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是人生重要驛站,體麵的婚禮,西服革履,一襲婚紗,是一對新人最幸福靚麗的時刻。草原上的婚禮別具一格,草地上並排紮上幾座蒙古包,殺牛宰羊,大宴賓客,美酒奶茶手把肉,大快朵頤,一醉方休,蒙古包裏男男女女徹夜歌唱,蜿蜒曲折的長調唱得額吉傷心落淚。雙方賓客騎著高頭大馬,簇擁著新娘新郞,鮮豔的蒙古袍精彩紛呈,賽馬一觸即發,迎親的和送親的定要分個高下。婚禮就是盛大的節日,牧區與農區截然不同,娘家非但不要彩禮錢,恨不得把多半個家陪嫁過去。
基督徒的婚禮莊嚴而肅穆,麵對上帝耶穌和眾多親朋好友,婚誓的每段話發人深省,刻骨銘心:“......無論疾病或健康,貧窮或富裕,你都願意愛她、保護她嗎......”
電視連續劇《靈與肉》裏貧窮落魄的男主人公許靈均,因湊不齊100塊錢,錯失一段好姻緣,四川姑娘秀芝為了一口飯,不遠萬裏逃荒至偏僻的祁連山,心直口快的姑娘不小心泄露了那個時代的秘密:四川餓死了好多人!牧馬人的羅曼史勾起了我的回憶,我插隊到內蒙牧區,生活了22年,雖沒放過馬,但在大隊的11年裏,天天顛簸在馬背上,可謂是貨真價實的“牧馬人”,無巧不成書,同樣貧窮落魄的我,娶到的農村媳婦也叫秀芝。
在西烏旗白音華公社插隊數年後,我先後把轟回四川老家的母親和弟弟妹妹接到了草原安家落戶。我們擠在大隊部學校一間廢棄的土房裏,牧區不論大人小孩,每人每月20斤糧食定量,牧民有喝茶的習慣,佐以奶食肉食,晚上才吃一頓飯,孩子多往往吃不完定量,我求助牧民,他們毫不猶豫地拿來糧本,讓買他們的糧食定額。有足夠的糧食,能吃飽飯,解除了一大家人在四川老家永遠不夠吃的後顧之憂,隔著五裏地,經常有連隊的兵團戰士來串門,母親終於有底氣恢複她一貫熱情好客的傳統,毫無顧忌地為大家燒茶做飯,星期天我家小土屋裏充滿歡聲笑語,姑娘們說夠了笑夠了,吃飽喝足返回連隊。
母親背後誇這個姑娘賢惠,那個姑娘清秀,卻不敢有非分之想。當時找對象的標準十分簡單,出身好,人老實,知青和兵團戰士外加一條:有希望返城。每個家庭都不富裕,貧富懸殊不大,也就沒人斤斤計較錢的多寡。我一個反革命狗崽子,不能上工農兵大學,不能分配工作,誰願意在農村牧區一輩子!
有一年我們大隊劃到了四十四團,經常到罕烏拉團部衛生院開會、買藥,藥房有個梳著長辨子的赤峰姑娘,她讓我進藥房隨便挑挑揀揀,圍著我有說有笑,有時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年輕人不自覺流露出的愛意讓人心領神會。難得有人欣賞我,但貧窮束縛了想像力,家庭出身這個緊箍咒窒息了愛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幾十年後把這段經曆寫在了一部小說裏。
瘦骨伶仃,每天騎著馬,背著藥箱,在大草原上走啊走,狂風暴雪,日出日落,永無盡頭。
年底召開社員代表大會,除了冠冕堂皇的總結報告,主要是評工分。放羊最高,白天黑夜20分;放牛略少;放馬一天10分,冬天下夜加10分;會計出納保管員一天9天;赤腳醫生也是9分。知青走的隻剩下一兩個,我不知代表知青還是代表外來戶,年年讓我出席大會。一次快討論完了,我出去解手,回來不多一會兒會議結束了,我奇怪怎麽沒評赤腳醫生分值,會計額登白依拉偷偷笑說,你出去的瞬間,評了赤腳醫生的分,今年是7分。
父親作為反革命分子一個人留在四川大山裏改造,幾個子女為他一人積攢糧票好辦多了,父親來信開始為我的婚事著急,說實在不行他在四川想想辦法。母親和妹妹也不斷聊起四川老家哪個姑娘長的好,哪個姑娘能幹,還說有一家姑娘在他們走時就想跟著一起來內蒙。四川實在太遠,走一趟來回起碼一個多月,我們掏不出幾百元路費,即使有四川老家的姑娘願意過來也沒辦法。
為我當紅娘的遲廣印大叔是比“郭諞子”還要“諞子”的大車老板,他是外來戶裏為數不多的漢人,有大大小小六七個孩子,生活十分窘迫。七八家外來戶一律以幹零活為生,主要特征就是家家住土房,喝不上奶茶,遲廣印家的磚茶水寡淡無味,孩子身上打滿了補丁。自從趕上大車,老遲大叔不辭辛苦,壩前壩後,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雖然窮,依仗著能吹會哨,總能偷著摸著搞點投機倒把,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在草原上難得有漢人家,南來北往的壩前農民路過這裏都到他家打尖吃飯(住宿),毛驢車上拉著蔬菜沙果,就送他家點果菜,販煙草的送幾片煙葉,實在沒的送給他家挖幾碗炒麵,窮人誰也不笑話誰。浩爾圖公社有個財大氣粗的包工頭趙連庭,每次到他家盤腿上炕,喝著白酒哨牛逼。一次趙連庭酒酣耳熱,說我們營子有個姑娘二十多了,想找個壩後的,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素來與我沒有什麽交往的遲廣印當即答應:有啊!我們大隊有個北京知青,正好沒對象......
我們大隊號稱在西烏旗首屈一指,牲畜數徘徊在2萬左右,人口將近500,牧主富牧子弟幾乎都幹零活,讓個別老實巴交的小夥子放馬,那也是最辛苦,工分掙的最少。外來戶的活計時有時無,都不富裕。壩前農民視草原如天堂,有油有肉有奶食,主要吃商品糧,旱澇保收,不受大累,都向往草原的生活。
趙連庭在壩前壩後大名鼎鼎,他出身地主,但天生膽大妄為頭腦靈活,年年組織村裏的農民來壩後搞副業。公社革委會罰他,他變本加利屢教不改,看到兵團大卡車一輛輛停在他家門口,解放軍首長與他稱兄道弟,吃飯喝酒,他家油肉不斷,哪個幹部不眼紅心熱,村幹部有求於他,大都睜隻眼閉隻眼。
那年趙連庭組織村裏人在四十三團燒石灰,自從知道了我的名姓,他們到處打聽我的信息。團裏幹部經常下大隊,很多都認識,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不論蒙族幹部還是漢族幹部,不論打了噶(官)還是普通百姓,沒有一個人說我的壞話。遲廣印騎著大車馬領我去團部石灰窯,一個叼著旱煙袋,穿著破衣服,身上滿是石灰的老農跟我聊家常,幾個老農轉悠著觀察,我也不知誰是誰,據說未來的老丈人心裏早有了小九九。
我和遲大叔騎馬二百多裏,到姑娘家換盅(定婚),我囊中羞澀,隻在一個筆記本裏夾了5塊錢。後來聽說這個秀芝姑娘在村裏可是身價最高的主,剛剛退掉了幾千的彩禮錢,鐵了心要跟壩後的這個窮知青。
婚禮選在第二年五月,按照習俗,老遲大叔趕著馬車,我弟弟妹妹跟著去接親。可以想像老遲大叔唾沫橫飛,怎樣忽悠人家,又怎樣嘬癟子。他走時把我家兩套新婚被褥裝上馬車,說農村有這個習慣,接上新媳婦再拉回來。那可是這個家徒四壁的土房裏唯一光鮮的擺設,緞子被麵是二姐專門從北京寄來的一龍一鳳,母親一片一片絮上棉花,一針一線縫製而成。
接親大馬車到了女方家,不要說成百上千的彩禮錢,一件新衣也沒有,老遲大叔急中生智,送上兩套嶄新的行李,算是男方孝順老人的禮物。
弟弟去時帶了一桶散白酒,女方用來招待客人,可以想見財迷了一輩子的老丈杆子怎樣肝疼,姑娘嫁人,沒收到任何錢財,這在農村幾乎是不可能的。
接親車在罕烏拉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早來到了興安隊岔路口,鄰居北京知青李連生當仁不讓,騎著高頭大馬充當伴郞,我們與馬車會合後先到公社領結婚證書。公社秘書巴圖敖氣一早回烏蘭托克隊辦事,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大隊人馬在長壽、高娃家歇息。長壽、高娃中專畢業,專職獸醫,國家幹部,算是高級知識青年,這二位蒙漢兼通,善良正直,惺惺相惜,我們一直聊的來,是多年的好朋友,眾人在他家喝茶吃飯,過午,巴圖敖氣姍姍來遲,他一邊笑著解釋對不起我回家辦了點事,一邊用蒙文為我們開了一紙結婚證。
1975年牧民逐漸恢複了舊時的禮節,婚禮盡可以搭上幾個蒙古包,殺牛宰羊大操大辦。大隊幾家外來戶都來隨份子,連隊的兵團戰士也來賀喜,李連生家擺上一桌專門招待兵團戰士,他們嚷嚷謔謔起哄架秧子,親一個,唱一個,來一個,給暗淡的婚禮增色不少。有一年走場,我在牧民格立格家(知青王增義下包的家)住過一冬,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特意送上幾尺藍綢子,一個人端坐在炕中間,也不說話,也不吃菜,從頭喝到尾,酩酊大醉。大隊領導班子開會,幾位領導聽說特意趕來祝賀。書記隊長主任等人盤腿上炕,每人象征性地喝上一小杯,掏出一塊錢隨禮,起身告辭。
老遲大叔家騰出一間房,光棍漢老楊頭騰出自己的房,安排送親的親戚及我家人,夜深了,客人們都走了,屋裏隻剩下格立格醉的不省人事,我端茶倒水,不知所措,霍瘸子走了進來。他一邊吃力地抬起瘸腿上炕,一邊說你去吧,我來照顧他。
霍瘸子是外來蒙族人,有不少孩子,一家人破衣爛衫,屋裏臭氣熏天,髒的下不去腳,連隊的梁醫助戲稱他家是衛生部長,一個殘疾人養活一大家子,艱辛可想而知。霍瘸子可能有文化,經常出口成章,大家最愛聽他的黃段子,三十什麽甜如蜜,四十五十怎樣怎樣,光棍漢老楊的小屋是我們的娛樂天堂,每天夜裏點上昏暗的柴油燈,(買不起煤油,我們外來戶都偷著找拖拉機師傅要柴油點燈)油煙把每個人的鼻孔熏的毬黑,無非老八、老九、老嘎達、霍瘸子、老楊、李連生我們幾個,一付撲克打到天亮。有一次,幾個人高談闊論,煮酒論英雄,霍瘸子語出驚人:我看冷大夫有諸葛亮的智慧,將來必有出息!我並沒有什麽驚喜,窮的掉渣,出身不好,67屆初中生66年就開始文革,回不了北京,娶不上媳婦,胸無大誌,腹無良謀,霍瘸子一語石破天驚,眾人一笑了之。
洞房設在屋後另一間更小的土房裏,一盤火炕,炕上擺著借來的大躺櫃,給空空蕩蕩的小屋增色不少,牆壁、頂棚新糊了報紙,秀芝的陪嫁裏有一套新行李,讓我喜出望外,否則新婚之夜隻有68年從北京帶來的一套舊被褥。第二次見麵,履行完古老而原始的結婚手續,兩個陌生人就是一家子了,四十多年恍然如夢,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一紙蒙文結婚證見證了我們的婚姻,五十年了,老霍大叔,我是否讓您失望?
2018、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