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三章
1
順著熱鬧繁華的西單大街往城外走,穿過殘破而又巍峨的宣武門城樓,在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護城河橋上走過,往右七拐八拐,狹窄簇擁的胡同口掛著“儲庫營胡同”這樣一塊街牌。
胡同中間有一座古色古香寬敞潔淨的深宅大院,在這條狹窄的街道上鶴立雞群,獨樹一幟。
從路邊蹬三級台階,跨上廣場。寬大氣派的廣場左右各樹一尊潔白的方方正正的上馬石。上馬石前高後低,座底雕著花紋,重有數千斤。再往上走,兩邊滑道,中間數級台階,才能邁進深深的門洞。門洞兩邊的石猴惟妙惟肖,讓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們磨擦得油光發亮。門洞中間橫著條尺把高,五尺寬,半尺厚的木門檻,兩扇黑漆大門威武地掛在兩邊。走進大門,又是一間屋般大小的門洞,往下走過數道台階,才進得大院。
院內幾株曆經滄桑高大粗壯的古槐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將大院掩蓋得嚴嚴實實。坐落在這個小胡同裏名不見經傳的“四川會館”鮮為人知。這就是鍾偉明出生的地方。
六十年代初,天災人禍約好了一齊發威。蘇修讓還債,各地農村接連三年大旱,正是全國範圍內的困難時期,物質極端貧乏,家家糧食短缺。買糧食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油要油票,點心、火柴、肥皂、堿麵,隻要是人們生活需要的無不有定量。人們普遍吃不飽,由於長期營養不良,腿腫了,臉腫了,全身浮腫,個個麵黃肌瘦。
飯館外排起長長的隊伍等待買飯,吃得碗空盤淨的客人來不及起身,立刻有人衝上去,奪過空盤空碗,用嘴拚命地吸吮一點點可憐的殘湯剩飯,用舌尖將盤碗舔得幹幹淨淨。
雖然窮極、餓極,然而人們卻異乎尋常地安然地靜靜地苦熬著一個又一個時日。
在饑餓與貧窮的陰影下,一個更加可怕的災難降臨到鍾偉明一家的頭上。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偉明的父親沒有按時回家。偉明的媽媽看著幾個熟睡了的孩子,心中忐忑不安。丈夫所在工廠的作習時間早已諳熟在心,今天怎麽突然回來晚了呢?夜已經很深了,母親拉滅電燈和衣而臥。偉明爸這些天來一直心事重重,在這個多半是殘疾人的福利廠裏,他這樣一個健全、聰明、有能力又肯吃苦的人實屬難得,可他整天唉聲歎氣,似有難言之苦。深夜未歸似乎預示著什麽不祥之兆。
大門外,暴雨嘩嘩下著,把昏黃的路燈打得依裏歪斜。左右兩邊方方整整的上馬石愈發顯得莊嚴、肅穆,黑漆大門兩邊的石猴在黑暗中齜牙咧嘴,在嘲笑著這樣的大雨天趕來的敲門人。
“怦,怦,怦!”黑漆大門有史以來頭一次在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天氣裏被人敲得山響,一陣緊似一陣,大有不開門誓不休的倔強。
看門人陳大爺,睡眼惺忪,操著濃重的四川鄉音,蹋拉著雙破布鞋,邁著緩慢的步子,一邊高聲問一邊走向黑漆大門。
“哪一個嗎?”
所謂看門人,其實不然。這個老人不過住在大門邊的房子裏,以前確是門房;解放以後,會館早已名不符實,成了大雜院。沒有人分配給這個老人看大門,可是,老人卻早上第一個打開大門,晚上要等最後一個下夜班的人走進來,他才回到家踏踏實實地睡覺。沒有人給他分配任務,沒有人給他發工資,看大門仿佛是老人責無旁貸的義務。他一天天心甘情願地看著大門,分文不取,毫無怨言。
敲門聲更響了,外麵沒人答話。看門人莫明其妙,取下大門閂,打開半扇門,一個淋得落湯雞一樣的男人也不多說,低著頭就要往裏闖。
看門老人不滿地罵起了街:“你個龜兒子,你找哪一家也不說,大雨的天......”
“呀,呀,呀,”來人費勁地用手比劃著,用嘴嘟囔著,顧不得老人懂不懂他的啞語,快步走進了大院。
“是個啞巴。”老人自言自語。
鍾偉明家窗戶外,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雨聲,有人不顧一切地用力敲打窗玻璃。
母親心頭一驚,爬起身,拉亮燈,出來打開門,一個渾身上下被雨水澆得不成樣的男人不等女主人說請,一頭闖了進來。
“啊呀呀,嗚嗚......”來人神色慌張,嘴裏焦急地呀呀著,急切地想說些什麽,又說不出來。
母親定了定神,認出來人是父親廠裏的一位啞巴工人。
“老鍾,老鍾怎麽了?”母親從來人的神態裏已經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啞巴工人是父親同一個廠裏的工友,他一邊呀呀地叫著,一邊打著手勢比劃著。
“警察……抓……公安……警察……鍾……手銬……抓。”
盡管啞巴嘴裏嘣出的每一個字極不清楚,但是憑借他用手銬把手銬起來的動作和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吐出的單字,鍾偉明的母親什麽都明白了:自己的丈夫被公安局的警察抓走了。莫名其妙,沒有通知,沒有理由,就被戴上了手銬,帶走了。
母親心裏一陣緊縮,頭一陣陣發暈,她突然出現了幻覺:時光又回到了1942年,日本憲兵在到處抓鍾偉明的父親,因為他抗日;臨近解放,國民黨特務要抓人,因為他是地下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沒能幸免於難。
第二天在公安分局的審訊室裏,偉明的父親意外地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戴著眼鏡穿著警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坐在對麵。
“你還認識我嗎?鍾離。”
偉明爸抬起頭,打量著這個英武的警官。
“你是……你是……孔……孔組長......”
“這是我們分局孔局長。坐好了!”一個警察曆聲喝道。
“你知道你犯的什麽罪嗎?”
“我沒犯罪,警察同誌,孔局長是知道我的,我以前也......”
“鍾離!”孔局長打斷了他的話。“還是說說你的問題吧!你為什麽跟你們廠長打架?”
“孔,孔局長,我跟廠長打架說來話長了,她那個人太不講理了,她跟別人搞破鞋不說......”
“什麽?!”
“她那人哪像個共產黨,說話、辦事太霸道了,不讓別人提意見,我們廠裏的技術革新、技術改造都是我搞的,效率提高了一大塊,哦,到了,她說怎麽幹就得怎麽幹?”
“你就說你怎麽反對的社會主義,反對的共產黨,別的少說!”
“我反對共產黨?我解放以前夾著腦袋幹地下黨,孔局長您知道......”
“過去的事少說!昨天?為什麽罵共產黨?”
“昨天我先跟車間主任吵架,他是廠長的情人,廠長......”
“住嘴!”孔局長怒不可遏,一邊拍桌子一邊站了起來。“廠長是黨支部書記,你罵她就是對共產黨不滿,就是在罵共產黨。鍾離呀鍾離,我以為你總該接受點教訓,變乖一點,可見你的階級本性難改!”
“我就是罵了廠長呀,她算什麽共產黨?她不過是一廠之長,這個妖婦,鐵證如山,我敢跟她對證,她就是個破鞋匠......”
“帶下去!帶下去!”
偉明爸如果知道女廠長就是孔局長的夫人,他還敢實話實說嗎?
2
偉明的母親焦急中等來的是兩名警察。來人正式向母親宣告,鍾偉明的父親被公安局逮捕了。又過了十幾天,派出所來人向街道居委會宣布,偉明的父親已經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而迅速,一家之主一夜之間被打成了反革命,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這意味著全家人都要受到株連,都要被打入另冊,永遠受世人唾罵。
從天而降的災難宛如雪上加霜,一家八口人陷入了空前的絕境。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糧食更加短缺,生活更加困苦,每天放學回家,千篇一律的飯菜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中午吃窩頭熬白菜,晚上隻能喝白菜梆子大米粥,肚子還沒吃飽,鍋裏早見了底。
每月的十五號都是一個可怕的日子,因為一過這一天家中的糧食就會吃得精光,而第二個月的糧食要到月底才能購買。母親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哀求親朋好友,借糧票或借幾斤棒子麵什麽的。
父親為什麽是反革命?他到底幹了哪些反革命勾當?鍾偉明年幼的心中解不開這個疙瘩;鍾偉明的母親始終不知道為什麽;街坊鄰居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連居委會的積極分子、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都稀裏糊塗。
沒有法院開庭審判,沒有宣判罪行,不知道到底幹的什麽反革命勾當,鍾偉明的父親被公安局逮捕後,工廠裏的領導順水推舟,先將他除了名。
好在沒有判刑的犯人國家也給他們找好了生活出路,不至於把一家人趕盡殺絕。鍾偉明的父親被安排到北京郊區勞改大隊去挖河,既接受改造還可以掙些微薄的工資。
所謂勞改大隊其實就是對這些壞人們網開一麵,是格外的恩賜。這些人沒有判刑,可是都丟了工作,丟了飯碗;他們沒有完全失去自由,可也隻能每個星期探望一次家。
一家八口人缺錢短糧,五個孩子上學,要吃、要喝、要學費,一個女人家上哪兒去掙!
殘酷的現實讓偉明媽痛不欲生,幾個晚上水米未進。哭過了鬧過了,飯不吃水不喝,可是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她。她隻能擦幹眼淚,到處找臨時工幹。
白天給蓋房子的師傅和泥抬沙,充當小工;為富裕的人家洗衣做飯看小孩,充當保姆;晚上再找些糊紙盒搓衛生紙一類的加工活。每天晚上,昏暗的燈光下,幾個孩子在寫作業,母親和祖母在外屋的八仙桌上不停地搓呀折呀,直到深夜。
做臨時工也難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於是像許多走投無路的人家一樣,偉明的母親隻得走上賣血的道路。間隔一兩個月,隻要能賣上一次血,母親蒼白的臉上都會出現一次難得的笑容。她把掙來的一袋白糖分給幾個孩子,讓他們每人沏一杯糖水,與她一起分享有錢了的喜悅。
一家人早已習慣了壓抑的氣氛,習慣了半饑半飽的生活,習慣了穿母親縫製的布鞋,習慣了衣服上綴滿了補丁。一日複一日,除了生活的貧困,看不見摸不著如磐石壓頂般的巨大精神壓力,慢慢地靠近了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
鍾偉明背著書包上學,剛剛走出家門,幾個鄰居家的小女孩不但不理他,還用陌生的白眼看著他,仿佛在說:“看,這就是那個反革命的兒子!”
有一次放學的路上與潘家的大女兒潘立慧鬧意見拌嘴,鍾偉明剛想動手打那個討厭的小女孩兒兩下,他的手還未到,小立慧毫不留情地罵道:“去你的吧,你爸是反革命,我爸可不是!”說完在鼻孔裏輕蔑地哼了一聲。小偉明站在那裏仿佛被施了魔法,一動不動,不寒而栗。
同學們的冷嘲熱諷,父親的唉聲歎氣一籌莫展,母親的眼淚,像一塊塊黑暗無比的陰雲,籠罩在鍾偉明幼小的心靈上,久久不能散去。
每個星期天偉明的父親回家探親,母親都要整個晚上坐在那裏傷心落淚。“不行就離婚,我們可跟你受夠罪了,這一家人怎麽活呢?”母親絕情的話說了無數遍,可是從未見她有過具體行動,家中再困難也要為自己的男人做一頓白麵的熱湯麵,而這一個晚上也是幾個孩子改善生活的節日。
3
一九六二年的一天,死氣沉沉的大雜院忽然熱鬧了起來。大門外停著兩輛綠色的軍用大卡車,許多軍人進進出出,忙裏忙外,搬運家具。一位魁梧健壯,戴著領章帽徽的解放軍軍官和他的一家人住了進來。
威風凜凜英俊瀟灑的軍官、軍官夫人還有他們的女兒,一位活潑可愛美麗大方的小姑娘,給這個灰色的沉寂的大雜院平添了許多笑聲與歡樂。
一天中午,吃完了午飯,幾個男孩子在院子中央唯一的水籠頭下接水,細細的自來水順著管子不慌不忙地流向孩子們的大鐵桶。
小秀琪手裏拿著一個小水桶,活蹦亂跳地跑了過來。她見前麵有好幾個大水桶,站在烈日下,悶悶不樂。她衝小六兒說:“先讓我接一點吧,我隻接半桶,你這大桶什麽時候才能接完呀?”
小六兒望著秀琪,幸災樂禍地說:“不行,我接完了還得玩去呢。”
過了一會兒,小六兒挑著水桶走了,小立軍又把大水桶擺到了龍頭下。
大槐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叫著,中午的日頭正毒,看來這個小哥哥也沒有照顧小秀琪的意思。小秀琪躲到樹蔭下心煩意亂,看到身邊站著小偉明,她揚起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偉明看了一眼這個小姑娘,知道她是新搬來的街坊,答道: “我叫鍾偉明。你呢?”
“我叫梁秀琪。嗨!三道杠,大隊長。”
小秀琪用手撩撥著偉明胳膊上佩戴著的隊長符號,眼中閃現著羨慕與頑皮。
“你是新搬來的吧?”
“是呀,就住你們家對麵。”
“你爸是解放軍?真夠棒的,是什麽長?連長?團長?”
小秀琪笑了,“得了吧你,都沒說對,是營長。”接著又問:“你在哪個學校上學?”
“上斜街一小。”
“我也是。”小秀琪高興地跳了起來。“明天咱們上學一起走吧?”
鍾偉明對小秀琪的邀請不置可否,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前麵的幾隻大水桶都灌滿了水,鍾偉明把大木桶放到水龍頭下,一邊放開龍頭接水一邊說:“你先接吧,你的桶小。”
小秀琪也不客氣,把小鐵桶梁掛到龍頭上,看著自來水嘩嘩淌著,高興地說:“行了,行了,太滿我提拉不動。”
就這樣,住在寬敞明亮三間大北屋裏的軍官女兒與住在對麵低矮潮濕小南屋中的鍾偉明相識了。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更讓小秀琪喜出望外。
一天下課後,老師讓小秀琪到她的辦公室去一趟。秀琪忐忑不安地走進教研室,一門心思想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麽錯,平白無故老師為什麽把她叫去。老師問了問她最近是否習慣了,有沒有什麽困難,憐愛地看著這個靈氣十足美麗大方的小姑娘,告訴她,大隊的一名護旗員新近轉校了,想讓小秀琪擔當少年先鋒隊的護旗員。
在一個學校裏,能夠勝任旗手和護旗員的都是些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少先隊有活動,他們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中間的男生高個、英俊,兩隻手一前一後一高一低高舉著隊旗,兩旁的女生美麗、乖巧,她們一邊行舉手禮一邊緊隨著旗手的步伐向前邁進。那一刻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榮耀,是每一個少先隊員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當老師領著小秀琪走進大隊輔導員的辦公室,小秀琪簡直驚呆了。少先隊員們心目中最神聖最令人羨慕的旗手,應該也是學習最好、長得最精神的男生,這個旗手不是別人,竟是同住一個大院,比她高出四個年級,長著瓜子臉,留著短短的學生頭,英俊、聰明、誠實的鄰居小偉明。
打這以後,每當學校少先隊有活動,總是由鍾偉明高舉著少先隊隊旗,威風凜凜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小秀琪和另外一名叫薛爾尼也是很漂亮的小女孩,都比鍾偉明矮半頭的女生,一邊行著隊禮,一邊做為護旗員緊緊貼在鍾偉明的兩側,三個人護衛著隊旗,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走進大會會場。每當這時,小秀琪幼小的心靈裏都會由衷地感到驕傲。
每天放學,小秀琪都站在學校門口的高台階上,直到看到小偉明的身影,才心滿意足地跟在後麵往回走,哪怕偉明與夥伴們打打鬧鬧不理睬她,她也樂此不疲。
可是,一旦回到了家,小秀琪就仿佛是被專了政的壞份子,被她的親媽看的死死的,她一再叮囑女兒:“不許出去跟那些小男孩兒們一塊瘋,不許跟那個鍾偉明玩!” 秀琪媽叮囑女兒時對小偉明指名道姓,特別加了感歎號,令小秀琪感到莫明其妙。她到覺得隻有跟這個小偉明一起玩才是真正的樂趣所在。
秀琪的爸爸威嚴而又慈祥,每個星期天回家,脫下軍裝,穿著白布襯衣,喜歡在大院裏轉轉,與相遇的街坊鄰居打個招呼,跟站在外麵的大叔、大媽聊個天,讓每個跟他說過話的人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能有這樣一位平易近人的解放軍大官看的起咱們老百姓,真是難得。
樹蔭下兩個棋手坐著小板凳對局,外麵圍了一堆人。看棋的人比下棋的人還要緊張,不斷評論著、催促著、喊著、罵著。
“將軍,我讓你將軍!”
“你懂什麽呀,臭棋簍子。”
“來,來,來,你讓讓,讓我跟偉明來,我就不信了。”
大院裏的象棋高手們一個個被小偉明斬於馬下,站在一旁觀棋不語的秀琪爸大吃一驚。“這是誰家的孩子,可不得了,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孩子有出息,有出息。”
每逢節假日回家,吃過飯無事,秀琪爸就會想起那個殺得他大汗淋漓的孩子,都要盛情邀請小偉明在大院的樹蔭下擺上小方桌,與他殺上幾回合。輸了下,下了輸,秀琪爸就如同吃辣椒上了癮,越吃越想吃,越輸越想下。
坐在爸爸一旁觀棋不語的小秀琪用眼瞄了瞄贏了棋不動聲色的小偉明,甜甜地笑了;再看看急出一頭汗的爸爸,竟有些幸災樂禍。幸虧秀琪媽沒在旁邊,否則她真會為女兒站錯了階級立場而捶胸頓足暴跳如雷呢。
小秀琪生來愛唱歌,她有一副銀鈴般的好嗓子,圓潤甜美,唱起歌來有滋有味。“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年來到......”每天做完了功課,小秀琪在家沒事,她都努力模仿著郭蘭英的腔調,扯著嗓子大聲唱。在愛好唱歌方麵,她與鄰居家的小偉明不謀而合。
小偉明也喜愛唱歌,可是在家裏幾乎聽不到他的歌聲。每天做完功課,他就找上小夥伴們一起出去瘋跑;後來大些了,家裏又陷入了困境,他在家就更沒心思唱歌了。
小秀琪發現,偉明在學校可是一名小歌星呢。合唱隊離不開他,有時他還擔當領唱。
有一天,一個同學跑來找秀琪。“梁秀琪,你過來。”
“找我幹什麽?”
“明天市少年宮合唱團招生,我想報名去,你去不去?”
“你?”小秀琪懷疑地看著這個同學,不解地問。
“試試去吧,怕什麽,有好幾個同學要去呢。”
“怕到不怕,夠嗆能考上。”
小秀琪在同學們的慫恿下答應第二天去報名,可她心裏實在沒譜,回家就去找偉明。
小秀琪偷偷地找到偉明,問他:“我明天上少年宮考合唱團去,你去不去?”
偉明幹脆利落地回答:“太遠了,沒功夫。”
小秀琪不滿地勸說道:“明天是星期日,陪我去吧,我自己實在心裏沒底。”
偉明為難地說:“我聽同學說少年宮好像在景山那邊,還得坐車,太遠。”他沒好意思說媽媽不會給錢,自己掏不起車費。
“你禮拜天跟我一起去吧,我一人不敢去。” 小秀琪死皮賴臉地纏著偉明。
星期天到了,秀琪找家長要了五毛錢,路過偉明家,敲了敲偉明家的窗玻璃,跑到大門外等候。偉明咬著牙欺騙母親說自己要去少年宮參加一個活動。偉明的媽媽不情願地遞給了他一毛錢。
偉明和秀琪找到了少年宮,小秀琪一人報了名。考試大廳裏人越來越多,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彈著鋼琴,讓報了名的同學一個挨一個地唱歌。
有唱的好的,有唱的壞的,有的南腔北調,有的高音上不去。女老師微笑著搖搖頭:“下一個。”
小秀琪大著膽子演唱了一首歌劇《白毛女》選曲《北風吹》。秀琪唱的不能說不好,老師微笑著點了點頭,指著琴台上的樂譜,讓小秀琪唱出簡譜來。按順序唱還行。“123456......”老師指著5,小秀琪結結巴巴陷入了窘境。她稍稍認得一點簡譜,可是當著老師、當著這麽多的同學,不按順序,心裏一慌,看著12345早不知它的音調、節奏。
老師指著5。
小秀琪回頭看偉明。
鍾偉明著急地小聲說:“SAO!(梭)”
老師指著4。
鍾偉明對著秀琪:“FA!(發)”
女老師臉突然沉了下來。“這位同學,你會嗎?”
秀琪見老師生了氣,著急地說:“老師,他會,他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的呢。”
“合唱團的?那為什麽不報名啊?”
“我......”偉明羞紅了臉。
“不要怕,你來唱一個。”女老師鼓勵他說。
小偉明走到老師跟前。
“《接過雷鋒的槍》”
不等偉明說話,老師的鋼琴響了起來。
“接過雷鋒的槍,我們都學習他的榜樣,接過雷鋒的槍,千萬個雷鋒在成長......”一個顫抖、高亢、嫻熟、稚嫩的聲音響徹在寬敞的大廳裏。
歌聲剛剛停止,女老師拍著偉明的頭,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讚賞地說:“唱得不錯,不錯,再唱一首!”不等偉明答應,她接著問:“唱什麽呢?”
偉明想了想,“要不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吧?”
“好。”老師的伴奏響了起來。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女老師搖晃著腦袋,賣力地彈著鋼琴,陶醉在小偉明的歌聲中。
大廳裏幾十個同學被偉明的歌聲感染了,小秀琪被偉明的歌聲征服了,不禁哼唱起來:“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
所有的同學都不知不覺地伴唱了起來:“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整個大廳裏,歌聲環繞,如泣如訴。
歌聲停止了,大廳裏一片寂靜。老師呆了,同學們呆了,小秀琪也呆了。人們懷疑這小小的年紀為什麽能唱出如此哀怨的歌聲,他那意味深長的聲音在大廳裏久久回蕩,飄動,擴散開來。
已經聽不見偉明的聲音了,可是隨聲附和的聲音依稀可聞。歌聲消失了,人們意猶未盡,依然沉浸在過去的事情裏。秀琪眼裏含著淚水,望著英俊的小偉明,跟著大家鼓起掌來。
“太棒了,太棒了,你是哪個學校的?來我們合唱團吧?”接下來,女老師簡單地問了小偉明幾個樂理知識,讓他唱了一小段簡譜,破例對他說:“同學,你回家等著錄取通知書吧,住得遠不遠?能不能每個星期天都來參加活動?”
意外的成功讓小偉明喜不自禁,他不知道怎麽回答老師的問話,隻是一個勁地盯著小秀琪。秀琪卻不停地對他說:“你錄取了,你錄取了,唱的真好,唱的真好。” 秀琪被偉明的歌聲感染了,剛剛紅了的眼圈淚水都快掉下來了,看著偉明的興奮勁,她突然破涕為笑。
“能不能來參加活動?”老師的話又一次在偉明的耳邊響起。偉明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沒錢坐車,他家又沒輛自行車,他是不可能每星期來這麽遠的地方參加一次合唱團的活動。他神情黯然,無精打采地回答:“我不知道。”
偉明被合唱團錄取了,意外的驚喜讓他不顧一切,決定拿出剩下的五分錢買一支冰棍。可是過不多久,他就絲毫高興不起來了。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該買車票了,他尷尬地撓了撓頭皮,對秀琪說我沒錢買車票了。
錄取通知書很快寄來了,偉明知道家裏的難處,他沒對母親講,悄悄地把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
雖然沒能參加少年宮的合唱團,小偉明的歌唱才華顯露無疑,於是很自然的,小秀琪不但要經常向偉明請教難解的數學題,偉明也成了小秀琪唱歌方麵的輔導老師和最忠實的聽眾。
“我教你唱首外國民歌你學不學?要不還是你先唱吧。”
“不,不,還是你先唱,還是你唱得好。”
就這樣,每天放了學,秀琪都會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溜進偉明的家,他們在一起說呀唱呀無憂無慮天真無邪,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忘記了兩個家庭懸殊的差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誰是革命的誰是反革命的,當歌聲響起的時候,他們忘記了一切。
“秀琪!秀琪!”
突然傳來秀琪媽的喊聲,每次都是在秀琪媽的斥責聲中她才悻悻離去。
偉明打心裏懼怕秀琪的媽媽,她總愛板著麵孔,仿佛不會笑。由於秀琪媽是軍屬,又是黨員,有文化,難能可貴的是她階級立場堅定,愛憎分明,鐵麵無私,不恂私情,很快成為街道積極分子,不久升為街道主任。偉明從不敢邁進秀琪家的屋門,除非秀琪的爸爸叫他去下棋。
街坊鄰居們私下裏議論紛紛,對一個解放軍的營級幹部住進大雜院感到十分困惑,還是秀琪媽解開了大家的疑慮,她對偉明的母親說:“我們在西郊部隊營地也有房子,可是那裏沒有好學校,為了孩子上學,先搬這兒住上幾年,等秀琪上了初中能住校了我們就搬回去。”
4
又是一個星期天,秀琪的爸爸有事往外走,他穿著軍官服,抬著頭,以軍人特有的豪邁勁,目不斜視,昂首闊步,三下兩下就蹬上了大門洞的高台階。他抬腿就要邁過高高的門檻,突然,他楞住了。秀琪的爸爸何許人也,這個偵察兵出身的軍人以他獨有的敏銳目光一眼就認出了將要擦身而過的一個人。
從大門外迎麵走來一位佝僂著身子,臉膛曬得黝黑,高高瘦瘦的中年人。那人穿著一件又髒又舊的白襯衫,一條打了補丁的藍褲子,腳上的球鞋沾滿了泥土,如果仔細看,兩個大腳指頭都頂破了球鞋露了出來。那人的光頭上雖然長出了短短的毛發,還是像個老改犯似的難看。他低著頭,愁眉苦臉,心事重重,幾乎與迎麵走來的秀琪爸撞了個滿懷。
這二人,真是冤家路窄。一個是機智勇敢的偵察兵,一個是神機妙算的大偵探,兩個人隻一瞥,互相的底細就盡在其中了。
在將要擦肩而過的一刹那,秀琪爸憑著他深刻的記憶,認出了這個人。過去的事情在眼前一晃,又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北平剛剛解放,秀琪爸還是部隊裏一個充滿熱情的毛頭小夥子,首長因為他聰明肯幹,特意抽他到市公安局專案組協助破案,而當時專案組裏的主力就是眼前這位落魄的鍾偉明的父親。
秀琪爸聽從偉明爸的分配,多次跟蹤一個敵特目標,可是跟著跟著目標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萬萬想不到,在解放了的北平城裏,在共產黨的天下,還要躲躲藏藏地學什麽跟蹤、偵察,還有那麽多美蔣特務。
經過幾次共同偵破案件,秀琪爸徹底被才華橫溢經驗豐富的偉明爸折服了,他謙虛地認偉明爸為師傅,學會了不少專業知識,對敵鬥爭經驗日漸豐富,後來回了部隊,從此平步青雲......
秀琪爸站住了腳,望著眼前這個猥猥瑣瑣、低三下四、目不斜視的階級敵人,心中湧起了一股無可名狀的感情。歲月悠悠,過去的日子怎麽能夠忘記呢?師傅真的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師傅......”欲言又止。
偉明爸被這突如其來的遭遇驚呆了。他看上去不過是個性格孤僻、精神萎靡的人。他一點不像智勇雙全、戰鬥在敵人心髒的地下工作者,一點不像新中國第一代的克格勃,一點沒有在公安局專案組裏的幹練、成熟和機敏。他不經意地抬起頭,看了一眼迎麵走來的英俊瀟灑的解放軍軍官,麵無表情,呆若木雞。
隻一眼,秀琪爸卻好像看到了師傅曾經的機敏、銳利、大智若愚。如果這是在專案組裏,在公安局裏,在反特的第一線就好了。這個人無需化妝,現在他與蹬三輪的、撿破爛的、抹灰抬泥的、勞改的、接受監督改造的別無二至,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苦工。
偉明爸一楞神的功夫,很快用眼睛的餘光警惕地四下望了望。還好,大門洞裏除去黑漆大門、兩旁虎視眈眈的石猴子,周圍沒有一個人。他眼睛望著前方,不露半點聲色,低聲說道:“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說罷匆匆走開。
5
自打父親出事,生活的重擔落在了母親一人的肩上,母親整日為了養家糊口疲於奔命,懂事的小偉明主動承擔起一些家務勞動。他喜歡用看門人陳大爺的那付特製大木桶為家裏挑水,沉重的水扁擔壓在他稚嫩的肩膀上火辣辣地鑽心痛,走起來踉踉蹌蹌。
從小偉明懂事起,臉上的皺紋多得象院子裏老槐樹皮的陳大爺就挑著付用木條拚裝成的大水桶,為每家挑水,送水。因為大雜院裏隻有一個水龍頭,院子大,人口多,用水不方便。
陳大爺挑水和他看大門如出一轍,沒有人吩咐,沒有人分配,不管你窮得吃不上飯還是富得流油,陳大爺每天都一聲不響地一家挨一家挑水,無冬立夏。
陳大爺人高馬大,看上去年齡足足有七十了,他挑水到誰家,善良的人家會讓他坐下來抽根煙,偉明的母親隔長不短拿出金貴的米飯,對上些剩菜,讓老人吃下去。後來母親讓小偉明練著自己挑水,因為家裏實在沒有什麽剩下的飯菜給老人吃了,每月主動給老人的份子錢,區區五毛錢,也實在拿不出來。
沒有錢沒關係,沒有飯沒關係,沒有煙抽老人都毫無怨言,陳大爺每天照舊挑著沉重的大水桶,挨家挨戶,為每一家人擔水。
除去偉明的母親窮得拿不出五毛錢給老人,這個大院裏還有一個人家對此不屑一顧。秀琪的媽媽望著這樣一個奇怪的老人,滿腹狐疑。她不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人,不計報酬,不多說一句話,每天低著頭,為一家家送水、看大門、送信、送報紙,天天如此,樂此不疲。聽說老人還有文化,滿口的四川鄉音不曾有半點改變。他是不是四川鄉下逃來的老地主呢?秀琪媽堅決拒絕了老人每天挑來的水,不客氣地說:“以後你不要給我們挑水了,我們自己能行。”
老人點頭:“好的,好的,沒啥子關係,沒啥子關係。”
每天中午放學後吃完飯,小偉明趕緊跑去借來陳大爺的大水桶。這是怎樣一個大水桶呀?相信在北京城裏它是獨一無二的。水桶外麵箍著三道寬寬的大鐵箍,底是厚厚的木頭,梆是一根根的木條,水把厚厚的木頭浸泡得濕濕的軟軟的,沉重無比。
偉明把水桶放在大院當中細小的水龍頭下接水,往往這時,小秀琪不誤時節地拿著一隻小小的白水桶來湊熱鬧。她看著偉明,微笑著說:“你的大桶可真大,什麽時候能滿呀?”
偉明說:“你先接,我一會兒再接。”
秀琪說:“不用了,我得跑好幾趟呢。”
偉明說:“那我先給你挑去吧,省得你老跑,一會兒上學也晚了。”
“好吧。”秀琪欣喜地接受了。
趁秀琪的媽媽不在家,偉明趕緊把大木桶的水挑到秀琪家,秀琪從不拒絕。偉明挑著大木桶踉踉蹌蹌地進了秀琪家門,他一眼看見她家桌上擺放著一碗蛋炒飯。米飯粒精瑩剔透,飯中間還夾雜著有黃似白的雞蛋,讓小偉明垂涎欲滴。每天的窩頭、菜粥尚且吃不飽,從來沒有想到過世上還有這樣精製的蛋炒飯。
小秀琪似乎猜透了偉明的心思,她見偉明放下水桶,自己趕緊拿起碗筷,把飯碗湊近偉明的嘴,“吃吧,雞蛋炒飯。”
小偉明嘴上假斯文地說:“不,不吃,”可禁不住饑腸轆轆,張開嘴,大口小口地將米飯和雞蛋吞下了肚。
偷吃了幾口米飯,偉明不好意思地推開小秀琪伸過來的飯碗,“不吃了,不吃了,先倒水。”四隻細嫩的胳膊高高地提起沉重的大木桶,舉到水缸沿兒,嘩的一聲,冰涼純淨的自來水倒進水缸裏,濺起無數的小水珠。秀琪歡快地笑著,一邊抹去臉上的水珠,一邊慌忙幫偉明掛好扁擔勾,將他匆匆送出家門。
這以後,隻要秀琪的媽媽不在家,兩人天天如此。一付沉重的大水桶,偉明擔著,秀琪扶著,搖搖晃晃;一口粥、一口飯、或者三二個餃子、一塊水果糖,也許是一塊烤白薯、一塊烤饅頭。不知是小秀琪的誘惑多一點還是一兩口美食的誘惑更多一點。
童年是偉明和秀琪最美好最難忘的日子,一塊放倒的大石碑上打乒乓球,兩人你一拍我一拍高興得忘乎所以,小秀琪高聲叫喊著,偉明的贏球也要算她的,否則就要重玩,最後的結局總要秀琪取勝才肯善罷甘休。
晚上吃完飯,寫完作業,聽了會兒廣播,秀琪一家人洗了腳上床睡覺。秀琪爸小聲問她媽:“那家姓鍾的怎麽了?”
秀琪媽回答:“別提了,咱們街道就這麽一個戴帽反革命。”
“因為什麽事呀?”
“不知道,還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見小秀琪睜著大眼睛聽她們說話,秀琪媽對她說:“可聽好了,不許上他們家!”
6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在北京、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各學校、機關、部隊、企事業單位,甚至街道裏弄都成立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這些宣傳隊經常組織各種演出,在一切可以利用的場地,宣傳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宣傳“文化大革命”的豐功偉績。在打呀罵呀、炮轟呀、狠批呀、千奇百怪的喧鬧聲中,真是天賜良機,竟有這樣的機會為所有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提供了展示自己才華的舞台——隻要他出身紅五類。
蘇鐵家給他買了把小提琴,小龍的媽媽狠狠心拿出一個月的工資為小龍買了台揚琴。隻可惜蘇鐵天生不是拉小提琴的料,滋滋扭扭拉不出個所以然來。
鍾偉明拉拉蘇鐵的小提琴,敲敲小龍的揚琴,吹吹要武的薩克斯,愛不釋手,厚著臉皮找媽媽要錢,母親不得不掏出五角錢,讓他買了支廉價的竹笛。
不到一年的功夫,鍾偉明的笛子練得爐火純青,私下裏偷偷與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起合練了多少遍,人們說他足已有上台表演的水平了。
大院裏在街道革命委員會的主持下也成立了宣傳隊。每當夜幕降臨,勞累了一天的人們聚集在大院當中幾棵疤痕累累的大槐樹下,伴著陣陣聒噪的蟬鳴,聆聽千篇一律的革命樣板戲和頌揚偉大領袖的讚歌。
秀琪的爸爸,那位極具軍人風度的美男子如果在場,會受到特別的歡迎,人們將這位大院裏唯一的軍官奉為嘉賓,大家使勁鼓掌,歡迎他表演節目。儀表堂堂性格爽朗的秀琪爸走上舞台,放開軍人特有的大嗓門,給大家唱了一曲《我是一個兵》,迎來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因病提前退休在家的五叔,戴著如瓶底般厚的眼鏡,雙手緊握一副竹板,躍躍欲試,恨不能立即走上前為大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戲。
不知誰高喊一聲“讓五叔來一個!”五叔猶如外國總統在檢閱,挺著胸,先衝大夥兒招招手,毫不客氣地走上前,滿臉嚴肅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大聲喝道:“首先敬祝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見觀眾一個個樂哈哈的沒人響應,五叔自己又高呼道:“祝林付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喊罷口號,五叔雙手敲打起不成韻律的竹板,“呱達達呱達達”,讓內行人聽了直要起雞皮疙瘩。
“華鎣山巍峨矗立萬丈高......”
打了一陣竹板,耍了一陣花活,五叔張開嘴,結結巴巴驢唇不對馬嘴地說了起來。五叔表演得認真、投入,不一會兒的功夫早已滿頭大汗,口吐白沫,竹板“誇達達”敲得山響,他滑稽的不成體統的表演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使得本來很嚴肅的演出充滿了歡樂。五叔嘩眾取寵的表演並不使他覺得難堪,他倒覺得自己為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出了一份力,感到萬分榮幸。
會唱京劇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演唱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選段,台上的人扯著嗓子用心唱著,台下的人卻打起了磕睡,這些連小腳老太太都會哼唱的樣板戲,真會令人百唱不厭百聽不煩嗎?每天收音機裏響著的是它,舞台上表演的是它,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同學夥伴爭先傳唱的還是它。
樣板戲唱完了,掌聲稀稀落落。
最後一個壓軸戲是鍾偉明和小秀琪二人合作的表演唱《逛新城》。會場上鴉雀無聲,人們都看好偉明和秀琪的表演,知道他們倆是大院裏的一對金嗓子。所有的學生都佩服小偉明,說他是專業,唱歌有天賦還受過專門訓練,小秀琪也許稍遜一籌,可她整日跟著鍾偉明在一起唱呀唱的,讓人們覺得這才是天生的一對兒金童玉女呢!
臨到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秀琪媽才品出其中的滋味。一個反革命的兒子怎麽能跟一個解放軍軍官的女兒同台表演呢?她靈機一動,先讓偉明上台背誦《老三篇》。
全國人民都在狂熱地學習毛主席著作,大家都以默誦一段又一段毛主席語錄為榮,以能一口氣熟練地背誦一大篇毛主席著作引以為自豪。
小偉明走上前,眾目睽睽之下,口若懸河,倒背如流,一口氣將毛主席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一字不差地背誦了一遍。而此時,秀琪媽也早物色好了阿爸的扮演者,一位出身好,長得也不錯,正在上初中的男孩兒。
秀琪聽說不讓偉明上台與她共同表演,氣憤地對她媽說了一句:“我不演了!”扭頭跑回了自家屋門。壓軸好戲也因沒有女主角而不得不放棄,眾人打著哈欠,不歡而散。
偉明臨場被掉包,他還以為是小秀琪臨時變卦不願意與他搭襠演出了呢。偉明因此好幾天不理她。小秀琪偷偷跑到偉明的小屋裏玩,見偉明帶搭不理的,知道他還在為演出的事生氣,主動地說:“還生氣呢?”
偉明眼皮也不抬,說:“白練了那麽多天,你要不願意,早說呀,何必費那麽大功夫,一遍遍地練呢?”
秀琪知道他誤會了,實話實說:“都怪我媽,她偏不讓我跟你一塊唱。”
偉明如夢方醒,瞪大了眼睛看著秀琪:“你媽?”他本想問為什麽,可轉念一想,又似乎明白了。
“我媽這人真是......”小秀琪剛想發幾句牢騷,忽然從窗外看見媽媽的身影一閃,嚇得大叫一聲:“不好,我媽怎麽這時候回來了!”推開門,急急忙忙跑回家。
不一會兒,外麵傳來秀琪媽嚴曆的嗬斥:“你又上哪兒了?不讓你去鍾家你就不聽話,偏得讓你爸打斷你的腿!”
小秀琪跟別的女孩兒不一樣,她隻知道幹自己的事,唱她的歌,什麽革命啦、寫大字報啦、批鬥啦、階級啦、壞人啦,她都一概不聞不問。
7
鄰居小朝克長得又瘦又矮,全然沒有牧民小夥兒健壯的體魄、高大的身材,隻是一張小嘴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手腳又勤快,到也討人喜愛。聽人講,小朝克是來自上海的孤兒,好心的額吉身邊沒有子女,正好抱來收為養子。自從有了朝克,這位孤苦的老人視子如命,對待朝克比別人親生的孩子還更勝一籌呢。
朝克的媽媽早年喪夫,孤身一人與小朝克相依為命,日子過的十分艱難。朝魯家對知青們的寬容、熱情,甚至有些溜須拍馬受寵若驚,朝克媽都看在眼裏,她時常讓小朝克請知青到她家去玩,仿佛隻要有北京的年輕人走進他們的蒙古包,就是無盡的榮耀。
四個年輕人走進朝克家,老額吉高興地給每個人倒上茶,孟要武喜歡吃黃油,額吉把自己家的黃油罐子擺出來,讓孟要武盡著性子挖出來就著炒米吃。家裏沒有什麽好吃的東西,額吉又不會做什麽花樣,她幹脆從外麵鐵皮櫃子裏拿進來凍羊肉,讓幾個年輕人自己動手,剁肉餡包餃子、包包子,吃得幾個小青年滿嘴流油,樂不思蜀。一小罐黃油被知青們吃了個精光,留著招待客人的不多的幾塊奶豆腐吃沒了,肉不多了,不能再吃羊肉餡包子,還有兩砣羊油,她就為知青們炸果子。
四個年輕人一冬天的活計,不過是每人喂養一匹瘦弱的騍馬。
喂養了一冬的騍馬,尖尖的屁股上有了薄薄的一層肉。每天給馬飲完水,讓它們在地上打個滾,小朝克甚至可以跳上馬背,騎著逛蕩一圈了。向別人一打聽,養一匹馬一個冬天可以掙到一百個工分。大夥兒算了一筆賬,從頭年十月底養到第二年五一,足足有半年,每人每天平均掙半個多工分,按照最高分值一角五分計算,每天每人可以掙七八分錢。孟要武一副得不償失的樣子說:“要知道如此,說什麽也不留下受這份洋罪!”
小朝克每天早早起來幫助幾個知青大哥哥飲馬,打掃馬圈,給弱畜添草,指指點點比比劃劃,儼然一位小老師。鍾偉明比小朝克大幾歲,他喜歡這個愛說愛笑活潑可愛的小弟弟,有時教他唱歌,教他點漢話,有時與他在雪地上摔跤滾爬。朝克媽看見小哥倆滾打在一起,樂得合不攏嘴,連連責備小朝克:“別跟你哥鬧了,快進屋喝茶吧!”
漫長的冬季將要過去,清明節快到了,草地上厚厚的積雪在溶化,天氣漸漸變暖,知青們在冬營盤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搬家的前一天,在小朝克家破舊不堪的蒙古包裏,朝克媽把被關節炎弄得變了形的手在破舊的蒙古袍上反複擦抹,小心亦亦地說:“孩子,吃炸果子,多快呀,要搬家了......”臉上露出了一個老太婆少見的羞澀。
看到鍾偉明愉快地吃著,老人鄭重地試探性地向鍾偉明提出了一個問題:“孩子......我想......認你當幹兒子?”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慈愛的神情。
望著老人削瘦的麵龐,高高的顴骨,曬得黝黑的兩頰,蓬亂的頭發,鍾偉明心中一陣感動。如果她知道我的出身不好,還會認我嗎?可她從來沒問過我的家庭情況,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那麽多北京知青,出身好的、長得漂亮的、有錢的、會哄人的,她不認,偏偏要認我。想到此,鍾偉明脫口而出:“我樂意,額吉!”
額吉的眼中閃動著淚花,望著鍾偉明,默默地點點頭,心中暗想:“多好的孩子呀,真是佛爺保佑,我已經有了一個上海的兒子,如今又有了一個北京的兒子。”
額吉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的遭遇,想起自己沒能成人的兒子,珍珠般的眼淚從黝黑的臉上滾滾而下,她低下頭,用蒙古袍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著眼淚,但淚珠還是紛紛順著臉滾落下來。
“孩子,你的蒙古靴氈襪子早就破了吧,拿來吧,額吉給你補補。”
8
春天回暖得很慢,天氣依然寒冷,用春暖花開描繪草原的春天還為時過早,但萬物複蘇,無論你走到哪裏,春的氣息都會撲麵而來。
白天,覆蓋在原野上厚厚的冰雪在陽光下開始融化,夜裏,氣溫又降到零下。忽然一陣暖風,烏雲籠罩大地,下了一天一夜溫暖的毛毛細雨,風停了,雨停了,灰色的濃霧彌漫大地,仿佛在掩蓋自然界變化的秘密。
在霧裏,春潮泛濫,溪水在冰層上緩緩流淌了起來。第二天,霧散了,烏雲破碎得象一塊破羊皮,天空明朗了,真正的春天到了。
坑窪地蓄積成一池池春水,春風沙沙作響,吹皺了水窪裏的積水,冰封的彥吉嘎河徹底溶化了,沐浴著柔和的春風一路歡歌由南向北蕩漾而去。
一隊隊大雁變換著隊形秩序井然地從南方飛回草原,在蘆葦蕩裏搭起愛的巢穴。一團團沉重的白雲,天鵝般慢悠悠地從南方飄來。衰敗了一冬的隔年老草葡匐在地,剛剛出土的嫩草冒著春寒頑強地吐露出新芽,遠遠望去,荒原上漸漸泛綠。各種野草都生意盎然地萌芽了。嫩綠的芽苞含滿淡淡的清香,預示著生命在陽光照耀下周而複始地頑強地複活了。
新綠給辛苦了一冬的牧人們帶來希望。知青們如春季歸來的候鳥,紛紛返回草原。
春天也給鍾偉明帶來好運,他被大隊選派到駐在公社的巡回醫療隊學習赤腳醫生。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草原上的醫生(大多是喇嘛醫,即蒙醫),全都被打倒在地,掃地出門。人煙稀少遼闊無比的大草原上,如果誰生了病想找醫生,少則跑上百八十裏路,遇到下雨下雪交通不便,急病、難產時間不等人,牧民們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家人痛苦呻吟,坐以待斃。培養大隊自己的醫生(報紙上稱又種地又行醫的農村醫生為赤腳醫生)迫在眉睫。
五月的草原,才是真正的春天。嫩綠的草芽長的不高,可是,放眼望去,草地上一片綠色。百靈鳥在天鵝絨一般的草原上空歌唱著,水鳥在積滿褐色塘水的蘆葦蕩和沼澤地上鳴叫,灰鶴和大雁發出春天的歡呼。
牧場上,冬毛還沒有褪盡的牲口號叫起來,羊羔咩咩叫著在母羊周圍歡蹦亂跳,活潑的孩子們在草地上赤著腳跑來跑去。小溪邊傳來牧民婦女快樂的笑聲。傍晚,家家的蒙古包都冒出了飲煙。
當幾場春雨潤物細無聲地剛剛飄灑而過,翻過敖包山,走到附近的幾個小山坡上,金黃色的花朵漫山遍野。一株株亭亭玉立的黃花連成了片,在雨露的滋潤下,爭相競放。黃花長的不高,花葶在葉子中央脫穎而出,上麵頂著二三朵葫蘆狀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好似一根根金色的手指。在綠葉的襯托下,有的花蕾迫不及待地綻放了,裂成六個花辨,中間伸出細細小小的花蕊。花蕊上的花粉招蜂引蝶,成群結隊的蜜蜂、蝴蝶匆匆趕來,分享難得的春季大餐。
人們毫不懷疑大自然的神奇魔法,如果有人在大草原上播撒種子,都不一定能長出這樣一大片令人稱奇的黃花地。
這金黃色的世界,從這道坡延伸到那道坡,這一塊足足有一個足球場大,那一塊就像是個飛機場了,幾十畝大的漫坡上長滿了神奇的黃色的花朵。
這就是黃花,這就是我們吃打鹵麵從商店買來的、長長的、黃色的、幹巴巴的、不可或缺的黃花菜。
女知青們被一片片一眼望不到邊的黃色的世界驚呆了,大呼小叫。
“唉,這邊多,快上這邊來,這邊的還沒開花呢,都是花骨朵,隻有花骨朵才能曬出好的黃花菜,開花了就不行了。”老大姐李鳳菊善意地告誡大家。
“唉,快過來快過來,這片比那片還大。”
爾尼的臉盆裝滿了,書怡讓她回去換個大些的口袋過來。不一會兒的功夫,人們手上的臉盆都裝得上了尖,不得不跑回蒙古包換個更大的口袋。
吃過午飯,女知青們在火爐上放上煮手把肉的大鐵鍋,燒開了水,依次將每個人采來的黃花骨朵在開水裏焯過了,在外麵草地上鋪上塑料布,上麵曬滿了焯好的黃花。
鳳菊說:“我把黃花涼幹了,秋天回去帶給我媽,準把她高興壞了,想不到草原上還有黃花呢。”
爾尼說:“我回去送給我奶奶家一點,讓她們嚐嚐咱們大草原上的新鮮黃花,這可真是野生野長,絕對純天然。”
書怡說:“我過一會兒跟男生們說去,讓他們大家都采一點,回北京帶給家裏一些驚喜。再說北京買都買不到,還要購貨本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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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過去了,草長高了,黃花開過了季,可草原上數不清的奇花異草開得正豔麗。漫山遍野的黃色不見了,藍色的、紫色的、粉紅色的,各種顏色的叫不上名的鮮花爭奇鬥豔,點綴在翠綠的大草原上,令人賞心悅目。
在知青們的心目中,放羊令他們夢寐以求。在藍藍的天空下,青青的綠草地上,騎著高頭大馬,趕著雪白的羊群,優哉遊哉,多麽浪漫,多麽富有詩意。大隊領導體諒知青們的心情,每個知青蒙古包如願以償地分到一群羊。
然而,真正開始了放牧生涯,短短數日,就讓知青們叫苦不迭。
牲畜吃飽了青,身上長了膘,再加上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綿羊、山羊開始拔絨了,新絨毛頂著舊毛離開了母體,好似披著破麻袋片,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再不剪就會自己掉光。
剪羊毛、捯羊絨是個搶時節的活,不在短期內把羊群的羊毛剪完,羊身上披著的羊毛就會一片片地丟個精光。牧民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誰家羊群要剪毛隻要招呼一聲,附近的牧民會趕著牛車,馱著老小齊上陣,誰剪的羊毛誰拿走,過後交給大隊保管員,稱了重量,按斤稱計工分。
小朝克的媽媽告訴鍾偉明:“孩子,該剪羊毛了,告訴大家一聲吧,大家都會去的。”
小朝克和他的媽媽來了,拉來了牛犢圈;其木德帶著大兒子、二兒子來了,拉來了牛犢圈;老朝魯一家也來了,拉來了牛犢圈;再加上知青自己家的那二個用柳條編織成的牛犢圈,幾家的合圍在一起,將一群羊圈在裏麵動彈不得。
鍾偉明他們五個不敢怠慢,學著牧民把一隻隻拔了絨的綿毛拖出來,用繩子捆好腿,每人手握一把大剪子,一下一下地剪了起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其木德身邊堆滿了髒乎乎、油漬漬的羊毛,其木德飛快地剪著,和牧民們開著玩笑。他對一個小夥子說:“怎麽樣?確金紮布,我的手藝還行吧?要是倒退十年,我可不服任何人。”
牧主子弟確金紮布唯唯諾諾地說:“那還用說,其木德達勒嘎年青的時候白音塔拉草原誰比得了,比力氣、比幹活、比套馬,都是一把好手。”
其木德聽見有人奉承他,叫他達勒嘎,高興地哈哈大笑,對確金紮布說:“現在不行了,試試,確金紮布,咱倆比比,看能不能超過你這個白音塔拉剪羊毛好手。”
其木德說著,飛快地剪著,一會兒的功夫,一隻羊的皮毛完完整整地剪了下來,他幸福地念叨著:“二十一隻了。”
確金紮布出身不好,父親是個牧主。他望著一大群羊,心懷不滿地想,真是上輩子作孽,什麽時候我能放上這樣一群羊呢。牧主子弟得不到畜群,隻有大家不願意幹的又髒又累又不掙工分的活計才能找上他們。
確金紮布不虧是全大隊剪羊毛的第一高手,他身邊的羊毛堆得像個小山,明顯超過了其木德。小夥子提溜一隻大綿羊就像是拎著一隻小母雞,他不用繩綁,把綿羊壓在自己的大腿下,一把大剪子猶如二龍戲珠,在羊身上穿梭往來遊刃有餘,三把兩下子一隻大綿羊就剪完了,抬起腿,綿羊翻個身蹦著跳著跑遠了,他轉身從羊圈裏又拽出一隻更大的。
快到中午了,日頭更毒了,人們曬得汗流滿麵,其木德站起身,直了直腰,高聲問:“確金紮布,剪了多少隻了?”
確金紮布不好意思地回答:“不多,也就七十來隻。”
其木德聽罷,爽快地說:“老了,老了,比不過你了。巴特爾!”他大聲招呼他的大兒子。
巴特爾聞聲站了起來。
其木德問:“你剪多少了?”
巴特爾說也差不多七十來隻吧。
其木德說聲好,勉勵他的兒子道:“你們年輕人一天怎麽也得剪個百十隻吧。”
旁邊的幾個男知青聽了不禁吐了一下舌頭。我的媽,我們才剪了不到十隻,累得臭死,看著從自己手裏跑出去的一隻隻如血葫蘆似的綿羊,真不好意思再剪下去。
鍾偉明拽出一隻綿羊,讓小龍幫著捆上了三條腿,蹲在旁邊,學著牧民,一剪子一剪子耐著心剪起來。撲哧,一個大口子,血肉模糊;哢嚓,又一個大口子,鮮肉往外翻;小心加小心,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氣,羊肚子上一個更大的口子……一隻羊剪下來,肚子上、脖子上、大腿上、後背上,足足有十幾個刀口。
望著知青們剪下來的傷痕累累花瓜似的大綿羊,其木德調侃地說:“鍾,是不是要請我們喝羊肉湯呢?”
鍾偉明羞得無地自容,急忙說:“我不剪了,不剪了,我給幫著看圈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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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期兩個月的赤腳醫生訓練班結束後,鍾偉明馬上麵臨著插隊以來最棘手的幾道難題。全大隊唯一的大夫刻不容緩立即走馬上任,而第一位病人竟是一位輾轉反側痛苦萬分即將分娩的孕婦。
孕婦不是別人,正是鍾偉明插包時的阿媽,無尼爾的老婆阿擁各日勒。
阿擁各日勒已是四個孩子的媽媽,經產婦,幾陣宮縮後,胎兒很快降生。鍾偉明顧不得害羞,趕緊打開臍帶包,手戴消毒乳膠手套,跪在蒙古包地上,望著剛剛降生的嬰兒,用消毒好的剪子斷臍包紮,檢查胎盤是否完整,一切都還順利。
就在鍾偉明心中暗暗慶幸,準備洗手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生完孩子,胎盤也已娩出的產婦出血不止,很快,屁股下墊著的厚厚草紙被鮮血浸透了,草紙下的氈子也被血水浸透了,產婦臉色蒼白,煩躁不安,開始在說胡話。
一家人驚慌失措,無尼爾走裏出外不知所措;阿擁各日勒的娘家媽抱著女兒的頭開始哭泣;老婆婆高聲責罵無尼爾:“還站著幹什麽,傻子,還不快去請醫生!”
無尼爾慌裏慌張忙不迭地去抓大青馬,要到百十裏外的公社衛生院去找巡回醫療隊的大夫們。
誰也沒有責備乳嗅未幹的鍾偉明,他畢竟剛剛開始行醫,沒有經驗,這一年才滿十九歲。
鍾偉明緊鎖眉頭默默地思索,赤腳醫生訓練班上,滿頭白發的老教授講的課還曆曆在目:“產後出血有多種原因,一是子宮或產道撕裂傷引起的,二是子宮收縮乏力,三是......”
對!產婦是經產婦,產程順利,子宮破裂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子宮收縮乏力,要用縮宮藥。
想到這裏,鍾偉明迅速取出注射器,將一支麥角新鹼注入到產婦的臀部,然後用手不斷地輕輕地按摩產婦的下腹部。
奇跡出現了。產婦的下腹部出現了一個硬球,那是不斷收縮著的子宮。順著陰道不斷流淌的鮮血漸漸止住了,產婦閉上眼安然入睡。老人們悄然無聲,忙著切肉給產婦煮羊肉湯。蒙古包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鍾偉明脫去滿是血汙的膠皮手套,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進了肚裏。
11
剪完了羊毛,羊群裏一年中最繁重的活結束了, 包裏五個人,每人一天,輪流放牧。
這一天輪到鍾偉明放羊,早上喝點米茶,韝好馬,他一手牽著鞍馬,一手拿上套馬杆,轟起羊群,走向茫茫的草原。羊群站起身,不耐煩地啃幾口蒙古包前低矮的荒草,一邊咩咩叫著一邊急匆匆向遠方走去。
頭天剛剛下過了一陣雨,草顯得更綠了,空氣新鮮得如水洗過的一樣。鍾偉明騎上馬,耐著性子跟在羊群後麵一步一步慢慢悠悠往前磨蹭,好不容易翻過一道山梁,再往前走上幾裏路就是水草豐美的坦思格草甸了。
羊群越走越慢,蚊子也出奇地多起來,圍著鍾偉明和胯下的馬團團轉。鍾偉明無可奈何地翻身下馬,用手使勁轟打著蚊蟲,看著眼前慢慢蠕動的羊群,望著仲夏季節湛藍湛藍的萬裏睛空,置身在寂靜空曠漫無邊際的深草叢中,感覺時間停滯了一般。
一輪驕陽在鍾偉明頭上火辣辣地直射著,像要把人烤焦。馬群和牛群都集中到葦塘邊、小河邊,牛和馬站在泥沼裏,臥在水塘邊,不吃不喝,慢慢地反芻咀嚼,搖頭晃腦轟趕著蚊蠅。天氣再熱也不敢讓羊群站到水裏、泥裏,羊的蹄子嬌嫩,在水裏泡久了就會開裂,感染,生蛆。
鍾偉明一個人百無聊賴,給馬下了絆,放開它去吃草,自己半躺半臥在一片幹燥的草地上。這片向陽的斜坡上草比別處長得都好,又高又密。野菊花在這片荒涼遼闊的草原上結束了它們注定的生命極限,山丹花把紅色、黃色的花萼向著太陽,清風把各種花香混在一起,把它們帶到更遙遠的地方。
鍾偉明翻過身,用胳膊肘撐著身子,貪婪地凝視著陽光下煙霧繚繞的草原。
廣漠草原的寧靜使他感到壓抑,他閉了一會兒眼,聽著近處百靈鳥的歌聲、吃草的馬輕微的咀嚼聲、響鼻聲、馬籠頭的叮當聲和風吹動嫩草發出的窸窣聲......一隻大肚子螞蚱正緩慢艱難地在草縫中爬行;一叢不知名的紫紅色的花朵迎風招展,炫耀著自己處女般的嬌豔;山坡上,一窩旱獺子,全都直起身來朝外張望,直到看見洞穴上空盤旋的蒼鷹的身影,才忽地鑽回地洞。
鍾偉明全身趴在草地上,想感受一下遠離塵世的安逸的心境。可是,不行。反而愈來愈煩燥。他低頭尋找到幾根野韭菜,隨手揪下來,放在嘴裏若有所思地咀嚼著。他仰天躺著,遙望天空,看到的是無窮無盡無邊無沿寥寂的蒼穹。他眯細眼睛極目遠望,空曠、寂靜、孤獨,使他忽然想起了北京的車水馬龍和喧囂。城市的生活,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適,使他對大城市,對北京悠然神往。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在大草原度過的日子裏,仿佛與世隔絕,沒有報紙很少聽得到廣播,生活單調,知青們之間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滅頂之禍,心靈的寂寞自不必說。鍾偉明在心裏默念幾首唐詩宋詞,從空曠的草原裏尋找詩韻,把遼闊的草原想象成一幅油畫,把大車老板扯著嗓子高唱的毛主席語錄歌曲當成悠揚喑啞的長調。遠處傳來烈馬蒼涼的嘶鳴也那樣優美中聽,醉酒的牧民(肯定是些出身好的貧下中牧)在群犬的追逐中縱馬狂奔,東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
田鼠在洞邊新挖出的土堆上打盹,草原上熱氣騰騰,死一樣的靜穆,四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紋絲不動,就連羊群也臥倒在草地上閉目養神。
太陽終於慢慢挪到了鍾偉明的頭上,他看了看胳膊上借用蘇鐵的上海牌手表,時針正好指在中午12點半。他從懷裏掏出《毛澤東選集》,那是蒙古包裏唯一的書,隨便翻了翻。鍾偉明的目光雖然落在書上,心卻不知飛向了何方。
放羊是個簡單的勞動,沒有人傳授,好似不用學。還是小朝克的媽媽偷偷向鍾偉明透露過牧主朝魯的放羊秘訣。
在白音塔拉,牧主老朝魯才是真正意義的牧民呢。他家以前的羊群膘肥體壯,個頭碩大,連東烏旗的牧民大老遠的還要拉來大羊與他交換當年的公羊羔留做種公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春夏秋冬,鬥轉星移,每天早出晚歸,不辭辛苦,是放羊的基本功。懶惰的人早上還在睡大覺的時候,朝魯就趕著羊群慢悠悠地出發了。長長的難熬的一天,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有人把羊群放在離蒙古包不遠的地方,跑到蒙古包喝茶聊天,朝魯卻趕著羊群遠遠的走到沒有人煙的大草甸子上。
羊群吃著沒有牲畜光顧過的嫩草尖,吃著堿草、羊草,吃著鮮嫩的塔墩兒,喝著小溪裏流下的甘甜的泉水,舔著幹涸了的湖邊白花花的鹽堿,補足了鈣、鉀、鎂、銅、鋅。老朝魯一天不吃不喝,直到傍晚才心滿意足地慢騰騰地趕著羊群回到自己的家。冬天找有雪、有草的地方;夏天要去涼爽有風的山坡上紮營盤;秋天要趕著棚車離開蒙古包出場,到更遠的人跡罕至的草場上給牲畜貼秋膘。
老朝魯家的羊群是白音塔拉最大、最胖、最出名的,可現在他卻一隻也沒有了。小朝克的媽媽悄悄地對鍾偉明說的時候,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可是對這個真正的牧羊人的欽佩卻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
不知蘇鐵的手表向前走了多少個時辰,鍾偉明站起身,活動一下發麻了的腰腿,眯起眼睛往東瞭望。遠處朦朦朧朧,草原的盡頭出現了一群雪白的羊群,向這邊慢慢蠕動。
不多一會兒功夫,一個瘦小熟悉的身影騎在馬上,跟隨在羊群的後麵,慢慢走近了,原來是小朝克在放牧。大隊為了照顧朝克家孤兒寡母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工分,讓他幫親戚家放著一群羊。
朝克老遠認出了鍾偉明,他將羊群往一塊攏了攏,騎著馬一陣風似地向這邊跑來。
“哥哥,今天輪到你放羊啦,太好了。”說著話,朝克下馬把馬肚帶放鬆,將馬下了絆,兩匹馬的韁繩連在一起,鍾偉明的大白馬與朝克的生個子騍馬打著響鼻,悠然自得地吃著草,小哥倆坐在草地上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
朝克望著草地上放著的《毛澤東選集》,假裝識文斷字,捧起選集喃喃自語:“毛澤東腳浩勒。”
見偉明不言聲,他抬起頭認真地問:“哥哥,你見過毛主席嗎?”
偉明微微一笑,“見過,見過好幾次呢。”
“毛主席長得什麽樣?”
見朝克問起這些,鍾偉明心裏頓時湧起了無限的驕傲。他曾經是幸運的,上小學時每年的國慶節,學校都讓他參加天安門前的組字活動,年年都可以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雖然從廣場往天安門上看顯得那麽遙遠,可毛主席高大槐梧的身材還是依稀可辨。那是怎樣的幸福和激動啊?每次鍾偉明都會熱淚盈眶,因為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不是每個學生都有資格見到毛主席。
當時,毛主席站在高高的天安門城樓上,向大家揮手,廣場上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小將們,聽到毛主席喊出了“紅衛兵萬歲”,頓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歲!萬歲......”
“哥,啊窩依喝(偉大的)毛澤東,啊窩依喝毛澤東,哥,什麽叫啊窩依喝?”小朝克讓鍾偉明從那個幸福的時刻醒了過來。
鍾偉明一時語塞。自己上了那麽多年學,可是他無法用蒙語解釋偉大,沉思片刻,靈機一動,“偉大?偉大?偉大就是主席,主席就是偉大,對,因為他是主席,所以偉大!”
“那毛主席為什麽讓你來放羊?”
偉明聽了小朝克充滿稚氣的提問,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朝克提出來的這個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盼望已久的牧羊生活已經好幾個月了,北京來的知識青年們早已領教了其中的甘苦。它沒有《草原小夜曲》的浪漫、溫馨,也沒有《草原之夜》的雋永、回味無窮,卻有常人難以想象的枯燥、單調、令人難以忍受的寂寞。多少個孤獨的白天和寂寞的夜晚,守著這樣一大群不會說話的牲口,默默地等待日出日落,一日複一日,永遠沒有盡頭。
“哥,萬歲,萬歲,萬歲是多少呢?毛主席真能活一萬歲嗎?”小朝克又問了一個幼稚但是愚蠢的問題。
鍾偉明陷入了更大的尷尬和無奈。一萬歲,一萬歲是多少呢?對沒有文化的小朝克來說,這是個無法解釋的難題。
鍾偉明想起了“文革”中傳看的一張小報,上麵說據科學測算,偉大領袖毛主席能活150歲,敬愛的林付統帥也能活100多歲。雖然小報上醒目的紅標題為“特大喜訊”,可是無異於給鍾偉明迎頭潑了一盆涼水。一百和一萬,相差甚遠。怎麽能夠想像沒有毛主席的日子呢!沒有毛主席,就如同夜晚沒有星星,白天沒有太陽。全國人民對毛主席真心的熱愛和崇敬,煥發了中國人超強的想像力,萬歲還不夠,要萬萬歲。看著小朝克期盼的目光,鍾偉明再一次語塞。
“吐門那思,吐門那思(萬歲),” 鍾偉明口中念念有詞。
見鍾偉明對他的提問不置可否,小朝克也不深究,接著問:“鍾哥哥,你什麽時候帶我看看北京去呀?我連赤峰還沒去過呢。艾日溫塔拉那個毛丫頭都去過北京了,她可開了眼了。”
“行,有的是功夫,哪年我回北京咱們一起走。”
“鍾哥哥,北京有多大呀?聽說北京有個動物園,什麽動物都有......”
提起北京,好像一個傳說中的夢,鍾偉明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說:“別說這些了,咱們摔上兩跤,試試你長勁了沒有。”
話音未落,小朝克高興地跳了起來。他解開腰帶重新紮緊,拉開架式,搭好架子,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過了一個冬天,小朝克長了許多力氣,鍾偉明已不能很容易地將他摔倒在地了。兩個人你來我往滾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個回合,忽然,天空中響起了悶雷,兩人才想起照看一眼自家的羊群。
這一看不要緊,小朝克大叫一聲:“不好了,快要摻群了!”說罷,飛也似地跑向鞍馬,解開馬絆,跳上馬背,衝向兩個羊群。
待到鍾偉明騎馬趕到羊群,兩個羊群早已悄悄地走到一起,混和了一大半。
羊群裏一隻隻黑頭白身的大綿羊和長著兩隻彎犄角的白山羊,個頭、模樣大同小異,外表看似一樣,鍾偉明徜徉其間,隻看得眼花繚亂,哪裏分得出你的我的,急得連連大呼:“這下可糟了!這可怎麽辦?”
他知道這下可闖了大禍,兩家的羊群摻合在一起,足有一千多隻,要想分出來你的我的,隻有將羊群圈在一個大圈裏,看著羊耳朵上剪的耳跡,一隻隻往外拽,這一折騰不知要費多少工夫和力氣,一天的辛苦白費了,還要受人家埋怨。
小朝克讓鍾偉明看好還沒混到一起的羊群,騎著馬不慌不忙,在羊群裏看準了一堆他家的羊,手持套馬杆,一頭衝進羊群,用套馬杆一轟,那些羊仿佛認得家一樣,隨著朝克的轟趕,紮成一堆,順勢跑出鍾偉明的羊群,一頭紮進自家的群裏。就這樣轟轟趕趕,一會兒的功夫,兩個羊群也大致分出了涇渭。鍾偉明看在眼裏暗暗在心中佩服不已。不要小看沒有文化的小朝克,偌大的羊群在他眼裏如數家珍。
“這是額吉養的大黑頭,那是我喂的小滑頭,那隻小個子瘦羊是沒有媽媽的小可憐。”小朝克一邊挑選著自家的羊,一邊嘴裏念念有詞,逐個說出混在鍾偉明羊群裏自家羊的名字,將它們趕往自已的羊群。
被風吹散的白雲在藍天上飄蕩,消失,太陽蒸烤著滾燙的草地,雨雲從東天邊湧來,奔騰的烏雲遮住了太陽,鍾偉明卻渾然不知。
小朝克與鍾偉明分著羊群,不知天空中的烏雲越積越重,一道閃光斜著劃破了漆黑的烏雲,草原上一片死寂,遠處的什麽地方,響起了沉悶的雷聲。
第二次閃電劃出了一個圓圈,在電光照耀下,朝克抬頭看見天空上像炭一樣黑的可怕的雲堆,活像暴怒的發了瘋的馬群。霹靂一聲,強光直刺大地,又是一聲驚雷,大雨從黑雲中傾盆而下。
草原隱約呻吟起來,旋風卷去小朝克頭上的帽子,強使他趴在馬鞍上。有一瞬間,是一片漆黑的黑暗,接著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電光,加深了濃重的黑暗。跟蹤而來的響雷是那麽迅猛,幹裂,尖曆,震得小朝克與鍾偉明騎馬的後腿蹲了下去。
如注的大雨鋪天蓋地自天而降。羊群亂成一團。小朝克拚命勒緊馬韁繩,大聲吆喝,想使羊群安靜下來。
鍾偉明騎在馬上,捂著帽子,顧不上照看羊群。
大雨點開始毫不留情地瀉到青草上來。氣溫驟降,雨點夾雜著冰雹,一陣緊似一陣,直打得剛剛剪過羊毛的羊群亂作一團,“咩咩咩”叫著四散而逃。
鍾偉明騎在馬上被從天而降的冰雹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追趕四散的羊群,一邊招呼一邊用套馬杆狠命抽打領頭跑的幾隻大羊。他的吼聲被雨水衝刷得無影無蹤,羊群也無視他的存在順風往東南一路狂奔而去。大雨淋濕了鍾偉明的蒙古袍,馬靴裏灌滿了雨水,更加糟糕的是玻璃球一般大小的雹子砸得鍾偉明無處躲無處藏。
正當鍾偉明無計可施的時候,小朝克騎著生個子瘋了一樣跑了過來。
“快下馬!快下馬!”朝克高聲喊叫著。
鍾偉明驚呆了,勒住馬,見朝克還在大聲喊,不解其意,不情願地下了馬。大白馬鼓起鼻翅呼哧呼哧地喘氣,尾巴夾在了兩腿之間,順風而立。
雨下得更大了,冰雹也欺負人似地個頭越來越大。
小朝克顧不得解釋,拽過鍾偉明的馬嚼繩,一把拽開馬肚帶,順式抱下馬鞍子,連鞍帶墊扣在鍾偉明的頭上。
鍾偉明狼狽地蹲在雨地裏,頭上頂著沉重的馬鞍子,大雨混夾著冰雹猛烈地砸在他的身上、頭上,冰冷的雨水澆透了他的全身,他上牙打下牙感激地看著同樣蹲在自己身邊的朝克,寬大的馬鞍把小朝克幾乎都埋了起來,冷雨加冰雹使小朝克凍得縮成了一團,不斷地發抖。
兩匹馬夾著尾巴順著風向站著,誰也顧不上吃草,渾身顫抖著任憑雨水衝刷,好幾次朝克的生個子馬忍受不住大冰雹的打擊,掙紮著要擺脫朝克的束縛,害得小朝克顧不得自己的腦袋還要用力去拽馬韁繩。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像神話中傳說的一樣,雨和冰雹戛然而止,天上顯出了彩虹,太陽也從要落山的地方顯露了出來,空氣和天空像過濾了一樣更加明朗清新,羊群被衝洗得更白了,大雨衝刷過的草原顯得更綠了,大自然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又恢複了它的平靜。
雨剛停,確切地說應該是冰雹剛剛消失,雨還在稀稀落落地下著,朝克叫一聲“鍾哥哥”韝上馬鞍打馬就走。
鍾偉明跟在朝克後麵,一路連跑帶顛,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自己的羊群。再看羊群,那些被剪了毛的大綿羊,一隻隻七零八落,被瞬間降臨的冰雹和冷雨凍得有的東倒西歪,有的四腳朝天嗚呼哀哉。
被剪了毛的綿羊就好比人穿著厚厚的皮大衣突然被剝光了,赤裸著身子被冰雹、冷雨一澆,沒遮沒蓋的,不凍死才怪。
見此情景,鍾偉明剛剛跑熱了的身子突然變冷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看著那麽多大綿羊被施了魔法似的刹那間都死了過去,頓時慌了手腳。羊是集體的,在自己手裏突然死了,這可怎麽交代?這可怎麽交代?
正當鍾偉明牽著馬,圍著羊群手足無措的時候,從遠處,一匹匹駿馬飛奔著急駛而來。
嘎日布和他的兒子郝必薩哈拉圖騎著馬拿著鐵鍬跑了過來,朝魯和自己的女兒奧日娜拿著鐵鍬也急匆匆地跑了來。他們下了馬也顧不得與鍾偉明打招呼,用鐵鍬在草地上挖出一個個土坑來。
鍾偉明不解地看著。
坑挖好了,郝必薩哈拉圖就近拽過來一隻死羊,將它整個身子放進坑裏,上麵用沙土埋起來,隻露一個羊腦袋在土堆外麵。
鍾偉明望著這些人奇怪的動作,百思不得其解。羊死了為什麽還埋?
奧日娜氣喘籲籲地高聲叫著:“鍾哥哥,快來幫我,快把那隻大羯子拖來。”
鍾偉明用盡吃奶的力氣,把一隻隻凍死過去的綿羊拖進奧日娜挖的土坑裏。
奧日娜飛快地挖著,埋著。幾隻鐵鍬不停頓地挖著,埋著。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大片凍死的綿羊都快要埋好了,大家顧不得說話,好似在搶救自家的寶貝兒,一個賽一個地忙碌著。
最早埋進土裏的綿羊起死回生,它們自己掙紮著站起來,抖落身上的土,扭頭跑進了附近的羊群。
與小朝克一打一鬧又分羊群,凍死的綿羊大都起死回生,時間象插上了翅膀,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太陽慢慢落下了山,鍾偉明把羊群趕到蒙古包附近,拍馬先跑了回去。
12
鍾偉明剛剛下馬,家裏的牧羊犬大黑一下子撲到他的身上,不顧一切地跟他起膩。如果它會說話,肯定會說我餓了一天了,沒有飯,什麽都沒有。鍾偉明走進蒙古包,裏麵空無一人,掀開鍋蓋空空如也。
早上喝了幾碗米茶,幾泡尿早撒出去了。
米茶是牧民們的創造。把生小米放進鐵鍋炒得焦黃,燒好磚茶濾出茶葉末,把米倒進茶壺裏,再煮幾個過,小米煮爛了,與茶融為一體。即便沒有奶,因為融入了小米的香氣,比黑色的磚茶要好喝些。牧區一年四季沒有蔬菜,富裕的牧民家有奶食、炸果子,冬天有手把肉。北京來的這些年輕人一沒家底,二沒生活經驗,吃了上頓沒下頓,燒米茶有幹有稀,再加上點鹽,勉強填飽肚子。
鍾偉明卸了馬鞍,給馬下了絆,大白馬一蹦一跳地到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草。
13
一大早,蘇鐵和小龍騎著馬,借了莫日根的半自動步槍,要了兩發子彈,去打地脯。打不到地脯也沒關係,到書怡的包裏串個門,好歹能混頓飯吃。蘇鐵時不時的就想找轍見書怡一麵,他為書怡越來越有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了。
要武和文生早早地就走了,輕車熟路,他們倆騎馬一直跑到書怡的知青包。女生包裏沒人,輕便車軲轆上拴著一隻綿羊,羊把頭紮在車稱下,要武文生相視一笑。
兩個人騎馬一蹦子蹽到了大個楊的蒙古包。
見外麵有動靜,鄭策出來看狗,見是他們二位,不痛不癢地說:“你們倆夠早的呀!”
要武一笑,問:“今天沒去放羊?是不是大楊的班?”
鄭策回答:“本來是大楊的班,爾尼她們讓他幫著去殺羊,跟洪柳換了。”
說著話,倆人走進蒙古包,見大個楊果然在磨刀。大個楊放下手裏的刀,提拉起茶壺,忙著要給他們倒茶。
大個楊把茶壺來回晃蕩了幾下,隻倒出小半碗米茶,不好意思地說:“茶都喝光了,待會兒我再燒。”
文生不客氣地說:“不用燒了,我們早上剛喝完,一會兒跟你一塊殺羊去吧。”
見到這兩位不速之客,大個楊犯了難。都知道這二位是大肚漢,人家女生包好不容易殺個羊,碰到這二位放開肚量風掃殘雲,一夏天的油水就沒指望了。
鄭策見大個楊要點火燒茶招待客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還不快去,待會兒天熱了她們等著急了。”
鄭策發現要武和文生他們兩個的鼻子比狗的鼻子都靈,離多遠嗅到肉味都會不請自到。鄭策親自下了封殺令,如果這兩個人來蹭吃,寧肯一天拴著這羊不殺,也絕不能讓他們占便宜沒完。有幾次大個楊不在,鄭策舉著茶壺,使勁晃蕩了幾下,給每人倒出半碗小米粒可數的米茶,遺憾地說:“對不起,茶都喝完了。”絕沒有留他們坐下來,再給燒點茶的意思。
為這事,大個楊跟鄭策吵了一架。大個楊見他們來串門,臨到中午,怎麽也得給他們燒鍋米茶。牧區有句諺語:沒有茶沒臉麵。這是牧區待客最起碼的禮節。鄭策不滿意地對大個楊說:“以後他們倆來別那麽大方,整天上咱們這兒吃,咱們的糧食都不夠吃了。”
大個楊見領袖因為一星半點吃喝沉了臉,用教訓的口氣對他說話,搶白他說:“不就是上咱們包喝口茶嗎,至於的嗎,糧食不夠我想辦法,不行下月我多出份錢。”
鄭策義正詞嚴地說:“每個人每月就二十斤糧食,再添倆人你說夠不夠?不是我小氣,要是別人來還行,文生和要武你說來吃多少回了?”
大個楊見鄭策真動了氣,說:“得得得,以後我不管了,別讓他們倆來不就行了嗎?”
後來要武和文生再撞見人家要殺羊,大個楊隻得一走了之,鄭策寧肯把羊拴在牛車上吊著就是不下刀。
要武和文生在鄭策的蒙古包裏討了個沒趣,人家帶答不理的,看來一頓飯也難混上。兩個人出了鄭策的家門,站在馬鐙上,揮起鞭子,快跑起來。野風飛舞,吹打著兩個人的臉,吹弄著馬尾和馬鬃,要下雨了。文生的黃膘馬絆了一跤,氣得文生抽了它一頓鞭子,臭罵了一通,馬弓著脖子,跑得更快了,一會兒就衝過了河。
保爾的蒙古包又成了要武和文生重點串門的對象。有一次倆人跑去吃飯,把人家蒙古包裏五名男知青要吃的羊肉餡餃子一口氣吃了個淨光。為了對付他倆,保爾包裏的幾名男知青想出了一個主意。隻要殺了羊,他們特意用肥肥的綿羊尾剁成肉餡,餡裏沒有蔬菜、蔥花,不摻雜瘦肉,一水的肥油餃子,可二人照樣吃得狼吞虎咽。
14
鍾偉明無可奈何地歎口氣。包裏的幾個夥伴在一起不是打架鬥氣,就去別人家串門。
鍾偉明走出蒙古包,端上鐵簸萁,打算到外麵收些幹牛糞點火做飯。揭開蓋牛糞的大氈,幹牛糞燒的一幹二淨。兩件皮得勒扔在棚車外,被雨水澆得像一堆海綿。皮衣被水淋了很快就會糟爛,誰管這麽多呢,過一天算一天。
鍾偉明失望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饑餓、疲勞使他心灰意懶,走進蒙古包,一頭栽倒在潮濕的行李上,再也不想爬起來。
望著包裏的小半袋白麵、一小盆小米,好在牧區吃的糧食由公社糧站憑本供應,否則真不可想象。沒有燒火柴做不熟飯,鍾偉明猶猶豫豫地走出蒙古包,背上糞筐,拿起糞叉,不情願地走向草原,打算揀些幹牛糞以解燃眉之急。剛剛下過雨,到哪裏去揀幹牛糞呢?
餓了一天的牧羊犬朝東邊一陣狂吠,鍾偉明見小朝克騎馬慌慌張張跑了過來。生個子馬撒著歡,斜著身子,高昂著腦袋快步如飛,朝克不得不用鞭子使勁抽它的脖子,免得它撞到輕便車上。
“哥哥,我媽見你們蒙古包沒有點火,知道你們準是沒牛糞了,要不就是沒糧食了,讓你到我們家去喝茶呢。”
鍾偉明聽了朝克的話不好意思起來,可禁不住饑腸轆轆。他抓回馬,重新給馬韝上馬鞍,把雨衣拴到後鞍鞽上,身不由已地騎上馬跟隨小朝克去了。
15
放牲畜在牧區是唯一長期掙錢的活。放一群羊,白天能掙十分工,夜裏下夜還能掙十分工,一天下來就有二十個工分。一個工分最多能到一毛五分錢,一天就是三塊錢呢。
牧民家丈夫白天放羊,夜裏妻子下夜,一家人剪羊毛、洗羊,一年下來能掙一千多塊錢。知青們雖然也與牧民幹著同樣的活,可是一個蒙古包五個人,二一添作五,每人每天隻能掙四個工分,充其量隻有六毛錢,將夠買糧食。
無論烈日當頭還是狂風暴雨,無論天寒地凍還是風雪交加,牧羊人一刻也不能離開羊群。饑渴、勞累、困倦、寂寞,任何艱難困苦都要忍耐。
守著這些活生生的寶貝牲畜,白天尚且度日如年,漫漫長夜更是難熬。奔走了一天的羊群本該趴在自家門前香香美美地睡上一覺,可是羊群頭上蚊子成堆,那些毫無防護、天生不會自衛的羊兒們被蚊蟲叮咬得苦不堪言,隻要下夜的人稍不留意,羊群就會為躲避蚊蟲的叮咬頂風而逃。在空曠荒涼漆黑如墨的茫茫草原上,四處逃竄的羊群正好讓惡狼們大開殺戒飽餐一頓。
鍾偉明披著夾蒙古袍,一麵打哈欠一麵轟打不安穩的羊群。 前半夜還挺的住,後半夜,疲倦、瞌睡伴著陣陣涼風一齊襲來,坐在勒勒車裏渾身打著寒顫,巴望天邊快些放亮。
棚車外一片漆黑,沒有月光,星星在天上眨著眼。鍾偉明迷迷糊糊的,聽著羊群好不容易趴下沒動靜了,他努力堅持著,覺得自己快睡著了。嗡嗡的蚊子聲聽不到了,遠處葦塘裏偶爾傳來一兩聲野鴨的呱呱聲,蒙古包裏不知誰輕聲打著鼾。突然,鄰居家的幾條狗同時狂吠起來,引得自己家的看家犬也邊跑邊叫起來。鍾偉明不敢怠慢,披著蒙古袍忽地站了起來,圍著羊群轉了幾圈,直到確認沒有什麽異常才又走回了棚車。
16
這個蒙古包裏,唯有陳文生一人稱得上英雄好漢。他塊兒大胳膊粗,脾氣暴燥,犯起混來,三句話不投機就要動手打人。陳文生處處橫行霸道,鬧得人心惶惶危機四伏。起初,號稱“聯動”的禿頭孟要武,依仗著在北京當過紅衛兵的一點餘威,還可以與陳文生分庭抗禮,幾個回合下來,陳文生看透了孟要武的弱點,整個一個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
有一天在蒙古包外,幾個小夥子來了興致,偏要摔跤。陳文生拽過要武,要武五大三粗的也不好不接招。兩個人搭好架子,左右沒挪幾步,文生右腳放在要武的左腳後,一個搓窩,要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行不行,我沒注意。”要武不服氣地站起身,運了運氣,想撈回麵子。兩個人又抱在了一起。
趁要武拚命用勁的時候,文生放開一條胳膊,一扭身,鑽到了要武的身下,一個大背跨將要武摔倒,自己一百多斤的身子結結實實地砸在要武的身上。
要武疼得叫爹喊娘,一時站不起身,躺在地上隻是唉喲。
經過幾次較量,陳文生對孟要武的實力琢磨得一清二楚,兩個人掐起架來,要武拿起馬鞭,他拿起鐵鍬;要武舉起擀麵仗,他抄起菜刀;依仗著文生的胳膊頭有力氣,心狠手辣,打得孟要武哭爹喊娘,再也不敢跟他真刀真槍地比劃了。
多虧了蘇鐵。
在秋天將盡的時節,淫雨連綿,下了三天還沒停,低垂的蘆葦都打折了腰,濕漉漉的黑暗籠罩著草原。幾個小夥子躺在涼颼颼的蒙古包裏睡得無比香甜,誰也沒想起外麵的幹牛糞堆怎麽樣。
清晨,要武穿上雨衣,牽著馬,馬匹聞到潮濕的氣味和青草濃烈的清香,打著響鼻,快活地跟著要武,趕著羊群往草原深處走去。風把沉重冰冷的雨點吹灑到要武的身上、臉上。他打了個寒戰,忍著轆轆饑腸,輕聲罵一句:“真他媽的倒黴。”
快晌午了,雨依然下著。幹牛糞堆夜裏沒蓋上遮雨的大氈,濕透了。反正是共產主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橫躺豎臥一起挨餓。
蒙古包裏煙霧繚繞,蘇鐵、文生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抽煙畢竟不禁餓,陳文生抽著香煙,不斷地發著牢騷:“沒有幹牛糞也不說想著點,都他媽幹什麽去了!”
大家誰也不想惹火燒身,躺在那裏默不作聲。陳文生越罵火氣越大,他對小龍吼道:“孫小龍,昨晚上你下夜,你不給牛糞堆蓋上大氈,你還不上大隊孫滿福家借點幹牛糞來,他不是你們一家子嗎?”
小龍不滿地嘟囔著:“這麽大的雨,怎麽去呀?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也不是我一人挨餓。”
“什麽什麽,你還長行事了,讓鍾偉明跟你一塊去,就兩件雨衣,你不去誰去。”
鍾偉明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不去,憑什麽我去?”
陳文生看了看蘇鐵,見他叼著煙,在那裏自顧自地噴雲吐霧。見小龍和偉明跟他頂嘴,頓時怒發衝冠,縱身跳了起來。他一把抓起雨衣,高聲叫著:“我去!拿來牛糞誰也甭想吃我的飯!”
小龍膽怯地站了起來,“得了,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文生一把將小龍推了個趔趄,看到鍾偉明的腳擋了他的路,順勢又踢了鍾偉明一腳,“起來,別礙我的事。”
鍾偉明不甘示弱,見文生欺負人,抬起腿,狠狠還了文生一腳。“你別那麽霸道!”
陳文生見一向膽小的鍾偉明也竟敢公開與他宣戰,火暴脾氣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他將手中的煙頭扔在蒙古包氈子上,不管不顧地猛撲向地上的鍾偉明,心裏想:“憑我的力氣還不把鍾偉明打個半死,讓你們以後再敢與我為敵。”
鍾偉明被陳文生死死壓在身下,陳文生兩隻有力的拳頭一下下擂在鍾偉明瘦弱的身上。鍾偉明顧不得多想,手向上一抬,一眼瞥見了蒙古包木架上插著的竹笛,一把抽了出來,劈頭砸向陳文生的頭。
陳文生不留神腦袋上挨了一家夥,頓時惱羞成怒,瞪圓了雙眼,四處尋找更曆害的武器。
說時遲那時快,躺在一旁一直無動於衷的蘇鐵一躍而起,他一把推開文生,高聲恐嚇著:“怎麽著,你還真要打呀?”
陳文生平時把包裏的人都不放在眼裏,小龍人小力薄,又是包裏的小字輩,簡直成了文生的奴隸,支使幹這幹那,小龍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經過幾次較量,孟要武早已甘拜下風;陳文生見包裏人被他降伏了一半,更是有恃無恐,早想欺負鍾偉明和蘇鐵他們了。今天見鍾偉明不服氣,還敢動手打他,站起來就要動真格的。
蘇鐵在一邊早已氣不過,他用力吸著煙,忍了又忍,見文生氣焰囂張,偉明眼見要吃虧,挺身而出。
陳文生對蘇鐵向來有點心虛,今天見他真的要動手,嘴裏不說,心裏早軟了三分。
“鐵,蘇鐵,沒你的事,你別管!”
“沒我的事?你欺負人就不行!”
“你要找不痛快也別賴我了!”說著話,文生回身抄起菜刀。無疑,這是蒙古包裏最曆害的武器了。文生手握菜刀,看著與他對峙的蘇鐵,牙齒咬得咯咯響,瞪圓了雙眼。
天呀,這一刀下去就會人頭落地,一命歸西。
不虧是身經百戰紅衛兵出身的蘇鐵,他毫不猶豫地抄起了擀麵仗,掄圓了胳臂猛然砸去,隻聽文生“唉喲”一聲,手中的菜刀扔在了地上,抱著膀子蹲在氈子上喊痛。
煙頭在蒙古包大氈上嗤嗤地冒起煙來,一股燒焦的羊毛味直衝鼻子。人們以為一場血腥的廝殺不可避免,卻不想文生挨了一擀麵仗,嘴裏說了句:“你他媽真打呀!”扔下手裏的菜刀,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從此後,陳文生的霸道行徑稍微有所收斂,隻是大戰的危險依然存在,因為一點小事就會一觸即發。
在那次混戰中,鍾偉明的竹笛被踩得粉碎。從這一天起,他再也沒有拿起過愛撫過多少次、吹得嫻熟的竹笛,人們再也聽不到他那婉轉清脆美妙動人的笛聲。
誰知,更大的厄運等待著他們。
文采飛揚,寫得生動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