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章
1
一天深夜,大地墨一般黑,知青們早已進入了夢香。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劃破了沉寂的夜空。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不知是戰爭真的打響了還是特務闖進了邊界。
“怦、怦怦、怦......”
“快起!快起!有緊急任務!我是白依拉!我是白依拉!”一個大嗓門的蒙古人在蒙古包外扯著嗓子高聲叫喊著。
鍾偉明第一個爬起身,披上衣服拉開了蒙古包門。
公社武裝部長白依拉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頭鑽進蒙古包。他高高的個子,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神色緊張而又嚴肅,但臉上流露出興奮的心情。他站到蒙古包中央,伸直了腰,見知青們點著了蠟燭,昏暗的燈光下啞著嗓子也沒忘先喊一聲:“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躺在被窩兒裏的人隨聲附合著。
胡子邋遢的白依拉一向不修邊幅,平時一副醉鬼相,但今晚卻穿著一件嶄新的蒙古袍,新刮的臉上泛著青光。
白依拉,這位出身貧牧,年輕時參過軍,複員後回到家鄉當上了公社領導的忠誠的黨的幹部,走到哪裏都身背一支老掉牙的俄式鐵把衝鋒槍。在大草原上,這支少之又少真正的槍,掩蓋了他的大胡子和邋遢,把他襯托得威武雄壯。隻有這樣荷槍持彈的人才能稱之為武裝部長。
“什麽事白依拉部長?是不是要打仗了?”蘇鐵在被窩裏躍躍欲試,高聲問道。
武裝部長顧不得寒暄,對躺在被窩裏的幾個知識青年激動地說:“小夥子們,快起快起!毛主席又發表最新指示了,‘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幹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
說話的功夫,鍾偉明他們幾個穿好衣服,叫起了附近蒙古包所有的知青。大家聚到一起,聽了白依拉的傳達,男知青因為沒有打仗感到有點掃興,可還是十分興奮,雖然偉大領袖的最高、最新指示是針對幹部們說的,領袖的話永遠是顛撲不滅的真理,年輕人的困倦和疲乏一掃而光。
鄭策見有的人打著哈欠心氣不高,對大家說:“部長大老遠地來,還不給部長燒點茶?”
“不用了,不用了。”白依拉客氣地說。
在這樣遙遠的地方能第一時間聽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並且是由一個背著槍的武裝部長三更半夜親自傳達到蒙古包,來到草原上的不習慣和想家的念頭逐漸被巨大的幸福感湮沒了。知青們沉浸在幸福的海洋裏,沉浸在自豪的包圍中,好似有無數隻眼睛正懷著羨慕的目光盯著他們。他們太幸運了,太激動了,太高興了,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人們沉浸在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思念之中,鄭策提議:“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既然白部長不辭辛苦連夜給我們傳達到了,我們就應該連夜傳達到千家萬戶,讓毛主席的聲音不過夜。”
鄭策不愧是當領袖的料,不經意間總是能出奇不意。
爾尼看著鄭策,聽他說出這樣一個頗富創意而多少有些冒險的主意,不由得連連讚美道:“對!對!對!還是鄭策有見識,就應該讓毛主席的聲音不過夜!”
“好!好!好!”
“對!對!對!”
大家齊聲讚同,熱烈響應。
女知青們嘁嘁喳喳地說起騎馬走夜路的難處。
“我們女生要自己走可夠嗆,一出去就得迷路。”
“算了,算了,你們女生別去了。”
“憑什麽不讓我們去?”
“別說你們了,就是我們男生自己去也夠嗆,偏得找個牧民帶路。”
“往東走是無尼爾家,是貧牧,可別走錯了碰到個牧主家。”
“唉,你的馬糸了沒有?我的馬可是下絆給放開了,這大黑天的上哪找去呀?”
男知青們哇啦哇啦地叫開了,蒙古包裏嚷成一片。
鍾偉明說聲走,拉著蘇鐵、小龍衝進了漆黑的夜。他在心中暗暗慶幸,大家沒有把他當外人,公社的領導也沒有懷疑他的出身有什麽不妥,這麽重要的事也讓他參加。走!去抓馬,去騎馬,深更半夜,冒著生命危險在茫茫大草原上狂奔,為了毛主席,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死了也值得!
大家穿好蒙古袍,摸黑抓回自己的馬,三人一組,連夜趕往牧民聚集地,將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傳達到散落在數百平方公裏的每個蒙古包,讓毛主席的話及時落實到千家萬戶,溶化進每個人的血液裏,貫徹在行動中。
女知青在這次行動中受到了歧視,白依拉不讓她們夜間騎馬,怕發生意外,因此遭到了女知青們的一致攻擊,直到允諾下次一定帶上她們。
“部長看不起我們女的,憑什麽不讓我們去?”
鳳菊關切地對將要出征的男知青們叮囑到:“大家留點神,走夜路不是鬧著玩的,千萬不要摔著什麽的!”
書怡對部長說:“白達勒嘎,你說話得算數呀,下次有任務說什麽也得讓我們去!”
白依拉連連點頭:“一定,一定!”
男知青們騎上馬,亂哄哄地往外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開始還不敢快馬加鞭,走了一會兒,長長的路讓他們等不及了,放馬狂奔起來。許多天沒有下雨,草原表麵堅硬,馬蹄踏在草地上,在寂靜的夜晚發出轟隆隆的鳴響。
鍾偉明、蘇鐵、小龍三個人,騎馬緊跟著武裝部長白依拉,白依拉憑著在草原上生活了多年的經驗,順利地找到了一個蒙古包。在蒙古包外,幾個人的馬被三條體壯如牛的家犬圍咬得團團轉,白依拉不得不在蒙古包外大聲的吼叫起來:“起來!起來!這是誰家呀?快點起來,有重要的事!”
一位中年婦女披頭散發顧不得穿好蒙古袍,急急忙忙跑出了蒙古包。在黑暗中她來不及辨清來者,抄起套馬杆,轟打走了幾條狗,一邊高呼毛主席萬歲,一邊回答這是阿斯楞家。
白依拉如釋重負,用磕磕巴巴的漢話對鍾偉明他們幾個說:“好了,阿斯楞是貧牧,算找對了。”
幾個人鑽進阿斯楞的蒙古包,白依拉用蒙話傳達了最新指示,他問阿斯楞:“其木德家住的遠不遠?”
阿斯楞不假思索地說:“其木德家住的最遠了,離這兒有七十多裏地呢,已經進了東烏旗的地盤了。”
“哦,是嗎。”白依拉又用結結巴巴的漢話對鍾偉明幾個人說:“其木德家離這兒有七十多裏地,你們願意去嗎?”
“去!去!去!”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阿斯楞不敢有二話,出去急忙抓來馬,韝好鞍,帶著幾個知青連夜直奔最遠的其木德家。
2
隨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斷深入開展,草原上的形勢越來越緊張。雖然草原、北京遠隔千裏,可是從廣播裏,從報紙上,從親朋好友的來信中,從傳來的中央文件和最新最高指示中,知識青年們領會了黨中央、毛主席的戰略布署:“文化大革命”要搞,要深入,要加強,要與階級敵人鬥爭到底。
根據大隊領導的安排,知青們每天晚上都要騎上馬到一家貧下牧民家開會學習。在烏煙彰氣的蒙古包裏,大家似懂非懂地聽著蒙古文的人民日報社論或是毛主席語錄,聽著老貧下牧民們慷慨激昂的憶苦思甜。有時就近揪來三兩個階級敵人,學習完毛主席著作,讓他們在蒙古包中央低頭彎腰,接受批鬥。
十月下旬的一天,知青們集中在辦公室裏學習。鄭策拿著剛收到的報紙給大家念。
“1968年10月13日中共八屆擴大的十二中全會在北京開幕。毛澤東主席主持了會議。毛主席在開幕式上講了話,講話內容主要有: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於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複辟,建設社會主義,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這場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麽叫到底?估計要三年,到明年夏季差不多了。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階級隊伍,精簡機構,改革不合理的規章製度。”
念完這段報紙,鄭策嚴肅地說:“毛主席在十二中全會上已經明確指出,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我們大隊為什麽遲遲不見行動,為什麽掀不起新的高潮?我們一定要好好地反思,是不是知識分子多的地方就出問題?我們一定要和廣大的貧下牧民結合到一起,在我們公社,我們大隊掀起一個新的鬥爭高潮!”
莫日根在一旁似懂非懂地不斷點頭:“對,對。”
不久,公社書記被打成內人黨揪出來了,生產大隊裏,老支書撒木被揪出來了,老隊長其木德也被揪出來了,隔三差五召開的批鬥會幾乎要天天舉行。
“文革”前一年一度的那達慕大會被取消了,火爆熱鬧具有民族特色的結婚儀式也被禁止了,老人不能過本命年,年輕人沒有機會打情罵俏,沒有機會扯著嗓子對唱情歌,賽馬、摔跤、下蒙古象棋、拉四弦胡、馬頭琴,所有傳統的娛樂節目都在被禁止之列。任何人都不能有自己的娛樂,都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切舊的傳統習慣、傳統習俗都在被革命之列。
草原上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牧民之間見麵,先要互相問好的習慣被取消了,人們不能相互問候,不能問“老人的身體好嗎?”不能問“你家的牲畜好嗎?”不論走親訪友還是開社員大會,即使在草原上偶然騎馬相遇都要互相高呼“毛主席萬歲!”
遇見生人:“毛主席萬歲!”走進蒙古包:“毛主席萬歲!”
從大清早起,白音塔拉大隊部大霧彌漫。將近中午,太陽時而從迷霧中鑽出來,但天空灰蒙蒙的,雲霧惘然若失地在草地上徘徊,撞在小山包上,消失在沼澤地裏。傍晚,一輪發紅的月亮從光禿禿的草地後麵升上來,煙霧朦朧地照耀在大隊部的上空。知識青年們在各自的蒙古包裏,緊張地商討著如何進一步把階級敵人批倒批臭,把“文化大革命”更加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冷酷的月光照得人們心慌意亂,寢食不安。狗在徹夜狂吠,人和牲口也不安份,好似有什麽災難在夜色中向白音塔拉圍了上來。
“文化大革命”以前,居住分散的牧人們難得聚會一次,每一次聚會不是喝酒慶賀就是賽馬、摔跤,而如今充滿火藥味的各種批鬥會層出不窮。知識青年的到來給貧下牧民的隊伍補充了新鮮血液,使革命的隊伍壯大了許多,使每一次批鬥會、學習班都越開越激烈,越開越緊張,越開規模越大,越開越要開。人們誰也不敢小視這個會那個會,那可是在革命,是不可多得的改造思想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的好機會,再遠,再累,天再黑,再冷,知青們也都不辭辛苦地趕來參加。
3
全大隊最隆重、最輝煌、最熱鬧的時刻到來了。規模空前的,由全體社員和插隊知識青年參加的批鬥大會在大隊部的會議室裏如期召開。
人們騎馬從四麵八方趕來,大隊部外麵到處是鞍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們滿臉肅穆地走進會議室,站在會議室的兩邊。會議室正前方中間的牆麵上懸掛著一幅巨幅毛澤東主席肖像,兩邊各掛著一麵碩大的國旗,牆上麵一排鬥大的字書寫著蒙文橫幅:“白音塔拉牧業生產大隊批鬥大會”。牆麵的四壁張貼著用蒙文和漢文書寫的花花綠綠的標語,“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打倒一切反動派!”“打倒一切走資派!”“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等等。
老牧民抽著煙袋,年青人叼著煙卷,婦女們東張西望驚恐萬狀,小孩子們緊緊拽著大人的衣角,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事。人們望著許多年輕熱情的麵孔,望著洋溢著青年人勃勃生氣然而又顯得稚嫩可愛的臉,望著他們一個個故意緊繃著的表情,大家都感覺到了這次大會的與眾不同。但更多的貧下牧民則期望著如同過去抄牧主家那樣,能廉價分到些珠寶、首飾、鑲銀馬鞍、銀馬嚼子、望遠鏡、地毯、蒙古袍什麽的,期待著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開展,能夠帶給大家更多的好處。
大會由革命領導班子主任莫日根主持。
莫日根就是在歡迎北京知識青年到來的賽馬會上,騎著大白馬獨領風騷的英俊小夥兒。
他是全大隊開天辟地培養出的三名初中生之一。盡管這位風流才子口碑不佳,憑著一點點小聰明考上了初中,但他常常偷懶,淘氣,後來又一心一意追求漂亮的姑娘,臨到畢業把一位姑娘的肚子弄大了,被開除回了家。
亂世出英雄。“文化大革命”起來以後,憑借他是響當當的貧下牧民,出身好,人又伶俐乖巧,敢於拋頭露麵,敢於造反,真正的貧下牧民中難得這樣的文化人,隨著隊長、書記被打倒,眾望所歸,很快由造反派頭頭升為大隊的領導班子主任,坐穩了大隊第一把交椅。
莫日根神氣十足地看了大家一眼,煞有介事地擺出一副領導的架勢,用洪亮的嗓音,標準的烏珠穆沁蒙古語,高聲宣布:“白音塔拉牧業生產大隊批鬥大會現在開始!”
莫日根表情嚴峻,聲音悅耳動聽,說話時字斟句酌,吐詞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說著,充滿浩然正氣。
他身穿漂亮的天蘭色製錦緞精心縫製成的羊羔皮蒙古袍——那也是抄牧主的勝利品。蒙古袍一溜鑲嵌著金色的花邊庫錦;馬蹄袖是油亮油亮的水獺皮;黃色的腰帶耀眼奪目;胸前一枚碩大的毛主席像章泛著亮光;頭上戴著一頂北京知青送給的真正國防綠軍帽;腳上的馬靴烏黑鋥亮;胸脯故意挺得高高的。穿戴起這些足以炫耀自己英俊年輕的華麗服飾,在這樣的場合更加使人感到驕傲。
他英俊的臉龐容光煥發,表情莊嚴而又肅穆,他高舉起手臂,揮舞著一個小小的隻有香煙盒般大小的紅色毛主席語錄本,大聲領誦:“首先敬祝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
牧民們和參加批鬥會的知識青年們,站直了腰,虔誠地高舉起手中的紅寶書,整齊地前後擺動,齊聲附合:“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付統帥身體健康!”
大家再一次揮舞手中的毛主席語錄:“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唱《東方紅》。”
話音未落,秦書怡從人群中走到了主席台前,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神情,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掃視大廳裏所有人的目光是那麽可愛和溫柔,弄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禁不住抬起頭,大廳裏刹那間變得鴉雀無聲。
書怡紅撲撲的臉蛋由於激動顯得更加紅潤了,像一隻熟透了的紅蘋果,兩隻好看的眼睛放著光。她高舉起雙臂,擺出一個成熟的指揮家特有的風範,用那雙青春煥發嫵媚的目光掃視了一眼台下的群眾,她的激情和魅力頓時感染了大家。隻停頓了一刹那,她張開嘴用純正的蒙古語大聲唱:“刀林九個(東方紅)......呐個、哈依拉(一、二)!”
隨著書怡激情四射的眼神和慷慨激昂的指揮,全場的牧民和知識青年們懷著極其莊嚴極其神聖的理由引吭高歌。北京來的小青年們放開嗓門用純熟的蒙語高聲唱著《東方紅》,牧民姑娘和小夥兒們用低八度的聲音也在唱著《東方紅》,在這間不太大的會議室裏,轟鳴著莊嚴優美的二重唱。牧民老鄉們一點不奇怪,他們知道,北京來的知青們用蒙語學唱的第一支歌就是歌頌偉大領袖的《東方紅》。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所有的人肅然起立,雄壯的氣勢磅礴的《東方紅》在會議室裏回響。知青們看到老牧民尼瑪唱歌的時候臉上老淚縱橫。
唱罷《東方紅》,莫日根一聲斷喝:“把牛鬼蛇神帶上來!”
以鄭策為首幾位見過大世麵的昔日首都紅衛兵小將,而今草原新牧民,胳膊上佩戴起嶄新的紅衛兵袖章,身穿國防綠軍裝,腰係武裝帶,像趕牲口一樣,威風凜凜地將一大群低頭彎腰,嚇破了膽的走資派、牧主、富牧、上層喇嘛、土匪、壞分子等等押進了會議室。
小個子公社書記排在第一位,大個子其木德緊隨其後,不太大的會議室被牛鬼蛇神們占去了絕大部分空間,牧民和知青們隻得湊和著擠在四周。
臉上長著雀斑、出身貧牧的郝必薩哈拉圖帶頭喊起了口號,大家齊聲振臂響應,屋裏屋外頓時響徹激烈高亢的口號聲。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一切走資派!”
“打倒地富反壞右!”
“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
“打倒......”
口號過後,莫日根宣布:“下麵請我們大隊的貧下中牧代表尼瑪作憶苦思甜報告,大家歡迎。”
隨著莫日根的話音,穿著破舊的蒙古袍,臉曬得黝黑,留著連鬢胡子的酒鬼老尼瑪踉踉蹌蹌地走上主席台。
尼瑪被這麽崇高的榮譽弄得神魂顛倒,老頭子帶上來一股強烈的羊膻味,混合著煙草味、酒臭味,害得莫日根連忙躲到一邊。
出於禮貌,尼瑪一把摘下皮帽子,不顧露出了頭上的禿瘡,衝著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九十度大禮,從蒙古袍懷裏掏出毛主席語錄,揮舞著粗糙的像老樹皮一樣的大手,嘶啞著嗓子叫著:“首先敬祝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付統帥身體健康!”說完,老尼瑪環顧了一下滿屋子聽眾低垂下去的腦袋,飄渺的煙霧籠罩著他的臉,醉醺醺的尼瑪突然興奮起來,沒頭沒尾地講開了。
“我們貧下牧民吃不飽,沒穿的,啊,他們牧主家裏有羊羔皮得勒,狐狸皮帽子,我們家三代是貧牧,沒有牲口放,後來還是牧主朝魯的爸爸讓我們給他家放羊......”
老尼瑪招三不招兩的話讓莫日根皺起眉頭,他急忙引導老尼瑪說:“是不是牧主家剝削你了?”
聽了莫日根的問話,老尼瑪感到莫名其妙,“剝削?什麽是剝削?”
旁邊有個機靈的小夥子告訴他:“剝削就是占你便宜。”
“占我便宜?”尼瑪嘴裏嘟嘟囔囔。“占我什麽便宜?”
“你要是不給他家放羊,他家的羊是不是都得餓死呀?”莫日根趕緊提醒道。
“我給他家放羊是沒辦法呀!”尼瑪突然醒悟過來。”我要不給他家放羊,我們一家子都得餓死!”
台下哄堂大笑。
趁著笑聲,有人湊過去問老尼瑪:“尼瑪大叔,您今天是不是沒喝酒呀?”
尼瑪噴著滿嘴酒氣,絲毫不理會別人的嘲笑,嚴肅地回答說:“是,是沒喝酒,要是喝點酒正合適,過去的事情就想起來了。”
尼瑪代表廣大的貧下牧民在台上信口開河,起初,知青們聽得出神,信以為真,大張著嘴,誠心誠意地聽他講。錫盟知青保爾在台上當翻譯,把他受過的苦翻譯給大家。可是後來發現,這個酒鬼胡編的彌天大謊是草原有史以來聞所未聞的,又好像在為那些牧主們歌功頌德。於是大家就開始嘲笑他,有人問過他幾次胡編的那些怪誕不經的離奇故事後,他不能自圓其說,在人們的哄堂大笑下,他臉連紅也不紅,還一個勁地說:“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貧下牧民們一個接一個上台發言,有揭發階級敵人滔天罪行的,有憶苦思甜的,牧民們義憤填膺曆數這些階級敵人的好逸惡勞之害,一個個義正詞嚴,無可辯駁,氣氛十分莊嚴隆重。這種有條不紊、一絲不苟的儀式使與會的公社革委會領導都很滿意,更加堅定了他們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知識青年們雖然聽得雲裏霧裏,鬧了半天還是不太明白牧主是怎麽剝削人的,但是卻感覺到了貧下中牧們的熱情。
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的小夥子們,穿著漂亮有著迷人的臉蛋的姑娘們,臉色黝黑陰沉著臉的老牧民們,還有緊張得要哭出聲來的婦女,有些人惡狠狠地使勁捏緊拳頭,喊口號特別響,特別賣力;有些人隻是喃喃地動動嘴巴;有些人把手指鬆開半攏著,有氣無力機械地伸伸胳膊;所有在場的人個個臉色晦暗,連最好的摔跤手也看不出往日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態。男人們龜縮在牆邊一鍋接一鍋使勁抽自己的旱煙袋;女人們畏畏縮縮連大氣都不敢出;姑娘們不敢笑;小夥子們連瞟一眼漂亮姑娘的心思都沒有了。沒有人站出來體罰那些被鬥者,沒有人領頭毆打那些萬惡的階級敵人、本該打入十八層地獄十惡不赦的牛鬼蛇神。牧民老鄉們適應不了這種瞬息萬變的複雜情況,感到束手無策,力不從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從首都北京來的紅衛兵小將們義憤填膺,見到這裏的人們如此膽小,如此溫良恭儉讓,早已等得不耐煩。站在角落裏的鄭策好似一位運籌幃幄的大將軍,見火候已到,把手一招,輕輕的一聲:“上!”
鄭策的喊聲極具威力,躲在人群後的孟要武、蘇鐵、孫小龍跑了出來,正在抽煙的大個楊、陳文生扔掉煙頭跑了過來,呼啦啦跳出一大群紅衛兵,他們紛紛擠到牛鬼蛇神中間,七拐八闖,連擁帶擠,隻聽得撕扯聲聲,喊的喊,叫的叫,一片混亂。
這些毛主席專門從首都派來的威武勇敢的年輕人一哄而上,對那些牛鬼蛇神們拳腳相加,大打出手,施行革命的暴力行動。
在如此壯觀,如此激烈的革命行動中,有一位背後被牧民們咒為“該死的漢人”格外引人注目。
天呀,這就是那位不言不語埋頭做飯的大師傅嗎?這就是那位整天低著頭像個縮頭烏龜一樣的漢人兄弟嗎?這位四方臉,滿臉長著橫肉的矮個中年男子,與為知青們做飯時的那個溫順的大師傅判若兩人,整個批鬥會上他喊得最凶,叫得最曆害,見知青們開始打人,他立即響應,一頭衝進牛鬼蛇神隊伍裏,一邊打一邊罵,還覺不解恨,用拳打,打得他手痛,用腳踢,踢得他腳痛,手腳並用還覺不過癮,他獨出新裁,找來一根打狗棍插入一位牧主的腰帶裏反複纏繞,越勒越緊的腰帶痛得那位階級敵人嗷嗷亂吼,苦不堪言。
這位英雄就是全大隊唯一的外來戶,漢人孫滿福。
孫滿福今年三十有八,三年困難時期從老家圍場領著一家人討飯討到草原,地大物博的草原和心地善良的牧民們接納了他,讓他將老婆與四個女兒的戶口落在此地,幹一些雜活謀生。
紮根草原後,他沒有牲畜放,也沒有長期固定的活計,自己家人口多,還偏要生出個男孩才肯罷休,結果又一連生了四個丫頭片子。八朵金花八張嘴,反鬧得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他將貧窮化作怨恨,甚至將沒有兒子化作仇恨,此時正好發泄在這些牛鬼蛇神們身上。有這些首都來的小青年們帶頭,孫滿福如魚得水,想著自己也許要時來運轉,“文化大革命”需要他這樣三代出身雇農(比貧農還窮還革命,並且從他一下生就知道他爺爺、他爸爸從沒吃飽過)的積極分子,也正好表現他具有大無畏的革命造反精神和天生嫉惡如仇的優秀品質。
孫滿福不斷地用手裏的鞭子抽打麵前的階級敵人,把自己一生的不得勢,一生的貧窮,一生的倒黴全都發泄在這些牛鬼蛇神們身上,一邊打一邊惡狠狠地罵。孫滿福的每一聲喊叫都使他嘴角的輪廓變得更加粗野,他的憨厚表情逐漸消失,嘴角耷拉下來,僵化成幾條堅硬的曲線。
許多人的心裏都藏有一頭野獸,隻等機會一到好去咆哮怒吼,把痛苦強加在別人身上。
擁擠的大廳裏,痛苦呻吟聲、皮鞭打在人身上發出的劈哩啪啦聲、知青們的叫罵聲、如潮水般湧出的震耳欲聾激烈高亢的口號聲、一位罪名與養子通奸的中年婦女暈倒在地,人群中發出的陣陣騷亂聲,喧嚷之聲響徹整個大廳。
老牧主朝魯躺倒在地,身上滿是泥土和灰塵,他嘴角淌血,麵無人色,全身瑟瑟發抖,驚恐萬狀地看著衝過來的知青們,本能地躲避著拳頭和大馬靴。
知青們感到一陣陣熱血沸騰,激動不已,他們真慶幸自己趕上了好時代,能麵對麵地與階級敵人進行針鋒相對的鬥爭。
看!那個又瘦又高和又矮又胖的反動牧主,聽說合作化以前,他們兩家的牲口就有上萬頭,比大隊所有貧下牧民的牲口還多;那個駝著背,老態龍鍾的老頭,據說會蒙文、藏文,熟讀經文,精通醫術,是寺廟裏最有威望最有學問,職位最高的大喇嘛;還有那個個子矮小,透著機靈的中年婦女,雖已年過不惑,風韻猶存,聽說年邁的丈夫死後,與年齡相仿同住一個蒙古包的養子通奸,被人們津津樂道地傳說;那個獨眼獨身的光棍老頭,聽說解放前當過土匪,槍法百發百中,傳說打死過不少解放軍呢!
不一會兒的功夫,被鬥者全被打得皮開肉綻。臉被打腫了,青一塊紫一塊,頭上血跡斑斑,有的人被打倒在地,一動不動,好似一具受盡了苦難的屍體。被打倒在地的階級敵人們渾身顫抖著,瞪著驚慌萬狀的眼睛,看著呼嘯而來的皮馬鞭、木棒、拳頭、大馬靴,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鑽進去。
通奸的問題古今中外比比皆是,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茶餘飯後,人們提起通奸來嘴上罵聲不斷,可內心裏卻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風流主角。
草原上也不例外。貧下中牧裏的精英們一直對通奸——與漂亮女人睡覺,當作炫耀自己的資本;可是放在這個女人身上就值得批判了,因為她出身富牧,是階級敵人陣營中的一員。
這麽嚴肅的批鬥會因有了這個壞女人的事跡而妙趣橫生,人們在高喊口號的同時,也不忘悄悄議論一下兒子和母親睡覺的風流事。
大個楊一邊大聲吼叫著“布黑!(低頭)”一邊按著獨眼龍土匪,用腳上的大馬靴死命地踢他的腿。
“你他媽坦白,打死過多少解放軍?”
“打死過沒有?”
鄭策帶著幾個人拚命地毆打老牧主朝魯。朝魯嚇得匍匐在地,動也不敢動,任大家用力踢,用力踹,用馬鞭子凶狠地抽打在他身上。
“這個老牧主,淨剝削人,讓你剝削人!讓你剝削人!”
蘇鐵用手打的不耐煩了,一把奪過牧民手中帶著短木棒、箍著銅頭的皮馬鞭,高舉過頭卻又戛然而止。
“文化大革命”這幾年,蘇鐵在戰鬥和廝殺中早變成了鐵石心腸,他用木棒打人,用菜刀砍人,用板帶抽人,凶狠的像一頭獅子。他可從來沒有這樣溫良恭儉讓過,從來沒有這樣猶猶豫豫遲疑不決過。
人們定睛看時,見站在他麵前的是那位不肯低頭認罪,倔強的老隊長其木德。
阿爸其木德也楞住了。
蘇鐵在他家插過包,是他的兒子。
這位白音塔拉蒙古人的主心骨,長年遊牧曬得黝黑的麵孔,臉上布滿皺褶,棱角分明的四方臉由於驚訝和憤怒漲得通紅。他瞪大雙眼盯著蘇鐵,他不願意看到他的兒子六親不認,盡管隻在他家住了短短六天。
麵對此情此景,會議室裏其他的社員都驚呆了,人們屏息靜氣,會場裏鴉雀無聲。沒有哪一位牧民敢麵對其木德,沒有哪一位敢單獨對他拳打腳踢,不是因為其木德高大魁梧四肢有力,是老一輩中有名望的摔跤手;而是他多少年來風裏來,雨裏去,為白音塔拉牧業生產大隊操碎了心。他鷹一樣的眼睛能一眼識破老天的臉色,能看穿人心;說句實在話,大隊裏誰都怕他。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其木德尖銳的目光在深陷進去的眼眶裏激動地閃爍著。
一股突然覺醒的深仇大恨迸發了。盡管蘇鐵自己也說不出其中的理由何在。
隻一瞬間,蘇鐵不再猶豫。在他眼裏,麵前站著的不是什麽親的、幹的阿爸、阿媽,而是萬惡的企圖複辟資本主義的階級敵人,不打倒他們,中國就會變色,就會變成修正主義、資本主義,就會千萬顆人頭落地。
他一次次地舉起手中的皮鞭,那不是皮鞭,那是刺向階級敵人的一杆槍、一支劍!在皮鞭的呼嘯聲中,蘇鐵又恢複了首都紅衛兵的尊嚴,他仿佛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身穿綠軍裝,胳膊上佩戴著紅衛兵袖標,莊嚴地舉起右手,高呼“紅衛兵萬歲!”指引著千百萬紅衛兵所向披靡,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皮馬鞭和箍著銅頭的木製皮鞭杆劈頭蓋臉落在了其木德的身上、頭上,這個死硬的走資派還是梗梗著脖子不服軟,鮮血從他的頭上、臉上流淌下來,染紅了蒙古袍,他始終一聲不吭。
在眾多的勇士裏麵也有一位儒夫,他就是鍾偉明。他站在人群當中,既不打也不罵,隻是機械地舉著手臂喊著口號,呆呆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除去那個死硬的走資派其木德,所有的階級敵人呼天蹌地都被打倒在地。紅衛兵們累了,所有開會的牧民都累了,一個個如泄了氣的皮球,會議室裏到處充滿了旱煙袋冒出的嗆人的煙霧。
蘇鐵的馬鞭打破了其木德的頭和臉,其木德臉上流著鮮血,卻一點沒有害怕的感覺,看到所有的地、富、反、壞、走資派都被打倒在地,他的臉上甚至流露出了一絲不易查覺到的輕蔑的笑。
陳文生從後麵一個惡虎撲食,猛地躥到其木德身後,一腳踹在其木德的腿上,其木德沒有防備,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他回頭望了望,不服輸地掙紮著站了起來,他甚至心裏想,要是在摔跤場上,咱們一對一地試試,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
文生、蘇鐵、孟要武、鄭策、大個楊,幾個塊最壯,勁最大,最有力量的紅衛兵見唯有這個死硬的走資派死不服輸,撲上前團團圍住他,口氣更加嚴曆地吼叫著:“布黑!布黑!(低頭)”
知識青年們手腳並用,雨點般的拳頭落在其木德的身上,其木德佝僂著背,躬得像個大皮球一樣,用手左抵右擋,身子打著轉,竭力使自己不跌倒,他用胳膊本能地護住腦袋,隻有招架之功。
由於屈辱和疼痛,其木德齜著牙,突然變得怒不可遏。他臉漲得通紅,挺直了身子,不再躲避蘇鐵的皮馬鞭和文生們的拳頭,他仿佛殺紅了眼的將軍,高舉起手臂,瞪圓了雙眼,顧不得擦一下滿臉的血汙,振臂高呼:“毛主席滿達吐給!毛主席滿達吐給!毛主席吐門那思吐給!吐門吐門那思吐給!(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們被他的舉動驚呆了,個個目瞪口呆。蘇鐵和文生也被他這突如其來意想不到的舉動震驚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想製止不合適,不製止也不合適。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其木德的口號一聲連一聲,他好似瘋了一般,全然沒把這麽多貧下牧民和知識青年放在眼裏。
多麽囂張,多麽令人不可思議,一個走資派,一個萬惡的階級敵人竟敢山呼毛主席萬歲,這豈是你能喊的口號嗎?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正當人們措手無策、無計可施、驚恐萬狀的時候,鄭策振臂高呼,知識青年們如夢方醒都跟著喊了起來,接著,呆若木雞的牧民們也喊了起來。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萬歲聲一聲比一聲響亮,猶如山崩地裂,吞沒了其木德的聲音,淹沒了一切牛鬼蛇神的呻吟,整個大廳裏就這一句話,人們相信這聲音傳遍了整個草原,如春雷在草原上空回蕩。
鞭子颼颼地抽在其木德的身上、頭上,發出劈啪的響聲。鮮血流進其木德的眼睛裏,他顧不得擦拭,還是不顧死活地喊著口號。毛主席萬歲也救不了其木德的命,知青們打得越來越曆害。
“我讓你喊毛主席萬歲!我讓你喊毛主席萬歲!”蘇鐵一邊打一邊罵。
主任莫日根及時宣布大會勝利閉幕,聽到打倒的口號聲裏夾雜著滾出去的命令,牛鬼蛇神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來不及整理破爛不堪粘滿了塵土、血跡的蒙古袍,抱頭鼠竄。
牛鬼蛇神們連滾帶爬逃出了會議室,突然,一聲尖叫劃破了人們的喧囂,隨著這聲音,一個女人搖搖晃晃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她停止了哭叫,不省人事,側著身子倒下去,臉緊貼在潮濕、冰冷、撒滿馬糞、牛糞的地上。
路過她身邊的人指指點點,個個麵麵相覷,卻無人敢走上前去。這個衣衫襤褸的壞女人因為驚嚇和虛弱癱倒在地上,好像停止了呼吸。
“我就知道她會裝死,她死不了。”有人惡狠狠地說。
“喂,她昏過去了,一會兒就好了。”有人小聲地說。
“好可憐呀,她不行了,不行了,誰救救她呀?”有人同情地念叨起來。
人們目不轉晴地盯著她,戰戰兢兢不知所措地小聲嘟囔著:“她死了吧,真可憐,她會死的。”
壞女人昏倒在地,她就要死了。她的兒子、她的情人、她心愛的人在哪裏?沒有,誰也沒有!那個男人自顧不暇,早已夾著尾巴跑了。
許多人為之動容。
當人們欺負和折磨自己的同類時,有誰想過沒有,終究誰也逃不脫自食其果的惡性循環之中。
知識青年們對這個壞女人不屑一顧,牧民們也惟恐避之不及,許多人從這個女人身邊擦身而過。突然,一個高個子知識青年來到躺在地上的女人身邊,牧民婦女們嚇得瞠目結舌。
人們看到這個知識青年不是懲治壞人來了,而是來救治她。
一個老眼昏花軟弱無力的老頭子,不慌不忙地嘬著翡翠煙袋嘴對大家說:“她有抽風病,不找醫生不行。”
那一刻,鍾偉明什麽也來不及想,他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蹲在地上,騰出一隻手用力掐那女人鼻下的人中穴。稍傾片刻,壞女人長長地呻吟一聲,開始有了自主呼吸。
“好了好了,她醒了,沒事了,死不了了。”
“哦,這個小夥子會醫啊。”
婦女們低聲議論著,有人大膽地扶起了那個女人,人們一哄而上,攙扶著壞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會議室。
鍾偉明在批鬥會上丟了臉,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反革命的兒子,一點不假;他覺得自己一點力量也沒有,一點決心也沒有,一點信心也沒有,仿佛頭上戴著一頂緊箍咒,永遠讓他硬氣不起來。鍾偉明垂頭喪氣地走出會議室,靈機一動,想起了一個彌補過錯的好辦法。
他快步走到牛鬼蛇神們呆著的小屋,小聲地、不十分理直氣壯地用漢話對小個子公社書記說:“你們,都去飲馬,那些樁子上拴著的知識青年的馬都給飲了。”
“紮!”
公社書記把鍾偉明的話翻譯給大家聽,白發駝背的上層喇嘛全不拉首先答應道,並且很快帶領大家徐貫而出,把知識青年們的馬挨著個牽到水井邊,飲足水,再畢恭畢敬地拴回到原來的位置。
4
批鬥會剛剛開過,轉眼間仿佛換了一個天地,一切好象從沒發生過。
年老的牧民叼著旱煙袋慢騰騰走出屋外一邊吸煙一邊咳痰;年輕的姑娘們整理一下鬆散的蒙古袍,三五成群在一起悄聲議論著什麽。人們暫且忘記了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幾個小青年迫不及待地在會議室中間支起了乒乓球台,藍球場上以大個楊為首組成了知青聯隊,牧民們則以莫日根挑頭成立了牧民代表隊。屋裏賽著乒乓球,屋外藍球比賽也吹響了哨音。頓時,屋裏屋外,歡聲笑語,你爭我奪,歡呼雀躍好不熱鬧。
乒乓球台支好了,郝必薩哈拉圖高聲喊著:“鍾偉明!快來呀!跟你賽一場!”
鍾偉明宛如大夢初醒,他看了看已經拿起球拍的郝必薩哈拉圖,不在乎地說:“你先練一會兒,我讓你五個球怎麽樣?”
郝必薩哈拉圖是牧民當中的佼佼者,他與知青們在一起經常練球,聰明的小夥子練就了一身好本領,他一把拉住鍾偉明,不服氣地先要和他較量一番。
鍾偉明拿起乒乓球拍,“賽就賽,你可還沒贏過我呢。”說罷與郝必薩哈拉圖在乒乓球台上周旋起來。
漂亮的推擋、扣殺、上旋、下旋,不消一刻鍾,鍾偉明打敗了郝必薩哈拉圖,接下來的對手更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乒乓球台上的鍾偉明無人能敵,大廳裏的乒乓球愛好者們唏噓不已。
郝必薩哈拉圖看到絲毫動搖不了鍾偉明的霸主地位,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說:“要想打敗鍾偉明還得練幾年呀!”
這時,秦書怡神秘莫測地跑進大廳,叫過鍾偉明,偷偷與他耳語。
“偉明,知青隊已經落後牧民隊有五六分了,鄭策叫你快去。”
聽了書怡的話鍾偉明放下球拍,急忙跑到藍球場。
藍球場的兩側站滿了看球賽的姑娘。牧民姑娘看著她們心愛的小夥子在場上龍騰虎躍矯健的身姿,指指點點心裏好似開了花。女知青們在場邊高聲為知青隊加油助威,陣陣喊聲不斷。
鄭策看到走近了的鍾偉明,著急地喊:“鍾偉明!你快上,把孫小龍換下去。”
鍾偉明換下小個子孫小龍,場上頓時活躍起來。
書怡帶頭高喊著:“加油!加油!”看到有人投藍不中,書怡就會不客氣地高喊:“把球傳給鍾偉明,快點,把球傳給鍾偉明!”
在球場上,鍾偉明如魚得水,他矯捷的步伐,過人、遠投、蓋帽,令眾多的姑娘們讚歎不已。大個楊由於有了鍾偉明協同作戰,也很快振作起來,跑得更凶猛,搶斷更曆害,知青隊如願以償地很快超過了牧民代表隊。
鍾偉明的傑出表現,嬴得了秦書怡和眾多知青姑娘們的掌聲,也令瞧不起他的男知青對他刮目相看。
5
草原上的秋天如曇花一現稍瞬即逝。很快,草枯黃了,變得蒼白無力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人們剛剛穿上棉衣又迫不及待地找出皮衣,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天空飄起了雪花,寒冬到了。
天變冷了,恰是公羊和母羊發情的日子。
據說北京東來順飯店的涮肉專門用烏珠穆沁大尾綿羊。烏珠穆沁大尾羊肉質鮮美,肥而不膩,絕無膻味,在羊肉王國裏堪稱天下一絕。可惜在那個年代,涮羊肉,特別是烏珠穆沁大尾羊羊肉,可說是餐桌上的極品,在北京的飯店裏價錢昂貴,銷量極少。
在1968年,北京人有誰去過東來順?有誰品嚐過烏珠穆沁大尾羊?有誰吃得起涮羊肉?
這種羊產的羊毛偏偏不值錢,改良羊毛能賣三兩塊一斤,烏珠穆沁大尾羊的毛一斤隻能賣上幾毛錢。這羊自然成了被改良的對象。
嚴寒突然襲來,下了一場大雪,草地上、蒙古包頂上、草垛上,初雪耀眼地閃著銀光。
清晨,野兔越過知青們的蒙古包,溜到牧民家的草圈偷吃幹草,雪地上留下一圈清晰的趾印。大清早,一隻紅狐狸誤跑誤撞,闖進了蒙古包中間。
牧民們的看家狗狂吠著,全都湧了上去。火狐狸富有彈性地跳躍著,跑到一個蒙古包跟前,繞回來又到了另一個蒙古包。它飛快地跑著,左突右拐,猛地一回身,看見狗群又圍了上來。知青們跑到蒙古包外麵看熱鬧,幾十條獵狗圍著紅狐狸窮追不舍,沒有幾個回合,嘎日布家一條訓練有素能掐狼的黑狗,一口將這隻自找苦頭的狐狸撲倒在地。
天剛蒙蒙亮,喝完早茶,知青們跟著身強體壯的牧民老鄉將圈起來的羊群團團圍住。羊群中,被一層厚厚的布罩住了外生殖器的土種公羊,憑著嗅覺尋找一隻隻正在發情的母羊。隻要土公羊爬上哪隻母羊的背,人們就要急忙跑上去,將發了情的母羊抓到配種站屋裏,讓技術員為母羊人工授精。
起初,男生、女生看著公羊發情,雄性生殖器伸出老長,趴在母羊的背上一哆嗦一哆嗦地完成著交配射精的動作,不好意思地回過頭去,偷偷地竅笑;後來,不過一兩天的功夫,拽過幾隻羊後,氣喘籲籲,胳膊發疼,腰發酸,再也沒有閑心去想入非非了。
屋裏,禿子母胡魯正在發揮他的技術特長,一邊為一隻隻母羊授精,一邊為兩個漂亮的知青技術員做示範動作。
發了情的母羊被拖進了屋,一個大胡子牧民牽進一隻長著長長的卷毛,彎彎的犄角,個頭碩大的純種外國種羊,種公羊縱起鼻子咧開嘴,嗅著母羊的外生殖器,猛地撲上羊的後背。
母胡魯蹲在母羊屁股一旁,手疾眼快,將種公羊勃起的外生殖器迅速插進接精器。接精器的一頭是溫度適宜滿是皺折狹長的膠皮管,一頭連著玻璃瓶。種公羊寶貴的精子射進了玻璃瓶,母胡魯在顯微鏡下趕緊對精子進行化驗,稀釋,再用長長的玻璃注射器抽出精子,將它們注入到一隻隻發了情的母羊的陰道裏。精子成熟度好,一隻種公羊一次射精能配幾十隻母羊。母胡魯有條不紊熟練地工作著,與旁邊的牧民們開著玩笑,不時發出幾聲嘿嘿嘿的壞笑。
經過了培訓的書怡和爾尼第二天就能獨立工作了。她們倆熟練地把住公羊肚下那個長長的雄性生殖器,取得了精子,化驗,稀釋,再為母羊注射。起初她倆有點不好意思,漸漸地,她們變得越來越嚴肅,人們看到她們凍得紅撲撲溫柔的臉頰,濃密的黑眉毛下一雙好看的眼睛,聚精會神,為拽來的母羊一隻接一隻配種。接著,配著;配著,接著;儼然是一對技術精湛的草原女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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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知識青年不敢嚐試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冰天雪地裏,在隻有兩層薄薄的氈子圍成的蒙古包中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季。當然更重要的是想家。從沒有離開過家的年輕人品嚐到了想家的滋味。
想他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想同學戰友好朋友,想他們那間溫暖幹淨的小屋,想炸醬麵和大米飯,想紅燒肉帶魚醬菜疙瘩和各種各樣的美味佳肴,想北京舒適的生活和溫暖幹燥的氣候,想逛公園看電影,想熱熱鬧鬧地在一起。這種想念令大多數人不能繼續呆下去,拿上平生第一次勞動所得,雖然充其量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幾十元,興高采烈紛紛返回北京。
鍾偉明懷揣勞動掙來的全部收入,心中忐忑不安。他也想家,想北京。從沒有這樣久的離開過家,像一隻小雛雞,沒有離開過母親的嗬護。
想起家,眼前就浮現出母親疲憊蒼白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沒白沒夜拚命幹活的場景:她用瘦弱的手反反複複重複著一個簡單枯燥的動作,將草黃色粗糙的衛生紙,一張張卷在擀麵杖上,上下揉搓數次,直到紙上出現了許多皺褶,打開,疊成長方形,捆成一個又一個大捆,第二天送回到加工廠,換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加工費,勉強維持一家老少八口人的生計。
父親的樣子鍾偉明已經有些模糊了。“哦,我來插隊他都沒能為我送行。”父親在他的印象裏,高高的、瘦瘦的,不知為什麽,好象從來沒有笑過,並且,他真不知心疼自己的兒子,三分錢的冰棍都舍不得為他買一根呢!
那一年小偉明十歲,一件難堪的事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裏。
夏天,一個炎熱的中午,家裏破例改善了夥食,一家老少八口人吃了一頓豐盛的炸醬麵,並且炸醬裏還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幾根肉絲。吃飯的時候父親、母親誰也不說一句話,小弟、小妹也不再吵鬧,大熱的天讓人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一走讓我們怎麽辦?工資沒了不說,還讓人瞧不起,實在不行咱們就離婚......跟你這輩子算倒了黴了,這一家子該怎麽過呀?”
吃過午飯,屋裏不知為什麽哭成了一團,母親哽咽著斷斷續續磨叨著,父親低著頭一聲不吭。母親的眼睛哭腫了,車軲轆話老是那麽幾句,她雖然不斷地哭鬧,可還是邊哭邊為父親準備著行李。
“工資沒了,家裏沒有一分錢,這日子可怎麽過?”母親哭著叨念著,幾個孩子默不作聲,仿佛也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偉明的爸爸還是一言不發。
一大家子人,五個孩子要上學、要吃、要喝、要穿、要學費,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可怎麽辦呢?一個五尺高的男子漢,一個家庭的頂梁柱,他愧對這個家庭,愧對妻子,愧對孩子和年邁的老母。他無言以對,一籌莫展,他就要去參加勞動改造,他隻能將這個家拋給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
天氣越來越熱,父親後來還是無奈地站了起來。母親那一瞬間抹著眼淚不再說話,可也無法走出屋。弟弟妹妹還小,兩個姐姐害羞,母親於是讓小偉明去送送將要出行的父親。
後來才知道,父親已經被開除公職,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他雖然失去了一半的自由,卻失去了全部的工資,還要到郊外的勞改工地去挖河。
小偉明是男孩子,臉皮厚,又是家中的長子,為父親送行這樣一個簡單而又難堪的重擔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父親高高瘦瘦的,不知是什麽沉重的包襖壓得他,年齡還不算老就已經微微駝了背。他肩上背著一床捆綁好了的舊棉被,手裏拎著一個大網兜,裏麵裝著臉盆、布鞋、毛巾等生活用品。
知了在樹上無聊地聒噪著,大院裏沒有一點動靜,小偉明陪父親走在院子裏,不經意地抬起頭,街坊鄰居家的窗玻璃裏人頭攢動,人們悄無聲息地擠在窗戶前往外看,潘立慧和她妹妹趴在窗玻璃上,鼻子壓得扁扁的,見偉明抬頭看她們,還衝偉明作鬼臉。
小偉明和他的父親,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難道他們跟怪物一樣難看嗎?值得人們這樣大驚小怪?小偉明跟在父親後麵走出大樹遮掩的大雜院,胡同裏沒有一絲蔭涼,火紅的毒日頭直射在爺兒倆的頭上,沒走出多遠,小偉明的頭上就浸出了汗水,臉蛋憋得通紅。
父親一言不發,低著頭,逃也似地飛快向前走著,仿佛這個狹窄的胡同是人間地獄,而他將要赴天堂之約。
小偉明緊提著網兜,默默無語,跟在父親一邊,太陽曬得他口幹舌燥。這時,一個嘴裏吃著冰棍的小男孩擦身而過,父親沒有抬頭,隻顧往前走。向前走了一會兒,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婆又來到了眼前。“冰棍!小豆紅果冰棍!”吆喝聲勾起了小偉明的饞蟲,他歪起腦袋,瞟了一眼身旁的父親,心裏想:“為什麽不給我買一根冰棍?哪怕三分錢的紅果冰棍也行!”
父親好似沒有猜透小偉明的心思,低垂著頭大步流星,不一會兒的功夫來到了馬路邊15路公共汽車站。站在炎炎烈日下,父子倆還是默默無語。小偉明噘起了嘴,悶悶不樂,旁若無人地看著稀稀落落的汽車從眼前飛駛而過。父親抬起一隻手,愛撫地撫摸著偉明的頭,輕輕歎了一口氣,沙啞著嗓子說:“要好好學習,不要象爸爸這樣......”
公共汽車進站了,父親接過偉明手裏的網兜,佝僂著身子,肩上背著行李,手裏提著個網兜,擠進了悶熱的車廂。那一刻,小偉明不知道是憐惜爸爸還是為自己沒能吃上一根最廉價的冰棍感到委屈,淚水不知不覺浸滿了眼眶。
想起父親,想起母親,想起過去的事,鍾偉明毅然決然把所有的錢郵回了北京。
7
喧鬧的使人激動而又新鮮的日子很快過去了,大隊部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冬天到了,草原一改往日的溫柔與綽約風姿,昨天還似一個含情脈脈的少女,今天卻似個老巫婆,以其冰冷、殘暴、毫無人情味的一副新麵孔出現在年輕人麵前。
盡管鍾偉明和留下的知青們作了最充分的思想準備,還是無法適應草原上滴水成冰的酷寒。
兩層氈子圍成的蒙古包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時刻擔心呼嘯著的狂風暴雪會將它撕得粉碎。蒙古包正中厚鐵皮製作的大鐵爐子如汽油桶般粗壯,知青們將幹牛糞一塊接一塊不斷填進大火爐裏。熊熊燃燒的火苗隻要一熄滅,包裏立刻如掉進了冰窖。
晚上睡覺不敢脫衣服,蓋上所有的棉衣、棉被、皮衣、皮被還不覺暖和。夜裏睡覺要戴著皮帽子,免得凍傷耳朵。嘴裏、鼻孔裏呼出的熱氣在被頭、帽沿邊結成一層層厚厚的冰霜,宛如聖誕老人濃密的白胡須。
隻經曆過北京冬天的小青年,第一次體會到了冷的滋味。蒙古包地上鋪著兩層厚厚的大氈,上麵再鋪上自己的棉褥子,躺在上麵,如同睡在冬天的涼席上,寒冷通過脊背傳遍全身。蜷縮在被窩兒裏,一夜暖和不過來。每人的被窩兒就如同一個微型冰窖,絲毫沒有暖意。萬般無奈,大家隻得學牧民的樣子,睡覺不脫棉衣和皮褲,把大皮得勒披在身上,腳底下壓上棉被,將就著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熬的長夜。
“幸虧老朝魯給咱們割來了葦子,底下墊了那麽厚的葦子還那麽涼,要是光兩層氈子還不結了冰呀!”小龍說。
“他媽的,簡直要凍死人,什麽鬼地方,明年說什麽也不留下過冬了!”剃著光頭的孟要武說。
“牛糞可不多了,燒完了牛糞後半冬可怎麽過呀?沒有燒的咱們幾個還不凍成冰棍!”鍾偉明憂心忡忡地說。
“我奶奶要知道這裏這麽冷準得著急。”小龍皺著眉頭說。
在這個男生蒙古包裏除去陳文生一人與大家合不來,固執地回了北京,蘇鐵和孫小龍都甘願留下來陪伴好朋友一起受罪。孟要武的爸爸正在挨整,他無家可歸,也自告奮勇留下來一起度過來草原的第一個冬天。
蘇鐵和鍾偉明是小學、中學的同班同學。上小學時鍾偉明要不斷幫助蘇鐵,上了中學偉明的成績名列前茅,自然還要時時幫助他。
鍾偉明品學兼優,三年初中生涯當之無愧地連選連任三屆班主席,並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學習雷鋒積極分子,深受同學和老師的喜愛。“文化大革命”開展以來,鍾偉明被莫名其妙的罷了官,因為家庭問題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組織,蘇鐵敢打敢拚,又是響當當的工人出身,自然成了班裏的紅衛兵小頭目。
蘇鐵與偉明自小莫逆之交,憑他的拳頭與威望又成了鍾偉明的保護傘。蘇鐵需要偉明的頭腦與文筆,偉明需要蘇鐵的拳頭與友誼,多年的友情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時刻不離的好夥伴,現在又成了一個蒙古包的戰友。
孫小龍比蘇鐵小兩歲,是蘇鐵的街坊,家中的一顆獨苗。他生來膽小怕事,隻因從小與蘇鐵一起長大,一起玩耍,把蘇鐵當成了他的親哥哥,蘇鐵的話他言聽計從絕無二心。“文化大革命”中,雖然他年齡小、個頭矮,憑借蘇鐵的勢力,狐假虎威,也敢出頭露麵,造反打架,蘇鐵指到哪兒他就打到哪兒;如今蘇鐵到了草原,他一人留在北京害怕流氓二流子們的報複,也由於神秘的草原誘惑著他,又有蘇鐵在一塊兒,本沒有插隊任務,卻不顧家中的阻攔,打點行李也一起跟了來。自然也是鍾偉明的好朋友。
孟要武喜歡剃著光頭,他生就高高大大,一付威武雄壯的樣兒。他最得意的時候是吃飽了飯以後坐在熱烘烘的火爐旁,一邊烤腳丫子,一邊向幾位同伴吹噓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豐功偉績。
“咱們那時候不是吹,穿一身國防綠,腰裏係著軍用皮帶,挎包裏揣著大片刀,‘聯動’,‘聯動’知道嗎?就是‘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都是高幹子弟,咱帶著這箍,騎摩托坐吉普,誰不怕?誰敢惹咱?一句話,砸他個稀巴爛。在北京那幾年可真開了眼,嗨,專門抄名人、抄大幹部的家。可惜呀,不久聯動被取締了,我們最後都歸於紅三司的麾下了。”
講著講著,孟要武完全沉浸在曾經何等威武何等風光何等不可一世的年代。他和那麽多年齡相仿出身不凡的男男女女紅衛兵,腰係武裝帶,胳臂上佩帶著紅袖標,上邊一行小字“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中間一排大大的金黃色的毛主席親筆手書的“紅衛兵”三個大字。他們威風凜凜地在大街上,在學校裏,到處演講,宣傳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曆史意義。他們一個個慷慨激昂,高聲宣講著一個個動人心魄的事例,使所有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紅衛兵們揮舞著胳膊,把一大把一大把傳單、小報拋向傾聽他們演講的革命群眾。
“請看中國最大的修正主義頭子是怎樣壓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
“請看一個資本家收藏的變天賬!”
“龍生龍,鳳生鳳,請看一個反革命的兒子如何進行階級報複......”
想起往事,孟要武熱血沸騰心潮澎湃。他顧不得自己的臭腳丫子快要貼近燒紅了的火爐,顧不得腳丫子烤熱了,後背卻冰冷如初,繼續忘我地向幾個夥伴講著講著。
“要說‘聯動’也真夠背的,愣說我們是反動組織。也好,反正我在那裏我爸的官最小,我快成催輩兒了,專門給人跑腿兒。可話說回來了,憑什麽說我們反動?誰不打人?誰不殺人?誰不抄家?誰不比誰狠?我們街坊一個小夥子出身不好,不讓參加紅衛兵,好容易混進了一個什麽‘五一六’造反組織,剛剛戴上了袖章,還沒過癮,中央說它是反動組織,挨個讓參加過的人上街道登記,坦白、交代。他倒說了,我交待什麽呀我呀,別說沒來得及參加活動,紅袖章還沒焐熱呢,就說是反動。這小子比我還背。”
小龍說:“可不是嗎,我媽還戴了幾天‘五一六’紅箍,我們街坊鄰居不管出身好的、不好的,有不少都入了呢,到底我也沒弄清楚這‘五一六’是幹什麽的。”
蘇鐵說:“我姐是七機部的,開始說她加入的‘革命造反隊’是群眾組織,是真正的造反派;後來又說是保皇派、反動組織。誰他媽說的清呀。”
要武不無驕傲地說:“我抄出過電台、變天賬、名人字畫、金條、手槍,可惜是把生了鏽的,打不響。”
蘇鐵不服氣地嘲諷道:“吹吧你,我就不信誰家還藏著電台?”
要武趕緊糾正道:“真的真的,能不能使我不知道,反正人家說是電台。”
蘇鐵說:“變天賬我倒真看過,我們抄過一家老地主,箱子底還真藏著一遝又舊又黃的地契,都快讓耗子給啃沒了,有什麽用呀?還想著變天,做夢去吧!”
蘇鐵知道要武是真正的幹部子弟,在知青裏高人一籌,自然心裏不服氣,突然幸災樂禍地提出了一個令要武尷尬的問題:“抄你們家抄出了什麽好東西?”
要武撓了撓頭,還沒等回答,偉明接過話碴說:“我去過要武他們家,他們家裏的小人書可真是多,足足有幾百本呢。”
要武接著說:“我們家有什麽呀,除了書就是書,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小龍不知趣地問:“要武,你不是紅五類嗎?你們家為什麽也給抄了呢?”
要武不以為然地一笑,“誰讓我爸是走資派呢,他當了十幾年的局長、書記,不鬥他鬥誰,不抄他抄誰。”要武一付輕鬆自得的樣子,仿佛當走資派是什麽時髦的事情,一點也沒感覺到它的嚴重性。
小龍又問:“你姓孟,你爸姓孔,你是不是抱養來的呀?”
聽大家問到這樣一個問題,要武非但不惱反而得意起來。
他眉飛色舞頗為自豪地說:“你們知道我為什麽姓孟我爸姓孔嗎?我爸是地下黨,解放以前為了躲避敵人搜捕,特意改名換姓,孔孟一家嗎。”
“地下黨?曆害!”
“剛一解放,我爸就在公安局,你們知道專幹什麽嗎?”
“幹什麽?”
“專門反間諜,抓敵特。”
“是嗎?夠曆害。”
“我聽我爸說過,剛一解放,他領導的一個小組就破獲了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大特務組織,四十幾個特務無一漏網,全抓起來槍斃了。繳獲的電台、密電碼,我爸立了大功了,馬上提升一級。”
偉明聽了這個故事總覺得有點耳熟,情不自禁地問道:“是不是在西單發現的?在花市圍捕的?在通州繳獲的電台和情報員還有幾個當地的通敵分子?”
要武驚訝地問:“是呀?你怎麽知道?”
偉明的臉紅了,說:“我也是聽人說的。”
要武還在吹噓他爸的豐功偉績,偉明卻想起了他爸與來訪的一個老公安輕聲說起的這件事。
8
北平剛一解放,身為公安局偵察員的偉明爸在西單附近跟蹤發現了敵特目標,偉明爸打入敵人內部,了解到國民黨特務組織要在花市一個大院子裏秘密開會。情報送到了公安局,當天組織力量包圍了這個大院,開會的四十幾名特務一網打盡,並審出這個特務組織的電台藏在通州的一個村子裏。
公安部的負責同誌大為讚賞這個機智勇敢的偵察員,特意點名派偉明爸與他們連夜同坐一輛吉普車趕往通州。
為了不驚動敵特,公安部的領導又讓偉明爸隻身一人化妝深入到村裏。在通州張家灣,偉明爸憑著他敏銳的目光發現了電台天線。他直接闖進了一個土匪窩。
在剛剛解放的北京郊區,不通車,不通電話,特務、土匪猖獗,經過連夜審問,基本摸清了情況。可深更半夜,村幹部害怕報複,把老土匪放跑了。結果他領著國民黨情報人員將偉明爸堵在一間屋裏,險些要了他的命。多虧了天快亮時城裏派來了增援部隊,一個姓梁的解放軍排長領著一排人,扛著機關槍,包圍並全殲了敵人。
這個排長就是秀琪爸,這是後話。
這是新中國成立後公安部門破獲的第一個大案,局裏要開會表彰,人們都知道,一等功非偉明爸莫屬。
可是,偉明爸等來的卻是手銬子和腳蹽子。
在審訊室裏,帶著一付眼鏡的孔組長語重心長地一再勸他:“鍾離,你我都不是外行,黨的政策你也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趕快說了吧,看在咱們在一起工作的份上我們會從寬處理你......”
“你讓我坦白什麽?我犯了什麽罪?我的一點曆史問題早跟組織上交待清楚了,我二哥上了台灣,他跟著國民黨,可我跟的是共產黨,況且我們多少年來從沒聯係過,我也不知情,讓我說什麽?”
半年後,一切疑雲迎刃而解。
孔組長說有人檢舉偉明爸貪汙了幾十元活動經費,經查根本與他無關。孔組長懷疑有一起國民黨大特務順利攜帶情報出逃香港,是偉明爸暗中相助。後來查明純屬子虛烏有。其實是一個年輕的偵察員,臨時借用的梁排長跟丟了這個目標。
孔組長出身工農;偉明爸出身貴族;孔組長曆史上沒有汙點;偉明爸在國民黨軍隊呆過;孔組長出身純正,沒有海外關係;偉明爸出身不好,一個哥哥是國民黨,逃到了台灣。
當然,還有更深一層意義不便挑明:
偉明爸一米八幾的個子,長得英俊、瀟灑、幹練,頭頭們都愛帶他出入高級酒店。他不用化妝,活脫一個風流倜儻的少爺或老板,闊太太們爭著跟他跳舞,他輕而易舉地混入了上流社會,潛伏很深的國民黨特務在他麵前一一落網。
孔組長戴著厚厚的眼鏡,梳著分頭,微微發胖的身體讓人覺得他能力有限,智力不足。
偉明爸太聰明、太能幹了,屢破大案、要案,深得領導賞識,一連串的勝利讓他衝昏了頭腦。他變得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多次給孔組長提意見,反對他的行動方案。盡管事後證明孔組長確是錯了。
一個手下的組員、一個有汙點的人,把領導的光輝遮蓋了,這還了得!他感到自己的位子受到了威脅。
孔組長站在革命的立場上,向領導提出了處理意見。雖然懷疑解除了,可是這樣一個出身不好、有海外關係的人畢竟不適合在公安部門工作,建議清出公安隊伍。
偉明爸被清除了。
要武爸立了一等功,升為科長。
“我原來叫孟哲人,太文縐縐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在天安門城樓上不是對那個姓宋名斌的女紅衛兵說:‘不要文,要武嗎!’我後來幹脆也改名叫要武了......”
“那次在學校兩派武鬥你去了嗎?”要武問蘇鐵,他知道這裏隻有蘇鐵一人是真正的響當當的紅衛兵。
“去了,我那次帶了把菜刀,還劈了一個人,後來看革命造反隊的人越來越多,我從後門偷偷跑了,要不跑偏給打殘廢了不成。”
“你可真機靈,我們退到了三樓,用桌椅堵住了樓道口,要不是跑出去的人給紅三司司令部報了信,北大和北師大的紅衛兵不來,我們可就慘了......紅三司知道嗎?我還跟司令蒯大富坐過一輛車呢!你猜怎麽著,蒯司令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誇我說小小年紀膽子不小,長大了肯定是個好樣的。”
要武沉浸在造反有理的日子裏,越說越沒譜,幾個人都打起了瞌睡,蘇鐵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別吹了,誰知道怎麽回事呀?”
要武不滿地說:“我瞎吹,那你到說說呀!”一句話將得蘇鐵頓時沒了脾氣。
蘇鐵略微遲疑了片刻,他想起了自己組織的“毛澤東主義戰鬥隊”半途夭折,心中一直耿耿於懷,可又不甘心在要武麵前甘拜下風,於是反問道:“你知道教體育課的湯老師是誰揪出來的嗎?”
“不知道。”要武搖了搖頭。
“你知道揭發他的大字報是誰寫的嗎?”蘇鐵咄咄逼人地問。
“不知道。”
“告訴你吧,是他。”蘇鐵手指鍾偉明,仿佛說穿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偉明?”要武確實感到意想不到。
蘇鐵接著不無驕傲地繼續說:“我們戰鬥隊發現了湯老師‘文革’一開始就有些不對頭,抓起來沒打幾下,你猜怎麽著?”
“怎麽樣?”要武充滿期待地問。
“他丫挺的什麽都招了。先承認自己愛找女學生,摸過幾個女生的奶,後來又承認他們家是曆史反革命。你沒看第二天我們戰鬥隊的大字報就出來了,在樓道裏貼了好幾大張,還真長臉,在咱們學校引起了一場轟動。誰知道湯老師膀大腰圓的不禁鬥,才開過三次批鬥會,第七天就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上吊死了。”
“死了活該,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死有餘辜。”
“好哇鍾偉明,原來是你們戰鬥隊的禦用文人,我說你們那幾塊料寫不出這樣的大字報。”要武對說穿了體育老師的死因一點不覺得新鮮,顯擺地說:“教俄語的羅老師可是我們揪出來的。那丫挺的純粹一個蘇修特務,眼珠子都是藍色的,一看就不是中國人。”
蘇鐵說:“羅老師倒沒死,挺禁鬥。”
要武說:“可不是!掛大牌子,剃陰陽頭,鬥他、打他,怎麽也不願聲。後來給他們牛鬼蛇神都圈進了地下室,勞動改造,不讓回家,打掃樓道,打掃廁所。”
鍾偉明突然問:“咱們郝老師的腿是誰打折的呀?”
要武回答說:“不知道,反正不是咱們班的。”
蘇鐵說:“打折了還好了,因禍得福,可以回家上醫院看病去了,要不是在學校說不定哪天就得打死。”
“沒錯。”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小龍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他跟著蘇鐵打過幾場架,可沒能趕上加入紅衛兵,不能不說是天大的遺憾。
“唉喲媽喲。”突然傳來一聲大叫。要武在火爐邊手舞足蹈耀武揚威,不小心把腳丫子貼了上去。他大罵一聲:“操他媽的,你敢燙咱紅五類?”伸出腳,假裝要踹鐵爐子。
要武對自己的出身很自豪,不允許別人說三道四;偉明對自己的出身卻諱莫如深。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倒底犯了什麽罪,是怎樣一個曆史的和現行的反革命?
要武說個不停,蘇鐵也時不時地敲鑼邊,兩人一唱一和,對剛剛經曆的事記憶猶新。
是呀,1966年5 月6日, 曆史應該永遠記住這個偉大的日子。孟要武想。這一天真應該作為與國慶節齊名的節日,讓世世代代子子孫孫永世不忘!每年的這個日子全國人民就應該慶賀一番,宣揚一番,歌頌一番。如果不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了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國就會變成修正主義,就會千萬顆人頭落地,人民就會吃二茬苦受二遍罪,中國就會變成黑暗的舊社會,曆史就會倒退,世界也因此會變得暗淡無光了呢。
9
自古道快樂光陰容易過,糊塗光陰尤其容易,可是,不快樂和艱難的日子就不那麽好挨了。難耐的寒冷使這些遠道而來的年輕人顧不了許多,他們不停地添火,沒過多久危機出現了。
1968年冬季是個非常寒冷的冬天。入冬後不停地下雪,天氣特別冷,幾乎每天都刮風,從西伯利亞襲來的寒流在草原上空咆哮、肆虐,幾個小青年隻好整天同暴風雪與嚴寒作鬥爭。
牛糞堪稱草原上的一寶,既是草地的肥料又是絕好的燃料。夏天牛拉出的是稀糞,冬天拉出的糞瞬間凍成一個冰疙瘩,隻有春秋季節牛吃了幹草,拉出的糞如一個個螺絲轉火燒,又硬又結實,經太陽曬,暖風吹,很快幹透,猶如結實的木料,一塊塊拾起來,堆成大堆,雨淋不透,風刮不走。
知青們初來乍到,得過且過,哪裏顧得那麽久遠,眼見唯一可以當燃料的一小堆幹牛糞就要燒光了。
第二天暴風雪再次來襲,鵝毛般的雪片愈來愈密集,一團團灰色的烏雲低低地浮動著,布滿了天空。天剛擦黑,狂風大作,吹得蒙古包頂上的煙筒嗚嗚直響。
突然,一陣大風襲來,蒙古包仿佛飄浮在海上的一葉扁舟,劇烈地震蕩起來。幾個知青瘋了一樣同時撲向了一頭拴著蒙古包頂,一頭拴在地上鐵橛子的繩子。
他們用力拽著繩子,唯恐蒙古包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被大風卷走。
狂風在空中、在雪堆上、在冰河邊、在蘆葦蕩間追逐著飛旋而下的雪花,淒曆地嘶叫著,使整個草原驚恐不安。暴風雪肆虐怒吼了一整夜,蒙古包裏留不住一點熱氣,盡管不停地往大鐵爐子裏添牛糞,還是寒氣刺骨。
冬營盤上與知青們相鄰的有兩戶人家,一戶是出身貧下牧民的小朝克家,另一戶是被專政對象牧主朝魯。
小朝克家孤兒寡母生活十分窘迫,幹牛糞堆也不大。幾個男知青都樂意往朝克家跑,雖然他家窮了點、破了點、髒了點,可是老額吉隻要看到知識青年走進她的蒙古包,就會笑逐顏開,不惜一切地拿出家裏所有的美味招待他們。
朝魯家離知青包相隔不遠,他家隻有一座低矮破舊、不知馭載過多少冷暖滄桑的蒙古包。沒有人走近它,知識青年們也不去探尋它的真實,留下它孤零零地在冬的懷中泣怨。這座曾經熱鬧、富裕、潔白、漂亮的蒙古包,也遭到了牧民們的唾棄。
如今,朝魯家包前一大垛幹牛糞引起了知識青年們極大的興趣。隨著天氣越來越冷,這些牛糞簡直成了一堆寶貝疙瘩。在草原上沒有牛糞不能燒火做飯,不能取暖禦寒,一時也難熬過,知青們私下裏一商量,決定采取革命行動。
夜深了,一鉤新月掛在天幕上,雪地上一片迷離恍惚的陰影。四周那麽寂靜,馬棚裏傳來幾匹老弱畜有規律的咀嚼幹草的聲音。朝魯家大鐵爐裏的火早熄滅了,煙囪不再冒煙,小小的煤油燈也滅了,一家人睡熟了。幾個知青拿著鐵簸箕、大麻袋,躡手躡腳,悄無聲息地一趟一趟將朝魯家的幹牛糞搬運到自家的蒙古包旁。
一日複一日,朝魯家堆積如山的牛糞垛陷進了一個大坑,知青們的所作所為朝魯一家人心如明鏡,朝魯老伴幾次要發作,都被朝魯按壓住。
終於有一天,太陽升的老高,知青們還遲遲不願起床,蒙古包門“吱鈕”一聲響,大家躺在被窩裏睜眼一看,頓時目瞪口呆:朝魯的老伴滿臉怒氣推門走了進來。知青們作賊心虛,一個個閉上眼睛裝作未醒,隻等老人大發脾氣,興師問罪。
透過蒙古包頂漏進的一縷縷光亮,老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冷得如冰窯般的蒙古包裏亂作一團,四個知青如四對大蝦一般蜷縮在蓋滿了皮得勒棉大衣的被窩裏;雖然躺著,四個人頭上還戴著厚厚的皮帽子,帽子四周結滿了濃密的白冰霜;大鐵爐子四邊堆滿了早已燒透扒出爐外的牛糞灰,地上橫七豎八擺滿了蒙古靴、氈疙瘩;碗架上,鐵桶裏的水結成了一團大冰坨,晶瑩剔透的冰坨中間夾著草棍、羊糞蛋凸起在小鐵桶水平麵之上;碗裏殘留的剩茶結成了冰,盆裏的水也結成了冰,蒙古包裏冰冷殘破,狼藉一片。
朝魯老伴是位少言寡語、骨瘦如柴、平時總在不停勞作,從沒有走出過草原的老牧民。她天生一副菩薩心腸,雖然“文革”中家被抄光了,人被揪鬥,在無情的漫罵與無數次的毆打中從來沒有落過淚,但此時,望著眼前的一切,她眼圈紅了,眼淚幾乎快要流了下來。
“他們還是孩子,離家這樣遠出來遭罪,這麽冷的蒙古包沒有燒的怎麽能住人,難怪他們這樣晚了還不起床,難怪他們不顧臉麵去偷牛糞,真是造孽呀。”她心裏這樣想著,原來一心要與知青們理論一番的怒火早已化為烏有。
她趕緊跑回自家的牛糞堆,用蒙古袍大襟兜來幹牛糞,掏空鐵爐子,將知青蒙古包裏的火爐點燃。
朝魯家的幹牛糞堆被知青們在夜晚偷偷摸摸地踩得一塌糊塗,整塊的幹牛糞都被堆積如山的糞沫子蓋了起來,老朝魯什麽也不說,仿佛這堆幹牛糞是他和知青們共同所有,隻是默默地用糞叉把糞沫子挑開,把成塊的幹牛糞扒拉出來,堆成一個小堆,好讓知青們晚上裝時方便,不用再摸黑挑挑揀揀,裝一半踩一半,讓人看著心疼。
佯裝睡覺的知青們一動不動,待老人走出蒙古包,爐膛裏的大火越燒越旺,要武第一個爬起來。他看看鐵鍋裏煮著的磚茶水,一吐舌頭大叫起來:“不好了,我的洗腳水被燒了茶了。”
原來好心的老人看到地上一個新新的臉盆裏有半盆冰,用刀杵碎,隨手倒進鐵鍋燒成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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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2月22日入夜,幾個小青年蜷縮成一塊,剛剛進入夢香,朝魯家的看家狗狂吠不已。
朝魯的老伴出來看狗,騎馬人徑直鑽進了知青的蒙古包。
“快起吧,好消息,好消息,毛主席又發表最新指示了。”武裝部長白依拉依然一身大皮得勒,大氈疙瘩,背著鐵把衝鋒槍,濃密的大胡子沾滿了白冰霜。
“啊,快起,快起。”幾個人手忙腳亂地穿起衣服,點著煤油燈,聽白依拉傳達最新指示。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來,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誌應當歡迎他們去。”
白依拉用蒙話說完,又用磕磕絆絆的漢話說了一遍。
“這下可好了,我們插隊終於得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讚同!毛主席終於發話了!”鍾偉明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大聲說。
幾個小青年七嘴八舌,“毛主席還想著我們,毛主席還想著我們,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很有必要......”有人用不熟練的蒙話向白依拉反反複複地學,有的人用漢話一遍一遍小聲念叨著。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
白依拉走了,大家身上裹著皮得勒,夜不能寐,不約而同地用幾乎難以聽清歌詞的聲音哼唱了起來。
“……日夜想念毛澤東,日夜想念毛澤東......”
憂鬱的歌聲在草原上隨風飄蕩,知青們無精打彩地唱著,表麵上想念領袖的思緒,在內心中卻漫延滋生出些許思念家鄉、想念親人的離愁別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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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主朝魯一家四口人,老伴少言、幹瘦,永不停下手中的活。女兒奧日娜比鍾偉明小兩歲,長得如花似玉。她出神入化的一雙眼睛,好似一泓平靜的湖水,清新、寧靜,仿佛世上任何狂風暴雨也不能打亂這樣一個女人內心的平靜。弟弟小瑪西長得聰明伶俐,十分招人喜愛。
知青們不大喜歡到朝魯家去做客,一方麵拿了人家的手短,沒臉見人,也有些怕與牧主劃不清階級路線,影響不好。
隻有鍾偉明例外。
清晨,幾個知青到馬圈裏為老弱畜打掃棚圈,小瑪西靠近鍾偉明和他聊了起來。
“哥哥,你多大了?”
“我十八了。”
“屬什麽的?”
“屬虎。”
“比我大兩歲。”站在一旁的奧日娜突然插了進來。
鍾偉明看了看穿著皮得勒的姑娘,被她那雙明亮迷人的眼睛驚呆了。“你屬什麽的?”鍾偉明盯住姑娘問。
“我屬龍。”
“哥哥,到我們家去玩呀。”小瑪西熱情邀請鍾偉明。
“你們學會不少蒙語歌了,我們還想學著唱漢語歌呢。”奧日娜說。
“打掃完馬圈,飲完馬我就去。”
鍾偉明幹完手中的活計,拋下同包的夥伴,跟著小瑪西和奧日娜一頭鑽進了朝魯家的蒙古包。
朝魯家破舊的蒙古包裏既沒有地毯也沒有銀飾品,擺設十分簡陋,家中的一切卻擦拭得幹幹淨淨,擺放得整整齊齊。
奧日娜正是含苞待放的妙齡花季,她剛剛十六歲,天生纖巧、秀麗,性情溫和、柔順。她那雙深邃的大眼睛裏閃耀著聰明智慧,她儀態萬方溫柔嫻靜,明媚燦爛的笑容,讓人覺得她天生就會給人們帶來幸福。
鍾偉明彎腰走進蒙古包,兩位老人滿臉堆笑受寵若驚,熱情地招呼:“我的兒呀,快到裏麵坐,喝點茶,吃點飯......”邊說邊急忙讓奧日娜將香噴噴的奶茶遞到鍾偉明的手裏,將一大盆炸得焦黃的果子擺到鍾偉明的麵前。
鍾偉明天天見朝魯老兩口,今天再看額吉,她一雙慈祥的眼睛和瘦骨嶙峋和藹可親的麵容,格外讓人感到親切。
老人的家裏燒得熱騰騰暖烘烘,雖然家中的一切細軟,無論是用雪白柔軟的羊羔皮做裏兒,上好的杭州絲綢做麵,精心縫製的蒙古袍,還是各種金銀手飾、德國望遠鏡、牛和羊、地上鋪的講究的純毛地毯、蒙古包外的牛車、蒙古包內的酸奶桶,都在“文革”初期被抄家抄得一幹二淨,如今蒙古包的正中擺放著唯一一件還可稱作奢侈品的,是朝魯親手製作的一個精製的長方形小木箱,木箱正中以往供奉神佛的地方,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幅毛主席像。進門右手是一架沒有刷漆的楊木碗架,地上鋪著用駝毛線縫製得工工整整的羊毛氈。
一家人廝守著唯一屬於他們的財產,這頂破舊的蒙古包,過著勤懇和睦清苦的日子。
每當踏進朝魯老人的蒙古包,鍾偉明都會感慨不巳。好一個溫馨舒適令人神往的家。
奧日娜和小瑪西很快成了鍾偉明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每當夜幕降臨,在朝魯老人溫暖如春的家裏,鍾偉明與奧日娜一家人一陣活躍而結結巴巴的談話過後,鍾偉明坐在火爐邊雙腿盤在一起,輪流聽著奧日娜和小瑪西說話。
奧日娜提出要教鍾偉明蒙話,鍾偉明正樂之不得;教師的角色讓奧日娜一夜之間變成了天使,讓她既高興又興奮;而學生的角色也同樣使鍾偉明感到高興,對他也很適宜。在奧日娜麵前,每個晚上,鍾偉明都會變成一個馴服、聰明、用功的學生,他說蒙話的技巧也有了突飛猛進的長進。
奧日娜、小瑪西每天不厭其煩一句一句教鍾偉明說蒙古話,教他唱蒙語歌。他們在一起娛樂,幾天就像幾個小時,幾個星期就像幾天一樣過去了。幾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唱不完的歌,鍾偉明領略到的是一種純潔熱烈發自內心的暖意。
朝魯坐在蒙古包正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停地抽沒有玉嘴的光杆煙袋。老伴坐在碗架旁,一邊用牛棒骨紡纏駝毛線,一邊微笑著心滿意足地看幾個孩子唱歌。奧日娜的母親非常瘦,好像身上的骨頭要紮透她那黑紅的皮膚似的,她恬靜的眼神永遠是慈祥和樂觀,仿佛她的家庭不曾發生過什麽事情,生活原本就應該是這樣。
家裏的財產一轉眼都沒有了。貴重的地毯、稀世的珠寶首飾、花色豔麗的綢緞。那一切都曾把這個家打扮得像宮殿一樣。財產沒有了,隻有老人的唉聲歎氣和孩子驚恐的眼神。今天,孩子們難得發自內心的高興,孩子們高興就是作母親的最大幸福。
鍾偉明與這樣和睦的一家人在一起,說著笨拙的蒙古話,唱著不流利的蒙古歌,一時興起,拿來心愛的竹笛,使出渾身解數,時而唱歌時而吹奏竹笛。
自從“文化大革命”以來,這個蒙古包裏除去唉聲歎氣就是哭哭啼啼,歡樂和歌聲早已遠離他們而去,老朝魯的馬頭琴也在抄家中毀於一旦。今天,北京來的小青年給他們一家帶來了悅耳的歌聲、悠揚動聽的笛聲,帶來了難得的歡樂。更有意義的是,竟有北京知識青年走進了他們這樣一個家,這使沒有資格參加批鬥會的奧日娜兄妹倆興奮不己,跟著笛聲放聲高歌。
“ 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心裏的話兒要對您說,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哎,千萬顆紅心劇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我們衷心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歌聲在空曠的草原上空,在狹窄的蒙古包裏蕩漾。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麵馬兒跑,揮動鞭子響四方,百鳥兒齊歌唱......”
如醉如癡,唱了一首又一首,吹了一支又一支。鍾偉明的笛聲和奧日娜、小瑪西的歌聲,唱出了對新生活的向往,唱出了對草原的愛;那火焰般燃燒著的青春的歌,像民歌那麽樸素,像抒情詩那麽單純,比濃烈的酒還強烈,從肺腑裏,從心的深處,流淌出來,有茫茫草原的粗曠,有月光的溫馨,還有一種朦朧的愛。
奧日娜坐在氈子上,依在鍾偉明的身邊,她與他靠得那樣近,她多少帶著欣賞的眼光,端詳鍾偉明低低的壓著一層濃密黑發的額頭,他那仿佛染了一層紅暈的雙頰、鮮紅的嘴唇以及勻稱、俊美的臉龐。
奧日娜的臉上放射出熾烈的光芒,蕩漾著熱情的微笑,她的神態溫柔而又情意綿綿,眼睛亮爍爍的,好似隻有在這樣的夜晚才能襯托出一個少女的美麗。她眉頭一皺就顯得加倍嫵媚,她一害羞就更加動人,有時為鍾偉明不好意思吃她家的東西裝出生氣的樣子,更顯得嬌嗔可愛了。姑娘有時大方地將胳膊搭在鍾偉明的肩上,她自己一點也不在意,心中充滿了幸福、驕傲,臉上流露出從沒有過的快樂。
有一次,奧日娜趁額吉、阿爸不在包裏,借著取東西的緣由,竟用雙手緊緊摟抱住鍾偉明。
她的臉和鍾偉明的臉第一次靠得那樣近。奧日娜豐滿得像暖水袋般的胸脯,壓在鍾偉明的心房上,嚇得他一動不敢動。
奧日娜大膽的舉動喚醒了鍾偉明一顆年輕的心,恰似一股熱流急速地傳遍全身,激起了他心中某種神秘的燥動,使他進入了一個新的、令人興奮和不安的境界。
這種久違了的感覺少年的偉明有過體驗。這種感覺使他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那間狹窄、幹淨、簡樸的小房間,他用心吹著竹笛,小秀琪大方地依偎在他身邊,絲毫沒有害羞和不自然的感覺,忘情地唱著歌。“五彩雲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有時也唱《紅玫花兒開》《深深的海洋》《敖包相會》一類的情歌,雖然那時他們還並不太多地理解歌中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