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一章
1
一九七四年夏天,一個炎熱的日子,鍾偉明、陳文生隨同孫滿福裝得滿滿的一大馬車羊毛,一起到公社買糧食。大馬車駛進供銷社大院,停靠在供銷社收購站門前。孫滿福懶洋洋地卸下套車的四匹馬,卸鞍解轡,慢騰騰地牽到井沿上飲了飲出汗的瘦馬,然後將這些牲口拴在屋簷下陰涼地。
臉上長滿雀斑的保管員,嘎日布的兒子郝必薩哈拉圖,大車的顛簸和幾個小時的困頓,弄得他昏頭昏腦,一路上打著盹,大車剛一停下來,他一溜煙跑進飯館喝酒。
孫滿福慢條斯理地經營著牲口,眼見保管員拐進飯館門口,他動作突然變得麻利起來。
他慌裏慌張胡亂將馬拴好,飛快跑回大車邊,從裝著羊毛的大麻袋底下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空麻袋,跳上馬車,一邊不安地四下瞭望,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往麻袋裏裝羊毛。
陳文生也不甘示弱,手拿空袋子,爬上馬車,站在孫滿福身邊,隻一小會兒功夫,兩人各自裝滿了鼓鼓一大麻袋羊毛。
陳文生裝著羊毛口中念念有詞:“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這多合適,賣給供銷社轉眼幾十塊到手了。”
言外之意,鍾偉明你個大傻瓜,大隊的羊毛又沒數,不裝白不裝。
鍾偉明站在房簷下陰涼處乘涼,又饑又渴,摸了摸自己懷裏從大隊會計那裏借來的二十元買糧食的錢,聽著陳文生的風涼話,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心中暗想:“我連下館子吃頓肉餅的錢都沒有,何必自視清高,下次是不是也帶上條麻袋,偷著裝點羊毛賣錢?”
想歸想,說歸說,盡管早淪落到捉襟見肘的地步,這種偷雞摸狗的事鍾偉明怎麽也作不出來。
“偉明,你沒帶空麻袋吧?你要不要?”孫滿福拐彎抹角地問。
“不要。”
陳文生和孫滿福的羊毛袋子人不知鬼不覺不一會兒就裝滿了,兩人趁保管員還沒回來,趕快拎到供銷社收購站約了斤,開了票。
鈔票這東西什麽時候都是落袋為安。
正當陳文生與孫滿福渾身粘滿了羊毛,夾著空麻袋興高采烈地走向大車的時候,幾個身穿淺黃色軍服的兵團戰士圍攏了過來。
“哥們兒,裝點羊毛,鬧倆零花錢!”
話音未落幾個大個子戰士眾目睽睽之下如入無人之境,每人手裏拿個大麻袋,輕鬆地扒著煞車繩爬上了大車。
陳文生與孫滿福被從天而降的災禍嚇傻了,站在高高的羊毛車旁目瞪口呆,眼瞧著一個個身強體壯人高馬大的兵團戰士爬上馬車。
“這種羊毛不值錢,翻翻底下看有沒有改良羊毛。”一個戰士高聲說。
“都是這破玩意,別裝雜的,光挑一水白的還稍微貴點。”一個戰士顯然是內行,對大家說。
“行了行了,白得的還不知足,天天要有羊毛車還不天天過年呀?”一個戰士幸災樂禍地說。
看著兵團戰士大白天的明火執仗,蹲在屋簷下陰涼地裏的鍾偉明呼地站了起來,來不及多想,開口問:“你們哪個連隊的?要幹什麽?”
半路上殺出個膽敢打抱不平的程咬金,令這些往日驕橫霸道的兵團戰士們大惑不解。
時下窮圖末路的兵團已經快要解散,無論士兵還是軍官人心渙散,有的人瘋狂地追求女人;有些人拚命喝酒;當官的挖空心思帶走團隊的物資,大發國難財;當兵的撈不著值錢的東西,開始搶掠平民。
無政府主義像吞沒一切的野火一樣蔓延開來。
有門路的戰士回城,回不去的交了朋友的開始同居。沒著沒落的戰士把一腔怨恨全都發泄在當地的老百姓身上。
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到羊群“借”羊;大白天去拿蒙古包的奶豆腐嚐鮮;沒有做飯取暖的柴火,就拆下連隊的房屋門窗。
四十三團的搶四十四團的,四十四團搶四十一團的,無惡不作,愈演愈烈。
膽小的牧民們解放以前見過土匪劫道尚且偷偷摸摸躲躲閃閃,哪見過如此這般明火執仗的戰士。兵團的頭頭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害怕在兵團行將滅亡之時慘遭報複,做了兵團祭品。所有的人,不論幹部還是群眾,不論蒙古人還是漢人,對待這些無法無天的年輕人,一個個呆若木雞,敢怒不敢言。
“真有不怕死的!怎麽著?哥們,你算幹嗎地!”一個操著天津口音的大個子傲慢地衝著鍾偉明低聲恐嚇著。
供銷社的大院裏頓時亂了套,活像捅了馬蜂窩。
“幹嗎!這是我們大隊的羊毛,你們不能裝,都給我下來!”
操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身穿破舊的蒙古袍,骨瘦如柴的鍾偉明詞嚴曆色,他抬著頭,露出一副儼然不可侵犯的表情。他那表情出自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出自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就越加顯得可怕了。
鍾偉明麵對幾個又高又壯的兵團戰士毫不畏縮,瞪圓雙眼與幾個戰士對峙著。那表情猶如猛獸被困,已經沒有退路了,打就打,死就死,無所謂。
孫滿福在一旁嚇得魂不附體,麵無人色,嘴唇發青。
這是鍾偉明嗎?與平時的忍辱負重、忍氣吞聲的他判若兩人。他想張口勸偉明幾句,或給兵團的戰士們一個台階下,可是自己無論如何說不出話,邁不開步。
受到鍾偉明的感染,陳文生的野性也慢慢地滋生了出來,他從懷裏掏出隨身攜帶的明晃晃鋒利無比的蒙古刀,將刀拔出鞘,緊緊地攥在手裏。聞訊趕來的幾個膀大腰圓的牧民老鄉雖然不說話,卻一個個圍攏在鍾偉明的四周,力量對比無疑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兵團戰士崩潰了。
從沒遇到過對手的兵團戰士們一個個灰溜溜地爬下大車,他們一邊往外走一邊不甘示弱地高聲警告鍾偉明:“你等著!別讓我們再碰到你!”
天不怕地不怕素以打架為生的陳文生這時也是心悅誠服,想不到表麵文質彬彬的偉明敢與草原上的霸王們真刀真槍的幹,實在讓人刮目相看。
站得遠遠的公社書記,小個子色楞和大個子武裝部長白依拉,對這些凶神惡煞般的兵團戰士早就敬而遠之,他們想,兵團的首長們都睜隻眼閉隻眼的,任他們胡作非為了,我們犯不上將身家性命都搭上。
剛才這一幕色楞書記和白依拉全都看在眼裏,對這個瘦弱的北京年輕人油然而生敬意。對於鍾偉明其人其事,他們早有耳聞,今日得以親眼看到為保護集體財產,那麽多圍觀的人,無論五大三粗的牧民,還是公社、大隊的幹部,哪一個都比鍾偉明魁梧壯實,卻都敢怒不敢言,隻有鍾偉明這個人,甘願冒險,以死相拚。
二人見兵團戰士走遠了,慢慢踱到大車邊,白依拉激動地招呼:“鍾偉明,好樣的!”他衝鍾偉明豎起了大拇指。“你過來,有個事正要找你。”
鍾偉明、陳文生走到近前,互相問了好,書記色楞操著蒙話慢聲細氣地說:“這些兵團戰士渾不講理,離他們遠著點。走,跟我們上辦公室,有個事找你商量商量。是好事,上學的事。”
鍾偉明被剛才的緊張氣氛嚇得心裏怦怦直跳,他真怕幾個不要命的戰士撲過來狠揍他一頓,也不知陳文生到時候敢不敢上來幫忙,更摸不清孫滿福和幾個膀大腰圓的牧民敢不敢動手打架。他心有餘悸地望著羊毛車發呆,書記和白依拉的話使他如夢方醒。
“哦!有事?書記找我有事?上學?什麽上學?”
色楞書記和白依拉早就想把今年唯一的一個上學指標送給鍾偉明,可是由於他的家庭問題,遲遲下不了決心。今天這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書記看在眼裏,心裏早下了決心,說什麽也要成全這樣一個人。
在辦公室裏色楞書記語重心長地對鍾偉明說:“我們知道你的情況,你表現一直不錯,牧民們反映也很好,今年有個上中專的指標,我們打算讓你去,過幾天我見到其木德先跟他打個招呼,公社這邊選調手續我想辦法。”
上學,上大學,曾是鍾偉明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願望,而今,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已如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由於家庭出身不好,缺乏上大學最基本的要素,他知道今生與上學已是無緣了。然而,今天,在公社書記的辦公室裏,出自公社書記的口,真真切切,清清楚楚,要讓他去上學,即或是中專也是萬分幸運的了。
能去上學,意味著今後能有工作,能走出荒原,無疑將是鍾偉明一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被突如其來的喜事驚呆了,興奮和激動絲毫不亞於範進中舉。他嘴裏念叨著,顧不得跟書記、部長打個招呼,一溜煙跑了出去。
這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鍾偉明怎麽能消受得了?能上學,脫離這種艱苦的生活,使他在走投無路的困苦中忽然看到了在天堂裏的生活,他將信將疑,見到陳文生一古腦把這事告訴了他。
當陳文生聽鍾偉明說要去上學,他臉色變得煞白,牙齒咬得直響。他快要發瘋了。
“鍾偉明什麽家庭出身?我什麽家庭出身?讓他去上學,姥姥!”
陳文生不再為剛剛取得的勝利歡欣鼓舞,不再為有了打酒錢而高興,如果讓一個反革命的兒子去上學,就是他一個工人子弟打的最大的敗仗。他悶悶不樂,沉默不語,皺著眉頭一門心思隻想著上學這件事。這是個機會,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買完糧食,孫滿福趕著大車拉著幾個人往回走,大車剛剛拐過供銷社大門,眼見從東麵走過來幾個身穿黃製服的兵團戰士。身高馬大的戰士們嘴裏吹著口哨,臉上閃耀著眩目的訕笑,大步流星一直朝這邊走了過來。
陳文生大叫一聲:“不好了!”噌地一下從大車中間坐了起來。
鍾偉明被突來的遭遇驚呆了,直楞楞不知所措。
孫滿福急中生智,大鞭一甩,大聲吆喝一聲,“得!駕!”四匹馬屈著身子前腿用力,挽車狂奔,大道上塵土滾滾。
2
擺脫了挨揍的危險,孫滿福的大車在土路上慢悠悠地晃著,拉車的老馬都瘦得可憐,瘦削的脊背被孫滿福的大鞭抽得皮開肉綻,露出了沾著一點皮毛的骨頭。馬吃力地拖著沉重的兩輪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大汗淋漓。破舊大車的輪子吱扭吱扭地叫著,大車架杆上纏繞著一團團亂七八糟的刹車繩,繩子頭鬆了,耷拉著尾巴似地長長地拖在車後。幾匹馬有氣無力地鼓動著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顯得特大的腦袋。拉幫套的馬有時候偷賴,套繩鬆了,孫滿福明察秋毫,長長的皮鞭就會呼嘯著掄過去。
散發著馬汗味和羊毛臭味的大車路過七連的時候,天色已晚。風吹著草原,黑雲在西方的天邊湧起,這片黑雲頂上鑲了一層紫色的霞光,它的色調瞬息萬變,在憂鬱的天空上塗了一抹輕柔如煙、淡紫色的夕陽餘輝。從雲隙間透出一道橙黃色的落日霞光,紅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瀉大地。
馬車跑跑顛顛,孫滿福不斷吆喝那幾匹已經疲憊不堪的瘦馬,嗓子都有些嘶啞了,於是就吹起悠揚悅耳的口哨。看到七連的房子,他意味十足地看了一眼鍾偉明,問:“怎麽著,上展赤家坐坐?”
仇恨在文生的胸中沸騰著,在他心裏慢慢地燃燒著。一路上,他不言不語,也不哼唱他拿手的下流的黃色小調。他表麵上昏昏欲睡,可是他的臉色焦黃,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憂鬱、深沉。陳文生一聽說展赤,馬上活躍起來。他抬起那張冷漠的臉,帶著自命不凡的神情,大聲嚷嚷起來:“走呀,串個門,順便看看展赤怎麽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到展赤兩個字,鍾偉明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得得得,快走吧!回家還有事呢。”
大車繼續走著,陳文生津津有味、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展赤的風流傳奇。
“丫挺的,你說跟那麽個老頭子,虧不虧?”
文生看見偉明提起展赤麵紅耳赤,雖不知詳細,也猜個八九不離十。“嘿,你認識展赤嗎?”不等偉明回答,接著說道:“漂亮著呢,不就是生了個孩子嗎,那怕什麽,要不是我找了這個丫挺的,我怎麽也得要展赤呀,你不知道長得多水靈。要我說怕什麽的,生過孩子還不一樣,誰早晚不得生孩子?”
孫滿福看見鍾偉明不高興地連說了幾個走字,順從地吆喝著馬車從七連展赤的土屋旁呼嘯而過。
展赤的土屋四周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草原上依舊是一片透明的寂靜。遠處,牧場後麵,起伏的土崗那邊,不時響起趕牲口的鞭子聲,大道邊長滿了被羊吃過的野木蓿,像祈禱似的彎著腰的得爾蘇草,粗壯的馬蘭花和挺直了身子的野韭菜被太陽曬得枯萎了。天悶得要命,也許是大雷雨的前兆。
鍾偉明坐在毛烘烘的羊毛袋上,仰麵望著高不可攀的天空和頭頂上飄浮著的一片片投下陰影的黑雲,什麽話也不說。
陳文生也累了,見展赤的話題沒有引起人們的共鳴,自己又團臥在糧食口袋和羊毛袋上,打起了瞌睡。
孫滿福毫無興致地揮了一下鞭子,吆喝幾聲“得、駕、喔”,幾匹疲憊不堪的瘦馬大喘著粗氣,無精打彩胡亂地拉扯了一下套索,路邊的衰草悲傷地散發著垂死的氣味,馬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顛簸著,在昏黑的草原上繼續趕路。
3
幾天以後,鍾偉明搭團部的卡車到赤峰買藥,解放牌大卡車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整天,晚上九點多才返回團部所在地。
整個團部黑咕隆咚,鍾偉明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團部醫院,在漆黑的走廊裏,他走到最裏麵的一間,敲響了尹小華的屋門。
“誰呀?”
“我,我是鍾偉明,小華,沒睡吧?”
隻一小會兒的功夫,屋門打開了,小華披著衣服,披散著頭發,料事如神地說:“我就知道你快回來了,怎麽這麽晚才到?”
屋裏點著蠟燭,被窩兒半敞著。
“嗨,別提了,車剛出吳丹就壞了,耽誤了好幾個小時。”
“累了吧?沒吃飯吧?”
“不累。就是車上風太大,吹得難受。”
“一天都坐卡車外麵呀?”
“可不是嗎,車裏沒地。”
小華忙不迭地出去打了一盆清水。“快洗洗臉吧,全是土了。”
鍾偉明打上香皂洗淨了手、臉,小華照例遞上了白毛巾。
“沒吃飯吧?”小華又問。她知道團部這鬼地方天一黑就不會有賣飯、賣東西的地方了。
“不餓。”鍾偉明口是心非地說。
“食堂早關門了,我這兒有個剩饅頭,要不你湊合著吃吧。”
“行,隨便吃一口,不餓。”
小華端上饅頭和一杯開水。“待會兒住病房就成,今天沒病人,院長也不知道,明天你早點起就成。”
“阿彌陀佛。”鍾偉明在心裏念叨。“這大晚上的,團部裏肯定沒處找地方住,病房不用花錢,又安靜,多好。起碼不用趕夜路回大隊了。”
三口兩口吃完了饅頭,在昏暗的燭光下,見小華正用心地盯著他看,鍾偉明趕緊低下了頭。
“偉明,”小華開口說話了,“我可能也要走了。”
鍾偉明表麵上鎮靜,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兵團眼見要完蛋了,大家千方百計地想法回城。你知道,我每次回家探親都跟得了場大病似的。大壯他媽見了我就哭,老問我大壯還回的來嗎?我隻能老騙她。她天天去北麵路口,往草原方向瞭望,口口聲聲呼喚著大壯的名字,‘大壯回,大壯回……’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跟他媽說了,我就是您的親閨女,我以後給您養老送終。我每次回去都住他們家,可還是不行。我可憐他媽,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嚇得我都不敢回家了,這也不是長法。”
鍾偉明望著流淚的蠟燭,一言不發。
小華的眼睛不直沒離鍾偉明,繼續說著。她突然問:“偉明,你說我走還是不走?”
鍾偉明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小華。他覺查出小華的眼睛泛著亮光,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能走當然得走了。”鍾偉明毫不遲疑地回答。
“哪,我們全走了,你怎麽辦?”
聽了這話,鍾偉明的心裏又咯噔一下。他垂下頭,不敢正視小華的眼睛,他沒料到小華竟會提這樣一個問題。
他想:“傻姑娘,你在兵團,我在大隊,我們之間並沒產生什麽羅曼蒂克的感情。我每次來不過和你說說話,喝一杯水,還有,還有,每次你都會拿你那條潔白的毛巾讓我擦臉,那一刻我的心是熱乎乎的,我全明白。”
鍾偉明這二年來每隔一兩個月都要到團部醫院買一次藥,小華見到他時像久別的親人,興奮異常。
鍾偉明買藥挑挑揀揀,小華結賬時從不過數,鍾偉明也從沒多拿過一片藥。
小華在連隊時就經常接觸鍾偉明,她了解他,可憐他,欣賞他。大壯死後,她再也沒有交過男朋友。可是,莫明其妙地,她每每在心裏期盼著偉明的到來。
在藥房裏,小華和他有說有笑,一點也不掩飾喜悅的心情。藥房裏的女戰士們都知道了這個秘密,見鍾偉明在外麵敲門,裏麵的戰士就會大聲對小華說:“嗨,快去開門!那個人又來了。”
小華土黃色的兵團服洗得發了白,這姑娘身上、屋裏整整齊齊幹幹淨淨,被子、床單一塵不染,一條白毛巾什麽時候都是雪白如新,她把它遞給鍾偉明的時候,他心裏明白,這其中飽含了多少情誼。
“傻丫頭,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純淨的心靈猶如這杯白水,我怎麽敢玷汙它,怎麽能把你的命運和我的命運連到一塊呢!”鍾偉明想。
他輕歎了一聲,不敢看小華的眼睛,心裏想:“大壯媽天天遠眺歸來路,怎麽能再讓她失去這個女兒呢!”
“現在往回辦不太難了吧?”鍾偉明問。
“一點都不難。隻要有個醫院的證明,回去給知青辦的買條煙,買兩瓶酒,特容易。現在誰也不叫真兒,誰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哪工作呢?工作好找嗎?”
“工作可夠嗆,先頭回去的差不多都沒找著工作呢。慢慢來唄,隻要第一步先入了戶口。”
鍾偉明想:“我能回北京讓老祖母養著我嗎?我在大隊好歹每天能掙六七個工分,四川大山裏的一家子人還等著我每月郵去的幾十斤糧票和幾塊錢呢。”
一根蠟燭快燃到頭了,鍾偉明不再說話。“幾點了?”他問。
小華起身看了看手表,“快十一點了。”
鍾偉明打了個哈欠,“這麽晚了,睡覺去吧。”
小華無奈地從枕頭底下掏出手電,把他領到走廊東頭的一間空屋子裏。
在空蕩蕩的病房裏,小華用手電挨個照著病床。“這間幹淨,沒死過人。”說完這話,自知走了嘴,又趕緊說:“你不害怕吧?”
鍾偉明站在黑暗裏,咧嘴笑了笑,說:“害怕?現在隻有鬼怕我,我可不怕鬼。沒事,你睡去吧。”
小華走了,鍾偉明和衣而臥。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鍾偉明爬起身,不辭而別。他獨自一人快步向白音塔拉草原走去。他想:“既然故事沒有開頭,就不要有結尾。”
4
陳文生沒費太大的周折,很容易爭取到了上衛校的資格。原因很簡單,鍾偉明家庭有問題,不符合工農兵上大學最基本的條件,你公社書記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違背黨的政策。而到臨走這幾天,陳文生才意識到,自己頭腦一熱要去上學,可老婆早有了身孕,拋下她一個人可怎麽辦呢?
鍾偉明對於為何不能上學一事一直蒙在鼓裏,跑去問色楞書記,書記吞吞吐吐,隻簡單回答政審沒過關。鍾偉明不敢怨天尤人,隻怪自己生不逢時,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回到家,鍾偉明手拿鐵簸萁,到外麵收牛糞點火做飯,看到陳文生走裏出外,用手騷著頭皮,欲言又止,猶猶豫豫麵有難色,他關切地說:“文生,你就放心走吧,家裏有什麽困難有什麽事我會幫忙的。”
平日從沒把鍾偉明放在眼裏,處處與他為敵的陳文生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說:“偉,偉明,我要走了,上我們家,咱哥倆喝一盅。”
有生以來陳文生第一次恭恭敬敬客客氣氣請鍾偉明到家中喝酒。
陳文生、鍾偉明兩人盤腿坐在文生家那鋪大土炕上,隔著小飯桌,文生望著自己的全部家當:炕頭擺著從北京插隊時帶來的一口破木箱;一鋪大土炕上,鋪著兩層知青蒙古包裏鋪過的舊羊毛大氈;地上擺著知青包裏用過的碗架子,上麵橫七豎八堆著鐵鍋、鋁壺、水桶、盆等等;窗台上是架最值錢的、充分顯示文生與偉明身份不同的半導體收音機——那本是知青包裏共有的財產,其他知青一走,陳文生馬上據為已有。
在家徒四壁的土屋裏,文生第一次在偉明麵前顯露慚愧之色,可話裏話外仍掩蓋不住得意之情:“你看看,混什麽混,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點破玩意,我算是呆夠了,可走出去了,這個他媽的窮地方,以後尿尿也不衝著這邊潵!”
陳文生說完話,連幹了幾杯薯幹酒,扭身打開半導體收音機,裏麵傳來熟悉高吭的革命樣板戲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文生壓抑著自己發自內心的驕傲與興奮,抑揚頓挫地哼唱起來:“氣衝……霄漢……啊......”
幾杯酒下肚,文生臉紅了,話多了,說話利索多了,他衝老婆葛翠玲說:“有事就趕快找偉明,別不好意思,咱們這塊也沒別的大夫,你要把我兒子弄出個好歹來我饒不了你。”
文生說話的時候,葛翠玲總是提心吊膽地注意著他,惟恐有什麽不對付,讓他又發火,大打出手。葛翠玲不服陳文生,看不起陳文生,可真讓他給打怕了。
“搓簸箕牛糞去!這肉你快點煮!”陳文生不耐煩地催促老婆道。
“你們家的牛糞可不多了,可別到了冬天沒燒的了,又到處借。”孫滿福善意地提醒道。
葛翠玲不滿地嘮叨起來:“你說這老牧也是勢力眼,看我們窮,連牛車也不借給我們。”
文生聽了這話老大的不樂意。“得得,別淨說喪氣話,我一走,你也呆不了兩年了,快熬出頭了,別管什麽牛糞不牛糞。”
“那這一冬的牛糞怎辦呢?”葛翠玲知道家裏的幹牛糞肯定不夠一冬天燒的,務實地說。
文生皺了皺眉頭,說:“都是老娘兒們事多。你還是找找其木德吧,這幾年都是實在沒轍了就找其木德,誰讓他是達勒嘎呢。”
孫滿福小聲地嘮叨說:“不是我說的,你們家文生使馬使的太狠,一到春天都瘦的趴了蛋,要說你們家連大車馬、騎馬五匹呢,怎麽也能湊合著揀牛糞用呀。”
文生知道,他窮,可這窮就要熬到頭了;並且,有一個家貧如洗的人比他還窮,他的窮日子還剛剛開始呢。
對麵的鍾偉明,他的鄰居、同學、戰友,他當了幾年赤腳醫生又怎麽樣了呢?他每天有六七個工分可掙,吃飯幾乎不用花多少錢,整天騎馬溜溜達達,在牧民家裏住,在牧民家裏吃喝,還不是照樣窮。
想起偉明的那點家當,陳文生笑了。
無獨有偶,鍾偉明家裏也是那口北京帶來的舊木箱,大炕上除了一鋪羊毛氈,什麽也沒有。陳文生一年到有半年閑,掙不下幾個工分,可不掙錢也沒受那個罪。大不了就是找大隊借錢過日子,鍾偉明還不是一樣。鍾偉明也月月找會計借錢,家裏冷鍋涼灶,人沒一個,比陳文生不知要慘上多少倍。
陳文生喝著酒,在氣頭上想起自己受的罪,埋怨自己的家:“他媽的,我爸、我媽、我弟弟他們在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在內蒙受罪。”可轉念一想,千不該萬不該,老爸畢竟還是個工人,是紅五類,要不然自己恐怕更慘了,看看鍾偉明就知道。
陳文生這些年最令他驕傲的,莫過於在解決自己人生大事上先拔頭籌,娶了個黃花大姑娘。從這個偉大的勝利上來看,不知要強過鍾偉明多少倍。鍾偉明這些年落落寡歡,鬱鬱不得誌,打光棍已經是鐵板定釘了。
可驕傲歸驕傲,望著挺著大肚子的老婆,陳文生知道曾經的驕傲今天卻成了最大的累贅。他羞愧地對鍾偉明說:“偉明,又得給你找麻煩了,你看我們這位快要生了,我又不在家,誰讓咱們是一個蒙古包的戰友呢,我就全托付給你了......”
陳文生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自己結婚一年多後,在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時,能去到衛校上學,真應了那句千古不變的老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他的老婆葛翠玲並不這樣想。
葛翠玲坐在陳文生身後,像個受氣媳婦,大氣不敢出。她的肚子雖大,可臉是瘦削的,並不因文生要去上學而喜形於色。她從文生腦後第一次專注地望著鍾偉明,不得不承認偉明與文生相比,既有溫柔的相貌、文雅的態度、漂亮的臉龐,卻不以醫生自居,顯得有禮貌,處處謙遜,端著酒杯不過敷衍了事,糊弄糊弄陳文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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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翠玲本應是北京城裏的嬌小姐,無奈趕上一九六九年的上山下鄉大潮,隨大溜兒來到內蒙巴林左旗插隊,農村的生活苦不堪言,地裏的莊稼活更使她覺得仿佛進了地獄一般。
給莊稼除草,要蹲在地裏,一根一根地拔;給莊稼澆水,要在深更半夜拿著鐵揪一個壟一個壟地跑;掰棒子,要站在棒子地裏,棒子葉剌得胳臂火辣辣地疼,一天掙不了幾個工分;割麥子,要在毒日頭下,彎著腰,用力揮動手臂,累個臭死,還是趕不上當地土生土長的農村姑娘。
村裏成立了鐵姑娘隊,隊長田詠娥是老田頭的閨女,葛翠玲看著姑娘們在莊稼地裏你追我趕,熱火朝天,她眼熱得偷偷跑到老田頭家說好話,老田頭答應詠娥回來給她說說情,可等詠娥回來一聽,馬上不客氣地說:“得了,北京的嬌小姐,地裏的活你幹不了,別拖我們鐵姑娘隊的後腿了。”
知青們上學的上學,招工的招工,有能耐的都走了,天生懶惰又不愛動腦子的葛翠玲,一時沒了章程。屋裏沒吃沒喝,屋外沒有燒火柴,父親是北京城裏拉三輪的工人,養活著一家八口人,日子過得緊巴緊,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吃懶作的葛翠玲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知青點裏,愁得她萬般無奈,死的心都有。後來,好心的人給她介紹了個對象,她連想都沒想,將自己許給了一個稍微有些跛腿的農民小夥兒。
老實厚道的小夥兒家境在這個村裏算是比較好的,小夥子聰明能幹,學了些木匠手藝,經常給人家加工些木匠活,比起一般農家總要多些零花錢。瘸子小夥兒心靈手巧,說話爽快,做事公道,村裏的鄉親們擁護他,隊上的幹部也需要他,小隊裏正缺少個能寫會算的小隊長,他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村裏的一把手。
每天早起瘸子隊長給大家分活,記工,年底評工分,分口糧,召集大家開會,監督地主、富農四類分子勞動改造,在這個村裏他的權力最大,可是說了算的人。
瘸小夥兒做夢也沒想到,他一個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世代沒有離開過黑土地的殘疾人,竟遇到了這樣一位白白淨淨、手腳齊全、紅胳膊粉臉、洋裏洋氣的城裏人。雖然她有些懶惰,作熟不好莊稼活,也不會幹家務,可人家是來自北京的大姑娘。自打定了婚,一家人眾星捧月,每天再怎麽著也得給姑娘吃頓白麵。別看輕了不起眼的白麵粉,那可是用二斤棒子換來的喲,一頓頂兩頓。時不時的家裏人還給姑娘做頓大米飯,金貴的大米更是稀罕物,得用三斤半棒子米才能換一斤呢。
全家人甘願吃棒子碴粥、小米幹飯,家裏來客人需要改善生活了才能吃頓蕎麵的疙疙豆。
有了瘸隊長的關照,葛翠玲經常可以分到一些舒服的活,白天看看場院,拿本記個工分,後來換了盅(訂婚)以後幹脆在家什麽都不用幹了。
有了這樣一個家,葛翠玲可以不在烈日炎炎下去耪莊稼地,不再為一日三餐沒有糧食、沒有燒柴而擔憂。想回北京了,婆家自然給她二百塊錢的盤纏。
住在這樣一個衣食無憂的家裏,有人說她掉進了福坑。剛開始她覺得這話有道理,過了沒幾個月,她的幸福感一點也沒有了。
她從骨子裏不願意嫁給一個農民,並且還是有些殘疾的農民。雖然早已換了盅,穿了人家幾身花衣裳,花了人家幾百塊錢,吃了人家無數頓飯,後來經老田頭介紹給壩後草原的陳文生時,見麵的當天就委身於他,並決心嫁給他。他畢竟是北京知識青年,而且來自富饒美麗的大草原,個頭高高大大,一身腱子肉,長得還蠻精神呢。
陳文生長得儀表堂堂,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裝得十分斯文,十分自負,甚至使人感到高不可攀,威風凜凜;在另一種場合卻又可以卑躬屈膝,達到令人肉麻和下賤的地步,並且竭力擺出道貌岸然的樣子。
然而,嫁給陳文生後,蜜月還未度完葛翠玲就後悔不迭。想不到他相親時戴的一塊手表、腳上穿的一雙馬靴、一身好布料衣服,可以說除了這個人,其它都是借的。
陳文生外表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因為窮,他仇視所有的人。他把生活中一切的失意、受苦受窘的事,都歸咎到他身邊的人身上。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趟送羊毛的差事讓陳文生絕處逢生,人不知鬼不曉的戧了鍾偉明的行。
“我這輩子倒黴透了,嫁給這樣一個混蛋,又饞又懶,喝了酒就打人,你可不知道,他那混勁,動不動拿我撒氣,拳打腳踢,打得我渾身上下紫一塊青一塊,我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要不夜裏就知道幹那事,真他媽像個牲口,沒完沒了。別看他去上學,上不上學也還是那德行,好不了......”
當葛翠玲找到鍾偉明為她進行產前檢查時,這位年輕的小媳婦不顧自己挺個大肚子,躺在炕上有多麽難看,口若懸河,髒話連篇,滔滔不絕,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鍾偉明。
“喲,有什麽可害臊的呢,說實話,誰不想有個可心的人兒啊......”
鍾偉明的臉通紅,不知說些什麽好。
“你多好呀,又老實又能幹,還當赤腳醫生,起碼有固定的收入。”葛翠玲站起身,一邊勒緊寬鬆的褲帶,忸怩作態,兩頰緋紅,說話的聲音也變低了。“偉明,你要悶的慌就常過來......”
鍾偉明看著葛翠玲豐滿的身腰,隆起的胸部、腹部,聽著她溫柔體貼情意綿綿的甜言蜜語,匆匆收拾起聽診器,前言不搭後語地對葛翠玲說了幾句肚子裏的胎兒沒事,還不到日子諸如此類,背起藥包逃之夭夭。
無情無義的鍾偉明在葛翠玲的眼裏,簡直是一頭被閹割的動物,永遠激發不出狂熱的性欲。
葛翠玲將手中的彩球明裏暗裏拋給了同住一棟房子的鍾偉明。有時在什麽地方碰上了偉明,她總是臉色蒼白,扭著那夜夜思念他的、豐美絕倫的屁股,走過來,走過去,想方設法誘惑,賣弄地盯著偉明那雙羞澀的眼睛。
“喲,偉明,你回來了,別點火了,我給你做點飯,你再給我檢查檢查。”
“不用了。我吃過飯了,要查現在就查吧,一會兒我還得走呢。”
“你一不在,還別說,我還真有點害怕,你要老在家多好呀。”
“不用害怕,還得一個多月才能生呢。”鍾偉明硬邦邦地回答。
在鍾偉明看來,葛翠玲那雙笑眼是令人生厭的媚眼,從裏麵射出猥褻的目光令鍾偉明心中充滿了厭惡。
當葛翠玲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動了起來,鍾偉明卻總說些煞風景的話,讓人不開心。
葛翠玲不禁把陳文生與鍾偉明比較起來。
一個愚昧無知簡單粗暴,除去家庭出身說的過去其它一無是處;一個溫文爾雅才智橫溢思維敏捷,冷若冰霜。
想到自己竟能與一個這樣的男人單獨居住一處,葛翠玲不禁為之一振。
從此,鍾偉明在她心目中是另外一個人了。這一棟土房,隻有他們兩個北京老鄉居住,真是天賜良機,若是偉明有意,葛翠玲怎麽能不給開門呢?
從那一刻起,葛翠玲無時不在想入非非,雖然沒有姻脂口紅,不能濃妝豔抹打扮得更加撫媚,一大早起床,她就會用半截破梳子沾水,將頭發梳得溜光。聽到外麵有馬鞍子的聲響,她就不時地探頭往大門外張望。
葛翠玲獨自一人,寂寞難耐,日日夜夜隻想著早日辦成好事,哪曉得鍾偉明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空空蕩蕩的一大棟土房,十天半個月看不到鍾偉明的身影。
隨著文生的遠走高飛,隨著葛翠玲分娩日期的逐漸臨近,這兩個毫無共同語言的知青老鄉同住在一個走廊裏相安無事,相處得比文生在家時還要好。
6
這年夏天,正趕上麻疹大流行,這個嚴重威脅兒童生命的傳染病,幾乎使每個孩子都不能幸免。人們記不得有哪年的麻疹如今年這般猖獗,不但大半的孩子發了病,出了疹子,甚至二、三十歲的成年人,大凡沒有得過麻疹的人都發起了燒。
從河東到河西,從夏營盤到大隊部,這個高燒,那個咳嗽,高燒中昏昏然不吃不喝,就得十天半個月,直等到疹子出齊了,消退了,沒有合並症,才能慢慢地緩過勁來。發燒的孩子一個比一個曆害,嚇壞了居住分散的各家牧民,忙壞了惟一的醫生鍾偉明。
這一天,跑了一天的鍾偉明正要往回家的路上趕,一個小夥子快馬加鞭十萬火急地追上了他。小夥子著急地說:“鍾大夫,我們可找你了,一整天用望遠鏡望,又到處打聽,這才找到你,小朝克發高燒好幾天了,原來以為著涼發燒,吃點藥就好了,不想這幾天越來越曆害,額吉急的不得了,你快去吧!”
鍾偉明不等小夥兒說完,掉轉馬頭,一蹦子趕到朝克家。
走進蒙古包,見小朝克蓋著蒙古袍,臉脹得通紅,正躺在地毯上輕聲呻吟,額吉在一旁悄悄地抹淚。見鍾偉明進來了,高興的還沒來得及擦幹眼淚,象個孩子似地破涕為笑。
“太好了,你鍾哥哥來了,小朝克有救了。”
鍾偉明先為小朝克量了體溫,一看體溫表,我的媽,40度還掛零,不抽風才怪。
鍾偉明問:“發幾天燒了?”
額吉搶著回答:“有四五天了,一天比一天曆害,不要緊吧?孩子?”
鍾偉明沒有回答,他用聽診器聽了聽朝克的胸部,讓他張開嘴看了看嘴裏和嗓子。嗓子眼裏紅腫,嘴裏兩邊的粘膜上出了些米粒般大小的白斑,醫學上稱為“克氏斑”,鍾偉明心裏明白了大半。
他接著問額吉:“額吉,朝克出過麻疹嗎?”
額吉說:“沒有,從來沒見出過什麽疹子。別看朝克瘦,可從來不愛得病,發燒感冒都不多。”
鍾偉明說:“這就是了。朝克沒得過麻疹,現在咱們大隊正流行麻疹,沒看河東、河西到處都是出疹子的人嗎?我這些天怎麽跑也跑不過來。”
額吉說:“天啊,朝克都二十了,還出麻疹?”
鍾偉明安慰額吉道:“額吉,沒得過麻疹的人早晚都要被傳染,都可能出,您沒看嘎日布家大姑娘,都快三十了不還出了嗎?”
額吉見鍾偉明這樣說,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問:“孩子,朝克這麽大才出沒事吧?”
“沒事,額吉,你放心,我守著朝克,明天就得出來疹子,等疹子出透了,燒自然就退了。”
“阿彌陀佛,多好的孩子,可救了我了,可救了我了。”額吉雙手合十,不住地叨念。
第二天,小朝克吃了鍾偉明給的解表藥,喝了鍾偉明熬的蘆根湯,先從臉上、耳朵根後,一大片一大片的疹子出遍了全身。
小朝克這一躺病的不輕,幾天下不了地,鍾偉明幹脆吃、住在朝克家,有牧民來找看病,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他知道朝克是額吉的命根子,一點不敢怠慢。
一個星期過去了,出疹子的小孩兒們大都轉危為安,新發病的人也不多了,天氣漸涼,看來一個發病高潮就要過去了。
鍾偉明守著老額吉的寶貝獨生子,可老天偏偏要他鍾偉明的難看,怕什麽就來什麽。唯有小朝克不見輕,疹子雖然退下去了,一連聲的咳嗽,臉憋得通紅,繼續發著高燒,呼吸也急促了,嘴唇和鼻翼奇特地翕動著,眼見一天不如一天,人就不行了。
鍾偉明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他每天每用體溫計量呀量,用聽診器聽呀聽。第六天頭上,見朝克不好反而日漸危重,聽肺部也有了濕羅音,他想,肯定肺部有感染了,看來不用消炎藥不行了。鍾偉明稀釋好青黴素,作過皮試,為小朝克注射了80萬單位的青黴素。
一連十來天,小朝克高燒不退,囈語不斷,一直在另一個渺茫神奇的世界裏漫遊。第一針打下去立竿見影,小朝克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額吉閃著淚花的黑眼睛。
第二天朝克燒退了,開始吃了點東西,等到第三天、第四天的青黴素打下去,小朝克完好如初,掙紮著爬起來要出去抓馬、找牲畜了。
1928年英國細菌學家弗萊明發現的青黴素,事隔幾十年後,在人煙稀少的大草原仍然發揮著令人意想不到的神奇。
許多醫生對青黴素諱莫如深,怕過敏,怕死人,鍾偉明卻憑借著看似微不足道的青黴素,憑借著蘆根,憑借著他白天、黑夜一家挨一家的巡診、治療,治愈了所有的病人。往年,可怕的麻疹大流行怎麽也會收走幾個小孩兒的命;這次,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麻疹漸漸沒了蹤影,一個人沒死,一個小孩都沒夭折。
7
手忙腳亂疲於奔命的鍾偉明很少回家,離計算好的預產期還有三天,葛翠玲被提前到來的宮縮折騰得死去活來。盡管陳文生兩口子口碑不佳,街坊鄰居怎能見死不救,大隊部所在地唯一會剪臍帶的人,孫滿福家麻臉老媽和他的媳婦,都跑來忙前忙後,點火燒水,手忙腳亂地準備接生。
經過了一整天陣陣的、輕微的、撕扯肚皮樣的痛,一陣緊似一陣劇烈而持久的疼痛使葛翠玲顧不得臉麵大聲喊了起來。小土屋裏葛翠玲的叫聲快要把房頂掀開了,麻臉老媽媽一邊緊張地望著葛翠玲的下身一邊小聲地不斷叨念著:“鍾大夫怎麽還不來呀,鍾大夫怎麽還不來呀,你們再找個人騎馬上浩特兒找找吧,萬一第一胎出個好歹陳文生回來可不好交待呀。”
“是呀,是呀,可不好交待,可不好交待。”兒媳婦接碴說。
“早有人騎馬去了,一時半會兒找不來,誰知道鍾大夫在哪兒呢?”
“快了快了,使勁使勁,”麻臉老媽一邊擦汗一邊大聲給葛翠玲鼓勁。
“使勁!使勁!”兒媳婦也叫著。
“唉喲媽呀,唉喲媽呀,我不行了,我快死了,我不行了,我快死了!”葛翠玲不顧一切地大聲叫著。“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聲音越來越大,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隨著葛翠玲的喊叫,胎兒的一隻紫不楞蹬的小腳丫隨著一陣劇烈宮縮突然踏破胎膜蹬出陰道外,孫滿福媳婦見了急得大喊大叫:“出來了!出來了!你憋住氣,這樣狠命往下使勁,就跟拉屎是的。”說完漲紅了臉“嗯、嗯、嗯”使勁作著示範動作。
麻臉老媽媽給人接過不少的孩子,可大都是順產,哪兒見過這樣的陣式。她頭上淌汗,站在產婦的兩腿中間,攥住胎兒那隻胖乎乎的小腳丫,就要用手拉扯。
“天呀!這是臀位,千萬不要拽!”
鍾偉明突然走進屋。
看到屋裏亂作一團,他一邊叫著,顧不得帶膠皮手套,順手從鐵絲上扯下一條毛巾,使勁堵住不斷下降的胎兒腳,一邊指揮慌了手腳的老媽媽替他打開藥包,取出接生用具。
葛翠玲拚命地吼叫,劇烈的宮縮,難以忍受的疼痛使她痛不欲生。
“陳文生,你這個畜牲,你毀了我,我今天肯定活不成了,噯喲!噯喲!我活不成了!”
疼痛使葛翠玲覺得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她無依無靠,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鍾偉明突然出現在眼前,令她心中一驚,她想,他終於來了。
葛翠玲知道鍾偉明的醫術,知道牧民們生孩子都要找他,他是婦女們的救星,也是葛翠玲的救星。
葛翠玲不顧鍾偉明正在助產,伸出一隻手,使勁去夠鍾偉明的手。
劇烈的疼痛使她不顧一切,她感覺自己也許熬不過這一刻了,她很快就要死去。
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需要的是關懷,她的丈夫不在家,即使在又怎麽樣呢?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他,過去、現在和將來,她不會再愛他,不會,絕不會!他把她當成泄欲的工具;她呢?她與他結合也不過是為了有個吃飯的地方,為了脫離農村,脫離那個跛腿的農村小夥子。
“媽,媽呀!”
突然傳來一聲不同尋常的尖叫,這叫聲太可怕了,使鍾偉明幾乎要跳了起來,他屏住呼吸,用恐懼而疑問的目光對葛翠玲望望。
葛翠玲淒慘地呼喚著她的媽媽,禁不住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想起她的媽媽又想起了她的家。
在北京,貧病交加的父親臥床不起,很快就一命歸西,拋下母親一人拉扯著六個孩子,哪兒有精力再顧別人。原想離開了這個倒黴的家庭也許自己今後就會一帆風順,在廣闊的天地裏大有一番作為呢!
同在一個大隊裏的知青,那個走資派局長嬌嫩的千斤嫁給了農民,那個反革命分子工程師漂亮的女兒也嫁給了農民,我葛翠玲何許人也,能有農民要我也算不錯了呢!
唉,那個瘸子和他家人那樣愛我,對我百依百順,把我當成仙女一樣供著,我卻從沒有正眼看一眼那個瘸子,如珍惜自己的生命似的維護著自己的貞操。可是與陳文生見麵的當天我就傾心於他,與他睡在了一起。
這是為什麽呀?為什麽?
媽媽,媽媽,還有瘸子他媽,我也應該叫媽,我那時恨不能立即就叫媽的呀!你們在哪兒?你們為什麽不管我呀?葛翠玲悲愴地想。
她漫無目的地伸出一隻手去尋找希望和關懷,她要尋找她的親人,仿佛那是一個支點,是她生命的依托。
鍾偉明臉色蒼白,緊鎖眉頭,但依舊那麽堅毅、沉著,他右手緊緊堵住已經露在陰道外,憋得青紫的胎兒腳丫,用力頂著,任憑葛翠玲大呼小叫,不使胎兒的腳過快滑落出來;他騰出左手,異乎尋常地將它伸給了葛翠玲,讓她那隻粗糙的粘滿了血汙的濕淋淋的右手緊緊抓著他的手。
葛翠玲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這隻手,猶如在生死攸關的危急時刻尋找精神上的依托。這輩子她從未真正愛過一個人,她相信她並不愛陳文生,真的不愛他,眼下她本能地向鍾偉明求助,也許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她的手濕漉漉、冷冰冰,無力而又絕望地抓住鍾偉明的手不放。
孫滿福的麻臉老媽舉著一雙血手,在一旁嗯嗯嗯地替葛翠玲使勁。
被嚇呆了的孫滿福的老伴,嘴裏叨念著:“好了,好了,偉明來了什麽都不用怕了。”同時為葛翠玲鼓氣:“使勁!使勁!快生了,快生了。”
鍾偉明已經記不清接過多少次產,他了解產婦此時恐懼的心理和難言的痛苦。在這個時候,往往都是產婦的丈夫緊緊抓著妻子的手,仿佛隻有他們才能將產婦留在人間。
為了葛翠玲,為了陳文生,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母親,為了一個北京女知識青年,鍾偉明願意盡一個男人的職責。隻要能減少產婦的痛苦,隻要小生命能平安降生,隻要他的病人完好無損。
葛翠玲的下顎微微抖動,陣痛的空閑時刻,她的眼睛拚命找尋鍾偉明的目光。她死命抓著鍾偉明的手,多麽想把他的手拽過來貼在自己的臉上。
“哎喲!不行了,我快要不行了!”葛翠玲的臉色突然變了,發出了變了聲的可怕的令人透不過氣的不同尋常的尖叫。
孫滿福的老媽和他老婆從沒聽到過如此慘烈的哀號,她們知道這聲音是胎兒即將娩出的信號;而葛翠玲此刻簡直恨死那個孩子了,她甚至並不珍惜這個胎兒的生命,但願能停止這種揪心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臉繃得更曆害了,恐怖的叫聲再也沒有停止過,越來越可怕。
突然,葛翠玲安靜了下來。
人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無法懷疑,叫聲停止了,隻聽得到急促的喘息聲,以及鍾偉明那斷斷續續富有生氣、溫柔而低沉的鼓勵聲:“使點勁,再使點勁,馬上就出來了。”鍾偉明已經抽出了左手,兩隻手都在不停地助產。
宮口漸漸開全,胎兒迫不及待地往下墮,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擋他的降臨。
鍾偉明左手提起胎兒的雙腿,右手的中指伸進宮腔內胎兒的嘴裏,其它四指扳住胎兒的雙肩,向上作牽引,同時用力,胎兒頭從陰道口緩緩滑出。
“出來了,”鍾偉明低低地說。
“哇”的一聲啼哭,人們長出了一口氣,鍾偉明顧不得擦一下滿頭滿臉的汗水,為胎兒斷臍,包紮,檢查產婦娩出的胎盤是否完整,為產婦縫合撕裂的會陰,直到打掃幹淨炕上炕下,為產婦鋪好衛生紙,打算悄悄離去。
葛翠玲睜開眼,想要說什麽,但是她烏黑的眼角突然掛上了淚珠。她嘴唇可憐地哆嗦著,痙攣地吞下自己的眼淚,輕聲對偉明說:“謝謝你了......”
鍾偉明擺了擺手,拿起藥包,走出葛翠玲的屋門。
孫滿福的老婆洗了洗手也走了,屋裏隻剩下麻臉老太婆一人伺候葛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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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生放假回家,抱上了又白又胖的兒子,他高興得合不攏嘴,葛翠玲和大家夥兒也希望他作了爸爸能改邪歸正,變得老實乖巧一些,斯文一點。
陳文生打了五斤散白酒,炒了兩大盤羊肉,請來孫滿福和他的老婆、老媽、郝必薩哈拉圖、鍾偉明、母胡魯一起來喝喜酒。酒過三巡,幾杯白酒下肚,陳文生感激的話未說半句,與老婆葛翠玲不知何故又大罵起來。
小別賽新婚。按理說陳文生半年沒回家,與老婆好還好不夠呢,他卻大興問罪之師。
夜裏睡了覺,白天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葛翠玲開口閉口誇鍾偉明不說,隻要看他在窗外下了馬,走廊裏傳來馬鞍子的叮鐺聲,葛翠玲都會丟了魂似地楞在那裏。
陳文生自覺有福爾摩斯一樣敏銳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他腦子裏揣摸著他不在家時,他老婆與偉明之間發生過的事。不想還好,這一想欲罷不能。肯定沒有好事。
“你他媽讓不讓我們喝酒,把孩子抱一邊去,哭起來沒完沒了!”
“孩子是你的,他要哭,我有什麽辦法?就知道耍混,好不了!”
“你他媽說誰呢?”陳文生順手給了葛翠玲一巴掌。
葛翠玲也不示弱,推了陳文生一把。
陳文生急了眼,要下地打葛翠玲。“你他媽還真了不得了,長能耐了。”
“都比你強!”
“打你丫挺的!”
屋裏喝酒的人看在眼裏,知道陳文生一貫喝酒愛鬧事,嚇得讒酒的郝必薩哈拉圖、母胡魯草草幹上兩杯,匆匆起身告辭。
孫滿福看不過眼,站起來與陳文生理論。
“你這是請我們喝的什麽酒,又罵又打,是不是喝了你的酒心疼,我們家裏有的是酒,何必上你這兒找氣!”
陳文生並不謙讓,自己斟滿酒,連幹三杯,對著孫滿福大喊大吼起來。
“不想喝就別喝!我們家的事你們少管!別以為我不在家什麽事都不知道,我都明白!”
孫滿福討了個沒趣,心中十分不快,口中念念叨叨,叫上老婆、老媽,泱泱地走了。大土炕上隻剩下鍾偉明與陳文生盤腿相對而座。
陳文生的話句句帶刺,刺痛了鍾偉明的心。他望著喝得麵紅耳赤,瞪圓了雙眼的陳文生,不慌不忙地說:“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的老婆在這兒,我想聽聽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文生歇斯底裏大聲咆哮著:“什麽意思?你說什麽意思!別跟我裝糊塗,我還想問問你呢!”
鍾偉明氣得兩手哆嗦,大罵一聲:“你他媽混蛋!”舉起手中的酒杯,猛地擲向牆壁。他真想對準陳文生的鼻梁狠狠地揍上一拳,但他忍住了。心想,這種日子不會太長了,陳文生上學畢了業就會遠走高飛,到時候,他永生永世再也不會和這種人來往了。
陳文生看到鍾偉明又摔酒杯又發狠,以為要打架,順手抄起菜刀,跳下炕,直奔鍾偉明而去。
身強力壯,貌善而心詐的陳文生,活像一頭暴怒的公牛,滿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兩隻眼裏充滿了仇恨和凶氣,殺氣騰騰,十分可畏。
葛翠玲見陳文生兩眼血紅,像瘋狗似地撲向鍾偉明,要犯混,急得心裏怦怦亂跳。她急中生智,抱著孩子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和嬰兒擋住要行凶的陳文生,同時扯開嗓子高聲叫喊:“偉明,你快跑!”
鍾偉明穩穩地起身下炕,一不跑二不急,轉身坐在了門邊的破木椅上,看著手握菜刀,凶神惡煞般充滿殺意的陳文生,臉不變色心不跳,端坐在那裏正氣凜然巋然不動。
陳文生一把推開抱著孩子的葛翠玲,手握菜刀,一步竄到鍾偉明的麵前。他高高舉起菜刀,惡狠狠地向偉明頭上劈落下去。
鍾偉明一動不動。他漂亮瘦削的臉上神色鎮靜自若,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葛翠玲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
菜刀懸在半空,緊接著隻聽得劈哩啪拉響和葛翠玲一驚一乍的尖叫。
“不好了!出人命了!”
陳文生在鍾偉明的頭上揮舞著菜刀,一下又一下,菜刀凶狠地不斷落在鍾偉明頭上那麵土坯牆上,酥軟的土牆被堅硬的菜刀刨開了一個大窟窿,泥土嘩拉拉地散落下來。
鍾偉明還是一動不動。
陳文生見恐嚇沒起什麽作用,自知沒趣,扔下菜刀,趴在土炕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鍾偉明皺著眉頭心中十分不快,他走出文生家,漫步走向孫滿福家,想打聽個究竟。
孫滿福的老婆,人稱快嘴大嫂孫二娘,手腳並用,向鍾偉明述說著她聽到的一切:“你猜怎麽著?人家陳文生說了,打他回家第一天起,她老婆就誇你,他罵了他老婆幾回,說你有什麽好的,連個媳婦都找不著,你猜怎麽著,葛翠玲就說什麽也不跟他睡覺了,那他還不吃醋。”說到這兒,孫滿福的老婆撲哧一笑,用手捂住了嘴,過了一會兒接著說:“偉明,你也爭口氣,趕快找個好老婆讓他們瞧瞧......”
看著人們議論紛紛,聽著好心的孫滿福還有他的快嘴老婆、麻臉老媽為他打抱不平,一連聲地咒罵陳文生,鍾偉明低頭不語,黯然神傷。人們有意無意提起讓他討老婆,就如同揭他的傷疤。他在心中想:我一人尚且不知怎樣活呢,還能養活的起老婆,又有誰肯嫁給又窮又髒又醜的我呢?他不由得想起幾天前孫滿福替他打聽到的另一門親事。
在幾十裏外公社糧站有個漢族保管員,保管員曾是兵團的複員兵,後來調到糧站。保管員的小姨子為姐姐看孩子,來到這裏一年多了,保管員當下正在急於給他的這個妹妹找對象,條件頗寬容,已經讓孫滿福傳話給了鍾偉明,隻要鍾偉明同意,什麽彩禮都不要,還允若結婚時要陪送一筆十分可觀的嫁妝。
能巴結上這麽一位在糧站管事的人到是十分有用,也許能多買些細糧,更重要的是可以多換些全國糧票。隻是風言風語,傳說保管員與他的小姨子關係曖昧,為這事,保管員的夫人已經喝過幾次毒藥了呢。
“即便她肚子裏有她姐夫的孩子,我是不是也該有點自知知明,拋棄一切傳統的固有的道德觀念,到了應當認真考慮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呢?”鍾偉明的愁腸深處,不得不再一次從新打量這件事的始未,權衡它的利弊得失,反複思考著是不是應該討這樣一個老婆,也許還包括一個進門就要下生的孩子。
9
這是一個悶熱、陰沉的夏天,白天烈日當頭,下午天空陰雲密布,遮住了太陽。
心煩意亂的鍾偉明一夜之間判若兩人,他早早地爬起身,顧不得草地上的露水還沒褪盡,跑到草甸子上找回小青馬,為它韝上沉重破舊的馬鞍,自己也懶得燒茶,跨上馬背,餓著肚子就到牧民們聚集的放牧點去巡診。大汗淋漓的小青馬在鍾偉明的身下一步一搖地晃蕩著,鞍墊、馬鐙、馬籠頭上金屬部件曬得發燙。熱氣悶人,處處散發著大雨將至的暑熱。
沉重的苦悶壓垮了鍾偉明。一整天,他在馬上悠晃著,不斷地想著與文生的遭遇,在腦子裏玩味著文生說過的話,他的嫉妒實在無聊的很。苦艾又酸又澀,醉人的氣味令人唇焦舌燥,草原小路被暑熱蒸烤得直冒煙。綠色的草原仰麵暴露在驕陽的暴曬下,熱風掠過草原,吹著沙沙作響的青草,卷起陣陣塵埃。
從河東走到河西,一天喝了十幾頓炒米茶,不知不覺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渾渾噩噩地騎在馬上,來到嘎日布家,天已經黑透了。
走進嘎日布家,隻見蒙古包中間的大火爐上架起了碩大的鐵鍋,一鍋分解得支離破碎的羊骨頭正在沸騰的鐵鍋裏翻滾著,鐵鍋往上升騰著熱氣,縹緲的水蒸氣拚命向上掙紮著,一靠近蒙古包的天窗就沒了蹤影。
郝必薩哈拉圖的母親臉色蠟黃,呆板,她用眼瞟了一眼鍾偉明,問了聲好,手裏的活計發出沙沙聲響。額吉將新剝下的羊皮鋪放在一根滾圓的木頭上,用芟刀使勁地刮羊皮上殘存的脂肪和肉渣,見鍾偉明進來一點也沒有停下手裏活的意思,隻是對著鍾偉明說:“羊皮刮得越幹淨越好,熟好了不出油點子。”邊說邊對鍾偉明笑了笑。
幾個從來沒有安靜過的小男孩老實地圍坐在鐵爐四周,對鍾偉明的到來視而不見,用急不可耐的眼神緊緊盯著鍋裏的肉,巴不得立刻吃上噴香的手把肉,喝上甜美的羊肉湯。
“我們家的要武有沒有消息呀?走了以後從沒有來過信。”嘎日布的老伴依然沒有停下手裏的活問鍾偉明。
“沒有信,我去年也沒回北京,一點沒有他的消息。”鍾偉明漫不經心地回答。
嘎日布抽著煙袋端起茶碗,顯得愁眉不展地說:“還得要些止痛片,我是離不開止痛藥了,唉,沒辦法,人老了什麽都不行了。”
郝必薩哈拉圖的母親見鍾偉明打開了藥包,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她想起了那句蒙古話:不倒茶,沒臉麵。她的蒙古袍前襟和袖子上沾滿了油漬,她就用蒙古袍的衣襟擦了擦那雙肮髒、油膩的大手,轉身從蒙古包哈那牆上取下一塊因長年累月使用而變得發黑了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羊油,又用來擦了擦碗,倒上空茶,客氣地說:“喝茶,喝茶。”
給鍾偉明倒上空茶,額吉又殷勤地端上一碗盛得滿滿的繳扣(甜奶油)拌炒米。
鍾偉明接過這一碗浮浮溜溜的拌炒米,放在身前擠著大氈的木條上,也不動筷子。嘎日布家的奶食鍾偉明早領教過,確實如大家傳說的一樣,髒得沒法吃。她們家擠出的牛奶從不過濾,甜奶油裏到處是牛毛,有時還能吃出草棍,炒米裏的砂子自不必說,哢嚓哢嚓的沒法吃。
“鍾大夫不愛吃炒米。”嘎日布知道鍾偉明幾乎從來不吃他家的東西,以為他嫌炒米硬,“留下喝了羊肉湯再走,”他好心好意地說。
鍾偉明為老嘎日布留下一小包止痛片,也不多說話,起身要走。郝必薩哈拉圖抬頭看看蒙古包天窗外黑漆漆的天,十分擔憂地說:“鍾哥哥,外麵陰的曆害,沒有星星月亮,走路容易迷路,你就留下住吧,明天再走,咱們倆也好將兩盤。”
他說這話時他的母親也善意地挽留鍾偉明,“喝了肉湯再走,鍾大夫。”話雖這樣說也並不急於起身往外撈早已煮熟了的羊骨頭。
鍾偉明搖搖頭。他知道,除了孟要武,這家的女主人對任何人都十分吝嗇。
鍾偉明雖然一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有些餓,可是煩惱充斥了他整個身心,如果要吃這一頓手把肉,他完全可以和郝必薩哈拉圖下棋,擺出一付不吃不走的架式。
鍾偉明固執地走出蒙古包,翻身上馬,不等郝必薩哈拉圖返回蒙古包,雙腿一夾馬肚,小青馬放開四蹄,不顧一切地衝向墨一般黑的曠野。身後,嘎日布的幾條家犬狂吠著跟在小青馬屁股後麵追出老遠。
小青馬的速度讓嘎日布家的好獵犬望塵莫及,一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小青馬出了大汗,腿襠裏直往下滴汗沫。從東南吹來的微風非但吹不幹小青馬身上的汗水,反而使熱騰騰的汗臭味更濃重了。
黑漆漆的夜色籠罩了四周的山岡、蒙古包和整個草原。
天空中響著悶雷,空氣濕潤而又壓抑。迎麵吹來夾雜著青草味的熱乎乎的風。遠處閃著曲曲折折的藍色的電光,天空上的烏雲沉得低低的,黑得象煤煙,飛快地橫過天空。離家二十幾裏地,可是刮風了,從草原上送來陣陣涼意。隨時都會下雨,必須快馬加鞭才能趕在下雨前回到家。
狂風肆無忌憚地刮個不停,把低低的野草吹得倒向一邊,什麽也看不見,憑著閃電的強光,才能看清小青馬的頭、路上的草和一馬平川的原野。
鍾偉明騎在馬上,馬不停蹄,心裏七上八下,一天沒正經吃一頓飯感覺肚子裏空空的,隻是莫名其妙地煩燥不安,仿佛自己處在一個飛速下沉著的漩渦之中。
想著平白無故受陳文生的窩囊氣,想著自己悲慘的處境,想著自己為了幾個工分整日忙忙碌碌無所作為,一腔悲憤,一腔哀怨,向誰訴說?天蒼蒼,野茫茫,如墨一般的黑暗籠罩著原野,此時鍾偉明的滿腔怨恨隻能撒在小青馬身上。
與鍾偉明朝夕共處的小青馬,懂得鍾偉明心思的小青馬,今晚卻成心與主人找起了別扭。鍾偉明往東,它偏要往西;鍾偉明往左,它偏要往右。仿佛小青馬也在幸災樂禍地嘲弄它的主人呢。
漆黑的夜,在電光的照耀下,草原時隱時現。突然,一個炸雷如天崩地裂,小青馬和它的主人都不由自地打了個趔趄。在瞬間的亮光中,鍾偉明看到一個大馬群正飛快地向他奔過來。
群龍無首的大馬群,被一聲聲震耳欲聾的霹靂聲給驚呆了,被一道道耀眼奪目的閃光給嚇傻了,它們鼓起鼻孔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顧一切地摸著黑往前跑,不管前麵是湖泊還是沼澤,是坦途還是懸崖。
馬蹄踏出的轟鳴聲把鍾偉明和小青馬瞬間淹沒了。
亮光中,一匹黑色的粗壯的兒馬高昂著頭,它脖子後長長的馬鬃像一麵旗幟在高高地飄揚。大馬群在領袖的率領下,風馳電掣般狂奔,簡直像一群瘋了的野馬。
小青馬被裹挾著,用最快的速度跟著馬群跑出去了好遠,才被鍾偉明製服。
鍾偉明一隻手拽緊左邊粗硬的馬嚼鐵繩,雙腳狠夾馬肚,手中的皮鞭不停地凶狠地落在小青馬的屁股上。
倔強的小青馬梗起脖子,拚命偏右行,不顧前麵是坦途還是坑窪,是大道還是萬丈深淵,向著黑暗、向著家的方向一味猛跑而去。
空曠寂靜的草原上,隻有鍾偉明的小青馬四蹄落在草地上,發出些許聲響,回響在空空蕩蕩無邊無際的夜空裏。不知跑了多少時辰,早該到家了,雷聲在鍾偉明的頭上隆隆震響,除去雷聲草原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夜鶯停止了歌唱,連聒噪的蛙鳴也聽不到,草葉卻颯颯地響了起來。風一直吹到鍾偉明的身上,吹動了他一頭蓬亂的頭發,衣服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隨風飄蕩呼啦啦作響。舉目四望,周圍黑漆漆一片,借著明晃晃的閃電,鍾偉明四下張望,大隊部的房屋、西邊的敖包山絲毫不見蹤影。天氣沉悶陰鬱得使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抬頭看星星、月亮,低頭搜索腳下的小路,無影無蹤漆黑一片。
沒有了方向,沒有了時間和空間,草原無邊無際,無人煙,無牲畜,連一點微弱的聲音也沒有,大地仿佛死去了一般。任你大聲吼叫,縱馬疾馳,碰不到人家,碰不到蒙古包,連鬼的影子也沒有。
伴隨著馬蹄聲、雷聲、風聲與鍾偉明的吼叫聲混成一片。鍾偉明知道,他迷路了。
原野上吹來一陣冷風,草原上除去一片深黑,絕無半點狗吠的聲音,也絕無一絲一毫夏夜那種半明半暗的清光。高高的蒿草在風中猙獰地狂舞著,低矮的野草在風中簌簌作響,得日蘇草伸出長臂猶如張爪攫人,往日青綠色地毯一般的草地在風中葡匐傾倒,仿佛大禍將至,倉皇逃竄似的。四麵八方淒涼寥廓的曠野顯得更加空曠,好似一個漫無邊際能吞食一切的黑洞。
在草原上騎馬走了這麽多年,憑著一點小聰明和對草原的理解,鍾偉明從不知迷路是什麽滋味。隻有在這時,他才體諒小青馬的初衷,原來它那麽執拗地往右行,那裏才是家呀!
深夜,草原上墳墓般的寂靜,偶爾的一個閃電,若隱若現的敖包山的幻影浮現在鍾偉明的腦海裏。臨風瑟縮的叢叢野草,無邊無沿的黑暗,馬上就要來臨的暴風驟雨,使任何一個人都會感到恐懼。對於一個來自北京的人來說,那種恐怖是無可言喻的。越害怕越要跑,快點跑,喝了一天的茶,他已不堪忍受饑餓之苦,他隻能義無反顧鋌而走險,隻有這樣才有可能跑到一個有人家的地方。
草原上下,烏雲密布,陰沉漆黑的雲翼無聲地伸展開去,陰森可怕,一陣旋風襲來,幹裂刺耳的霹雷聲滾滾而來。一聲霹靂在頭上炸響,接著空中隆隆地滾過一陣響雷,刹那間萬籟俱寂。
鍾偉明萬般無奈焦急地狂奔著,不知何時,暴風雨發出死亡的絕叫,狂風肆無忌憚地刮個不停,雨象瀑布般傾注下來,凜冽的風雨嗚咽著,在大草原上奔馳,像狂濤巨浪,把一片片蒿草刮倒,吹亂。隻一小會兒工夫,鍾偉明和小青馬已經澆的落湯雞一般。
鍾偉明被暴雨的長鞭抽打著,被低沉的怒雷恐嚇著,心慌意亂,徹底迷失了方向。小青馬被刺進大地倏忽消逝的閃電激奮著,在漫天雨網和雷聲雨聲交織成驚心動魄的大舞台上,儼然像位臨危不懼的大將軍,不顧一切不顧生死瘋狂地向前奔馳,仿佛要踏住那閃電,救主人於水火。
鍾偉明在不可收拾的雨水中被裹攜著,左突右奔,大喊大叫,他的喊聲毫無聲響,就像一塊小石子拋進奔騰喧囂的大河。
鍾偉明悲愴膽怯的叫喊聲和小青馬在草地上奏出鼓點般的馬蹄聲,瞬間淹沒在漆黑的雨夜。雨越下越大,狂風暴雨猛烈抽打著鍾偉明和他的小青馬,他們早已暈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了。不知走到何時,在雨中,憑著一個閃電的亮光,總算看到一條模模糊糊的草原小路,鍾偉明不敢怠慢,沿著小路又是一陣狂奔。
閃電、雷鳴和狂烈的暴風驟雨,使鍾偉明渾身上下的一陣陣寒意和膽怯交織在一起,衣褲單薄得象張紙,緊緊裹在身上,雨水很快淋透了他身上的單蒙古袍,裏麵的襯衣黏糊糊地貼著他的身子,雨水從頭上、臉上、脖梗裏不斷往下淌著,陣陣寒風吹得他瑟瑟發抖,冷如針刺的雨點毫無情麵迎麵向他打來。
不知何時,雷聲聽不見了,閃電也沒了蹤跡,眼前隻有寒風、冷雨、泥濘和荒野。鍾偉明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淒冷、沮喪和絕望。
黑夜裏的時間悄悄流逝,草原上地暗天昏,寒風夾著冷雨陣陣襲來,在夏天凍死一隻羊易如反掌,一個孤單的人何嚐比一隻羊更強。在如此寒冷的雨夜,在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如果任冰冷的雨水衝刷,不消半個時辰,毫無疑問,一個瘦弱的小青年就會倒臥在荒無人煙的原野上。一個人浸泡在冰水裏,絲毫不亞於倒臥在雪地當中,並且在這樣一個雨夜,鬼也不會出行,不要奢望什麽奇跡出現,要想活命就要想方設法取暖。
騎在馬上,唯一的辦法就是拚命地狂奔亂跑,隨著馬的步伐上下顛簸,隻有這樣才能感到身上有一絲絲暖意,才不會凍僵,才不會迷了路又摔下馬來。
鍾偉明騎在馬身上,不斷地跑呀跑,絲毫不敢怠慢。隻要小青馬不馬失前蹄將他摔下馬,隻要小青馬不趴蛋,隻要小青馬不停止它跳躍不息的步伐,鍾偉明就會感到一絲絲暖意,就不會喪命。
小青馬就是他的命。
嘎日布家距大隊部不過二、三十裏地,快馬加鞭隻要十幾分鍾,最多半個小時。鍾偉明這半宿放馬胡奔亂闖,不知不覺已走了足足有一百多裏。小青馬毫不惜力地大跑著,鍾偉明為了節省小青馬的體力,以防不測,身體使勁向後仰著,不住地勒韁繩,竭力使飛奔的小青馬換成小快步。不知什麽時候,鍾偉明隱隱約約聽到了狗叫聲,他急忙打馬朝狗叫的方向跑去。
浸飽了雨水的原野隱沒在黑夜裏,偶爾的一個閃電使埋在黑暗中的無窮無盡的草原顯得更加淒涼。瓢潑大雨在窗外呼嘯著,急促的敲門聲和忽高忽低的狗叫聲驚醒了屋裏昏昏欲睡的女主人。
顧不得人地兩生,顧不得兩隻凶惡的看家犬圍著鍾偉明狂吠亂咬,如大海中遇到了一葉扁舟,鍾偉明急忙下馬敲門。
稍許功夫,剛剛熄滅的煤油燈又亮了,女主人慌慌張張地披上件破蒙古袍,披散著頭發,胸前背心下挺著高高的乳房,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拉開門閂,打開木板門,望著雨夜到來的不速之客。
一道耀眼的閃光照亮了雨夜,借著雷電的光亮,鍾偉明望著眼前這位睡眼惺鬆、頭發蓬亂、滿臉肮髒的少婦,大喜過望——總算找到了救命菩薩。
鍾偉明渾身亂顫,嘴唇哆嗦,說起了磕磕絆絆的蒙話。
“必,吐,吐,吐勒結(我迷路了)......”
那少婦先是一楞,馬上反應了過來,說起了滿嘴的普通話:“喲,你是北京知識青年吧?”
鍾偉明心裏一驚。在這偏僻的草原,是誰在說親切、熟悉的母語、純正的北京話?他什麽都明白了。想不到在荒山野嶺竟遇到了一位北京人。親人。
鍾偉明這一宿,不知東南西北,迷了方向心裏著慌,小青馬放開四蹄,不知不覺跑出了足足有一百多裏地。本應從北往南趕回大隊部,鬼迷心竅,卻從南往北,從西烏珠穆沁旗的地盤跑到了東烏珠穆沁旗草原深處。
那婦人熱情地招呼道:“快進來,快進來,你哪個大隊的呀?怎麽跑我們這兒來了?”
鍾偉明走進屋門,一邊往裏走一邊說:“我是白音塔拉大隊的,迷了路,也不知道怎麽了,一跑就是半宿,這兒是哪兒呀?”
“哦,白音塔拉的?你叫什麽名字?”
“鍾偉明。”
聽到這個名字,那女人“啊”了一聲,立刻僵住了。
“你是……你是鍾偉明?”
鍾偉明奇怪地說:“是呀,你知道我的名字?”
說著話,兩人走進了裏屋。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那婦人慢條斯理地說道:“豈止是知道,我們還是鄰居呢,我是展赤呀。”
這回輪到鍾偉明發出驚訝的聲音了。
“啊!展赤?”
10
卻說展赤自那年與人私通,名譽敗壞,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沒有知青肯要她,兵團戰士和牧民也都對她嗤之以鼻,連最窮最醜的人都看不上她。
展赤父母一家人“文革”初期轟回農村改造,至今回不了北京,她自己無依無靠,找不到回城的門路。一個女人最後的本錢就是她寶貴的貞操,現在也已經變得一文不值了。她那曾經令人羨慕的漂亮的臉蛋在人們的眼裏變得醜陋不堪,她不是處女,是一朵凋謝的玫瑰,她嫁不出去,又不會生活,到處是白眼。她多次想到死,又下不了決心,萬般無奈下,經人介紹,嫁給了草原深處的一位蒙古族車老板。
車老板是個東北來的外地蒙族人。他早年孤身一人從東北流浪到草原,憑著自己人高馬大,老實忠厚,勤懇能幹,到處給人打零工。雖然不缺吃不少穿,可外來人在這裏充其量隻能當個二等公民,姑娘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嫁給這樣的人。車老板四十浪蕩歲尚未成家立業,這兩年大隊讓他趕起了大車,有固定職業,能掙工分,倒也能混個日子。
車老板年齡大了點,他傻大黑粗一個人混了半輩子沒能混上個媳婦,自然不敢挑三揀四。雖然展赤生過一個孩子,但她好歹是北京知識青年,人又長得漂亮,盡管幹家務活不在行,嫁過來後整天皺著眉頭好似從來沒有開心過,但她畢竟能每天為車老板做飯、洗衣,陪他說話睡覺。車老板是個憨厚爽直的人,自己沒有文化沒有那麽多彎彎繞,隻要有一個女人肯與他住在一起,肯過日子,車老板自然心滿意足。
離開了白音塔拉又到了這片更寬廣、更偏遠、更荒蕪的草原,接親的大車一直往東北足足走了兩天,在一片陌生的無邊無沿的草原上,孤零零兩間土房,門外停著一掛大馬車,無依無靠、無親無故、與世隔絕的展赤隻能死心塌地與年齡幾乎與她父親相仿的丈夫相依為命。
除了丈夫,沒人來關心她,她時時記起遠方親人的音容笑貌,和同學們在一起時的歡樂時刻,但那隻是一個夢。這個小土屋就是她的活棺材,她的青春鑽進了棺材,深深的青草在她的頭頂隨風搖曳,隻有丈夫的酣聲撫慰著睡夢中的她。
展赤住的房子是純純粹粹的土房。牆是土坯的,頂是泥抹的,因為沒錢買瓦,隻能每年抹上幾遍泥,趕上外麵下大雨,屋裏就會處處漏雨。這一夜,她拿出自家所有的盆盆罐罐,擺在各處,接頂棚漏下的雨水。
在草原上,任何人家都不會拒絕迷了路的牧人。道理很簡單,如果把不認識的人拒之門外,天寒地凍,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遇到人家,迷路人饑寒交迫,隨時可能丟掉性命,而這迷路人明天也許就是你自己。
展赤望著狼狽不堪的鍾偉明,見他渾身精濕,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削瘦的臉頰仿佛也在萎縮,顯得虛弱、憔悴,就像是一隻剛剛剪過毛的綿羊被冷雨淋透了一樣,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後背上還斜挎著個長方形的藥箱。展赤忙說:“你趕快脫了濕衣服吧,凍壞了吧......”
鍾偉明望著展赤,在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在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竟會冒冒失失闖進了展赤的家。
鍾偉明心中有愧,以為展赤還會忌恨他當初的無情無義呢。他的舌頭僵直,兩片嘴唇好似粘在了一起,不知怎麽啟齒。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這雨,這雨真大呀,天真黑呀,我還從沒迷過路,不知今天怎麽了?”
鍾偉明低三下四說這話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初在背後怎樣大罵這個給知識青年丟臉的淫婦,怎樣騎著高頭大馬,坐著大馬車,路過展赤的土房時自己冷酷的神情和傲慢的不屑一顧的態度。鍾偉明的頭上、身上不斷往下滴著雨水。
“快,都淋透了,先脫了濕衣服,快換件幹的!”
展赤望著淋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幹處,凍得臉色蒼白,在激靈激靈打著寒戰的鍾偉明,一把從鐵絲上拽下一塊髒兮兮的毛巾,遞給鍾偉明。
“擦把臉,都濕透了吧?這天可夠涼的。”說著話趕忙翻箱倒櫃,把她丈夫的單蒙古袍、幹淨衣褲都找出來,讓鍾偉明換上。一麵又忙不迭地點火熱茶熱飯,烘烤濕衣服,伺候鍾偉明吃喝。
展赤的目光無精打采地從鍾偉明身上滑過。
趁展赤忙活的時候,鍾偉明把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她的臉確實還算漂亮,五官端正,但好像由於內心的疲憊不堪變得呆板,整個麵部憔悴鬆弛,眼瞼微腫,頭發蓬亂。她的蒙古袍漫不經心地披在身上,嗓音沙啞、幹澀。
展赤點著了火,催促鍾偉明:“換上吧,快換上吧,要不凍壞了。”
鍾偉明看了看外屋,黑咕隆咚的,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屋裏隻有一副大土炕,炕角躺著一個熟睡的不滿周歲的嬰兒,除此再沒有第二個人。
“換吧,換上吧,還怕什麽?” 展赤見鍾偉明不好意思,自己躲到外屋,讓鍾偉明一個人在裏屋換衣服。
鍾偉明在裏屋急忙脫下濕漉漉的蒙古袍、上衣,露出了自己慘白的瘦骨伶仃的身子,忙不迭地把展赤找出來的又肥又大的蒙古袍披在身上,靠在炕沿邊,褪下褲子,把展赤先前遞給他的一條像糧食口袋般肥肥大大的褲子穿到身上。
展赤認識鍾偉明,何止是認識,但她無論如何無法把兒時的鍾偉明與眼前的這個鍾偉明聯係到一塊。展赤走進屋,滿臉狐疑地問:“大半夜的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鍾偉明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給牧民看完病天就黑了,我從來沒迷過路,不知道今天怎麽了,心煩意亂的,走著走著就不知東南西北了,誰知道大老遠的跑到你家來了。”
鍾偉明穿上又肥又大的蒙古袍,盤腿坐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著展赤給他熱的剩麵條,外麵嘩嘩下著大雨,屋裏到處滲著小水滴,炕裏麵擺放著兩個臉盆接雨水,火牆上、一對紅漆箱子上、碗櫥上,到處擺放著瓢瓢罐罐。雨水不慌不忙滴滴答答從頂棚漏進接水的盆裏、罐裏,有節奏地響個不停,展赤忙三迭四地一會兒上炕一會兒下炕,隨著落下的雨滴,挪動接雨水的器具。
突然,睡得正香的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展赤抱起哭鬧醒了的孩子,當著一個男人的麵,絲毫沒有害羞的感覺,很自然地撩起背心,露出一對肥肥大大的奶子,慌忙用奶頭堵住孩子的嘴。
展赤懷中的小孩用力吸吮著乳頭,從後麵可以看見小孩的後頭頂磨掉了一圈頭發,那圈沒有頭發的地方,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慘白的磷光。展赤用手擦了擦嬰兒頭發上的汗珠,說:“孩子頭上總是出虛汗。”
鍾偉明看著展赤懷中瘦弱的孩子,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抓起了小孩子的手。那隻小手瘦得可憐,手腕上仿佛戴了一隻骨質手鐲,一圈骨頭都顯露了出來。鍾偉明不由自主地用手觸摸孩子的頭頂,腦頂上的囟門仿佛一隻熟透了的柿子,軟軟的,隨著孩子的呼吸上下波動著,真讓人擔心不小心碰破了皮,其中的內容物能像蛋黃似的一古腦流出來。
“小兒佝僂病,典型的小兒佝僂病。”鍾偉明在心中默默念叨著。
他這裏想著孩子,展赤卻在一旁暗自觀察著他。
望著身披又肥又大的蒙古袍,蒙古袍裏的鍾偉明越發顯得瘦俏可憐,展赤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我們那位個子太大,湊合著穿吧。”
折騰了半宿,展赤睡意全無,指著懷裏吃得正香的小孩兒說:“你來的正好,我們家的孩子一周多了,一哭曆害臉就憋得青紫,動不動就沒氣了,不知什麽毛病,這兒這麽偏僻,想找醫生也不好找。”
昏暗的燈光下,襯托出展赤年輕、紅潤、俊美的臉,那雙善良而睡意惺忪的眼睛象星星一樣閃閃發亮,說完話,從懷裏擱下睡著了的嬰兒,放下衣襟蓋住豐滿的乳房,下地重新給鍾偉明倒上奶茶。
“你明天也給我看看病,我每天都心堵得慌,夜裏睡不好......”
鍾偉明臉上露出惶恐不安和負疚的神色,坐在炕上喝著茶,但他興致索然,感到坐立不安,恨不能悄悄地走開。
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個機會,與這樣一個美貌的女性單獨在一起,對於一個如饑似渴的單身漢來說也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良機。
可是,茶足飯飽,眼前這個穿著破舊、風韻猶存的展赤卻絲毫提不起鍾偉明的情欲。她披散著頭發,挺著一對豐滿的乳房,她原是很美的,不過現在對男人一點也沒有吸引力了。
展赤對過去的一切仿佛忘得一幹二淨,毫不在乎,隻是欣喜地和鍾偉明聊著天,她說:“我這裏難得有咱們北京知青來串門,一個人在這裏快要憋死了。”說著,放低了聲音悄悄問:“你怎麽樣?搞對象了沒有?”
聽了展赤的問話,鍾偉明的臉漲得通紅,為了掩飾自己的忐忑不安,他伸出手又攥了攥嬰兒的手,支支吾吾言不由衷地敷衍說:“搞對象?沒,沒有,我暫時還不打算考慮這個問題。”
看到鍾偉明一邊說話一邊搖頭,臉也紅了,展赤忙勸慰道:“不搞也好,成了家事就多了,還是一個人無憂無慮多自在,將來有機會也好回北京。”
“你們大隊還有幾個北京知青沒走?”
問這話時,展赤的心裏又喚起了一係列少女時代的回憶。不知怎麽的,她的眼前立刻鮮明地浮現出一個人的形象。想起他那雙毫無生氣的馴順而遲鈍的眼睛,黑黑的皮膚,青筋畢露的手,他低三下四說話的模樣,他們之間被稱為愛情的感情,不禁嫌惡得打了個寒顫。
“就我一個。”鍾偉明的臉上現出一種羞愧的神色。
“唉,”展赤輕輕歎了一口氣,“你今年回沒回北京?”
“沒回。”
“你媽她們那邊怎麽樣?吃得飽嗎?”展赤抱起又吭哧的孩子,問道。
“還行,我姐姐她們經常給郵糧票。”
鍾偉明看著展赤,一個奇怪的念頭湧上了心頭。
“我看你特別像一個人,在北京,我們院裏也有個姓展的,不過搬走有好多年了。”
童年時代的情景像萬裏無雲的晴天,斷斷續續在鍾偉明記憶中飄過。
小時候,有個姓展的工程師住在外院,他家有兩個女兒,大的與鍾偉明年齡相仿,紮著兩條小辨子,鼻子兩旁長著幾顆淡淡的小雀斑。她正在兒童轉變時期,天真、頑皮,心不在焉,整天無憂無慮歡天喜地,特別愛與鍾偉明他們一幫子男孩子玩。
小姑娘雖然長得並不出類拔翠,可玩起扔包、捉迷藏、跳房子樣樣能。當工程師的爸爸、當老師的媽媽,把兩個孩子培養得與眾不同:小姑娘開口成章,唐詩宋詞、琴棋書畫樣樣通,小小的年紀嘴裏能說一串蘇聯話,還能完整地唱上幾首俄羅斯歌曲。小姑娘卷起舌頭發出俄語字母中“嚕兒”的音,大院裏的小孩子們當新鮮事學了整整一個晚上呢。
想到此,鍾偉明不禁啞然失笑。
“我想起了我們院裏有個姓展的小姑娘,我怎麽看就覺得有點像你,她叫......”
“展若芳。”
展赤截住鍾偉明的話頭,輕聲說道。她把吸奶的孩子換了個方向,從左換到右,不動聲色地接著說:“展若芳死了,展赤卻活著,一個浪蕩的、讓人看不起的婊子。”
“什麽?”聽了展赤的話,鍾偉明大驚失色。
“不錯,展若芳就是我,你沒料到吧?”
“若芳,你是若芳?” 鍾偉明激動起來,驚慌失措,心兒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渾身像篩糠似地抖動,嘴裏念念有詞:“若芳,若芳,你是若芳?”
展赤好似在回憶一個遙遠的過去,兩眼望著窗外,慢聲細氣輕聲地述說起來。
“想不到吧?我們誰也想不到。我們從小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們的一生竟是這樣開始的。那年我們家為什麽搬家,街坊鄰居誰也不知道原由,其實是因為我爸爸給打成了右派,發到外地勞動改造去了,你想我們一家還在那個大院呆得下去嗎?不讓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我們才怪。我們從南城搬到了北城,三間大房換成了兩間,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人要倒黴喝涼水也塞牙,我爸爸剛勞改釋放沒多少天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倒好,一家子跟著倒黴,全都給趕鄉下去了。所以我從不敢回大院,從不敢跟兒時的夥伴們聯係,這一拖就到了“文化大革命”,你看就是現在這樣的下場。”
“你忘了小時候咱們經常在一塊玩?”鍾偉明用眼瞧著展赤問。
“忘不了,我怎麽能忘呢?搬走的時候我也快七歲了。”展赤說。“再說我媽也淨告訴我們你在幼兒園裏的事。那年咱們大院裏成立的幼兒園,我媽還是第一任園長呢。她後來告訴我們,那個小偉明可真夠聰明的,這個幼兒園他可成了老師了,小孩子們整天追著他,用小板凳圍著他擺成一圈,聽他沒完沒了的講故事。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麽那麽多故事,有時候讓我們大人聽著聽著都著迷了。有一回說你把腳燙傷了,來不了了,同學們都不幹,哭著喊著都找你,我媽隻好楞把你背著上的幼兒園,好讓你哄著同學們聽故事。你說我能忘嗎?對你我印象特深。”
展赤對於自己幼年時代的回憶覺得又甜蜜又可笑。當年她可是小偉明忠實的聽眾呢。她隱約記得自己整天追著小偉明,喜歡他,樂意跟他一起玩,樂意跟他一起淘氣。想到這些往事,她照舊很激動,覺得童年時這段有關與小偉明在一起的經曆,可說是她一生中最純潔最美好的回憶。
展赤回憶著童年往事,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她欠起身子,放下睡著了的孩子,捋下襯衣,脹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撐開了。盤腿坐在大炕上,接著說:“那年你們大隊的孫大叔一跟我提起你,我就知道是你,是我兒時的夥伴,可我不敢說。我哪兒還有臉提這些事啊,我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哪兒還敢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啊!我不敢提你,不敢想你,不敢回憶幸福的童年,不敢回憶我們曾在一起玩過的那個四川大院。米、麵、牛糞、吃的、喝的、私生子、爛貨,所有的一切完全把我壓垮了;我想回家,無家可歸;我想讓人幫我,隻有那個年紀和爹差不多的人。”
展赤竭力回憶同他在一起的時刻,但這些時刻永遠被她糟蹋了。良知在折磨著她,苦惱著她,時而輕微,時而強烈,但從不離開她。
閑暇的時候她會突然想起他,想起那個真心愛過她,與她有過無數次恩愛纏綿的人。她每天幹活,擠奶,為丈夫飲馬,洗衣做飯,生孩子,睡覺,與那個不愛的人做愛。她曾經追求過幸福,也賜與別人幸福,不過她最後一次留給那個真心愛過她的人是冷酷和複仇的神色,而她的神秘、嫵媚、熱情和青春卻永遠一去不複返了。每當她拿著那把斷了齒的舊梳子梳理自己一頭細軟如絲的長發時,她連一種顧影自憐的快感都得不到。
草原在咆哮,風把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我現在不再憐憫自己,我也不恨他了,人們都說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隻配跟老頭子、二流子一樣的人鬼混。”
展赤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熱淚盈眶。
“我倒時常想起他,與其說是他毀了我,倒不如說是我毀了他!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光棍一個,舉目無親,就有那麽一間破土房子,結果讓他挨了鬥,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轟回了原籍老家。當初如果我跟他結了婚,不承認是他強奸了我,那就什麽事也沒有,什麽事也沒有了!他年齡大了,又沒幹慣農活,他怎麽受得了?都是我害了他,我有時候真有些恨我自己!”
展赤說這話的時候,那個農民不是、牧民不是的盲流,那個醜陋無比的粗人,那個被打成反革命的男人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男知青和兵團戰士拚命地用腳踢他,用拳頭打他,有人揪住他的頭發將他摁倒在地,大馬靴、馬鞭、馬棒,青年們懷著對階級敵人的恨,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愛,瘋狂地罵著、打著,吼聲不斷。那人呻吟著,眼睛不知往哪裏看好,好似在搜索、尋覓躲藏起來的、能救他一命的展赤。
展赤又看到了那張淒涼的臉,那雙驚恐萬狀的眼睛,就如同最後一次他被打倒在地時望著她的情形。
經曆了生活的折磨,展赤終於體會到了人生至高的幸福是什麽。不是顯赫的地位,不是華而不實的名譽,不是金錢,而是有人愛。
聽著展赤悲悲切切的訴說,鍾偉明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
“我們家算是慘透了,糧食糧食沒有,我媽一死我爸還受人欺負,我妹妹不得已嫁了個農民。我們姐兒倆倒好,一個農民,一個牧民,說到底,還不是受他們牽連,真是哪輩子作孽,讓我們跟著倒黴!”
鍾偉明坐在小炕桌的另一側,聽著展赤的話,也不插嘴,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展赤坐在炕沿邊,看著鍾偉明,越說越興奮,好象遇到了娘家人似的,說起來沒個完。鍾偉明用他那雙睡意朦朧若有所思的眼睛對她望了望,專注地聽著她的話,什麽話也沒有說。
“唉,我們為什麽來插隊呢?那時候爭著搶著,這到好,沒幾年的功夫全走光了。不過我那時實在沒有辦法,我媽我爸他們都轟走了,我不插隊也得跟他們一起回農村老家,一起當專政對象。你們男生比我們女生還是好一點,你有工作能掙點錢,好辦多了。你看我一個女的,隊裏又沒什麽合適的活讓你幹,我又沒能耐,隻能嫁人。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這些不幸難道是我命中注定的嗎?我一個女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逆來順受。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麽早就結婚,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木已成舟,我有什麽辦法呢?我一個人在這裏快發瘋了,出門是草地,是一片綠,往前望什麽都沒有,往後望還是什麽也沒有,擠奶、做飯、生孩子、睡覺,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樂趣就是每天趕上兩頭牛犢喝水吃草,就是進屋裏奶孩子洗尿布,偶爾有牧民老鄉來串門,為他們燒上一壺滾燙的奶茶,端上一盤奶渣子,和他們嘮嘮家常,問問牲畜呀,額吉呀,兒媳婦生了沒有呀,這就是我的理想,我的幸福,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十足的蒙古老鄉了,一個永遠也走不出蒙古包的老牧民!現在有了孩子,我更死了心了,我一次也沒回過我們大隊,也沒回過北京,我想我爸我媽,我媽活著的時候,我沒臉回去看她們,我不想讓她們傷心,不想讓她們再為我操心;現在好了,我媽徹底解脫了。你看我也長能耐了,會擠奶,會燒茶,會做飯,會熟皮子,會縫蒙古袍,就是牛糞不用我揀,他有的是力氣,不讓我幹力氣活。嫁雞隨雞嫁犬隨犬,大車老板對我好,我跟了大車老板也就死了心了。”
她在心裏仿佛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一種對她來說陌生而又嶄新的生活開始了,盡管她依舊過著原來的生活。
“你以為我不曾幻想過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嗎?我早幻想過,老是想象著能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一個北京人;唉,像你這樣又善良又誠實人又好又能幹,少找呀;那時候真傻,一心想找個家庭出身好的,別的什麽都沒關係,就想找出身好的,也是吃虧吃大了。唉,我現在想開了,不怕人窮,不怕什麽家庭不家庭的,誰讓我們生在這樣的家庭呢,找個出身紅五類的知青不容易,找個好人更不容易。我常常這樣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發瘋不可。”
展赤不知羞恥地向鍾偉明訴說著她從前對純潔愛情的向往和追求。
一陣痛苦和悔意交織在一起突然襲上鍾偉明的心頭。鍾偉明凝視著侃侃而談的展赤,窺察她的眼睛裏是否有埋怨的陰影。
“剛插隊那陣,我還老想給我們班的一個小夥子寫信,可惜呀,人家出身紅五類,門不當戶不對,我不敢。後來出了那事,我不怕你不愛聽,那時候孫大叔給我介紹你,我還有點嫌你的家庭出身不好呢。後來我想明白了,不是我不同意,我是怕嫁給你就等於玷汙了你,會葬送你的整個前程。我不敢給你捎信兒,不敢把和你相識的真相告訴你,我破罐破摔了,沒有什麽顧慮,你是個沒成家的大小夥子,好歹是個北京人,我再不是人也得為你想想。 都怪我糊塗,誰讓我碰上他了呢,那個人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可是我是一個活著的人,我要吃飯,我要一個生著牛糞火的房子,我不想餓死也不想凍死,我不能欺騙自己,我是一個活人,我沒有罪,我需要人愛,我需要生活。”
展赤越說越激動,抽抽搭搭地嗚咽起來。她整個胸脯一起一伏,聲淚俱下地說著,哭得象個孩子,眼淚和沒有吃完的奶子流出的乳汁浸濕了她肮髒的襯衣。展赤想起了自己青春年華和她那苦多歡少的戀愛生涯。想到自己當初怎麽會那樣傻,竟懷了這麽個孩子,不禁自怨自艾起來。紅顏已逝,可恥的青春這樣快就要過去了。
鍾偉明在一旁倒為她的直言不諱感到無所適從。
“我來內蒙後一直不敢回去看我媽,直到她死都沒見過她一麵。我想她們,想的死去活來,做夢哭醒過多少次,可她來信不讓我去,她說你在草原上好歹算個知識青年,要來了我們這兒就是個狗崽子。我媽她們過的是什麽日子呀?豬狗不如啊!我妹妹想在生產隊找點輕快的活幹,她去的那年才十五歲,重活她哪幹得動呀,那小隊長是個五大三粗的光棍漢,老想欺負我妹妹,我媽我爸就護著不讓,他就找碴打我爸,開會批他、鬥他,讓人罵他、踢他、打他,讓他幹最累的活,讓我妹妹挑大糞,割麥子,什麽活累讓她幹什麽。他還老上公社告狀,說我爸反動,不聽貧下中農的話,讓大夥動不動開他的批鬥會。有一次這個家夥給我妹妹堵在倉庫裏,要耍壞,情急之下我媽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我媽看沒有活路了,跪著求他:隊長,求求你饒了這丫頭吧,讓她走,有什麽事衝我來。那驢放走了妹妹,把我媽留了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媽給強奸了。打那以後,隔段時間,隊長就讓我媽去倉庫伺候他,可我媽一回去,我爸就打她,說她不要臉,讓她去死,說把他們的臉給丟盡了。 我媽我爸他們怕保不住妹妹的貞操,早早地找了一家貧下中農把她給嫁出去了。正巧村附近有家煉鋼廠,我媽看別人偷偷摸摸地去揀鐵渣子賣錢,也隔長不短地跑去揀碎鋼渣。有一天,她在堆積如山的垃圾堆裏揀鐵渣,誰知道上邊突然倒下來一車鋼渣,她看不見上麵,上麵翻鬥車裏的人也看不到她,結果讓那一車滾燙的鋼渣活活給燙死了。”
展赤的話戛然而止。她流著淚,說到這裏,悲哀得難以自持。她盤腿坐在炕上,把淚痕縱橫的臉捧在手裏,哭腫的臉緊貼在一塊髒兮兮的毛巾上。她為能找到個知音,把她母親的死不折不扣地真實地講出來,感到了一絲欣慰。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她的妹妹,他們都是她的恥辱,是她的心病,展赤不敢對任何人講,包括她的丈夫,怕人家更瞧不起她。今天不知為什麽,她獨獨對鍾偉明信任有加,一見麵就和盤端出。
鍾偉明低著頭,聽著展赤向他訴說衷腸的話語,不斷地搖著腦袋。
“我一點沒能幫她們,倒讓她們操心。我媽活著的時候,就是不放心我,她想讓我上她們那兒去,又怕我看見了她們的困境受不了,我們誰也顧不了誰,唉,湊活著活吧。”
她喃喃地說著,把喉嚨裏湧上來的嗚咽吞下去,同時雙手擦著又一次奪眶而出的淚水。她想掩飾淚痕,可是雙手擋不住從心中湧出的悲傷。
“要是我有什麽辦法擺脫這種困境多好,難啊,難啊,大雪咆天,就我一個人,你讓我怎麽辦?”展赤呻吟著說。“哦,你們男的不知道這種日子是啥滋味,不親身體驗是絕想不到它的苦處。唉,隻要能跳出這個火坑,我幹什麽都心甘情願,就是讓我掃馬路、淘廁所都行!唉,真不如死了呀。”
展赤語無倫次,她的這一番自怨自憐的嘮叨之後,精神徹底垮了。
想起媽媽,想起爸爸,想起妹妹,想起自己,想起他們非人的處境,想起自己可恥的下場,她再也忍不住了。
想起往事,展赤驚恐萬狀,那些都是真的嗎?仿佛在噩夢中一樣。
都是真的!
那些屈辱、罪惡,哪一樣都千真萬確。
要不是怕吵醒剛剛睡著了的孩子,她當著鍾偉明的麵就要號啕大哭起來。
展赤驀地站起來,簡直象跑步一樣衝到屋外。外麵仍然下著雨,冰涼的雨水如瀑布般傾泄而下,展赤站在大雨中,讓雨水衝洗著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衝幹淨自己肮髒的靈魂。
在暴雨的洗禮中,她突然毫不掩飾地大聲哭了出來。她歇斯底裏地嗚咽著,那是一種啜泣,劇烈而不可遏抑,從遠處聽就象一陣透不過氣的哀嚎,悲愴而又令人膽寒。
野外,展赤的小屋外麵,地上的綠草、橫在窗前的大車、馬、牛,還有一切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靜靜地接受著暴雨的衝刷。漫長的雨夜裏,除去霹霹叭叭的雨點聲和展赤的哭嚎聲一切都沉默了,悲哀和屈辱充滿了這個不幸女人的心,也使鍾偉明無限傷感。他不忍心看著她哭,看到她處在這麽可怕的境地,他的心都碎了。
屋裏隻有鍾偉明和一個熟睡了的孩子,黑夜壓在地麵上,陰慘慘的,讓人透不過氣來。鍾偉明站起身,凝神靜聽,屋頂上好幾個地方都在漏雨,滴滴答答響個不停。他走了過去,仔細查看每一個接雨水的用具,看有沒有水流如注的地方。屋頂上漏下的雨水叮叮當當,和外麵的雨聲交錯並起。
突然,一陣急雨嘩地打在了窗玻璃上,雨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捶打著窗戶,捶打著小土屋,窗外一片漆黑,猶如可怕的深淵。幾頭牛被暴雨澆得驚恐萬狀,哞哞叫著,實在熬不住了,站起身,蹣跚地走到了房簷下。小青馬被牢牢地拴在牛車轆軲上,身上冒出的汗被冷雨衝刷得一幹二淨,它渾身打著哆嗦,不安地捯騰著四蹄,嘴裏發出輕微的噅噅叫聲。
鍾偉明聽完展赤在那裏絮絮叨叨說的一番話,心裏如同結了一個疙瘩。迷路虛驚一場,路上又被大雨淋透,坐在展赤的炕上,想起來才有些後怕。如果一宿找不到人家,人困馬乏再沒完沒了地瞎跑,後果真不堪想象。
他從心裏打著寒噤,想到他和展赤早都失去了自己的家,世界上沒有一席之地可以讓他們這樣的人珍藏自己的回憶和曾經的歡樂。他們的苦惱,他們所有的歲月,不堪回首,一切都在風雨中飄零四散。
展赤還在外麵,她讓自己和整個家庭淒慘卑賤的往事徹底打垮了。
鍾偉明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如此自報自棄地慟哭過,感到束手無策。她的悲哀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驀地,一陣悸怕緊緊抓住他的心,撕裂著他的心。他不能隻為自己著想,不能無動於衷,他猶豫了片刻,冒著大雨跑到屋外,伸出雙臂摟抱住展赤。
展赤忽然倒在鍾偉明的懷裏,更猛烈地大哭起來。她從沒有如此縱情地大哭過,這是一次極為可怕、非常悲傷的哭泣,在她的淚水中有她全部的青春靈魂和所遭遇的所有痛苦,有令人窒息的愛情,有自我糟踐的侮辱。眼淚受到了狂風暴雨的衝刷好像從她身上脫離開了似地,她的戰栗通過她柔軟的身體傳給了鍾偉明。
鍾偉明將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緊挨著展赤隨著抽泣而不住起伏的豐滿的身子,眼淚仿佛把一切辛酸悲傷都衝刷掉了,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鍾偉明把她連拉帶拽、連哄帶勸拖進了屋。
被如注的大雨淋透了的展赤也被淚水浸得傷透了心,她哽咽著走回小屋,從大炕上撿起一件浸滿了奶漬、油漬、汗漬和稀牛糞的蒙古袍披在身上,背轉向鍾偉明,慢慢地往下脫去濕透了的上衣、褲子、秋褲、褲衩,披著蒙古袍,重新坐到了炕上。
茶足飯飽,說也說過了,哭也哭過了,望著頭發淋得精濕,披著又髒又破的蒙古袍而風韻猶存的展赤,鍾偉明暗想:“畢竟沒在一個大隊,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近這樣仔細地看過她,真是女大十八變,想不到展赤越長越漂亮,比小時候不知要強多少倍。臉上的那幾顆暗淡的小雀斑還依稀可見。這幾年隻聽說她的父母也是被轟回了農村老家,與我同病相憐。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如果我當初不挑三揀四,不在乎人們對她說三道四、飛短流長,如果我與她住得再近一點,互相了解一點,知道我們是兒時的夥伴,稍稍走動走動,說不定同情之中也會摩擦出一點愛情的火花呢。如果她不嫌我出身不好,我不嫌她生了個私生子,恐怕就是我與展赤在草原上蓋起這樣幾間破土房,過上了小日子。”
一想起展赤多舛的命運以及她所蒙受的羞辱,鍾偉明對她懷有的惻隱之心似乎變得愈發強烈。
畢竟折騰了大半宿,困倦疲乏一齊襲來,鍾偉明不斷打起磕睡,展赤見他疲憊不堪昏昏欲睡,急忙鋪好兩個被窩,勸鍾偉明趕快睡下。
外屋堆滿了雜物,裏屋隻有一鋪大炕,好在鍾偉明這些年在牧民老鄉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塊混住慣了,他撩下蒙古袍,赤裸著上身,鑽進了被窩。
良久,房間裏一片沉寂,展赤見鍾偉明鑽進了被窩,她抽嗒著站起身,翻動了一下在火爐邊烘烤著的鍾偉明的濕衣服,把接雨水的盆又重新擺了擺,一聲不響地上了炕。她用被子蓋著自己的下身,披著蒙古袍,為往事感到痛心疾首,一語不發地坐在被窩裏。
多少日子過去了,數不清的雨夜過去了,在這鋪大土炕上,展赤與那個她不愛的男人就這樣睡了一次又一次。懦弱隱忍的展赤,對什麽都是逆來順受,一聲不響地接受了這樁無奈的婚姻。
鍾偉明躺在那裏,想閉上眼睛趕快入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風吹動幹草堆一樣,把他的一絲睡意全卷走了,他禁不住睜開眼偷偷看著展赤。
望著展赤濕漉漉的長長的黑發,紅蘿卜似的胳膊,胸前鼓脹脹的乳房,鍾偉明的思緒突然豐富了起來。順著展赤胸前那一條道溝,往下,在自然起伏的肉體之中,那裏隱匿著神聖的寶藏,那是女人世上最寶貴最神秘之處:不管這個女人是貞潔的聖女,還是一個曾經出賣過自己皮肉的妓女,它都是世上最完美的奧秘。
在牧民老鄉家睡覺,就那麽大一個蒙古包,有時挨著大姑娘,有時挨著小媳婦,無以記數,鍾偉明從來沒有過什麽非份之想。今天不知為什麽,麵對展赤,他在心裏早為她正了名。
展赤,你長得並不難看,過去的一切並不是你的錯,你是無辜的,你是這個時代的犧牲品,你有理由獲得愛情,獲得男人的愛戀。
鍾偉明不是坐懷不亂的聖人,尤其在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風流的女人麵前,他不能無動於衷。他那陽物自發地、衝動地、隨心所欲地、不期然地勃起,讓鍾偉明渾身燥熱,無論如何睡不著。
在大草原上,鍾偉明看到過粗壯的牤牛把它碩大沉重的身子搭在小母牛身上,將它長長的、尖尖的、利劍般的雄性生殖器插進小母牛的陰道;看見過頭上長著彎彎的與眾不同的粗犄角的種公羊眯起小眼,努著小嘴,向發了情的母羊獻殷勤,得到了母羊一動不動的讚許後,一躍爬上母羊的背,將它如彎了頭的匕首一樣的外生殖器閃電般刺入母羊的陰道,身子顫抖著,瞬間完成了交配;他也看到過公狗、母狗苦不堪言,拉不開、扯不斷,奇異的交配方式。
鍾偉明為漂亮的奧日娜、為聰明的格日勒、為金嗓子阿拉騰其其格接過孩子,女人神秘美妙的私密處對他來說毫無秘密可言。可那是工作,見到的都是些暴露的血乎乎的又是屎又是尿又是羊水的外生殖器,和性、性欲,絕非一碼事,是隔絕的兩個世界。
煤油燈還閃著微弱昏暗的光,展赤就這樣坐著,坐著,過了一會兒煤油燈耗盡了油,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燈滅了,屋裏突然黑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外麵傳來清晰的雨點聲,屋裏,兩人的呼吸聲依稀可辯。
展赤知道鍾偉明還沒睡著。
“睡吧,” 她勸道。
鍾偉明嗯了一聲。
展赤在黑暗中把披著的那件破蒙古袍扔到了腳下。她現在是一絲不掛赤身裸體了。
不知不小心還是故意而為,鑽進被窩的一刹那,展赤的胳膊碰到了鍾偉明露在被子外麵的肩膀。
這是一個年輕女性頗具性感的胳膊,充滿了誘惑力。在這無人知曉的深夜,共同躺在一個大炕上,這仿佛也是展赤的潛台詞:“偉明,我這不幹淨的身子你要嗎?”
黑暗裏,鍾偉明仿佛聽到了自己那不安份的家夥血管嘭嘭的爆烈聲。他情不自禁地叫一聲:“若芳。”
若芳,還有人叫她若芳,還有人知道她叫若芳。
這一聲若芳喚起了展赤對美好童年的回憶。那時候她是大院裏驕傲的公主,有美妙的身材,漂亮的衣服,讓人覺得老天爺真是厚此薄彼,沒人比得上她。家裏不愁吃不愁穿,兩個孩子,兩個大人掙工資,所有的家庭羨慕她還來不及。可是,現在,時過境遷,身處這樣一個變幻莫測的時代,她悲慘的遭遇也許沒人能比。
展赤答一聲:“偉明。”
多餘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鍾偉明不是早在渴望一個女人嗎?葛翠玲他看不上,他嫌那是讓陳文生睡過的、不幹淨的女人;展赤他看不上,他嫌她是個放蕩的、不安份的女人,在她們身上毫無秘密可言。
鍾偉明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淋得精濕,他脫得一絲不掛,濕衣服也讓展赤拿到火爐邊烘烤去了。展赤也脫得沒有一縷布絲,她也讓大雨澆透了。
黑暗中,一個美麗、全裸、充滿了誘惑力的女性使鍾偉明的欲望大增,性欲讓他的膽子忽然膨脹了起來,他什麽都不顧了,撩開自己的被子,赤裸著身子,鑽進了展赤的被窩。
他忘了她是一個婊子,是讓許多男人睡過的婊子,是讓那個粗野醜陋的壯漢睡過的婊子,是生過一個私生子的婊子。
他隻記得她是若芳,是兒時的夥伴,是純潔的女孩。
鍾偉明時時盼著這一刻,看見牲口交配也禁不住會想入非非,他多想知道兩性在一起的滋味,多想知道男女疊壓在一起是個什麽滋味。
在以前,展赤把她的性生活當成了一筆緊俏的財產,這筆財產任她支配和擁有,如果想和她性交,她的輕薄和放縱是要得到回報的。而今晚,展赤卻想,如果有這麽一個人,有這麽一個身體陪伴著自己,她不再孤獨,她會把全部身心融化進愛情的心醉神迷之中。性生活會將他們兩個人緊緊地交織在一起,發自內心的愛,同這個人親妮地纏繞,高潮迭起,美不勝收。
鍾偉明鑽進了展赤的被窩,能感覺到展赤那雙驚魂未定的眸子在黑夜裏熠熠閃光,她的悲憤也變得略有喜色。
展赤像一個陌生的、天真的少女,把她與生俱有的美麗靈魂在鍾偉明麵前展開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這使鍾偉明徹底陶醉了,激起了他的愛憐之心。他憐憫她,溫柔地撫摸著這個多災多難的尤物。
展赤第一次嗅到了曠野外大自然的清香,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擁住一個沒有煙臭味的男人,第一次與來自北京的年青人相擁在一起。她多麽想捧著那張清瘦純淨的臉吻個夠,多麽想與這個可愛的年青人相擁相依纏綿個夠。
兩個赤裸的身子疊壓在一起,熱烘烘的。突然,鍾偉明還沒體驗明白男女之間在一起的奧秘究竟何在,還沒能進入到她的身體裏麵,他的身子一聳一聳的,如脫韁的野馬又像一隻愚腐老邁的種公羊,瞬間完成了他所有的奢望。他匍匐在展赤身上,一動不敢動,粘稠的東西弄得展赤下身、被子裏到處都是。
鍾偉明麵紅耳赤,他無師自通地想到了一個醫學術語:“早泄”。
盡管黑暗裏互相看不到,鍾偉明掙開瘋狂親吻他的展赤,不好意思地趕緊爬回自己的被窩。
鍾偉明帶著倒空了的疲乏恍恍惚惚睡著了。
展赤什麽也沒說,她憐愛地替鍾偉明掖了掖被子,抓過一塊小孩子的尿布,草草擦了擦下身的不潔之物,倒頭便睡。
屋子裏黑乎乎、冷冰冰、亂糟糟……兩人一夜無話。
天剛放亮,遠天朵朵白雲後麵,一輪旭日噴薄而出,整個草原籠罩在橙黃色的晨霧之中。
早晨起來,鍾偉明感到很尷尬,他無疑幹了一件十分下流可恥的勾當。為了打破沉默的難堪,他問起展赤的丈夫為什麽不在家。展赤隻說他去公社辦事,並不在意。鍾偉明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仿佛欠了人家債,還要享受債主的恩賜,頗覺過意不去。
清晨,一縷強烈的陽光從窄小的玻璃窗照進小土屋。鍾偉明洗完臉,盤腿坐在土炕上,環顧四周,屋裏的一切一目了然,同時他也被屋裏的肮髒和雜亂驚呆了:
窗下擺放著一對用舊磚頭墊高了的、用紅油漆粉刷一新的舊木箱;箱子上鍋碗瓢盆生活用具雜亂無章一應俱全;四本紅皮《毛澤東選集》上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尊光潔如新瓷製的毛主席雕像,雖然雕像被一口菜鍋擋住了大半個身子,依然露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慈祥、威嚴的麵容和似能洞察一切的神韻;鐵絲上搭著幾塊用舊蒙古袍撕成的嬰兒尿布,散發著熱烘烘的臊氣;炕上胡亂疊放著幾床又髒又舊的棉被和幾件舊蒙古袍;屋裏到處擺滿了接雨水的盆盆罐罐;雨水灑在地上,和成了泥,幾塊帶屎的尿布胡亂丟在泥濘裏;房中間是一個用舊磚壘成的帶火牆的小火爐;爐子上放著鍾偉明剛剛洗過臉的盆。鍾偉明看罷,慌忙下地將臉盆裏的水潑出門外。外屋堆著足足占了半間屋子的幹牛糞,牆上掛著幾副大車上的用具,有套包、夾板、皮拉繩,還有一杆長長的趕大車用的皮馬鞭。
巡視完展赤的全部家當,鍾偉明回到屋子裏。小屋裏彌漫著嬰兒尿布的臊味、羊油的膻味和發了黴的潮濕味。
展赤看到鍾偉明注視著大車上的用具,心裏依然不是滋味,她又想起了自己出嫁時的場景。
展赤穿上一身新衣服,不好意思地走出屋門,那掛大馬車就停在不遠的地方,遠遠的圍滿了看熱鬧的兵團戰士和北京知青。兵團的小年青們毫不掩飾自己的嘲笑,男男女女在一起大聲地議論著,幾個肮髒的牧民小孩跟在大車後麵咿咿呀呀地胡亂叫著,連隊裏的人和附近的牧民都湧上來觀看,大馬車上裝著展赤的全部家產:一個舊木箱、一套行李、鍋、碗、瓢、盆,僅此而已。展赤坐在大車中間鋪好的一付大氈上,她的情緒更壞了,除了原來的痛苦,又加上了被侮辱被唾棄的感覺。
她用頭巾把臉全都裹了起來,遮著陽光。她給眼睛留了一條窄縫,從這條縫裏偷看著自己的丈夫。
大車老板坐在車轅橫木上,身子不停地顛動著,用幸福寬容的目光打量著草地上的孩子們,麵無表情地吸著煙。
太陽透過灰白色的雲片,把煙霧朦朧的光線灑在草原上,灑在葦塘和這個小村莊上。展赤對大車老板——她的新郎倌說:“走吧。”
大車老板順從地抄起長長的馬鞭,費力地擎著鞭子,吆喝一聲:“駕,駕,喔,喔。”
有幾個女生最初對這個不規矩的女人抱有成見,但想到她即將遠行,從內心裏表示出寬宏大量,她們走近她,但不知所措;看到她美麗可愛的臉,看到她內疚的樣子,看到她悲痛欲絕的模樣,人們對她的敵意完全消失了。
“展赤多保重!”
“展赤多回來看看!”
“展赤常來信呀!”
盡管人們知道展赤要去的地方不通車、不通信,知道她也許再也不想回到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還是客氣地叮囑著。
懷著對前途的莫測和恐懼不安的心情,展赤含著淚點了點頭。
展赤坐上馬車,與她父親年齡相仿的新郎倌一聲吆喝,馬車走動了。車在路上搖搖晃晃,發出轆轆的響聲,往事接二連三湧上她的心頭。在萬歲聲中,展赤的青春如流星一般隕落了,她已經不可能逮住年輕人的風韻了。“完了,全完了,”她一麵自言自語,一麵感覺到眼裏湧出自愛自憐的淚水。
展赤向離得越來越遠的葦塘邊,幹爹曾經住過的那棟既不是土房也非蒙古包的四不像瞥了一眼。大車老板搖晃著鞭子,馬車消失在草原小路的盡頭。
展赤沒有注意,在不遠處,跟她過了小兩年的幫工小山柱,站在一棟房子後麵偷偷地抹淚。姐姐走了,山柱失業了,他又成了流浪漢,又要到處找工打,給不給錢都不重要,隻要有住處,有碗飯吃。他相信姐姐是好人,是正經人,隻不過世界上有那麽多壞人欺負她。她走了,走的越來越遠,山柱不知道能不能再跟她見麵。
鍾偉明手裏舉著茶碗,眼神凝滯,神誌恍惚,像丟了魂似的,一句話也不說。
鍾偉明這幾年來一直生活在窮困、艱苦、寂寞、甚至痛苦之中。他忽然發現,自己還一點沒認識到什麽是真正的悲慘生活呢。
如果你沒過過苦日子,如果不知道什麽是寂寞,如果認為一個知青的悲慘生活算不了什麽,就應當看看展赤。
鍾偉明住在大隊部,有會說漢話的孫滿福,有老喇嘛,有偶爾來串門的知青和兵團戰士,他整天轉來轉去,走東家串西家,打牌、下棋、賽馬、侃大山,每月還要去公社、團部買糧、買藥,找人說說話。
展赤住在草原的深處,在廣漠的大草原上,孤零零一處土房,除了一個不熟悉、不了解的蒙古族車老板,再也見不到其他人。青春、尊嚴,聖潔的身體,一切都變得一錢不值。更遭殃的是她的孩子。生病長災,長大了要上學,她可怎麽辦!?
展赤盤腿坐在炕上,為孩子換尿布,擺弄孩子,不再說話。她故意慢吞吞的,好讓手裏的活掩飾她心頭的不安。孩子的尿布換完了,他仿佛體諒媽媽的心思,一聲不吭。展赤冷冰冰的呆在那裏,悵然若失,一滴眼淚也沒有,與鍾偉明淒惶酸楚地麵麵相覷,生命在她身上仿佛枯萎了。
昨天晚上劈裏啪啦下了一夜的雨,一大早就已完全停息了。低垂的陰沉沉的雨雲,也被東南風一掃而光,草地上鮮綠鮮綠的野草和五彩繽紛的野花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陽光穿透濃霧,金色的光芒和草原的翠綠交相輝映。陽光照在展赤家的破土房上,土房的灰黑並沒因陽光的燦爛而增色。
喝過早茶,鍾偉明為展赤的孩子看完病,留下一些常用藥,看看外麵天氣放了晴,走到屋外韝馬。
展赤見鍾偉明走了出去,放下孩子,走到大躺櫃跟前,雙手舉起小鏡子,激動地把自己有點衰老,然而依舊很漂亮的臉照了一下。自己在男人麵前還是那麽放蕩、美豔、誘人,但是春華已逝,孤苦的生活使紅顏憔悴,眼皮發黃,烏黑的頭發裏已經能看到銀絲閃閃,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顯露出些許悲涼的倦意。
韝好馬,鍾偉明手裏提著藥包,就要走。展赤舉起一對驚愕的目光,怔怔地凝視著鍾偉明,嘴唇半張著,欲言又止。
他們倆站在靜悄悄的屋裏,一句話也沒說。感激的話,高興的話,客氣的話,鼓勵的話,那怕裝模作樣假裝欣喜說句有空再見的話也沒有。
這種假客套,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
這種感情不是心心相印、兩小無猜,是平時不在一起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彼此內心的隱秘。說話、親吻、性交,什麽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大草原上遇到了,那感覺也許永遠不會消失。把它永遠保存在心靈的深處吧,使淒涼的心裏能有一道朦朧的微光。
鍾偉明皺著眉頭,悄悄走到屋外,尷尬地低著頭故意慢騰騰地勒了勒馬肚帶,假裝整理馬鞍子。萬千思緒在他腦子裏翻滾著。
鍾偉明多想有一個情人給他經常看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與他同床共枕;然而,沒有。與展赤,是巧遇,也是天意。
我們沒有愛情,沒有。我們甚至還不熟悉。我們不過是惺惺相惜,不過是睡在一張床上兩個異性相吸。我們不過象兩隻野狗,不知羞恥地、匆匆地、沒有任何暗示、沒有任何前奏、沒有任何愛撫,突然交合。其實,我們連狗也不如,狗還知道恩愛纏綿,知道不離不棄,而我們呢?難道這就是一個狗崽子的宿命嗎?
昨夜的暴雨讓大車後麵的高崗上匯成一股股濁流,彎彎曲曲地向下流著,在展赤家房前的草地上積成了一個水窪。地上還沒有滲完的雨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亮光。被雨水洗刷過的草原上空更加明澈。
展赤不言不語哀怨地注視著那匹小青馬,眼睛裏噙滿淚水,紋絲不動。
鍾偉明不敢看展赤的眼睛,隻用眼睛的餘光望了一眼過去兒時的夥伴、他從小欺負慣了的小姑娘、這一夜又曾經多麽親熱地溫存過的女人。一種強烈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
他朝思暮想與一個女人纏綿的夙願實現了,可是,兩個人仿佛都沒有享受到肉體帶來的快樂。
鍾偉明感覺到展赤在凝視著他,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在心裏胡思亂想著,迅即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展赤,用受了涼的沙啞的嗓子告辭說:“我走了。”
鍾偉明低下頭,懷著沉重的心情,騎上馬,理了理小青馬的鬃毛,急匆匆逃也似的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展赤的臉色慘白,但兩片略微向外翻著的嘴唇似乎有了些許笑意。她兩隻手緊緊抱著孩子,戀戀不舍地看著越走越遠的鍾偉明,騰不出手去擦從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裏湧出來的滿麵淚水。
鍾偉明和小青馬拐過了一個山梁,望不到蹤影了,展赤依然抱著懷裏的孩子佇立在大馬車前。微風吹舞著她那肮髒的蒙古袍衣襟,她拿起懷中孩子的一隻瘦小的手,向鍾偉明走去的方向搖擺著,搖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