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哲……呃……
旭日般升騰的是慈善和陰德
安詳雍榮的是盛夏的萬物
……
啊哈嗬伊,啊哈嗬伊……
摘自蒙古長調《旭日般升騰》
第一章
1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三日。
國人對數字六和八的癡迷無以複加,可身處那個年代,人們不知道其中的寓意,隻知道就在兩年前的八月十八日,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在響徹雲霄的萬歲聲中把剛剛開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推向了新的高潮。
好在那時的年輕人心無旁騖,否則,他們會強烈要求,把決定一生命運的重要時刻改在一九六八年八月十八日八分八秒也未可知呢。
火車站從來都是承載離愁別恨的傷心地。這一天,北京火車站卻異乎尋常的熱鬧,車站上從來沒有聚集過如此多的人。紅旗招展,彩旗飛舞,無數隻高音大喇叭反複播放著革命歌曲。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歌聲、鑼鼓聲、口號聲,排山倒海,此起彼
伏,震耳欲聾。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 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車站裏到處懸掛著一幅幅標語:“熱烈歡送北京市赴內蒙古錫林郭勒大草原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
站台邊停靠著一串長長的專門用來運載下鄉知識青年的列車,火車頭喘著粗氣,好似早已迫不及待,催促人們快快啟程。
將要遠行的學生們一個個英姿勃發神采奕奕。趾高氣揚的男紅衛兵們熱烈地高談闊論,女孩子們圍在一起低垂著頭,慢聲細氣說著臨別時的悄悄話。在他們身上既有少男少女渴望擺脫樊籬展翅高飛的喜悅,又有留戀親人、留戀家園的依依不舍之情。興奮與壓抑、幻想與現實纏繞在一起,或哭,或笑,或激動,或悲哀,或沉默寡言,或滔滔不絕,數萬人的熱鬧場麵千姿百態。
2
在擁擠的人群中,有一位高高瘦瘦的男青年,也許他談不上英俊漂亮,身高雖然足足有一米七幾,不發達的肌肉和四肢使得身材略顯削瘦,他臉色蒼白,鼓鼓的高鼻梁和那雙緊閉著的薄嘴唇,尖尖的下巴,短短的學生頭,一切都顯示,他不過是北京學生中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學生,是地地道道的城裏人——北京人。
北京人的傲慢與天生的優越感在他身上體現不出來,北方大漢的粗壯威武似乎與他也沾不上邊,與眾不同的是他聰慧的眼睛裏閃爍著的一點點機敏和堅定不移,那也許才是四川的老祖宗遺傳給他的唯一值得稱頌的地方。
他沒有穿著時下流行的國防綠軍裝,也沒有佩戴顯示榮譽與地位的紅衛兵袖章,很顯然,他不是出類拔萃的紅衛兵。他肩上斜挎著一個特大號黃布書包,腳上蹬著一雙白球鞋。
他低垂著頭,清澈的眼睛裏從來沒有流露過如此淒楚的神情。他默默地佇立在如一堵牆一般的火車邊,眼裏含滿淚水,一句話也不說——他就是鍾偉明。確切地說,應該是鍾離偉明。
當眉清目秀的鍾偉明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他顯得過於文質彬彬和怯弱,雖然從外表上看不出他有多麽精明和過人之處,什麽魁梧、英俊、瀟灑、漂亮用在他身上都讓人感到有些牽強,可是他那雙出神入化的大眼睛,隻要看過一眼的人就會知道,他是個受過良好教育、心地善良的人。
鍾偉明的悲哀掩飾不住他內心的喜悅,無論怎麽說他都是這次上山下鄉運動的幸運兒。就在幾天前,頭一批報名的鍾偉明卻名落孫山,未能通過去草原插隊的政審。因為他父親頭上有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多虧了學校裏負責報名的張老師,不辭辛苦,四處遊說,終於在火車開動前,為鍾偉明爭得了去草原的通行證。
簇擁在鍾偉明身邊的是平日與他最要好的同學、夥伴,叮囑的話早已說完,大家默默地站立著,看著四周熱鬧非凡的場景,聽著四周悲喜交加的哭笑聲。
一位中年婦女不厭其煩絮絮叨叨以長輩的口吻對鍾偉明說個沒完沒了。
“到了那邊一定要聽黨的話,別惹事生非,多給家裏來信,多跟貧下中農們學學,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大媽一邊說一邊將一套四本、嶄新的、外麵套著紅塑料皮的《毛澤東選集》遞到鍾偉明的手裏。
“大媽來不及買東西,送你一套紅寶書。”
盡管鍾偉明簡陋的行李裏已經有了兩套簡裝《毛澤東選集》,三本精製的《毛主席語錄》,他還是低聲道了謝。
大媽磨磨叨叨說完了一番話,見沒人搭理,自知沒趣,悄悄退到了圈外。她冷眼看著自己的親侄兒悲悲切切的樣子,同情和憐憫早已飛到了爪窪國,她為自己的靈機一動,節省了買禮物的幾塊錢而在心中暗暗慶幸:哼,誰家沒有幾套“毛選”呢!
3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開車前的幾分鍾漫長得就像一個世紀,鍾偉明抬起頭,悄悄看了看四旁的同學。
好朋友蘇鐵站在不遠處被更多的人包圍著。他昂著頭,四目直視前方,堅毅的四方臉棱角分明,眉頭緊皺,絲毫沒有了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小個子孫小龍早已哭得淚人般模樣。他此時也許有些後悔,真不該腦袋瓜一熱,死說活說報了名,雖然年齡不夠,也偏要跟著蘇鐵一起走。
蘇鐵是紅衛兵組織的小頭頭,打過不少人,得罪過不少人,就在報名的前幾天,三五成群的小流氓在他家門口堵了他好幾天,嚇得他和小龍連門都不敢出,要想出門上街還得瞻前顧後偷偷摸摸從後牆上往外跳。如果不走,好家夥,說不定他倆就要被人用三棱刮刀捅成篩子眼呢!
真要感謝這場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大革命,是這場革命造就了蘇鐵這樣一位英雄。如果沒有這場大革命,蘇鐵也許永遠默默無聞,永無出頭之日。
從上學起,蘇鐵學習成績總是全班排老末。他的父母覺得自己的兒子簡直無可救藥了。他們盼著有一天蘇鐵湊合著中學畢業就心滿意足了,從來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這場及時雨般的大革命不但挽救了中國也挽救了蘇鐵。他可以永遠拋棄掉令人討厭的書本,再也不用戰戰兢兢地拿起筆了。
如今這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又一次拯救了他。他一走了之,可以放心大膽地躺在草原上高枕無憂地睡覺了。他打過誰、罵過誰、抄過誰的家、剃過誰的光頭,他樹了那麽多的仇敵,這些陳年舊賬隨著他的遠走高飛,從此一筆勾銷。
梳著兩條長辨子,長得苗條秀麗的薛爾尼,一邊擦眼淚,一邊哽咽著與自己的媽媽低聲話別,旁邊站著高大健壯的楊大威。
爾尼報名上大草原的當天,楊大威緊隨其後也報了名。大威追求爾尼由來已久,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他高高大大,為人正直,仿佛由他來保護嬌小柔弱的薛爾尼是天經地義的事。
紅衛兵政委鄭策,表情嚴肅,兩眼緊盯著麵前長長一串看不到首尾的列車,滿腹心事。他小心地在原地踱著步。圍繞在他身邊的幾個紅衛兵頭頭還在不斷地埋怨他:“政委,你真不該走,你一走咱們組織群龍無首,缺少了一員大將,戰鬥力大大削弱了,誰也沒逼你,幹嗎偏要走呢?”
鄭策嚴厲的眼睛裏閃耀著堅毅的光芒。誰也不能識破他臉上籠罩著烏雲似的、難於捉摸的表情後麵究竟隱藏著什麽。他低聲解釋著:“我不走哪兒行呢?我是學校的頭頭,大家都看著我呢!既然黨中央毛主席號召,咱們‘背起行李就出發!’”他本想說一句歌詞活躍一下氣氛,對大家笑笑,可是說完話,咧了咧嘴,還是沒有笑出來。
“計春芳真不來了,到現在還不見她的身影。”不知是誰有心無心地冒出一句。
“不走也好,萬一再打起來沒有計司令更沒法了。”
“政委,到了那邊缺什麽少什麽別客氣來信要。”
“政委,你放心,有春芳在,咱們組織垮不了......”
戰友們的話在鄭策耳邊嗡嗡響著,他什麽都聽不見了。作為一名學生領袖他的熱情仿佛被覆蓋上了一層霜雪。在他心中有一個秘密,一個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此時他正為紅衛兵組織的頭頭、他最親密的戰友計春芳的背信棄義而耿耿於懷呢。
計春芳與鍾偉明同在一個班。春芳人長得漂亮學習也不錯,在“文革”剛剛有了一點眉目之初,她在班上突然向鍾偉明發難,罷了他的官,名正言順地成了集書記、班長於一身的領袖。“文革”大規模展開後,對待階級敵人她從不手軟,在什麽重大的場合無論對多少人講話都鏗鏘有力,不論文鬥還是武鬥都得心應手,她領導的紅衛兵所向披靡,從一個勝利走向一個勝利,令所有自認為最堅強的男子漢也望塵莫及。春芳溫柔時甜得迷人,麵對階級敵人卻怒發衝冠,與那個溫柔美麗的姑娘判若兩人。
鄭策在紅衛兵組織裏與春芳這幾年並肩戰鬥,同生死共患難,論能力春芳文武雙全,論計謀還是鄭策更勝一籌。工作上兩人配合默契,生活上相互關懷體貼,鄭策除了從心底裏佩服自己的搭檔既漂亮又能幹,不知不覺間暗暗滋生了些許愛慕之情。
學校插隊動員工作還沒正式開始,鄭策跑去征求計春芳的意見。
“春芳,你說咱倆是不是第一批都走,我聽你的。”
計春芳沉思片刻,堅定地說:“走,當然得走!”
見進來幾個人,計春芳指著牆上貼的毛主席語錄說: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麽做標準呢?拿什麽去辨別他呢?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看他願意不願意,並且實行不實行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在一塊。’錫盟草原是反修的最前線,‘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想想在藍天白雲之下,在綠草如茵的大草原,微風吹拂綠草,雪白的羊群灑滿原野,我們草原上的新牧民,一邊放牧著羊群,一邊背著槍警惕地保衛著祖國的邊疆。多麽浪漫,多麽富有詩情畫意,我們每一個紅衛兵戰士能不為這樣美麗的土地動心,能不為之傾倒嗎!”
計春芳說的那樣堅決,讓鄭策來不得半點猶豫。她接著說:“可能有的人舍不得離開自己的父母,可是,想起偉大領袖毛主席......”她臉上由衷地籠上一層無限的忠誠和敬意,深情地說:“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沒有解放,為了徹底解放全人類......”
大家聽著紅司令、團支部書記、學校公認的美人兒振聾發聵又不乏浪漫情懷的話無不肅然起敬,那令人心醉神迷、絢麗多彩的草原怎麽能不讓人神往。
鄭策、計春芳還有許多同學都報了名。可是就在同學們辦理戶口遷移手續的時候,唯獨不見了團支部書記計春芳的蹤影。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行期將臨,幾個好夥伴沉不住氣三番五次跑到她家去找她。計春芳的媽媽吞吞吐吐地告訴大家,春芳在上海的外婆病了,她急著去探望,來不及跟大夥兒打個招呼,也許過不了幾天就能趕回來。
4
鍾偉明想,我為什麽要難過呢?我有什麽可眷戀的嗎?我不是早在盼望這一天嗎?我一個生來就罪孽深重的人,能不能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能不能脫胎換骨重新作人,答案在哪裏?答案也許就在寬廣無垠的草原上。
大喇叭播放著的歌聲更響了,嘈雜混亂的人群中隱約聽得到難以抑製的哭泣聲。準備發車的鈴聲響了,撕心裂肺的哭聲驟然響起,與歌聲不和諧地混雜在一起。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
“嗚、嗚、嗚、嗚、嗚、嗚......”機車已在遠處鳴笛,火車頭噴出的蒸氣在空氣中低低地散開,車身晃動了一下,仿佛在告訴人們列車馬上就要緩慢而有節奏地啟動了。
在將要登車的一刹那,鍾偉明心中悔恨交加。
就在幾天前,因為家庭問題,沒有批準他插隊,他當著母親的麵還睹氣摔壞了一個茶杯,惡狠狠地詛咒他的父母呢。
鍾偉明偷偷地四下瞭望,心裏亂糟糟的,感到悵然有失。小龍“哇”地一聲哭開了,旁的同學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人群騷動起來,刺耳的鈴聲無情地尖叫著,隨著一聲聲汽笛長鳴,一股股濃煙從火車頭的煙囪裏噴出,列車徐徐開動了。
狹窄的站台上,送行的人群擁到車窗口,淚流滿麵的青年們在與親人做著最後的告別。已經分辨不清歌聲、鼓聲、說話聲、火車汽笛聲和人們的號啕大哭聲,蜂擁而至的人群堆滿了每個車窗口。人們不再注意車輪在徐徐轉動,車窗在眼前慢慢閃過,人們緊緊盯著的那個熟悉的麵孔也漸漸模糊了。無數隻腳隨著無情的列車向前奔跑,徒勞地想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同學、朋友、夥伴,抑或是曾經惦念過的人。
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小姑娘氣喘籲籲急切地向列車車窗尋覓著,當她找到鍾偉明的時候,顧不得害羞,擠到列車邊,雙手扒住車窗,拚盡渾身力氣,高聲喊著:“偉明!偉明!”
她抬頭仰望偉明滿是淚水的臉,手足無措,慌亂中,將胸前佩戴的碩大無比的毛主席像章一把扯了下來,用自己手裏攥著的皺皺巴嘰的花手絹胡亂包住,急速塞到鍾偉明手裏。
那個包著主席大像章的花手絹剛剛遞到鍾偉明手裏,火車開動了。
列車緩緩開動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一會兒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東風浩蕩,但它也沒能把慈母的哭聲、夥伴們的呼喚送到知青們的耳裏。
送主席大像章的小姑娘站在人群中,望著漸漸遠去的列車,執著地揮著手。她被擁擠的人流左推右撞,眼裏流著淚,久久不肯離去。從童年到少年,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悲傷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留戀過一個人。她不想走,可是人群像無情的洪水將她卷向火車站大門口。
5
鍾偉明從沒走過這樣長的路,坐過這樣久的車。
連日顛簸,一路風塵仆仆,旅途的勞累,路途的遙遠,使這些年輕人最初的熱情與向往幾乎快要泯滅了。車越走越遠,路越行越難,出了林西,就再也見不到柏油馬路了。城市不見了,村鎮不見了,道路兩旁滿目荒蕪,隻見一片片光禿禿的山丘和裸露著的沙漠。在汽車的嗚咽聲和揚起的漫天塵埃中,偶爾可見幾間簡陋的土坯房,再後來,可以看到一兩頂白色的如蘑菇般的蒙古包,孤零零地靜臥在空曠、荒涼、漫無邊際的原野上。
在敞篷卡車上,塵土揚滿了每個人的臉,連續的顛簸讓車上的年輕人昏昏欲睡,再也打不起精神引吭高歌了。
兩輛六輪大卡車,載著整整二十名北京知識青年,從旗裏到公社,又到生產大隊,這一日也是最後一站。前麵就是目的地,這些年輕人的新家,西烏珠穆沁草原最東部,水草豐美的白音塔拉牧業生產大隊。
草原上萬裏晴空,碧藍如洗,猶如一個驕矜的處女。
汽車翻過一道山梁,對滿目的綠色和塵土飛揚的草原小路已經木納了的小青年們眼前突然一亮。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繁茂翠綠的深草叢中,紅的、黃的、蘭的、白的,五顏六色的野花在綠草的烘托下,相互依偎著擁擠著,連成一片。像美麗嫵媚的姑娘,低頭俯首,爭先恐後地向遠方的客人們獻上一片溫情。在綠草叢中,在花的海洋裏,在彎彎曲曲纖細的草原小路兩旁,站滿了騎著高頭大馬,身穿豔麗民族服飾的蒙古族牧民。他們聽著遠處汽車的轟鳴,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靜靜地等待著。
祖祖輩輩世世代代,草原上從沒有來過如此多的漢人。他們來自北京,來自毛主席的身邊,是尊貴的客人。這些人不是走馬觀花地來玩,他們要把根紮在這裏,要成為草原的主人。他們是怎樣一些人呢?說不定都是些身懷絕技的金童玉女,或是有理想、有道德、守紀律的好孩子,也許能一掃草原上這些年的陰霾,給草原帶來些好運。
牧民們胯下的座騎,都是百裏挑一,隻有在賽馬會上一爭高下時才肯騎出的駿馬:馬肚子吊得細溜溜的恰到好處,鬃毛修剪得整整齊齊,馬膘不胖不瘦,個個昂首挺胸躍躍欲試——正是賽馬的好時候。
他們身上的穿戴更是了得。
他們身上的蒙古袍,是隻有在舉行隆重的婚禮時,或是祭敖包大會、那達慕大會、熱鬧的賽馬會上,才舍得一穿的新袍子。蒙古袍的領子邊,大襟周邊一圈,鑲著寬寬的用金絲銀絲編織而成的珍貴的庫錦;自上而下係著一排排純銀圓扣;蒙古袍製地不同,顏色各異,小夥子們大都是深藍色、淺藍色或綠色的盤龍織錦緞;姑娘們則是豔麗的大紅、大紫花團錦簇的暗花絲綢;它們在英俊的小夥子身上,在漂亮的姑娘們身上,閃著奇異的光芒,無聲地炫耀著財富和身份。牧民們的袍子又寬又長,中間緊緊係著色彩斑瀾的各色絲綢腰帶。
聽著由遠而近的汽車轟鳴聲,望著漸漸駛近了的汽車,馬背上的人們歡呼雀躍。“來了!來了!跑呀,跑起來!”人們策馬揚鞭,呼喊著,不約而同地向汽車跑去。
知識青年們在車上興奮地喊叫起來,高興地向牧民們揮手。汽車吼叫著加大了油門,仿佛在向人們說:“我是鐵馬,可不要和我比速度喲!”
牧民們不甘示弱,在飛奔著的馬背上高揚起手中的皮鞭,一邊向遠方的客人示意一邊以更快的速度飛奔起來。
轉瞬間,汽車被拋在了馬後。
開車的師傅猶如吃了興奮劑,以更快的速度向前疾駛。
馬背上的人們鬆了鬆手中的韁繩,快馬加鞭,向前飛奔著。絢麗多彩的歡迎場景刹那間變成了激烈、緊張、動人心魄的賽馬場。黑馬、白馬、黃膘馬、五花馬、棗紅馬……你超我,我超你,一會兒他跑在前,一會兒他又落在了後麵,大隊人馬黑壓壓風馳電掣,如一陣陣狂濤駭浪,呼嘯著翻滾著,以勢不可擋的氣勢滾滾向前。
馬背上的青年男女腳鐙烏黑鋥亮的高統馬靴,色彩斑瀾的蒙古袍被風刮起,宛如一麵麵迎風飄揚的彩旗。 漸漸地,在萬馬奔騰的隊伍中,一位英俊小夥兒騎著一匹通體潔白的大白馬脫穎而出,他洋洋自得地坐在馬背上,回頭望了望後麵拚命追趕他的大隊人馬,用馬鞭連敲了兩下馬屁股,臉上露出了傲慢的微笑。
6
在一眼望不到邊的錫林郭勒大草原,曆史悠久的烏珠穆沁草原分為兩個不同行政區劃的旗:西烏珠穆沁旗與東烏珠穆沁旗。在兩旗交匯處,平坦的草原中央凸起座小山丘,牧民們稱它為朝魯敖包。依傍著敖包山,有二排坐北朝南,總共不過十來間簡陋的土坯房,它就是白音塔拉牧業生產大隊辦公室。
辦公室一邊,往日空曠的綠草地上並排搭起了四座雪白的蒙古包。蒙古包木製的骨架是嶄新的,骨架上、地上鋪的羊毛氈子是嶄新的,就連係蒙古包的鬃繩都是用長長的黑色和紅色的馬鬃新打成的。楊木的蒙古包門漆成了天蘭色。每個蒙古包前都擺放著一溜奇形怪狀的牛車。一輛牛車上放著個大木水桶,一輛牛車上用氈子圍成了半圓的棚棚,一輛牛車馱著個下寬上窄長方型的鐵皮櫃子,還有一輛鐵鈷轆的隻有車稱的牛車。走進圓形的蒙古包,正麵和東西兩麵鋪了雙層羊毛氈,右手擺放著可以放鍋、碗,放小鐵桶的木架子,蒙古包中間是一個燒牛糞的鐵皮爐子,爐子上的煙囪一直伸出了蒙古包的天窗。
這就是北京插隊知識青年們的新家。
知識青年們跳下汽車,望著無邊無際的草原和黝黑憨厚的牧民,別有一番韻味。他們撫摸著自己的新家——從沒見識過,從沒居住過的蒙古包,心中充滿了喜悅。他們仔細打量牽著一匹匹駿馬的牧民男女,與他們打著手式,互相激動地比比劃劃,說著啞語。
大家七手八腳將汽車上的行李拖進蒙古包,幾個心細的女知青邊整理行李,邊從帶來的木箱子裏拿出一本本厚厚的《毛澤東選集》,擺在中間的木箱上。有人拿出一個鑲有毛主席像的鏡框,把它端端正正地掛在了蒙古包正中的骨架上。
簡單收拾完行李,幾個女知青興致勃勃地跑出蒙古包,向遠方眺望。腳下的草足足有一尺多高,從她們落腳的地方向東看,是一片平坦的草場,綠油油望不到邊。往西不遠處是一座小山坡,沿著山坡上一道深深的車轍慢悠悠駛過來一輛牛車,一位蒙古族青年牽著牛車徑直朝她們走來。
車走近了,人們才看清車上放著一個橢圓形的大木桶,水在牛車吱吱鈕鈕的聲音中從粗糙的木桶底往下不斷滴漏著,幾個女知青齊聲說好玩,迎著牛車跑了過去。
跑到水車前,不由分說,一個姑娘扯過牛韁繩,另一個奪過皮鞭,趕起就走。老黃牛在一片陌生而尖聲尖氣的吆喝聲中身上狠狠挨了幾皮鞭,不知所措,猛地向前用勁。牛車歪歪扭扭,隻走出不多幾步,一邊輪子陷進深深的車轍裏,一邊輪子卻騎上了路中央高高的路埂上,牛車翻倒在路邊,車上的水箱掀翻在地,拉來的井水灑得滿地皆是。
7
鍾偉明來到草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騎馬。
在北京,這幾年感覺到的隻有貧窮和壓抑,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他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被“反革命家庭”的大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從一個班幹部淪落為“黑五類”,從同學們爭先效仿的楷模成為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反革命狗崽子。大家看不起他,他在學校和大院裏幾乎是最沒有地位最卑賤的人。
此刻,鍾偉明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離北京遠遠的,和所有的同學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沒有家庭出身,沒有等級觀念,沒有被岐視和低人一等的感覺,如果再騎上高頭大馬,搖身一變,他會突然間成為一名居高臨下傲視群雄的騎士。
騎馬對於所有北京的青年來說,簡直是生命中最愜意的事。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上,騎上飛奔的駿馬,在飄逸的馬背上隨風而去,忘掉一切煩惱與憂愁,擺脫這個紛亂的世界。
到處是喧鬧的人群和鞍馬。人群中有年輕貌美的姑娘,有風度翩翩的少年,有曬得黝黑的中年婦女,也有滿臉滄桑,滿是皺紋的額吉、阿爸。他們從草原深處,騎馬、坐車,帶著小孩,紛紛趕來。年幼的孩子躲在額吉的大袍子後麵, 像看天外來客似的,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偷偷窺視著新來的北京人。熱鬧的場景絕不亞於“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一度的那達慕大會。
飛奔而來的牧民們陸續下了馬,緊緊圍繞著知青蒙古包,一麵遛馬一麵用眼緊緊盯著來自北京的年輕人。正當青春妙齡的蒙古族少男少女們顧不得在混亂中用眼暗送秋波、打情罵俏,淌著汗水馱著鞍轡的駿馬喘著粗氣打著響鼻,隨著騎手們的腳步低頭踱著步子,人們完全被眼前的場景吸引住了,悄悄議論著。
“來了整二十個呢,十個男的十個女的,那些姑娘長得又白又俊,真不愧是大城市來的人。”
“是呀是呀,聽說他們以後不走了,要在草原上紮根呢。”
“那不正好嗎,十個男十個女,男的不愁找不著媳婦,女的不愁找不到婆家。”
“別瞎說了,人家還都是小孩子呢,哪像你心裏隻想著找媳婦,也不害臊。”又是一陣歡快的笑聲響起。
有幾個女知青瞧著馬的耳朵,在一旁大驚小怪。那些耳朵真古怪,一會兒甩到左邊,一會兒甩到右邊,一下子向前,一下子朝後,它們前後左右都會動,機警得像是獵犬的耳朵。
牧民們用鄉土話說著笑著,知青們一句也聽不懂。蒙古包裏一聲吆喝,傳來了意想不到的親切的漢話:“喝茶來吧,茶燒好了,一會兒就開飯。”原來是大隊領導特意安排大隊裏唯一的漢人來為知識青年們燒茶做飯。
這樣熱鬧令人耳目一新的場麵在草原上難得一見。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展以來,草原上幾乎每天都是陰雲密布,除去打人、抄家,就是開批鬥會、辦學習班,人們的臉色晦暗,神經繃得緊緊的,不敢大笑多說話,不敢下棋打撲克,不敢摔跤賽馬,甚至不敢舉行婚禮。人人自危,唯恐災難會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牧民們本分地跟在牲口屁股後麵,不敢越雷池半步。像今天這樣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微笑,從內心中生發出無限的喜悅和興奮更是近二年絕無僅有的了。
人群裏有幾位膽大的女知識青年讓牧民扶上馬,迫不及待地品嚐著騎馬的樂趣。沒有來得及穿上蒙古袍的女知識青年騎在馬上顯得不倫不類,她們顧不了這許多,兩隻手緊緊抓住馬鞍座,眼睛盯著馬頭,樂得閉不上嘴。騎手們牽著馬韁繩,不肯離開鞍馬半步。看著馬上緊張興奮的女青年,他們笑哈哈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在草地上踱著步劃著圓圈。幾個男知青與牧民小夥兒們死纏硬磨,躍躍欲試,要騎一騎他們彪悍的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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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偉明直奔那匹賽馬場上名列前茅的大白馬。
這是一匹雪白的、細腿兒的、像天鵝一樣仰著腦袋的駿馬。
鍾偉明走近馬主人,那是一位長得比別的牧民更顯英俊的蒙古族小夥兒,他用懇求的口氣說:“能讓我騎騎你的馬嗎?它跑的真快!”
小夥兒顯然明白了鍾偉明的用意,連連擺手,著急地用蒙話回答:“不行,不行,這匹馬太曆害太快,等一會兒我給你找匹老實的。”
鍾偉明揣測著他的話,心裏明白他十二分的不樂意,但要飛的激情慫恿著他,大白馬的雄姿誘惑著他,他不顧馬主人的再三勸阻,固執地從小夥子手裏奪過大白馬的韁繩。
小夥子雖然萬分不滿,但對這些初來乍到的客人也實在不好意思沉下臉去搶、去奪,隻能聽任鍾偉明牽過大白馬,在人群中欣喜地走來走去。
鍾偉明牽著大白馬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仔細端詳:這匹馬通體潔白,甚至連四隻蹄子的角質也是白色的;兩隻眼睛烏黑發亮;身上韝著漂亮的銀鞍座,鞍座上鑲滿了亮晶晶的銀鞍條和各種銀飾物;馬嚼繩上貼滿了銀葉,使大白馬威風中顯得格外尊貴華麗。
大白馬大汗淋漓,看到有生人靠近,傲慢地抬起頭,踏著不可一世的步點,不滿意地一連串打著響鼻。
鍾偉明牽過大白馬,在人群中慢條斯理地遛了幾圈,趁馬主人不注意,嘴裏念叨著一路上學來的騎馬要領,收攏起馬嚼繩,雙手扳住鞍座,踏鐙發力,縱身跳上馬背。
訓練有素的大白馬起初輕踱幾步,續而大顛起來,轉眼間四蹄騰飛,朝著草原深處飛奔而去。它好像發了瘋一樣向前狂奔,此時想讓它停下來是不可能的了。
大白馬的主人一眼不眨地目送他們絕塵而去。
鍾偉明左手緊握馬韁繩,右手拚命抓住馬鞍座後麵裝飾的細皮繩,前一躥,後一仰,胳膊肘子亂顛達,可他絲毫不敢怠慢。牧民小夥兒的呼喊聲漸漸遠去了,隻覺耳邊呼呼作響,兩眼流淚,頭暈目眩,於是下意識地將馬鞍繩抓得更緊,雙腿夾得牢牢的,身子在馬鞍上坐得死死的。大白馬早失去了控製,高昂著頭,飛越過一大片平坦開闊的草地,穿過大片大片又高又密的蘆葦叢,不管前方是坦途還是坑窪,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不知何時,一條湍急的小溪擋住了去路,隨著大白馬向上奮力一躍,鍾偉明一頭跌下馬......
當鍾偉明睜開雙眼,隻覺頭昏沉沉。幾位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蒙古族老人圍繞在他四周,而他躺在一位老人懷裏,一股難聞的膳氣味迎麵撲來。
這是個又高又瘦渾身肮髒的老人,滿臉皺紋,麵無表情,看臉色足足有七十歲了。他花白的頭發脫掉了大半,頭皮紅得發亮,看上去又髒又醜,灰白的胡子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整理了。
周圍的老人見摔馬的年輕人睜開了眼,脫離了危險,小聲地用蒙古話說著什麽,如釋重負。
“全不拉,他醒了,醒了。”人們激動地用蒙話說著。
被稱作全不拉的老人見鍾偉明醒了過來,趕緊把自己粗糙的手從鍾偉明的胳膊上拿了下來。他剛剛為他號過脈。他用蒙話對他的同伴們說:“我說過,他沒事的,這不醒了?”
鍾偉明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麵前的老人們,他們身上的蒙古袍下半截已經被水浸透,顯然是在小溪對岸看到鍾偉明墜馬不顧一切地趟水跑過來的。在草原上,鍾偉明見到的都是些身穿綾羅綢緞,腳蹬大馬靴,神氣十足,體麵的牧民,想不到在草原深處,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會有這樣一群穿著破衣爛衫蓬頭垢麵的人。
看到鍾偉明睜開眼,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們,那些老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畢恭畢敬,對著鍾偉明齊刷刷低垂下頭。仿佛卑賤的奴隸麵對高貴的奴隸主。他們每個人的肩上都背著一個大大的用來拾牛糞的柳條筐,手裏柱著糞叉。稍稍停頓了片刻,如麵對老佛爺退朝一般,他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後退著退著,走出好遠,才轉身慢慢走開。
鍾偉明渾身泥濘不堪,那雙嶄新的白球鞋已經看不出白顏色了。當他從馬身上摔下來時顯然掉在了蘆葦塘裏一片不太深的水窪當中,他的頭被大白馬和銀馬鞍重重地碰了一下,暫時昏厥了過去。
那些肮髒醜陋的老人背著糞筐慢慢地從眼前消失了,他們在走著的時候還不忘彎腰將拾到的幹牛糞拋進自己的筐裏。他們在接受改造,雖然年事已高,可是一點不偷懶,他們的任務明確而又繁重,要在秋天結束之前拾到大隊部足夠一個冬天燒的幹牛糞。
鍾偉明晃了晃腦袋,終於相信這一切不是在夢裏。
秋風拂麵,身旁一株株鈴蘭掛著數不清的鈴鐺花,在微風下叮當作響;細葉百合開著豔麗的紫色小花,在向人們炫耀;一叢叢水菖蒲伸展開劍樣的葉子,葉片當中托著一個圓柱形黃綠色尖頭花穗;滿眼的蘆葦隨風搖晃,那柔柔的絨毛組成的小穗就是蘆花嗎?無數的葦梢彎腰低頭,仿佛在接受檢閱。蘆花盛開,成熟的蘆葦疲倦地彎下腰,垂到湖麵上,垂到香蒲上;眼前那片沒膝的湖泊裏,撒滿了綠色的浮萍;一大群羽翼豐滿的小鴨跟著它們的媽媽,一隻漂亮的色彩斑斕的大野鴨,撲愣著翅子,飛向蘆葦蕩的深處;幾隻高腳灰鶴並不在意人們的驚擾,悠閑自得地低著頭在水裏尋覓食物;被馬蹄聲和人們的嘈雜聲驚跑了的麅子,在蘆葦深處最隱秘的地方猛地站住,好奇地回過頭,窺視這邊的動靜;兩隻潔白高貴的白天鵝,呼煽起翅膀,不動聲色地飛向遠方。
初秋憂鬱的藍天抹上了一層蒼茫的霧靄,如夢如幻,籠罩著河流、葦塘、深深的草以及肮髒的人。
鍾偉明使勁朝幾位老人走遠的方向瞭望,他記起在幾位老人破舊蒙古袍的前胸後背,各縫著一大塊白布,白布上麵的蒙文曲裏拐彎,旁邊分明用漢字歪歪扭扭地寫著反動牧主、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等字樣。
鍾偉明的眼前浮現出了自己的父母、老師和校長。在批鬥會和勞改工地上,在牛鬼蛇神居住的簡陋工棚裏,他們脖子上掛著沉重的大木牌,鄙夷地低垂著頭。
雜亂的馬蹄聲驚醒了鍾偉明,他抬頭望去,不遠處幾個年輕的馬倌正在拚命地追趕馬鞍子已經翻到肚皮下的大白馬,白馬的主人與幾個牧民大步流星一直衝鍾偉明走來。
“沒事吧?他沒事吧?”小夥子著急地問旁邊的人。
“沒事,他醒了,這小夥子真膽大,敢騎主任的馬。”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小夥子慶幸地說。
說著話,馬倌們有人牽著大白馬,有人手裏托著已經摔成了幾塊的銀馬鞍,一同趕了過來。
看著不成樣子的銀馬鞍,小夥子“唉”地歎了一口氣,對捧著馬鞍的馬倌說:“給送到希日布家去吧。”
人們七手八腳將鍾偉明拽上了一個牧民的馬背,大家慢騰騰地向大隊部方向走去。鍾偉明回頭向遠方望去,他的救命恩人們——那些穿著破爛的蒙古袍,背著大白字的階級敵人拾著牛糞往相反的方向走遠了。
9
秋天是草原上的黃金季節。
烏珠穆沁草原是世界聞名的錫林郭勒大草原的驕傲,是鑲在地毯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金秋時刻,更顯得風情萬種,窈窕嫵媚。天空湛藍湛藍,偶爾有幾朵白雲飄過,與地上雪白的羊群相映成輝。沒有了夏日蚊蟲的叮咬,沒有了夏日火辣辣的毒日頭,馬、牛、羊還有駱駝,一頭頭膘肥體胖,迎著涼爽怡人的秋風,悠然自得地吃著草。草兒這時最綠,最茂盛,最粗壯,雖然一朵朵誘人的花朵已經凋謝,可草尖上結滿了一串串豐碩的果實,以它成熟、樸實、內在的美向世人展現著迷人的風彩而更加耐人尋味。
從幾千裏外喧囂繁鬧的大都市來到幽靜的草原,過起了舒適幸福的集體生活,不缺吃不缺燒,這夢寐以求的田園生活使北京來的小青年們忘乎所以。
第一天,大隊領導委派大隊唯一的漢人為知識青年們燒茶做飯,傳授用幹牛糞燒火煮飯,用大塊的磚茶熬奶茶的技能。第二天,大隊派人將知青們的蒙古包搬到了離大隊部不遠的敖包山後麵的山坡上,知青們自己開夥了。
為了能讓初來乍到的知識青年們喝上奶茶,在大隊領導的安排下,每天都有一位牧民婦女擠好牛奶一大早送到知青們的蒙古包裏。牧民們管她叫花拉大嫂。
花拉大嫂剛剛三十出頭,是個風韻猶存的寡婦,身邊帶著個隻有三四歲的小女孩。大嫂圓圓的臉曬得黝黑,頭上盤著條潔白的綢巾,蒙古袍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對健壯的胳膊。她給知青們送奶,好奇地望著每一個知青,從來不說一句話,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
第一次來的時候,花拉大嫂的小女兒藏在她的蒙古袍後麵不肯露麵。後來,知青們知道了她們娘兒倆的一些事,開始憐愛起這個可愛的小姑娘。有人遞給她一塊水果糖,有人在她胸前別上個小小的毛主席像章。沒過兩天,小姑娘已經讓漂亮的女知青們拉著她的手,在蒙古包裏說起了話。
“你……叫什麽……名字?”有人用才學會的結結巴巴的蒙話問小女孩。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使勁猜測人們的問話。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好幾遍,小女孩終於聽懂了。她哦了一聲,連忙用蒙話回答:“崗崗瑪。”
“崗崗瑪,崗崗瑪。”人們嘴裏重複著,爾尼拿出紙和筆,伏在木箱子上,用漢字寫了起來。
“是幹幹媽呢?還是敢敢馬?”爾尼一邊寫一邊嘴裏念念有詞。
小女孩低下頭看了看爾尼寫的漢字,聽著她嘴裏發出的奇怪的音律,一邊微笑一邊大聲說:“敢幹瑪!”
書怡聽了女孩的話,急忙糾正爾尼道:“隻要音對了就行,甭管寫什麽。”
黑磚茶裏兌上奶,味道要好的多。磚茶、奶茶知青們都喝不慣,有人幹脆跑到那個婦女家,用茶壺灌滿牛奶,打回蒙古包燒鮮奶喝。反正那個唯唯諾諾的擠奶婦女出身上中牧,充其量是個團結對象,見了知識青年大氣都不敢出。雖然大隊領導囑咐讓花拉盡量給知青們多做些奶食,儲存起來,以後食用,可花拉一句漢話都不會,從來不敢與這些陌生的年輕人討價還價,幾頭牛擠下的奶讓知青們喝去一大半。
10
蒙古包外有大隊派人送來的一小堆幹牛糞,蒙古包裏有現成的白麵、小米,差不多夠吃一個月的,頭一年每人每月還要發十塊錢的安置費,初來草原的第一年看來衣食無憂了。
最讓知青們感興趣的還是騎馬。馬是草原上最快捷方便並且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大隊領導用安置費為每個知識青年購製了全套的馬鞍具,特地讓馬倌們圈來上千匹的馬,十幾名套馬好手圍著馬群一匹匹地套,知識青年們一匹匹地挑。
女知青們喜歡老實溫順外表秀氣的馬。書怡選了一匹黑駿馬,爾尼挑的棗紅馬,鳳菊則要了個頭高大的雪花青。男知青們不但要看馬的個子大小,顏色深淺,還要問馬的速度如何,仿佛都是些騎馬的行家裏手,隨時要去參加賽馬會。
每天吃完飯,男知青們牽來自己心愛的駿馬,韝上馬鞍,都要學著勇敢的牧民們一樣在大草原上風風火火地跑上一程。每天都會有人摔得鼻青臉腫,他們樂此不疲,第二天又會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縱馬馳騁。
女知識青年們雖然不敢與男知青們一起縱馬飛奔,可是她們對馬的熱愛與男知青們相比毫不遜色,她們把騎馬在草原上奔馳看作是一件最富有詩意的浪漫行為。
當太陽還沒有落盡,金色的夕陽照耀著綠茵茵的原野,女知青們打扮起來,每個人穿上新分到的蒙古袍,蹬上鋥亮的長統馬靴,走出蒙古包,男知青們知趣地為她們牽來了各自的馬匹。
大個楊的手腳最快,他早已把爾尼的棗紅馬韝好鞍,看到爾尼走出來,就再一次把手伸到馬肚子下,確認勒緊了馬肚帶,將走到一旁的爾尼扶上高大溫順的棗紅馬。
書怡的黑駿馬皮毛如閃亮的黑緞子,在陽光下泛著亮光,它個頭勻稱,肌肉發達,四隻長腿好似踩在彈簧上一樣,不停地跳躍,害得書怡擔憂地勒緊馬韁繩,絲毫不敢怠慢。蘇鐵和孟要武圍著書怡,一個安慰她不要害怕,一個牽著棗紅馬的韁繩不敢放手。
丁言誌將有些發胖的鳳菊扶上馬背,鳳菊由於害怕,左手緊緊勒著左則的馬韁繩,另一隻手扶在鞍座上,她的座騎因為嘴裏的馬嚼鐵被勒緊了一邊,歪著頭,在原地打轉,引得周圍的知青們大笑。
男知青看女生們都上了馬,呼哨一聲,一匹匹馬如離弦的箭朝著草原深處飛奔而去。
鍾偉明牽著精神抖擻的大白馬站在最外圍,神態莊重嚴肅。大白馬不安分地來回捯換幾下它的細腿,雙眼瞪著前方,圍著主人團團打轉。大白馬被人騎了一夏天,看上去有些消瘦,仍不失為一匹彪悍的駿馬。鍾偉明撫摸了一下它瘦削的臀部,馬的興奮也感染了他,他覺得全身血液都灌進了心髒,他也像馬一樣,要去飛奔,要去與所有的人一比高下。
男知青們向前飛馳而去,誰都想在女知青麵前顯露一下自己卓越的騎術。鍾偉明看到他們不約而同地朝前跑去,翻身上馬,不慌不忙掉轉馬頭,大白馬早已被狂熱的氣氛激怒了,它迫不及待地聽從主人發出的命令,馬嚼鐵稍稍鬆了一點點,就如風一般向前躥了出去。
鍾偉明閉緊了嘴巴,抖了抖韁繩,大白馬聽話地加快了速度。它的鬃毛賽過飄逸的長須,馬尾像枚子彈,馬腿跑起來像一陣風,高昂著腦袋拚命往前衝。
騎在飛奔著的馬背上,馬匹的顛簸使鍾偉明左右搖擺,他讓大白馬飛奔起來,眼睛蒙上了一層眼淚,風在耳邊呼嘯,鍾偉明有些害怕,他勒緊馬嚼鐵繩,使出全身的力量仿佛要把大白馬所有的牙齒都掰下來也在所不惜。任憑鍾偉明用盡所有的力氣也無濟於事,大白馬越跑越快,幾次險些把他摔下來。鍾偉明用力蹬緊馬鐙,雙腿夾住馬肚,身體微微前傾,使勁勒住韁繩,大白馬像火箭似地輕易地超過了幾匹馬,還沒有跑完半程,它已經遙遙領先了。
女知青們騎在馬上,看著男生們不要命地飛奔著,有人高聲喊著:“看呀,又是鍾偉明跑第一!”
女知青們的話激勵著鍾偉明,越發使他勇敢無畏,他原先的恐懼漸漸消失了,任大白馬一陣風似的狂奔。他逐漸適應了大白馬的速度,體味到一種如夢一般的舒適。
“哎呀,不好了,誰摔下來了?”
“還好,沒事,那人站起來了。”
聽到喊聲,鍾偉明回頭望望,在狂奔著的隊伍中摔下了一個人。鍾偉明一麵用袖子擦著被風吹痛的眼睛流出的眼淚,一麵注視著被摔下馬的人。他掉轉馬頭奔向那人,是他的同伴陳文生。
那匹摔下主人的黃膘馬瘋狂地奔跑著,使勁尥著蹶子,馬鞍子已經轉到肚皮下麵去了,它依舊使勁踢著、尥著,直到馬鞍子丟在了地上,才昂著頭,騰起前蹄,嘶鳴著跑向了一邊。
一場虛驚過後,迎著宜人的颯颯晚風,知青們互相招呼著,騎著各自的駿馬,向草原深處慢慢走去。
騎馬的人們慢慢走向那座敖包山。
在女知識青年當中,爾尼和書怡長得最漂亮、最出眾,是她們之中的佼佼者。爾尼的鼻眼小巧靈秀,書怡顯得端莊大放。
書怡是外校生,據說是爾尼的什麽親戚。不管是真親戚還是假親戚,知青們早接納了她,把她當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書怡穿著紫色的絲綢蒙古袍,係著黃腰帶,騎著烏黝黝的剪過了鬃毛的黑駿馬,戴著紅沙巾,沙巾下麵露出一綹綹烏黑漂亮的頭發。她那豐滿的肩膀,她那穿著豔麗蒙古袍的苗條身段,以及端莊優美的騎馬姿勢,都使鍾偉明感到驚訝。每位女知青都顯得很漂亮,但唯獨書怡不同凡響,幾乎是十全十美無可挑剔。這名橫插進來的外校生,她的美麗搶了所有女生的風頭。
爾尼穿著粉紅色的蒙古袍,係著翠綠色的腰帶,騎著高昂著頭的棗紅馬,神氣好似趾高氣揚的公主,與書怡並排走在最前麵。
她們離得那樣近,互相襯托,在她們四周男男女女騎著黃膘馬、大白馬、五花馬、菊花青,各種膚色的高頭大馬和神采飛揚的知識青年們隻不過是綠葉,甘願充當她們的陪襯。
金色的晚霞照耀著她們紅撲撲的臉,喜悅和興奮洋溢在她們每個人的臉上,女知青們好似一群逃出了籠子的百靈鳥,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每個人都心花怒放,過往的牧民姑娘和小夥子們顧不得天色漸晚,禁不住都要站住腳朝他們張望。
落日、牛羊、騎馬和鬱鬱蔥蔥的草木花卉,對於北京的小青年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奇異的了。腳下的青草潤濕鮮嫩,熠熠閃著光,金色的夕陽勾勒出天陲的輪廓。知青們毫不在意地接受了它們的美,猶如在北京騎自行車或是在花草如茵的公園裏散步一樣。
人們欣賞著草原上美好的落日黃昏,眺望空中越來越濃的彩色雲霧,看到原野上一群群牲畜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輪彎月從敖包山後麵升了起來,蒙古包裏鋪滿了烏黑的陰影,蘆葦邊的小溪卻被照得閃閃發亮,一隻百靈沉默了一陣,似乎不願意辜負這皎潔的月光,在草叢裏又鳴囀起來。
溫柔、親切、靜穆的夜色籠罩在草原上空。草上灑滿了夜露,微風把沼澤地、蘆葦、爛泥和露水浸濕的青草的混合氣味一起送到了知青們的蒙古包裏。偶爾聽到幾聲絆馬索的嘩啦聲,馬匹打著響鼻,喘著粗氣,貪婪地啃食著青草。在一片朦朧的寂靜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隱約可聞野雁沙啞的叫聲和近處野鴨子的呱呱聲。
暗夜,寂靜,朦朧,潮氣彌漫的草原。
知識青年們不願辜負這個美好的夜晚,四個蒙古包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個女生蒙古包裏,大家說呀唱呀,歡天喜地笑聲朗朗。
從沒有離過家的少男少女們忘記了想家,忘記了北京,忘記了這裏是遠離都市遠離人群的邊塞。蒙古包外綠草如茵,蒙古包內歡歌笑語,這樣好的景致,這樣好的生活,這種自由自在的幸福,簡直是任何大城市都無法比擬的。
多麽美好、多麽迷人的聚會,多麽快樂、幸福和熱鬧的夜晚啊!鍾偉明在這樣的氣氛中隻感覺到輕鬆、歡悅和說不盡的自由自在。
人們無拘無束地聊著天,孟要武向左右鄰座說著不著邊際的奉承話,他不時用胳膊似乎偶然地撞一下書怡的手臂,書怡也不介意。
這裏沒有階級鬥爭,不問每個人的家庭出身,沒有打罵,沒有吼叫,沒有歧視,所有的人都心平氣和喜氣洋洋,大家在秦書怡的帶領下,唱了一支又一支歌。
起初女生唱著歌,一個叫丁言誌的憨憨厚厚的男同學吹起了口琴為大家伴奏,他笨拙的動作,不太連貫不太準確的音律使歌聲時快時慢,時強時弱,有的人忍不住捂著嘴暗暗竊笑呢,讓歡快的場景大煞風景。
不知哪個女生說了句:“把口琴給鍾偉明。”
丁言誌遲疑不決地放下了口琴,滿臉的不信任,但看到鍾偉明信心十足地望著他,隻得不情願地把口琴遞了過去。
鍾偉明從丁言誌手裏接過口琴,他隨著女生們的歌聲,熟練地打著節拍為她們伴奏。有了鍾偉明的口琴伴奏,仿佛多了一支樂隊,知青們的歌聲此起彼伏唱了一首又一首,歌聲更響亮了,所有的人都振作了起來,整個蒙古包變成了一座大舞台。
書怡和爾尼無疑是這次晚會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倆在男知青中間激起了一陣陣狂熱。
大威緊挨著爾尼,由於爾尼受到大家的青睞,他像保護私有財產那樣坐在她的右邊,任憑別人擠來擠去也不挪動一步。
蘇鐵和要武,圍繞著書怡,他倆時不時殷勤地望著書怡,希望能得到她一個鼓勵的眼光。
夜深了,知青們聚集在一起聊天唱歌絲毫沒有睡意,爾尼說:“要是有點吃的東西就好了。”她的話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大家的肚子都感覺有點餓,又懶得動手做飯。
聽了爾尼的話,梳著短發稍微有些發胖的李鳳菊一聲不響地走出了蒙古包。鳳菊比別人大一歲,大家尊稱她為大姐,大姐照顧小弟弟小妹妹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她不吭一聲地走出蒙古包,身後那個憨憨厚厚的男知青丁言誌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站起來,悄悄跟了出去。
大家的興致正濃,誰也沒注意他們兩個人的舉動。過了一會兒的功夫,鳳菊提著一壺剛剛燒好的奶茶,丁言誌跟在她的身後端著一大摞小碗和一盆炒米鑽進了蒙古包。鳳菊熱情地招呼男男女女動手喝炒米茶,儼然一個家庭主婦。
蘇鐵和要武出去的功夫,書怡的身邊已經坐上了別人,他倆隨時準備隻要有人站起來便立即搶占一個靠近書怡的位置。為了這個位置,蘇鐵空著碗不站起來去倒茶,要武也不去抓盤子裏的炒米吃。
蒙古包中的聚會達到了高潮,涼颼颼的空氣中洋溢著笑聲、說話聲、口琴聲、歌聲,還有人們喝奶茶的聲音。蒙古包裏散發著炒米濃烈的香味,間或一陣清風吹來,包裏的蠟燭光一閃一閃的,顯得影影綽綽。
鍾偉明坐在蒙古包最後麵,陰影遮住了他的麵孔,誰也看不到他的臉,可是這絲毫不能減弱他的興趣,他一支又一支吹著人們熟悉的曲子,把這些年來的不幸和痛苦忘得一幹二淨。
蒙古包外是翠綠的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晚風習習;蒙古包內昏暗的燭光下是沒有饑餓、沒有敵意、沒有派別的知青戰友;還有比這更美好、更溫馨、更富有詩情畫意的地方嗎?
11
按照大隊領導班子的安排,知青們馬上就要各奔東西,去體驗蒙古包的生活,最直接的去接受貧下中牧的再教育。
淳樸善良、熱情好客的蒙古族牧民,當然都是些出身好的貧下中牧,懷著好奇而又多少有點自豪的心情,歡天喜地笑逐顏開,像過年一樣,穿戴整齊,從四麵八方趕著牛車,牽著鞍馬,來迎接分配到自家的知識青年。
一位麵龐黝黑,長得高大強壯的蒙古族大漢,從牛車上跳下來,他顧不得卸下套車的牛,隻是胡亂將牛韁繩係在牛車稱子上,步子輕巧地走進知青蒙古包,他笑著與端坐在蒙古包正中的書記撒木打招呼:“毛主席萬歲!”不等撒木答話,他著急地問:“達勒嘎(領導或是頭兒的意思),我拉誰?誰上我們家?”
書記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回答說:“萬歲萬歲,鍾偉明,那個高個子小夥子。”
蒙古大漢直奔鍾偉明,用甕聲甕氣的蒙話問:“你是鍾偉明嗎?咱們走吧!”
鍾偉明打量著來人,剛剛說了一個走字,大漢伸出粗糙的大手,像拎隻小雞子一樣,把他身邊的行李用胳膊輕輕一夾,彎腰走出蒙古包。他把行李往牛車上一扔,不等後麵緊跟來的鍾偉明坐穩,趕起牛車就走。
“何底那思太?(你多大了?)”大漢用蒙古話問。
鍾偉明一點也聽不懂他問的是什麽意思,不解地搖了搖頭。
大漢笑了笑,不再說話。
鍾偉明坐在慢慢嘰嘰、吱吱咯咯的牛車上既覺好笑又覺不過癮,想說話聊天又說不通,倍感無聊。突然,背後一聲大喊,一輛坐著一位女知識青年的牛車呼嘯著擦身而過。趕車人是位稍年長些的黑臉牧民,他對落在身後的大漢高聲吼著:“無尼爾!趕起來呀,咱們賽一場!”說罷,哈哈大笑。
肆無忌憚的笑聲、喊叫聲驚破了沉溺在困倦中的草原,就連老牛的腳步也加快了,更起勁了,輕捷地捯騰著四條腿,吐著舌頭,呼煽呼煽地喘著粗氣。
笑聲激怒了無尼爾,一聲吆喝,一皮鞭打在老黃牛身上,牛車猛地向前一躥,飛奔起來。鞭子往牛背上劈劈啪啪地抽去,車輪的轔轔聲更響了,速度快了起來。
牛車的輪子是用帶弧度的樺木嚴絲合縫鑲嵌在一起,車轅是兩根又直又長的樺木杆,中間用堅硬的蔡木作橫梁,將整個車身穿插起來,既堅固耐用又十分好看,一頭肥胖的大黃牛正在車轅內伸著脖子向前快步如飛。
跑了一陣子,兩輛牛車慢了下來,喂得膘肥體壯的大公牛有節奏地慢騰騰地向前走著。鍾偉明的注意力從自己坐著的牛車又到了另一輛牛車,這時才看清,坐在另一輛牛車上的是來自北京另一所中學,一路上愛唱、愛跳、出盡風頭的女知青秦書怡。
書怡坐在牛車上,高興得解下係在頭上的紅沙巾,連連搖動招呼,開心地欣賞著這場別開生麵的牛車大賽。
兩輛牛車越走越慢,兩頭牛喘著粗氣,嘴裏的口水從它們伸出的舌頭一直拖到土路上。老牛懶洋洋地搖晃著尾巴,趕開嗡嗡叫的蠅子,兩個老牧民吆喝著牲畜,在一個叉道分手了。
12
鍾偉明的新家是草原上一戶普通而又典型的牧民——貧下牧民。男主人無尼爾年近四十,出身貧牧,是土生土長的烏珠穆沁人。他身材高大,臉膛黝黑,身上長滿了結實的腱子肉,伸出手像個大莆扇。無尼爾性格內向,在家話不多,再加上一點漢話不會,他也盡量避免與鍾偉明對話。
無尼爾家放養著有六十多頭牛的畜群。放牛在牧區也許是最簡單的活,尤其到了夏、秋天,風調雨順,早晨牛群自己悠閑地出去吃草、喝水,晚上,無尼爾在家附近將牛群圈回。一整天無尼爾無所事事,不是在家喝茶,就是串蒙古包。工分卻不少掙。
貧下牧民享有的特權最多體現在放養的畜群上。有威望有權勢出身好的放牛群;中牧、上中牧隻能放羊群;放馬和駱駝最辛苦,除去貧下牧民,也有極個別表現好的牧主子弟。
無論放什麽畜群掙的工分大同小異,白天十分,夜晚十分,可出的力氣卻有天壤之別。
放羊要一整天跟在羊群的屁股後麵,羊倌們夜裏也不得安閑,下夜的多半是蒙古包的女主人。白天忙了一天,沒有片刻空閑,夜裏還得警醒著,不敢有絲毫怠慢。
放馬最辛苦,早出晚歸,遇到天氣不好,馬群跑遠了,馬倌一走就是上百裏地。放駱駝更是常人難以承受。駱駝跑起來沒邊沒沿,駱駝倌有時要憑經驗騎馬出去十天半個月,才能找回屬於自己大隊的駝群。
放著集體的畜群,有固定的收入,無尼爾家不缺吃,不少穿,可是家裏有四個孩子,掙的錢有限,優越的貧下牧民也並沒因長期放牧富裕起來,除去老婆、孩子,無尼爾家全部財產隻有一頂蒙古包、幾輛修複得整整齊齊、光滑利落的老牛車。
女主人阿擁各日勒與她的丈夫正好相反,人不但長得小巧靈氣,且能說愛道,一邊燒茶做飯,一邊支使幾個孩子,還忙裏偷閑,手嘴並用,不停地教鍾偉明說些蒙古話。
她端起碗作喝茶狀:“切唔。”
鍾偉明連忙鸚鵡學舌般:“切唔。”
她指著勺子、碗、鍋、刀子、筷子連珠炮般教鍾偉明說著,鍾偉明笨拙地學著,不標準的發音,歪曲了的單詞,逗得一家人前仰後合開懷大笑。
主人為歡迎來自北京的高貴客人,特意殺了一隻烏珠穆沁肥尾大綿羊。鍾偉明清早起來喝一頓炒米茶,中午時分再喝一遍,牧民們吃得又香又甜的奶豆腐放進嘴裏咀嚼多少遍,沒滋沒味,如同嚼蠟。下午又是奶茶,雖有小半碗炒米,還是不禁餓,一天下來早已饑腸轆轆。看著無尼爾一家人用手握著大塊的羊肉,用鋒利的蒙古刀削下來塞進嘴裏,或將足有臉盆大的肥羊尾削下一大塊,就著用羊血、蕎麵灌成的血腸,大口大口吃下去的香甜滋味,真令人垂涎欲滴。
鍾偉明照貓畫虎地吃起來,覺得羊肉又硬又淡,放進嘴裏嚼也嚼不爛,咽也咽不下,真是活受罪。拿起煮熟的羊腸吃幾口,還覺爛和一些。於是揀起一個如荷包形狀的灌腸,用刀削成薄片,一點點吃起來。吃到最後,卻有一段長長的細腸子,未曾灌血,癟癟的纏繞在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上。鍾偉明怎知其中的奧秘,把細腸子一段一段吃了下去。腸子快吃完了,還是最小的男孩兒眼尖,一聲稚嫩的尖叫:“大哥哥,你怎麽把那截腸子也吃下去了?那裏麵可有屎!”
一家人再看時,笑得前仰後合。原來那段小腸是灌腸的終端,腸內的糞便並不清洗出去,為圖省事,纏巴纏巴繞在木棍上了事。這段腸子並不能吃,鍾偉明初來乍到,不明其中就裏,已經吞咽下不少又苦又澀帶屎帶尿的羊腸。
晚上睡在蒙古包裏,蓋上自己帶來的厚厚的棉被,感覺身下有些發潮。出來大小便,實在是件令人尷尬的事情。空曠的草原,沒遮沒攔,要解手,隻得學著老牧民的樣兒,身上披件蒙古袍,蹲下後,把又長又寬的蒙古袍的前襟後擺緊緊圍在身體四周,權當廁所。每個蒙古包都喂養著三五條凶猛異常的看家狗,隻要有生人走出蒙古包,便會撲上去,圍住生人不斷地狂吠。主人稍有不留意,身高體壯的牧羊犬就會將客人撕咬得屁滾尿流。
白天,阿爸、阿媽將蒙古包的圍氈全都掀上去,蒙古包八麵通風,空氣涼爽新鮮,躺在裏麵往外張望,草原、蒙古包、羊群、牛群盡收眼底。
四個小男孩整日圍著北京來的小哥哥,話說不通,唱也唱不懂,白天的時光不好打發,於是鍾偉明拿出從北京帶來的竹笛,就吹了一曲家喻戶曉的《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悠揚的笛聲飛出蒙古包,在空曠的原野上隨風飄蕩,幾個小男孩高興地隨著笛聲一遍又一遍大聲歡唱。
13
聲韻婉轉,似能銷魂醉魄的笛聲也傳到了不遠處的另一位牧民家。途中對鍾偉明不屑一顧的秦書怡,此時覺得那笛聲竟如此美妙動人,如此悅耳動聽,她連忙讓自己家的小妹妹領路,順著笛聲找到鍾偉明的蒙古包。
阿媽看緊了狗,領著書怡往裏走,在打開蒙古包門的一刹那停住了。
書怡倚門佇望,覺得那男生長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然不敢說英俊瀟灑,卻也有動人之處。
書怡遠沒有阿媽的虔誠,連毛主席萬歲也忘了喊,直截了當地問:“你就是鍾偉明吧?”
不等回答,又接連說道:“我們早較量過。”
偉明怔怔地看著書怡,如墮五裏霧中。
書怡眉飛色舞,腦袋一歪,“在牛車上,你忘啦?”看著鍾偉明的呆傻樣,自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知識青年們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天了,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偉明與書怡卻從來沒有說過話。秦書怡接過阿媽遞過來的奶茶,扭過頭悄聲說:“都說這奶茶好喝的不得了,我怎麽覺得又苦又澀,又不禁餓,實在不敢恭維。”
書怡對偉明小聲說著話,額吉盯著他倆,似乎在揣摸他們話的意思,嘴裏不住地用蒙話叨念:“多俊的姑娘,多俊的姑娘呀!”
“孩子,多大了?”
書怡這時也學會了簡單的蒙話,知道在問自己的年齡,連忙用蒙話回答:“十八歲。”
“爸爸媽媽都好嗎?”
“好!”
“爸爸做什麽工作的?”
書怡自豪地回答:“工人!”
坐在一旁的無尼爾記起幾次問過鍾偉明的爸爸是做什麽工作的,他支支吾吾總說不清,大個子阿爸以為鍾偉明聽不懂蒙話,這時突然不知趣地問鍾偉明:“你的爸爸也是工人嗎?”
鍾偉明和秦書怡都聽懂了這句話,偉明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他有生第一次當著一個姑娘的麵撒謊,畢竟不十分理直氣壯,輕聲地點頭回答:“是。”
說了謊話,鍾偉明低下了頭,回避著書怡的眼光,幾乎不敢看她一眼,而他先前還為書怡的到來而感到高興呢。 偉明撫摸著心愛的竹笛,心裏七上八下,仿佛有人故意揭他的傷疤,不好意思再說什麽。
書怡見狀連忙掉轉話題:“你吹的挺好,接著吹呀!”
鍾偉明離開一起來的知識青年們有好幾天了,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孤獨和鬱悶是什麽滋味,此時,他甚至不敢奢望能與蘇鐵、小龍幾個好朋友在一起談天說笑了;隻要能有一個人,一個懂得漢話的人與他聊天、說話,與他麵對麵而坐,聽他說,聽他吹,他就知足了;他早已憋得頭上長出了犄角,縱然一天吹一百支曲子也難消孤獨與寂寞。何況那些拿手的、能展示技巧的笛子獨奏曲更是恨無知音賞。如今有了書怡這個漂亮的聽眾,他巴不得一支支地吹呢。他連忙演奏一曲熱情奔放的笛子獨奏曲《我是一個兵》。
笛聲剛剛作罷,書怡不禁誇獎起來:“你笛子吹得真不錯,雙吐、單吐、滑音掌握得也挺熟練,比我們宣傳隊吹笛子的李爽吹得還好呢。你給我吹一首抒情點的,《深深的海洋》會嗎?”
聽到書怡真切的誇獎,偉明他鄉遇知音,喜歡的連忙拿起笛子吹起了書怡點的歌。一首深沉而略帶傷感的外國歌曲《深深的海洋》。
鍾偉明一邊吹一邊暗自琢磨,書怡不點《萬歲毛主席》什麽的,卻點了這首歌,想不到在空曠的大草原上還有人欣賞這些禁唱的愛情歌曲,真看不出這個活潑漂亮的紅衛兵戰士還頗富浪漫情調呢。不過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吹呀、唱呀,無論什麽歌,在這個廣闊天地裏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聽得懂,不會有人告狀,不會惹事生非。
鍾偉明賣弄地吹了起來,並且避開了眼下最時髦的革命歌曲,一水地吹起了“文革”前風靡一時的外國歌曲,《寶貝》《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接一首。
在人煙稀少的大草原上,鍾偉明竟這樣輕而易舉地遇到了知音。
放下笛子後鍾偉明向書怡虛心討教:“聽說你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我是自己瞎琢磨,停課後沒事幹,學著吹了沒兩年,吹的不好。”
書怡長得水靈俏麗,在“文化大革命”的數年中,她憑借漂亮的臉蛋和與生俱來的藝術才華,再加上難得的工人出身,曾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呆過兩年,對於音樂、舞蹈早已耳聞目睹駕輕就熟,於是不客氣地對如何吹好笛子,如何唱好歌,如何表演等等發表了一通高談闊論。
書怡確是內行,她一眼就看出了鍾偉明吹笛子的水平足以加入到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上台演出了。可是,想起在北京的時候,鍾偉明心裏就充滿了委曲。
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滿懷心事地看著同院裏好些佩戴著紅袖章的同學,三三兩兩結成伴,興高采烈地離開大院,去參加演出。“除了我,人人都走了!”鍾偉明無聊地拿出竹笛,覺得對任何曲目都沒有興趣,一連串地吹起了枯燥的練習曲。隨著他的笛聲,一個小姑娘做賊似的一頭鑽進他的小屋。
外麵的夥伴經過他的窗前都向他揮手致意,他也盡量裝出高興的樣子。大院裏,除了幾個長得特別醜且五音不全的孩子,幾乎每個人都走了,隻有他不能去。
這太不公道了,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歌唱得好,笛子吹得也有了一定水準,隻是因為家庭,他什麽都不能參加。他心裏隱隱作痛,這疼痛慢慢升向喉嚨,並在那裏結成一塊。那個小姑娘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偉明,快幫我幹活來,要不明天來不及交活了。” 母親突然扯著嗓子大聲叫他。
鍾偉明一動不動,假裝沒聽見。
母親知道他在看那些歡天喜地跑出去的孩子,知道他又在心裏埋怨他的父母,埋怨這個家庭了。母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加快了幹活的速度,屋裏屋外,娘兒倆一聲不吭。
14
在人煙稀少的大草原,鍾偉明和秦書怡在各自的蒙古包裏閑得無聊,蒙話又說不了多少,好在兩人相隔不遠,寂寞難耐的年輕人姑且把對方當作了知音,很快熟悉起來。每天喝完早茶,書怡都迫不及待地去到偉明的蒙古包串門,她自己也感覺到,隻要一看見他,她的眼睛裏就會閃出快樂的光芒,嘴唇上就會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每天喝過早茶,鍾偉明都盼著書怡到來;如果進來的不是書怡,她應該來而沒有來,他就會感到悵然若失。
幾天以後,剛剛喝過了早茶,蒙古包外的幾條狗又狂吠了起來,額吉出去看狗,進來的確是書怡,還帶來了她家的妹妹薩仁格日勒。
十三歲的薩仁格日勒穿上了嶄新的蒙古袍,像個大家閨秀端坐在一邊一動不動地喝茶。額吉問一句答一句,額吉不說話了,她又瞪圓了大眼睛,看著書怡與偉明欣喜地說笑。
書怡見小姑娘望著她,想起了什麽似的說:“偉明,薩仁格日勒學會好多漢語歌曲了呢。”
“哦,小孩學東西就是快。”
鍾偉明心想,我們家的這幾個小弟弟還學會不少漢話了呢。
“你說絕不絕,”書怡不等偉明說完搶著說了起來:“這小姑娘真愛學,學什麽一學就會,我前兩天教她唱革命樣板戲,你猜怎麽著?她唱得特棒!”
“啊,會唱樣板戲?”偉明不無驚奇地說。接著他用蒙話對薩仁格日勒說:“唱個革命樣板戲吧,薩仁格日勒,會唱什麽?”
額吉聽懂了這幾句蒙話,知道要讓薩仁格日勒唱歌,她一邊嗬斥在一旁嘰嘰喳喳的幾個小男孩,一邊鼓勵起薩仁格日勒:“佳,薩仁格日勒姐姐要唱歌了,你們幾個別說話了,聽小姐姐唱歌。”
蒙古包裏突然靜了下來,薩仁格日勒放下茶碗,站直了身子,煞有介事地,用李鐵梅的姿勢,標準的普通話唱道:“奶奶,您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字正腔圓,感情充沛,要不是她站在蒙古包裏,身穿蒙古袍,人們會以為這是哪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紅小鬼呢。
“好,真好!”即使額吉聽不懂歌詞,也禁不住為薩仁格日勒鼓起掌來。
“真不錯,真不錯!”鍾偉明也為小姑娘喝彩。
“我們會唱毛主席語錄歌曲,”一個大些的小男孩兒用蒙話說。
“我也會!” “我也會!”幾個小男孩兒不甘示弱,嚷作一團。“我會!我會!”
額吉急忙出來解圍:“別喊了,你們要會就給兩個姐姐唱一個。”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幾個小男孩兒爭先恐後、七嘴八舌、整齊不一地用漢語唱了起來。
孩子們在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先是漢語的毛主席語錄歌曲,後來漢語的唱完了,幾個孩子意猶未盡,薩仁格日勒唱起了蒙文歌曲,幾個小男孩兒隻能跟著瞎哼哼起哄。
在孩子們吵吵嚷嚷的歌聲中,偉明與書怡在一起探討起了蒙古話。書怡問偉明蒙話裏刀子和井的區別;勺子和嫂子的區別;套馬杆和結婚的區別。偉明一一用蒙古話演示,書怡在一邊緊跟著學舌,當她說出刀子的蒙古話時,因為發音不準,變成了一句很難聽的罵人話,引得額吉在一旁大笑。
書怡全神貫注地瞧著、聽著,她不得不承認,偉明的蒙話比她學得好多了。
一陣微風夾著野草、野花的香味從掀起的蒙古包一角吹了進來,書怡從蒙古包縫隙裏往外瞭望,蒙古包後麵是一片開闊的草原,不遠處隔著沼澤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蘆葦。葦塘前的小河微波蕩漾,幾隻水鳥在水上隨波逐流。陽光傾泄在水裏,書怡眯縫起眼,看到了光怪陸離的顏色:水是藍的,天是青的,蘆葦是黃的,草是綠的,花兒是紅的,遠處的羊群是白的。
啊,多美啊!書怡在地毯上伸了伸腿。
空氣多甜蜜,半躺半臥在地毯上多舒服!
書怡被偉明的笛聲和談話陶醉了,草原、河流、葦塘、羊群、蒙古包,在她心中都變成了音樂,還有這個英俊的小夥子。她覺得來到草原真是不虛此行,和北京的那些打打殺殺相比,這裏簡直是個極樂世界。
“切唔。”額吉又遞上了奶茶。不知不覺,下午茶都要喝了。
書怡覺得這一天過得真快。喝過炒米茶,兩人聊起了音樂,談起了蒙古包,談起了離開北京的種種感受。在書怡眼中,這位高高瘦瘦、孱弱靦腆、臉色蒼白的男青年,變得格外可愛起來。
一周的插包生活就要結束了,鍾偉明不但學會了如何住蒙古包,如何應付吃、喝、拉、撒、睡,學會了簡單實用的幾句蒙話,還結識了活潑可愛的女知青秦書怡。
15
北京來的小青年們很快熟悉了草原上的生活:喝兌了奶的磚茶,吃大塊的手扒羊肉,騎馴敖不桀的烈馬,用牛糞燒茶煮飯,睡在潮濕陰冷的蒙古包地上,與牧民們說蒙古話,一起唱蒙文歌。
這些首都來的知識青年與廣大的貧下牧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生活在一起,雖然隻短短的幾天時間,他們認為已經脫胎換骨,成為革命的主力軍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抓革命、促生產”,可這些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從沒幹過任何力氣活,稚嫩的娃娃們能幹些什麽呢?讓他們去放牧,這絕非一日之功,恐怕不行;幹些抬土抹牆的重活,初來乍到,於情理上似乎也說不過去;他們剛來,還被人們視為尊貴的客人。老隊長其木德和老支書撒木萬般無奈,隻得輪流領著知青們到秋季草場堆堆草,裝裝車,幹一些簡單而輕快的活計。
在敖包山東南麵平坦的草甸子上,牧草長得格外茂盛稠密。站在草地上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馬平川,一直延伸到天際,微風吹拂著草地,一輪一輪的波紋,整個草原好似都在輕歌曼舞,美不勝收。
兩台馬拉打草機在兩位牧主子弟的操縱下一刻不停地滾動著,長得又高又粗的青草在大推子似的打草機的剪推下,一排排倒下去,草香彌漫了整個世界。
牧主猶如地主。知青們以為這兩個出身不好的牧主子弟是在接受勞動改造,隻有知情的牧人們心裏明白,他們倆可是全大隊最有文化、最富經驗、最有技術、最聰明能幹的牧民。
騎慣了馬、坐慣了牛車、馬車的牧民誰能擺弄得了這個機械玩意兒,機器壞了要修,刀片鈍了要磨,馬累了要吃草,隻有這兩個人一點不知道疲倦,不停地吆喝著馬兒快走。打草機在他們的駕馭下,一來一往把草割倒了一大片。
一群穿著蒙古袍的知青男女快樂地高聲談笑著,散布在嫩綠的草地上,他們手裏拿著鋼叉,很快將鬆散的青草堆成一個個又寬又高又鬆軟的草垛。
碧綠的原野上人顯得十分渺小,遠處河邊有幾頭正在吃草的母牛,一頭犍牛拉著沉重的水車蹣跚而過。
這時,駕車技術高超的大車把式希日布和道尼德趕著各自的大馬車來了。大車在收割過的草地上轆轆滾過。希日布和道尼德趕著馬車,他們忘記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個微笑著,一個歡快地哼著歌。
道尼德大車的轅馬是一匹黑得油亮油亮的黑駿馬,拉幫套的是三匹同樣高大同樣壯實的棗紅馬;希日布的車套著四匹又肥又壯的大白馬,每匹馬的鬃毛剪得平整劃一,馬肥得屁股上顯出了一道溝,渾身上下通體潔白,精神抖擻。一匹匹強壯無比的高頭大馬,在兩個如同藝術家般車老板的指揮下,邁著細碎的舞步,向左向右,向前向後,不差分毫地來到一堆堆草垛旁。
知青們揮舞手中的鋼叉,將一堆堆青草挑上馬車,兩個車老板站在大車上,一手拿鞭杆,一手拿鋼叉,忙亂地把小青年們胡亂拋上來的青草用鋼叉接受、鋪平,再用腳踏實,碼放整齊。草車越來越高,越往上越寬,青草把轅馬的身子埋沒了,隻露出了一個長長的腦袋。知青們堆起的小草垛一個個消失了,變成了方方正正的草車。
草場的邊緣,牧民婦女們趕著連成一串的牛車,男人們騎馬扛著草叉,來到草堆中間,也在不停地裝車、捆車。
“你們瞧,奧日娜來了,那是奧日娜!”一個小青年高聲對別人說。
蒙古族姑娘奧日娜騎著她家的大青馬一路小跑著過來,隻一小會兒功夫,她的馬和馬上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下了馬,給馬戴上馬絆,奧日娜背對著這邊裝車,年輕的牧民小夥子們從她身後那優美的身段和揮舞著草叉的婀娜樣子也認出了她。
奧日娜的到來,四周仿佛驀地飄溢出一股甜滋滋的清新的奶香,她身上多像帶有新割的幹草的芳香,使正個草場濃香四溢。
在大草原上,在白音塔拉,隻要奧日娜出現,就要引起一陣騷動。牧民小夥子們的激動惹得知識青年們也禁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草原上到處呈現出一派歡樂迷人的景色,陣陣微風,清澈的空氣,秋草長勢喜人,草株一顆挨一顆,草粒飽滿,草浪起伏,割倒了的綠草宛若一層綠色的地毯躺在秋日的大地上,整個草原彌漫著醉人的濃香。
草車裝好了,大車把式歡快地揮動鞭杆,“得,駕,喔喔!”大車老板用震耳的低沉的聲音吆喝著馬,隨著一聲聲吆喝,草車慢慢啟動,草車頂上傳來了車把式希日布嘶啞著嗓子不知疲倦的歌聲。
令知識青年們感到奇怪的是,大車把式扯著粗野的嗓子高聲吼著,粗獷的歌聲傳遍了整個草原,不是蒙古長調,也不是草原情歌。
“毛主席著作像太陽,字字句句閃金光,照得戰士心裏亮,工作學習有方向,照得戰士心裏亮,工作學習有方向......”
草原上盡是歡笑和呼叫聲,拖著長腔的歌聲、馬嘶聲和金屬馬鐙的撞擊聲。拉著草車的馬吃力地弓起身子,車輪磨得鐵軸吱扭吱扭響,草車一輛跟一輛,鄰近車上的人也加入了希日布的合唱。
草原小路上車聲轔轔,從遠處跑來的牧民顧不得大汗淋漓的馬匹喘著粗氣,迅速跑到一輛輛草車前,忙碌起來。
“真是割草的好季節,草幹透了,如果不下雨,再有幾天就差不多了。”臉龐曬得黝黑個頭高大的老隊長其木德說。
“是呀,是呀,天氣好就多打幾車草,誰知道今年冬天雪大不大,這些年輕人幹得挺賣力,他們對我說了好幾次,都要求放牧,你說他們放牧行不行呀?”支書撒木說。
汗流如洗的馬在割過的草地裏小步跑著,“毛主席萬歲!達勒嘎!”幾個騎馬的牧民路過這裏向書記、隊長問好。
“萬歲萬歲!”兩人一邊應付人們的問候一邊繼續聊天。
“這些年輕人騎馬學得挺快,就怕吃不了苦。”
“我看有幾個幹活真不錯,蒙話學得也快,咱們大隊缺醫生,還要物色一個大夫。”
“是,公社開會說過,要全公社統一培訓幾個大夫呢!”
“唉,如果能挑出兩個能當醫生的才是正事,我們這裏不缺牧馬人,就缺有文化有技術的醫生呀。”
支書撒木用馬韁繩抽打著自己那匹壯實的走馬,不斷扭頭看著來來往往的騎馬人。
老隊長其木德下馬盤腿坐在草地上,遞給支書一支煙,兩人繼續攀談起來。
“不知這些孩子能不能住長?”
“誰知道呢?聽說旗長也給打倒了,你我還不知命長不長呢,過一天算一天吧。”
“我就不信,從合作化以來咱們兩個就當大隊的幹部,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不能不說理,說打倒就打倒吧?”
“唉,誰知道呢?劉少奇、烏蘭夫,哪個不比咱們官大,大隊幹部算個什麽,聽天由命吧!”
“說是什麽內人黨,你知道嗎?”
“誰知道呢!我就知道當初參加的共產黨,怎麽又變了內人黨了?”
其木德手裏捧著的煙卷抽完了,他先用唾沫淹滅煙頭的火星,然後不放心地使勁把煙頭摁進泥土裏。他抬起古銅色、長著高高顴骨的臉,向遠處草原望去,眼睛裏是從來沒有過的迷茫。他輕聲地“唉”了一聲,支書心領神會,也不再說話。
兩人身上穿的是抄牧主分來的綢緞蒙古袍;懷裏揣著德國蔡斯望遠鏡,也是抄牧主的戰利品;小到翡翠嘴銀煙袋鍋,大到潔白的蒙古包和包裏鋪的波斯地毯,馬身上韝的亮閃閃的銀鞍子,都是“文革”給他們帶來的好處。
“唉,”書記撒木從懷裏掏出漂亮的煙袋鍋,用肥厚的手掌把玩著晶瑩剔透的翡翠嘴,愛不釋手,他忽然也歎了口氣。
大車走了,馬拉打草機也停下來喘息,知青們坐下來休息,欣賞著人聲鼎沸的草原,不知誰說了一句什麽,女知青們彎腰捧腹哈哈大笑不止,她們的臉上洋溢著濃鬱的青春氣息。
人們躺在鬆軟的草堆旁,聞著幹草的清香,傾聽著希日布的歌聲漸漸遠去。仰望天空,凝視著藍天上那奇異的朵朵白雲,遠眺金波如染的草地,山坡上抓秋膘的羊群在牧人的眼皮下,頭也不抬,大口大口咀嚼著秋草,慢慢地蠕動著。憨態可掬的旱獺在山丘的洞穴裏鑽出來,竄來竄去,聽到動靜站直了身子,警惕地注視著草甸子。
知青們都禁不住發自內心地讚美起來:“多美呀草原,烏珠穆沁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