馬出去撒瘋,摔斷了腿,在旗裏治病還不放心,偏要到外地治去。他們院長不給錢,他就又打又罵又告狀,如今鬧得局裏、旗裏滿城風雨,院長一生氣,我這裏養不了你這位大爺,請另選高就吧,如今說什麽也不要他了。這到好,這小子借酒澆愁,把家裏的東西都變賣喝掉了,如今真成了無產階級,一無所有了。”
說著話,走進來一位中年人。大家端杯喝茶不再作聲,不好意思當著人家院長的麵說三道四。
老院長未曾進屋,早聽見大家在議論此事,幹脆扯著大嗓門告訴來開會的各位院長:“陳文生這小子可不是好東西,工作不好好幹,就愛喝酒鬧事,要不兩口子打架,掐得你死我活,誰要好心管吧,他們兩口子就跟誰幹。兩口子還別和好,要是好了,接著跟別人打,反正不閑著。他自己摔斷了腿,我們醫院又沒錢,讓他在旗裏治,他偏要到外地去治,說什麽通遼有個神醫。我當然不給他錢,他愛告到哪兒就告,我已經跟局長聲明了,說什麽也不要他了。這個人壞毛病太多,這次摔壞了腿,說不定落下個殘疾什麽的,我們衛生院夠窮的了,可不敢再背這樣的包袱。”
“他老婆也在你們衛生院嗎?”
“不是。他老婆在林場上班。”
“也是,人家兩口子長期兩地分居,你不給調一塊去,人家還能沒有意見嗎?”
“饒了我吧!這一口子就夠我瞧的了。”
“我說他老婆怎麽老不上班去,原來也有情緒。”
“可不嗎,老想調個好工作,這不是嗎,班也不上了,接著告狀。”
他接碴說道:“要不哪位行行好,給這倆北京人接了?”
老院長一番慷慨激昂,說得大家不住點頭,心想:“你不敢要誰敢要?誰也不想要這樣的累贅。”
鍾偉明本是新上任的幹部,不好意思恬嘴寡舌,猛然聽到陳文生的名字,不禁心中一震,滿腹疑惑地問:“是不是我們白音塔拉調去的那個知識青年?”
大家點頭說正是。
鍾偉明在心中暗自尋思:陳文生這小子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好容易中專畢業有個工作,也不知珍惜,如今怎麽混到了這個份上?隻有自己不願毀滅的人別人才能救他!但要是一個人本性敗壞了,墮落了,他認為毀滅就是得救,你還有什麽辦法呢?
說話出屋,正遇見葛翠玲痛苦萬狀地領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到處找他。
時隔三秋真是今非昔比,葛翠玲穿著一身舊衣服,滿臉憔悴,見了身著西服領帶的鍾偉明羞愧得幾乎流下淚來。
她涕淚交加地哭訴起來:“聽說你當了院長來開會,我到處找你,陳文生去年冬天騎馬摔壞了腿,治了好些日子不見好,聽說通遼有個治骨折的神醫,他找別人借了點錢,去看病去了。我在家領著兩個孩子,一沒錢,二沒糧,不怕你笑話,冬天連燒火的牛糞都沒有,又沒有個親戚裏道,這日子真沒法過了。你也知道,平時陳文生又不知道過日子,一點錢也沒攢下,有點什麽要花錢的事真沒辦法應付。他跟院長一直不對付,如今鬧僵了,人家院長說什麽也不要他了,你看,我們這家人都靠他那點工資,他這一走好幾個月了,他就回來又怎麽樣呢?落個瘸子拐子更沒人要了!我跟局長、旗長磨破了嘴皮,求他們快給安排個地方,我也豁出去了,林場本來就遠,我也不想去上班了,他們不給解決我就住在這兒不走,好歹我們還是北京知識青年,不能不管吧?”
陳文生的為人鍾偉明深有了解,可看到昔日一個蒙古包裏的戰友竟落到如此地步頓時動了側隱之心。他聽了葛翠玲這番淒楚動人的話後,不安地踱著步子,思考著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從西服兜裏掏出二十塊錢遞給葛翠玲,一隻手撫摸著站在葛翠玲身旁,緊緊扯著她衣襟,贏弱靦腆的男孩兒的頭,安慰葛翠玲說:“你先拿去吃飯,這不旗裏正開衛生工作會議,你放心,怎麽也得給你解決。”
葛翠玲一麵傾聽著鍾偉明的話,一麵欣賞他的風度和教養,欣賞他的淳樸和真摯,對他充滿了信任。
一晃幾年不見了,鍾偉明已經脫去了那身肮髒破舊的蒙古袍,不必再穿打了補丁的氈疙瘩,腳上是擦得鋥亮的黑皮鞋,一身毛料西服,打著一條紅底黃星圖案的領帶,越發年輕英俊,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她不禁脫口說出:“你可越活越年輕了!”她按著兒子的頭,說:“快叫大爺,你還是這個大爺給你接到人間的呢。”說完這話,臉上泛起了紅暈,露出了難得的微笑。兩個小孩餓著肚子,臉色煞白,瘦嶙嶙的,腮幫都陷進去了,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顯得楚楚可憐。
四天後,衛生工作會議已近尾聲,陳文生的事情作為特殊已經提到會議的議事日程上來了。在會上,衛生局長與主管旗長說起陳文生來隻是搖頭。為這事,幾個月來搞得他們焦頭爛額,不得安寧。
陳文生一家人住在旗委招待所幾個月了,丟人現眼不說,沒吃沒喝沒錢沒工作也確實可憐,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與二十幾個衛生院的院長們商量了多少次,院長們隻是異口同聲,說我們小小的衛生院,養不起這樣的大人物。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鍾偉明心中感慨萬分。
“想當初,我們這些北京熱血青年響應黨的號召,不遠萬裏來到草原,如今上學的上學,回家的回家,剩下不多幾個沒能耐的、沒門路的、沒錢的,落得這樣下場。陳文生縱有千般不是,也不能連個工作也不給他,讓他們一家人可怎麽活呢?可陳文生這人......”
想到此,同情心和對文生一家人的憐憫,說到底是北京人這個根深蒂固的鄉土觀念漸漸占了上風。
“沒有人是不能改變的,沒有一種環境人不能適應,即使他再不務正業,看到周圍的人都在努力生活,他不會不變!”想到此,鍾偉明毫不猶豫地站起身,鼓足了勇氣大聲說:“我要!”
鍾偉明語驚四座,讓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幾位領導看著他,不知是真是假,一時語塞。
“陳文生給我們吧,他是從白音塔拉出去的,再讓他回白音塔拉去吧。”
主持會議的衛生局長、參加會議的主管旗長聽到此話,既驚訝又感到欣慰。他們了解鍾偉明的為人,盡管他性格內向,不愛多說多道,卻很少矯揉造作和虛情假意。他年輕,有才華,有工作能力,他在瀕臨倒閉的白音塔拉衛生院已初露鋒芒,他既然敢答應收留陳文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們又都是北京人,彼此一定會更多理解。
兩位領導在主席台上悄悄耳語幾句,由局長一槌定音:“既然鍾院長答應要陳文生,就讓他去白音塔拉吧!相信他通過這次生病,一定會痛改前非,陳文生是北京人,中專畢業,這次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小夥子技術也不錯,你們倆一文一武,在一起取長補短,一定會合作得愉快。”說完,望了旗長一眼,如釋重負,高聲宣布:“會議到此結束。”
4
衛生工作會議剛剛閉幕,鍾偉明找來衛生局的大卡車,第二天就幫助葛翠玲搬到白音塔拉衛生院。
搬家的卡車開到衛生院的家屬房前,醫院的人都跑來幫忙,看到車上幾件破破爛爛的家具,人們目瞪口呆。
一隻破木箱,還是陳文生插隊時帶來的老古董;一口大水缸,外圍用七號鐵絲箍得結結實實,缸體上清晰地現出好幾個大裂紋;稍微值錢的是幾床羊毛氈子,那也是知青蒙古包裏鋪過的舊貨;車上胡亂堆著一兩麻袋幹牛糞,毋需多言,全部家產僅此而已。
人們三下五除二,很快搬淨了車上的東西,大家互相用眼睛交流著疑問,對這樣的窮人家既可憐又感到可悲,想不到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在富饒的草原上,一位北京知識青年的家,竟窮到了這般地步。
詠娥看大家幫忙搬東西差不多了,急忙招呼司機、葛翠玲和兩個孩子到家裏吃飯。
葛翠玲看著詠娥,既吃驚又羨慕。
“啊,原來你就是偉明的媳婦,我們的鐵姑娘隊長,看,變得更漂亮了!難怪偉明找了你。”她不無嫉妒地說:“他能幹,你更能幹,看來這個世界是沒有別人的份了。”
葛翠玲看著這些不相識的街坊鄰居對她這樣好,望著寬敞的新屋裏自己家的一堆破破爛爛,百感交集。她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葛翠玲望著詠娥低聲下氣地對鍾偉明說:“偉明,真給你們和大嫂添麻煩了。”
其實文生與偉明是一年生人,隻是如今鳳凰遭難,虎落平原,人窮矮三分,葛翠玲不得不委屈自己,叫來自一個村的田詠娥一聲嫂子。
鍾偉明連忙說:“什麽嫂子不嫂子,你就叫她詠娥好了,我知道你們認識,詠娥也說到過你。”
葛翠玲聽鍾偉明這樣說,更加不好意思,她拉著詠娥的手一迭聲說道:“你可真是好福氣,找了鍾偉明,你長得漂亮,你們兩口子真是配對兒了。”一邊說一邊拿眼緊緊盯著田詠娥看不夠,不知心中是羨慕多些,還是妒忌多些。
文生的兩個孩子畏畏縮縮,大些的兒子已經七歲,拉著媽媽的手小聲說餓,四歲的妹妹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這些陌生人不敢言聲。
詠娥急忙說:“走了一天孩子們也早餓了,快到我家裏去吃點東西吧。”說罷,聰明伶俐的小其其格早領著葛翠玲的兩個孩子跑進了屋。
詠娥燒茶做飯,伺候司機和她們母女三人吃喝。葛翠玲望著鍾偉明家中新打的大立櫃、一對新沙發、箱子、碗廚,還有牆上掛著的三張勞模獎狀、盟裏頒發的民族團結先進分子的獎狀;西邊牆上,掛著一付大鏡框,裏麵鑲滿了田詠娥在北京照的人頭像,還有他們兩口子的雙人照,更多的是其其格各式各樣的照片,琳琅滿目,目不暇接。
兩個孩子吃飽了飯,也有了精神,指點著照片上的風景,悄悄地說:“那是北京的北海公園,那是天安門,我們也去過。”
詠娥笑著問兩個孩子:“你們哪年去的北京?”
葛翠玲回道:“這倆孩子長這麽大,隻回過兩次北京,回去一次要花不少路費,人家爺爺奶奶不高興,還要讓孩子的姑姑、姨們給湊路費。”
詠娥說:“回北京看看就得了,有什麽好,我們結婚這麽多年隻去年才回去過一次。我婆婆說什麽要留下其其格,我和偉明都舍不得,說等其其格長大了,該上學了,再送回北京上學。我們這個小東西你猜怎麽著,回來後,隻要人一問,你將來要上哪兒上學,她就說要回北京。”
這裏話音剛落,一邊正在玩的其其格高聲說:“我要到北京上學,我要回北京。”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看著一家人高興的樣子,葛翠玲淚眼汪汪地小聲說:“回北京?我們現在連想都不敢想啦。”
吃完飯,詠娥見葛翠玲家連一點油腥也沒有,趕忙拿來幾條吹得半幹的肥羊肉條。問葛翠玲還缺什麽,葛翠玲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詠娥又端過去一大盆白麵。
鄰居們眼見葛翠玲帶著兩個蔫頭搭了腦的孩子,餓了一天,沒吃沒喝的,實在於心不忍,紛紛送來糧食、羊油、鹹菜什麽的。
詠娥麻利地收拾起碗筷,係上蘭布圍裙,提起小鐵桶對葛翠玲說:“你先坐著,我去擠奶。”說罷,忙不迭地跑向牛圈。
被風吹散的稀疏的白雲幾乎一動不動地掛在深藍色的天上。
牛圈門口,五六頭產下牛犢不久的母牛扯起脖子哞哞高聲吼叫著,圍著牛圈門團團打轉。詠娥從牛欄裏放出一頭小牛犢,它歡快地跑向媽媽,摸索著,鼻子伸到母親的乳房下,搖擺著尾巴,低頭用勁吸吮著奶頭;黃白相間的大乳牛沉重地喘了一口氣,開始用粗糙的舌頭舔它的愛子;小牛咕咚咕咚不顧一切大口大口吞咽著母親的乳汁,嘴裏泛出了白色的泡沫。看到母牛來津兒了,詠娥急忙用馬棕繩將小牛犢拴到牛欄邊,蹲在奶牛肚子下,乳頭對準小鐵桶,一下一下飛快地擠起來。
葛翠玲在一旁幫忙轟轟趕趕,羨慕地看著這樣一大群牛,與詠娥聊天:“一共下了幾個牛犢?一天能擠多少奶?”
詠娥說:“才下了六頭,過了五一節還能下三頭吧。現在奶不太好,等吃飽了青,一頓怎麽也能擠個兩小桶。”
葛翠玲在旁聽著,不斷地咂舌,說道:“你們這樣一群牛,快趕上牧主了。”
詠娥笑道:“差遠了,才三四十頭牛。咱們大隊最多的人家已經有一百多頭牛、七八百隻羊了。”
“這改革開放才幾年呀,你們家怎麽牲畜發展的這樣快?”
“你看這頭黃花奶牛,來那年帶著頭母牛犢,今年剛好三年,這不,它的犢也下犢了,它媽年年都下,正好是三年五個頭。”
“這人要走運擋都擋不住!”
“不光這一對,你看那頭大黑奶牛,那頭紅牛,都是。”
葛翠玲想:“都是北京知青,人家偉明的媳婦還是壩前農村人,看看人家日子過的多好,誰象我們一天不如一天。”
看到葛翠玲一籌莫展的樣子,田詠娥勸道:“別著急,回到咱們白音塔拉就好辦了,還是咱們這兒富裕,牧民們心也好,過不了幾年你們家也會牲畜一大群,越過越好。”
葛翠玲微微咧開嘴,露出了一絲微笑。“謝謝你的吉言,但願如此。”
5
鍾偉明家的日子,確實如葛翠玲嫉妒的那樣,這幾年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詠娥養起了大大小小三四十頭牛,在牧業大隊,牧民還為他無償放養著五十多隻羊。79年剛搬到公社時還是一文不鳴的鍾偉明,如今在銀行裏也有了幾千塊錢的存款,足以跟公社的幾個大戶一爭高下了。
你道錢是好掙來的?為了掙錢,詠娥起早貪黑,風裏來雨裏去,不畏嚴寒酷暑,借牛車揀牛糞,裝羊毛袋,自己和泥垛牆,經營弱畜,還抽空開了塊荒地,四周圍起柵欄,種上白菜、蘿卜、韭菜、黃瓜,從娘家抱來十幾隻小雞雛,不過半年都下了蛋,一家人的日子過的紅紅火火,有滋有味。
詠娥在家沒白沒夜,不知疲倦地幹著,鍾偉明在醫院忙得更是不可開交。
十幾個醫生護士,每天幾十個病人,哪一點照料不到都不行。醫院要燒的、用的;醫生護士要工資、獎金;藥房需要西藥、蒙藥、中草藥;房子維修要錢;醫療設備要錢;下鄉要給補助;夜班要給加班費;離了錢什麽事都辦不成。可國家剛剛走上正軌,邊遠地區更拿不出太多的錢加強醫療衛生事業,壓在鍾偉明身上的擔子太重了,人們甚至懷疑這個北京來的單薄的小夥子是不是有那樣大的本領。
鍾偉明自知沒有機會再到大學深造,他唯一的老師就是從北京購買來的十幾本厚厚的醫科大學教材:《人體解剖學》《微生物學》《內科學》《外科學》《婦產科學》還有在郵局訂購的《中級醫刊》《中華醫學》等各種醫學雜誌。
下了班,詠娥一聲吩咐,他要趕緊騎上馬趁著天色未晚,去到小河邊趕回牛群。晚上吃完飯,還要點上臘燭在微弱的燈光下苦讀醫書到深夜。
沒有電視,沒有音樂,甚至連電燈也沒有,唯一獲得信息的工具就是一隻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
每天疲憊地躺在自家的大炕上,兩口子商討最多的話題多半是這頭牛快產犢了;那頭牛生病了;哪頭牛老的掉了牙,今年要賣;哪頭牛不上膘,要讓畜醫看一看。偉明與詠娥的樂趣全部建立在牛身上,建立在如何掙錢上,唯一聊以自慰的隻有那個聰明漂亮,無人不喜,無人不誇的女兒其其格。
小其其格來到人間,人們真要嫉妒上天為什麽如此偏愛這個小女孩,讓她承繼了父母全部的優秀基因:長得眉清目秀,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一張漂亮的小臉蛋,眼睛如她的父親,大眼睛、雙眼皮,隻是睫毛更黑更長;那頭黑發、臉蛋如她的母親,隻是比她的母親更秀美,更俊俏。
按照本地人的習俗,其其格一出生,鍾偉明就給她起了一個響亮的蒙古族姑娘的名字。其其格翻譯成漢話就是花兒,這個名字早在鍾偉明情竇初開,開始迷戀上奧日娜的時候就醞釀好了。如今自己的寶貝女兒真的降生了,雖然那不是與奧日娜夢幻的結晶,也不是與秀琪愛情的碩果,無論怎樣,小其其格成了鍾偉明的驕傲,成了草原上一朵鮮豔無比的奇葩。
“哦,簡直不可思議,其其格長得有點象秀琪呢。”
6
陳文生外出治病,離開家半年後,腿傷已經痊愈,幸虧沒留下什麽殘疾。回到家,葛翠玲見到不爭氣的丈夫畢竟完整地回來了,感到萬分欣慰,衛生院的同事們見狀,也為他們一家人終於化險為夷,走出了困境,感到慶幸。皆大歡喜。
老婆葛翠玲告訴他:“多虧了人家鍾偉明幫忙,要不然咱們可真要無家可歸了。你可要給人家好好幹......”
“你別淨瞎叨嘮!”陳文生像個氣度不凡的凶神不耐煩地製止住葛翠玲一連聲的嘮叨,一口氣喝光碗中熬得發黑了的磚茶,跳下炕。“還要拜見上司,”他不服氣地想。
陳文生唯恐見了老同學露怯,顯得自己窮途末路,又吃回頭草。幾年不見,真是翻天覆地,原來他總覺得壓鍾偉明一頭子,可如今,一個膽小如鼠、瘦得跟高梁杆似的人卻成了他的頂頭上司。這是什麽世道!
他翻箱倒櫃找出一件幹淨的舊西服,這套西裝在草原上顯得精致而俗氣,可無論怎麽說都給才疏學淺的陳文生提了氣,他對著鏡子照了照,感到還滿意,搖晃著自以為聰明而粗魯的腦袋,跑出家門,到衛生院去拜見鍾偉明。
走進衛生院病房,鍾偉明身穿白大褂,正低著頭一門心思為住院病人檢查。陳文生一步跨向前,叫一聲:“偉明......”一把抓住鍾偉明的手,連連擺動,激動得說不出一句整話。
“偉明,我什麽也不說了,晚上到家去,咱哥兒倆好好聊聊。”
鍾偉明問:“腿都好了?沒落下毛病比什麽都強。你先回家歇著,有話晚上再說,我還得給這幾個病人看完。”
天剛剛擦黑,鍾偉明騎馬出去忙不迭找回牛群,詠娥早已擠完了幾頭乳牛,倆人一路小跑,將在草原上撒歡的牛犢圈進牛棚。回到屋,詠娥點火燒飯,不等飯煮熟,文生跑來連拉帶扯,硬拽著鍾偉明到他家吃飯。
一別數年的老同學,雙雙盤腿坐在火炕上小飯桌的兩端,葛翠玲急急忙忙炒好土豆絲、攤雞蛋兩樣菜,又開了幾瓶水果罐頭,打開一瓶草原白酒,兩人一邊喝一邊山南海北地聊了起來。
多年不見,當年最沒出息的鍾偉明讓人刮目相看,當上了院長不說,家裏富得流油,在白音塔拉也算個人物了。想想自己,看看人家,陳文生滿腹慚愧,自己走麥城偏偏又讓鍾偉明遇上了,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
幾杯酒下肚,鍾偉明說:“這麽多年了,也不是外人,我也不客氣,你壞事就壞在這酒身上了。你想想,你不喝酒能跟領導打架嗎?你不喝酒能摔骨折嗎?你不喝酒得省多少錢。”
陳文生趕緊解釋道:“也不是我愛喝,咱們這兒的老鄉你也不是不知道,動不動就拉上你喝。”
葛翠玲嘲笑文生說:“得了吧你,別賴別人,還是你樂意,偉明也當醫生,別人怎麽不拽上他喝呢?”
偉明說:“咱們醫院老的老,小的小,趕明兒還得指望你呢,從今往後,你要想好好幹,偏得把這酒戒了不成。”
陳文生漲紅了臉,說話鏗鏹有力:“偉明,你看著,我今後要是再喝酒就不是......”
話未說完,偉明接碴道:“你也不用發狠起誓,幹咱們這行就得少喝酒,白天黑夜都有病人找,咱們醫院那幾個年輕人經驗不足,老蒙醫又不會接生,不過我真沒想到你也當了醫生,那年要不是突然有了個上錫盟醫專的指標,我看你說什麽也不會選擇當醫生。你手術學的怎麽樣?你要能做手術,我想馬上開始做一些外科小手術,以後有了經驗,再開展下腹部手術。這幾年沒人指導,沒有技術骨幹,我早想開展外科,自己就是不敢下手。”
文生剛開始見偉明說起了當年上學的事,心裏直打鼓,怕偉明聽到過什麽風聲,後來看他麵有難色,說自己不敢手術,不禁眉飛色舞起來,連連說:“做手術沒問題,我在學校的時候外科學的不錯,我膽也大,在醫院實習沒少做闌尾炎什麽的。”
偉明一聽不禁喜上眉梢,舉起酒杯將一杯草原白一幹而淨,然後說:“翠玲跟你鬧騰得工作也沒了,我想把她安排在咱們衛生院當個護士,過些日子我去衛生局好好和局長說說,估計問題不大。”
沒過幾天,恰好趕上有去旗裏的方便車,鍾偉明去購藥,一並找局長請求調葛翠玲來當護士。
鍾偉明一走,院裏剩下幾名醫生,老的老,小的小,吐門那斯圖學的是蒙醫,他的師傅也不過是半路出家的老蒙醫;新來的小中專生不會蒙話也指望不上,隻有陳文生年富力強又是正規學校畢業的醫生,鍾偉明心裏覺得踏實了許多。
鍾偉明前腳走,一位住院等待分娩的初產婦後腳就要生。陳文生暗想:“接個孩子不是什麽大事,活該該我露臉,也讓白音塔拉的老鄉們知道知道我陳文生上了幾年衛校,今非昔比,要比那些沒上過學的土醫生們強多了!”
產婦在產床上折騰了多半夜,天蒙蒙亮,總算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剪斷臍帶,略事檢查,陳文生指著產婦下腹隆起的一個大包,頗為自信,洋洋得意地對病人家屬說:“你們等著吧,還有一個孩子,一會兒就生。”
陳文生在那兒孤芳自賞,心境愉快,旁若無人地與牧民聊起了天。等到東方發白,太陽高照,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第二個嬰兒就是不下生。家屬們等得心煩意亂膽戰心驚,當著醫生的麵又不好說什麽,不斷地問:“這孩子怎麽還不下生?”
時間一長,陳文生心裏發毛,表麵卻裝作鎮靜,安慰人們道:“不用著急,一會兒就生。”嘴裏說著,手拿聽診器,忙不迭地給產婦作檢查,三番五次聽產婦隆起的腹部。仔細一聽不要緊,哪裏有什麽響動,心內暗暗琢磨:“怎麽一點聽不到胎心音,莫非胎兒死在肚裏了?”再仔細摸摸,不見有胎兒的肢體,才想到可能是未娩出的胎盤。“可這胎盤也早該下來了呀?”
不覺已近晌午,人們再也沉不住氣,急忙跑到公社郵局,往旗衛生局打電話,碾轉找到了鍾偉明。
陳文生急得束手無策,叫苦不迭。
在家的老蒙醫試著用了幾付蒙藥也未見效;經驗豐富的老接生員,哈日腦海院長的老伴金花,不顧退休在家,也跑來幫忙,使出了渾身解數,試著幾次在產婦的腹外用手逼出胎盤,都未成功。這胎盤莫非長在了子宮裏不成?
鍾偉明下車走進屋,急忙吩附護士給產婦靜脈輸上葡萄糖,準備好縮宮素。測量血壓,稍事一些常規的檢查,叮囑護士為產婦打上止痛針,鍾偉明消毒好雙手,戴上膠皮手套,右手順著滯留在外的半截臍帶伸進產婦的宮腔內,半個胳膊都進入到子宮裏,找到了子宮的底部,輕輕的剝離開與宮腔部分粘連在一起的胎盤,然後將胎盤從陰道完整地取出。
動作嫻熟而又舒緩,迅速而又毫不慌亂,如一曲抒情的馬頭琴曲,一氣嗬成。在場的醫生護士們看得目瞪口呆,自歎不如。
又一個病人轉危為安,鍾偉明長出一口氣,直了直酸痛的腰,輕輕剝去膠皮手套,叮囑護士們幾句,匆匆離去。
“真是菩薩醫生,菩薩醫生!”
提起菩薩醫生,不得不說全不拉老人。
“文革”後雖為老人平了反,老人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重操舊業,牧民們都說從此草原上再也沒有菩薩醫生了。
全不拉老人告訴大家,咱們的孩子鍾偉明才是草原上真正的菩薩醫生,醫術非你我能比,不信走著瞧。果不其然,鍾偉明對病人總是和顏悅色噓寒問暖,他那雙手柔軟而又敏捷,一個個瀕臨死亡的患者起死回生,一個個產婦轉危為安。
陳文生上任伊始,頭一炮沒打響,頗覺尷尬,他心想:“真是老天不長眼,誰知道回到公社的第一個病人竟是位產婦,接生本不是我的拿手好戲,產婦的胎盤還不痛痛快快下來,自己好歹中專畢業,不成想又讓沒讀過一天書的鍾偉明搶了功,真是大意失荊州,大意失荊州啊。” 陳文生有氣沒處撒,氣急敗壞煩躁不安,回到家,大聲叫著:“給我炒倆菜,我得喝幾盅!”
葛翠玲不耐煩地說:“你不是說不喝了嗎?”
陳文生說:“偶爾地喝點,你別管那麽多了。”
葛翠玲說:“又沒肉沒菜的?”
“不要菜了,拿上鹹菜來就行!”
葛翠玲順從地夾上一小碗鹹菜,“狗改不了吃屎,”她小聲嘟囔道。
陳文生也不搭言,自己拿出酒瓶子,倒上一杯,咂咂有聲地喝了起來。
白音塔拉的牧民老鄉們哪管你是中專畢業還是大學畢業,提起鍾偉明來隻是伸大拇指,佩服得五體投地;提起也當了幾年醫生的陳文生,隻是搖頭,仿佛他不是醫專畢業的醫生,隻是個改行的大車老板。把胎盤當作嬰兒的故事不徑而走,被牧民們傳為茶餘飯後的笑料。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7
幾天以後,一個狂風怒吼的夜晚,迅急的馬蹄聲和狗叫聲都被大風遮蓋了,一輛馬拉輕便車在鍾偉明家的院外戛然而止。兩個牧民下了馬,匆匆忙忙跑進院子,幾乎要把鍾偉明家的窗玻璃敲碎了。
“鍾哥哥,快起啊,朝克病了,你快起來給看看吧。”
來人敲打得如此緊急,詠娥知道一定出了什麽事情,一邊高聲喊“偉明不在家!”一邊下地打開門看個究竟。聽說是小朝克病了,詠娥急忙穿戴好,“鍾偉明不在家,上旗裏開會去了,我帶你們找陳大夫去吧。”
說著話,領著來人找來陳文生、吐門那斯圖,好歹都是一個大隊的,人熟好辦事。
陳文生睡眼惺鬆地爬了起來,一邊揉弄眼睛一邊與大家一道把朝克抬進衛生院。
小朝克瘦小的身軀顯得更矮小了,臉隻有窄窄的一條,幾個人拉扯著他的蒙古袍,像是拽著一個大孩子。抬進衛生院,朝克倒在診斷床上蜷縮成一團,不斷地呻吟。
陳文生問朝克的媳婦格日勒:“朝克怎麽病的,有幾天了?”
格日勒高大健壯,比小朝克高出一頭,倒像是他的大姐姐。她見陳大夫問連忙述說道:“在家好好的,前兩天突然肚子疼,疼的越來越曆害,到後來禁不住躺在蒙古包地上滿地打滾。我急忙翻箱倒櫃找出一些止痛藥,吃下去後,好長一段時間腹疼才慢慢地好轉。我勸他去看醫生,朝克說經常胃痛,吃點藥頂頂也就好了,不肯給大家找麻煩。誰知這一病竟臥床不起。第二天又吐又發高燒,肚子雖然痛的還很曆害,為了不驚嚇年邁的額吉,自己硬挺著,也不樂意跑幾十裏路去看病。額吉見他這一病著實不輕,夜裏痛的越來越曆害,今天晚上說什麽也讓我們趕著馬車來衛生院。陳大夫,你說沒事吧?”
陳文生拿著聽診器,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體溫38度5,整個腹部都有壓痛,覺得不像是闌尾炎,也不像是痢疾,無論怎麽樣,先打上青、鏈黴素,再給點阿托品止痛。
藥到病除,折騰了兩天兩夜的朝克這一夜安然入睡。
第七天頭上,鍾偉明開完會從旗裏回到了家,不等走進家門,詠娥告訴他朝克病了,住進了衛生院,鍾偉明一聽,急忙到病房看望。
朝克蜷縮在病床上,臉燒得通紅,由於幾天沒有吃東西,一點精神也沒有。見到鍾偉明,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吃力地說:“鍾哥哥,你來就好了,我的病有救了。”
鍾偉明聽完格日勒述說病史,按常規檢查一遍朝克的身體,他按壓著朝克的腹部麥氏點問到:“肚了疼得怎麽樣了?這邊疼不疼?”
小朝克說:“陳哥哥給打上針後肚子疼得好多了,現在不按不疼,按著哪都疼。”
鍾偉明叫來陳文生,問他用了些什麽藥,聽了文生的回答,鍾偉明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
這是急性化膿性闌尾炎無疑了,並且已經穿孔。隻是文生未確診以前實在不該不斷地用止痛藥,肚子疼得雖然好了點卻掩蓋了病情,延誤了診斷和正確的治療,如果能開展手術該有多好,當務之急趕快切除闌尾,再用上大劑量的抗生素,即使闌尾已經穿孔了也不可怕,清洗幹淨腹腔,放上引流管,也會立杆見影,過不了幾天就會痊愈。可過去的這幾天,青黴素每天隻用40萬單位,量明顯不夠,病情非但沒有控製住,很可能穿孔形成了腹膜炎。病人高燒不退,看來凶多吉少,再也不能等了,得趕快找車送到旗醫院。
鍾偉明腦子裏這樣想著,急速走出來,與格日勒交待幾句,急忙到公社辦公室聯係車輛。在公社所在地,隻有這一輛老掉了牙的北京吉普,關健的時候往往成了救護車。
好心的白依拉書記聽了鍾偉明的介紹,他見從來不著急不上火的鍾偉明真的著急了,知道小朝克病情危重,司機不在家,白依拉多少也是個二把刀司機,他發動著吉普車,親自駕駛著,拉上朝克、格日勒、鍾偉明匆匆忙忙上路了。
破舊的北京吉普在草原土路上顛簸著、飛奔著,一裏地、二裏地,鍾偉明在心裏暗暗計算著時間、行程,祈禱一路平安,順利到達旗醫院。
不爭氣的吉普車偏偏不隨人願,又犯起了老毛病,剛剛走了二十裏路,機器蓋上好似火爐上坐著個熱水壺,熱氣繚繞,水箱開鍋了。
走時著急忘了帶備用水,越往前走水箱裏缺水越多,越容易開鍋。不得不走走停停,將車開到迎風處,掉轉車頭,讓涼風吹冷水箱裏的水。到後來,吉普車再也禁不住折騰,趴在路上寸步難行了。
天很快黑了下來,吉普車裏黑漆漆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敢開車燈,怕用光了電瓶裏的電,發動不著車。
前、後、左、右,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白依拉知道附近沒有人家,連個過路的車子都沒有。
小朝克躺在他媳婦格日勒的懷裏,喘著粗氣,手上還輸著液,鍾偉明為他舉著葡萄糖瓶子。後來,液體輸完了,在黑暗中隻聽得到朝克重重的喘氣聲。
鍾偉明輕聲問:“朝克,痛的曆害嗎?哪兒難受?”
朝克用更輕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回答:“我……沒事。鍾哥哥……你還……回北京嗎?”
鍾偉明對朝克突然提起回北京的事不知用意何在,一時語塞。
小朝克用更虛弱的聲音接著說:“鍾哥哥……你答應讓我跟你一起回北京看看的……我……我們家……有四十多條牛了……有錢了……什麽……什麽時候……跟你……一起……回北京......”小朝克兩片幹裂的嘴唇翕動著。
聽了小朝克的話,鍾偉明淚流如注,他什麽也說不出來,哽咽著,緊緊攥著小朝克的手,在心裏默默地說,好兄弟,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到北京……
疾病正在扼殺小朝克的生命。他盡量蜷縮著,從他虛弱的嘴裏鑽出一陣陣艱難急促的喘息聲。
鍾偉明滿懷愧疚。是的,他曾答應過小朝克,要帶他一起回北京看看。那些年,因為窮,朝克小,家裏沒有勞動力,沒放畜群,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工分。自己更窮,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幹什麽都得借錢。現在到好,錢有了,牲畜有了,時間卻沒了。
書記白依拉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在吉普車上度過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直到第二天上午,遇到一輛大卡車,幾個人苦苦哀求,好歹坐在上麵,將朝克送到了旗醫院。
小朝克,一個來自上海的孤兒,一個蒙古老人的命根子,一個剛剛結婚不久,初享美好青春年華的小夥子,鍾偉明忠實的小弟弟,隻因急性闌尾炎穿孔,未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雖然碾轉送到了旗醫院,終因合並腹膜炎、菌血症,搶救無效,早早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小朝克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蓋上了白屍單。親人為死去的人守夜是這裏的習慣。格日勒無法抑製自己的悲痛,坐在一邊雙手掩麵,淚流不止。鍾偉明心事重重地坐在格日勒身邊,強忍揪心之痛,呆呆地坐在那裏,望著失去了生命的小朝克。他想,朝克沒有了,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都熬過去了,現在日子好了,朝克卻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人間最大的悲哀,如今落在了額吉的頭上。
額吉這些年含辛茹苦舐犢情深地疼愛著小朝克,她今後可怎麽過呢?窗外那些星星距離地麵好像從不像今夜這般遙遠,外麵沒有風,樹木投在地麵的濃濃黑影寂然不動,顯得鬼氣沉沉的。屋裏的燈光比蒙古包的燭光亮了許多,這不合時易的光亮照得小朝克身上白慘慘的,顯得外麵更黑。
鍾偉明企盼晨光快些來臨。病房的窗戶上沒有掛窗簾,外麵的夜色似乎漸漸變淡了,天欲破曉,可是希望卻不在了。
從理論上講,鍾偉明已經具備了開展外科手術的一切基本知識,打起外科結飛快,科班出身的陳文生也攆不上。原指望陳文生來到後有個質的飛躍,看到他毛手毛腳,並無太大把握,做手術人命關天,開腸剖肚比不得打針吃藥,馬虎不得。盡管手術室、手術器械都已準備齊全,鍾偉明要作手術的打算隻得暫時擱淺。他們隻能為病人作一些外傷縫合、小膿腫切開引流一類的小手術。遇到急腹症、難產諸如此類需要及時手術的指征,他們吸取了小朝克的教訓,再也不敢待慢,隻得到處找車,不管天寒地凍還是風雨交加,隨時隨地把病人送往二百多裏外的旗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