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去年十月老例在博客上發表了“生澀青春——讀《魚掛到臭,貓叫到瘦》心得”的博文,讓我牢牢記住了“更的的”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
老例插過隊,在新加坡和台灣的大學裏當教授,他本是古典詩詞方麵的專家,博士生導師,卻獨樹一幟,在這兩所大學裏設立了“知青文學課”,開了在高等學府專門研究知青文學的先河,很可能是世界獨一份。
更的的在新浪開了博,我也樂意前去逛逛,隻知他的文筆好生了得,卻不知他乃何方神聖。他插過隊是一定的,看樣子也是位老三屆,很可能是客居海外的學者。在草原插過隊的馬悲鳴,學富五車汪洋恣肆信口開河,什麽專製民主都在他的抨擊之列,回憶草原生活的文章卻寫的十分好。更的的這名字,寓意深遠莫測高深,他的文章遠沒有馬悲鳴的激烈,行文卻有顯著的特點。前些日子一位好友將一本《魚掛到臭,貓叫到瘦》借給我看,拿起這本書,粗讀數頁,讓我寢食難安欲罷不能。
記得前些日子網上說知青們寫不出好作品,細想不無道理,廉頗老矣,受苦受難的一代人安居樂業鬥誌全無,再也寫不出一本像模像樣有深厚文學功底的書了。作者更的的的這本書由香港知青出版社出版,顧名思義,想來這個出版社是專門出版知青題材的作品,對於廣大知青作者來說是個好消息。遺憾的是上趟香港並不容易,對於最廣大的老百姓來說恐怕一生也難遂願。一本寫真寫情不可多得的好書為什麽大陸的出版社不敢問津,看了著名學者黎服兵的文章令人茅塞頓開:“文革後期的上山下鄉和對六屆文革中學生的處置,永遠是國家心中的創痛和臉上的傷疤。雖然歲月滄桑鬥轉星移,遺傳基因還是頑固地留下來。明顯有人不願意再提起這段恥辱的曆史,一旦提起,無論歌頌還是討伐,都等同於往傷口撒鹽,往傷疤上照明,實在是又醜又痛。他們相信解決問題的辦法是阻礙真相的暴露,而最好的辦法是讓幾千萬知青自發地封閉這段曆史。”
故事發生在山清水秀的江南水鄉,主人公阿毛是位插隊男知青,圍繞著阿毛的情愛史,展開了一幅具有南國魚米之鄉特色的畫卷。1968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達到了高潮,至1979年知青大返城,曆經十個年頭,阿毛的故事到1975年7月26日戛然而止,插過隊的知青恐怕都會記憶猶新,1975年,正是淒風苦雨,前途無望,令人最難熬的日子。能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少之又少,如阿毛一樣家庭有問題的知青更是不用提,阿毛風趣幽默,善良正直,人又長得高高大大英俊魁梧,得到不少漂亮女知青的青睞,然而在那個以出身論人,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注定這樣的知青沒有好下場,在與他最心愛的女朋友分手後,他不得不走上千古不變的光棍漢(書中很形象地稱為掛屌漢)走的路:“摸親家母”。 “摸親家母”俗稱搞破鞋、偷情、通奸,在作者筆下,我們不但不敢嘲笑那個走投無路的窮知青,不認為是他日趨墮落,甚至從心裏同情他,為他慶幸——阿毛身強體壯,還當了生產隊長,農活幹的一流好,農村的姑娘媳婦也都願意找他,這樣的能人走到哪裏都吃香,都不會太寂寞,如果他想的開。
吃飯作飯柴米油鹽,插秧除草,幹活睡覺,老婆孩子,偷雞摸狗,回家探親,叉妹泡妞,書中許多地方巧妙地引用了關乎中國命運世界前途的通用語,除此而外,幾乎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一個個鮮活的男女青年,真革命假革命,真積極假積極,真先進假先進,作者沒有過多刻意的描繪。相反,都是人,都是有血有肉,熱血湧動,荷爾蒙激增的青年男女,正經不正經,真愛假愛,不可避免地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每個人的情況不同,結局自然不同。
這些年來,寫上山下鄉的作品不少,可不少人好似不屑於寫這些瑣碎的小事。其實插過隊的人,尤其是插隊年頭較長的人都知道,我們插隊時每天麵對的不是什麽胸懷世界放眼全球,也不是什麽抓特務,抓階級敵人,反帝反修,而是這些雞零狗碎難以言說的生活小事。此書的成功恰恰在於把這些小事寫的活靈活現,寫出了特色,寫出了令人信服的狀態。
小說從另一個側麵揭示了南方農村文革時期的窮困。在這個不算太窮的小山村,可以說山清水秀風景如畫,日子還說的過去,大多數人家住的是房上鋪著茅草的破土房,有的人家隻有一兩床被子,來了外人就沒的蓋,村裏人每年的吃糧都要差三四個月,窮日子必然出現許多娶不上媳婦的掛屌漢,這與當時全國大多數農村沒什麽兩樣。
小說的一個鮮明的特點是簡單明了惜墨如金。如“1968年,金色的十月,禮野縣胥河公社迎來了一百九十多個知識青年。”時間、地點、知青數量交代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如寫知青組長郭根林,“郭根林是這個組裏第一個報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的,郭根林同學是正宗老紅衛兵,黑字兵,對於四個念念不忘很念念不忘。到了竹窩裏,天天穿著一件海福絨領子的軍大衣,背著手在大塘邊踱來踱去,他認為竹窩裏的大塘就是延河,隻是欠了一個寶塔山。”一個革命的知識青年,一個帶有紅衛兵色彩的積極分子躍然紙上。後麵寥寥數語交代了知青組長郭根林的輝煌結果:“組織上考慮到標兵埋沒在竹窩裏比較可惜,三、五個月以後,他們就上調到禮野縣的農機廠去做工人了。”
小說最主要的特點是一個真字。全公社一百多知青,有出身好有能力幹的不錯的,被提拔當了公社副主任,有的當了團委書記,有的上了大學,有的被招工上調回城,也有的女知青嫁給了當地農民——隻要有吃有喝。有的男知青為了解決性饑渴,不惜住到農民家,明目張膽地“摸親家母”。這樣的“摸親家母”,我想用北方的“拉幫套”一詞更妥貼,專指住在別人家,幫著幹活,不要工錢,但可共享老婆,雙方心照不宣相安無事。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在這個偏僻的小鄉村,有知青喝農藥死的,有人割脈,有人農藥中毒犧牲。但當一個美麗善良活潑爽快,與男主人公關係十分密切的女知青不小心掉進河溝裏淹死了的時候,全書中悲憤的情緒達到了頂點。讀者也不禁要為失去這樣一個充滿了幻想的年輕姑娘傷心落淚。這個家庭是個轟回農村的城裏人,有三個女兒,兩個與阿毛年齡相仿,都是他的好朋友,家裏人不讓她們搞對象,她們為了能有上調的一天,既回城的一天,壓抑著自己,不找男朋友,盡管她們對阿毛十分友好,但絕不越雷池一步。無疑,她們就是當年許許多多女知青的寫照,年齡不小了,插隊好幾年了,固執地不找男朋友,幻想著能回城的那一天。
小說沒寫回城後的生活,但可以想像,各地知青大返城後,幾乎都是三十啷當歲。插隊這十年,有的人可能更長,荒廢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哪個公社、哪個連隊沒有死過人,數人甚至幾十人葬身火海、洪水的事故比比皆是,魚掛到臭,貓叫到瘦,無數有知識有才華年輕貌美的青年,在最美好的應當戀愛的季節卻壓抑著自己,有的找不到朋友,有的不敢找朋友,作者通過一個十七八歲未婚先育的小女孩發出了呐喊:“像我姐姐,已經這麽多年浪費了,七年。還要繼續等下去,等到哪一天才算等到了?人生有幾個七年?就是等到上調,後麵生活還有什麽?有幸福嗎?她們的幸福已經沒有了,等掉了……”
上山下鄉運動過去四十多年了,年過花甲的老知青們回憶起那段日子就會激動不已,有人會說,十年插隊怎麽樣,現在我很幸福!沒錯,苦也好,累也好,風光過也好輝煌過也好,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但,誰也不想回到過去的日子,誰也不想讓我們的子孫後代再去體驗一回那樣絕望的生活。
我們留戀什麽?是那些純樸的農民、牧民的愛,是青春,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我們追憶的是本該花樣的青春年華。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我們終於等到了上調,等到了回城,可是,失去的青春再也回不來了。
小說用詞簡潔,幽默詼諧妙趣橫生,詞句中引用了大量當地土語,妙就妙在作者將許多古典詩詞,文革用語,特別是風靡一時耳熟能詳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穿插其間,讓我們這些文革過來人一看就會心領神會粲然一笑。著名旅美作家蘇煒的評論也許更專業:“此書把底層世態的紛繁多彩,特定時代的荒誕與荒蕪,飲食男女的人性陰暗與明媚,越寫越細,越摳越深,越進到內裏越讓人心驚;你不需要使勁就已進入了曆史言說的‘規定情境’,但卻要靜下心來細讀慢嚼,才能品出箇中回眸反思、痛定思痛的深邃滋味。然後,你就不由得為作者出手不凡的老辣筆力,暗暗吃驚。”小說自始至終圍繞著情愛,有鄉村窮光棍漢的度日如年,有風流小媳婦的紅杏出牆,有女知青的性壓抑,男知青的性饑渴,有真的愛情,有假的愛情,有逢場作戲,有為了一時的暢快,這些原始的真實的情與愛,讓我們領略了江南水鄉的風土人情,村民的本色,人的本性,讓我們相信,紅樓夢裏的愛情是那樣的,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裏的愛情就應該是這樣的,知青的愛情原來是這樣的。
《紅樓夢》為大觀園裏的少男少女們獻上的愛情絕唱注定流芳百世,有誰能為數千萬知青唱一曲青春的挽歌?
2011、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