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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哥哥你在哪——冷明

(2023-04-09 02:52:15) 下一個

知青哥哥你在哪

冷明

牧民姑娘來京治病,首屈一指的301醫院專家初步排除了血液病,小姑娘恢複的不錯,一家人皆大歡喜,準備返回草原。我去看望她們,姑娘的媽媽老遠就認出了我,“沒變,一點沒變,還是那個樣子!”突然,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與家人通話,“沒事了,我們馬上就要回去,”沒說兩句,那邊突然問:“孟國哲......”姑娘的媽媽轉向我,“孟國哲,孟國哲親模態喲?!(孟國哲有消息嗎)”

“孟國哲?”我一驚,好像是很久遠的事,似曾相識,記憶中已經淡漠了,一時反映不過來,“孟國哲?”“孟國哲好嗎?見到他了嗎?”對方不依不饒。見我詫異,她解釋道:“朝魯孟來的電話,朝魯孟你知道嗎?”我恍然大悟,“朝魯孟,知道,知道,原東的兒子。”“是,是,他在問孟國哲。”

大隊牧民我如數家珍,誰是誰的孩子,誰是誰的親戚,甚至不為人知的隱私我都略知一二。老原東是敖氣爾的哥哥,他家有一大窩男孩兒,阿迪亞、朝魯孟、阿斯楞...... 小姑娘孟克長的十分漂亮。剛插隊那會兒,孟國哲到原東家下包,體驗生活,想當然成了他家的孩子,孟國哲走後,老原東家的人見到我必問:“見到孟國哲沒有?孟國哲有信兒了嗎?”屈指算來,孟國哲大約在草原生活了四、五年,我在那裏二十二年,剩下的年頭裏,老阿爸問,額吉問,與我年齡相仿的阿迪亞問,我搖頭,一次次地搖頭,回到北京一晃二十多年了,沒想到第一次與這家人通話,問起的又是孟國哲。

1968年8月到草原插隊,我們學校五個17歲的混小子住一個蒙古包,我生來愚笨,一無長處,是包裏唯一的黑五類子女,李連生長的壯實,能摔會打,包裏一霸,王建華有些血性,護著我和最小的王增義,永遠剃著禿頭的孟國哲號稱高幹出身,人高馬大,在北京當紅衛兵打人抄家掄菜刀,來到草原後除了能吃,大家認為他隻會吹牛,孟禿子是他響亮的綽號。孟禿子是真正的紅衛兵,李連生充其量是小玩鬧,孟看不起他,把他踩活的一無是處,沒多久,李動不動就來真格的,把孟禿子打得哭爹喊娘,隻有聽喝的份。入冬了,回北京找不到車,他和李連生搭伴,從白音華徒步到壩前,足足上百裏路,倆人走了整整一天,在荒無人煙的麥日圖大壩上,孟國哲累成了一癱泥。李連生仗著身體硬朗,罵了他幾句,“你他媽不走我走了,天黑了偏喂狼不可!”拋下他一個人,果真大踏步走向浩爾圖。孟國哲曾坦胸露乳,讓我們看前胸從上到下一尺多長的刀疤,他從小動過心髒手術,在城裏嬌生慣養,空有一幅骨頭架子,一天沒吃沒喝,不停地走呀走,也難為了他。不走吧,天黑了,不用說狼,在山上就得凍死,走吧,實在走不動。就這樣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一路哭著,喊著,如狼一般嗥叫著,後半夜好歹走到了壩下的一家大車店。

英雄不是吹的,三四年後,知青們情竇初開,年齡稍大有能耐的人捷足先登,紛紛交上了異性朋友,忽一日孟國哲從北京帶來個如花似玉的女知青。幾十號知青擠在大隊部的幾間土房裏,實在沒地方安插新人,再說不沾親帶故,憑什麽管一個陌生人的吃住。孟國哲捎信給阿爸,老原東當天就讓大兒子阿迪亞牽來了他的座騎,孟禿子騎在馬鞍上,姑娘摟著他的腰坐在鞍後,老實肉頭的黃膘馬一步一挪地到了原東家。

兒子帶來的女人就是兒媳婦,一家人興高采烈,殺羊喝湯,額吉拿出為阿迪亞準備結婚用的新袍子,權當被褥。牧民家新結婚的小兩口,晚上在公公婆婆、兄弟姐妹、外來客人的眾目睽睽之下,合披一件蒙古袍,雙雙躺下。孟禿子與女朋友擠在一家人之間,夜夜沉浸在別具一格的溫柔之鄉,兩個北京人作夢也沒想到,他們的愛情是以這種原始方式開始的。

老原東是典型的蒙古大漢,生來健壯,一年四季剃光頭,他是大隊領導班子成員,掌管著數千匹馬,在家說一不二。額吉小巧玲瓏,手從來不閑著,家裏有位姑姑,是個老處女,高個、癟臉,一年四季流著鼻涕眼淚,身上的蒙古袍好似隻此一件,上麵滿是奶漬油汙,她坐在進門左手,像個受氣包從來不講話,客人喝茶剩下的炒米奶渣子,額吉隨手遞給她,她的任務就是打掃剩兒。一家十來口人,大大小小挨肩六七個孩子,好在蒙古包是圓的,南麵留門,三麵睡人,人挨人,人擠人,擠到也罷了,髒最要命。阿迪亞小孟國哲三兩歲,早該成家立業,卻遲遲娶不到媳婦,他常年累月頭上戴頂帽子,從不摘下,上麵長滿了禿瘡。小男孩們一個個像小黑鬼,每天早上用自己的小飯碗盛上點水,洗頭洗臉洗手。牧民婦女頭上盤一塊毛巾,油黑發亮,時而擦臉、擦手、包頭,客人來了取下來擦碗,用舀水的勺子接牛犢尿也是常有的事,煮飯的大鐵鍋,一家人吃完了飯,添上水,舀碗米,端到外麵給狗吃,各家都有虱子,最不講衛生的原東家可想而知。

孟國哲自稱高幹絕非子虛烏有,他家住在槐柏樹市政府大院後麵的樓群裏,他爸爸是什麽官不敢問,反正整天挨批鬥。

要說高幹,孟禿子不上數,插隊的第二年,呼市來了四位女知青,三個高中畢業,另一個明顯小。這三位大姐長得實在不敢恭維,有一位矮矮的個子,貌不驚人,據說她爸爸是僅次於烏蘭夫的內蒙第二把手。三位老大姐眾星捧月,那年齡小的姑娘清秀驕嗔愈發可愛,人家謙虛地說是軍區大院的,軍人的孩子誰敢小覷。這小不點長的實在漂亮,含蓄中帶著羞澀,謙虛中透著高雅,多一分嫌高,矮一分嫌低,人不胖不瘦,不卑不亢,一身洗得發舊的軍裝緊裹身上,凹凸有致,將少女特征暴露無疑。人不光長得美,名字也與眾不同——亞萍,什麽意思?萍水相逢,青萍之末,無不帶有浪漫色彩。當牛羊剛吃飽青,草原上一片泛綠的時候亞萍來了,當秋草黃了,牧民們準備過冬,北京軍區來了一輛軍用吉普,幾個軍人直接把她接走了。

後來老幹部相續解放,幹部子弟的插隊生活戛然而止。在老原東家生活了一年,第二年孟禿子辦回了北京,捎帶把他女朋友也一塊辦了回去。高幹子弟也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當初插隊,農區有不少女知青嫁給了老農,孟國哲無疑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您想想,有哪位高幹子弟在一個肮髒的老牧民家一住就是一年半載;有哪位高幹子弟整天餓得前胸貼後背,一天三頓炒米茶,晚上隻能吃兩小碗麵條,孟禿子可是一頓能吃一百個水餃的主;有哪位高幹子弟能與女朋友同蓋一個蒙古袍,在嗖嗖亂竄的虱子當中,在十來口人的喘吸和呼嚕聲中悄然作愛安然入夢。

長著禿瘡的阿迪亞牽著馬,像送親兄弟似的把孟禿子送走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孟國哲走了,王建華從兵團上了清華大學,王增義、李連生和我,搭乘末班車90年前後回的北京。

我們大隊知青全回了北京,唯獨孟國哲好似人間蒸發,杳無音訊。看到央視上倪萍主持的一檔尋人節目,我一度想,要不要替老原東家報個名,讓無所不能的電視台幫忙找找。牧民朝魯孟茫然地站在舞台中央,主持人煽情地說,幾十年前一群什麽都不懂的北京禿小子到草原插隊,牧民們惦記著他們,幾十年後像找自己的親人一樣想找到他們,北京知青孟國哲,倒底找到沒有?大幕徐徐拉開,身寬體胖、圓頭大耳、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禿著頭的大個子走了上來,相擁,熱淚,掌聲雷動;也可能大幕拉開,走出來一位年青主持宣布:很遺憾,你們要找的這位……

老原東和額吉死去多年了,阿迪亞也早早離開了人世,老天爺毫不憐憫貧窮的從未走出過草原的一家人,阿迪亞的兩個孩子也過早夭折了。不要揭開謎底,讓希望永遠存在,讓期盼更長久一點,不要再傷牧民們的心。就讓騎著黃膘馬,穿著絳紫色蒙古袍,頭戴綠軍帽,扁扁的鼻子,凹著嘴,在草原上踽踽獨行的孟國哲,永遠定格在七十年代。就讓老原東家一代接一代驕傲地說,有一位北京知青在咱家住過。

                                      2018、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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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墨 回複 悄悄話 這個孟國哲忘恩負義。最好不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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