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章
1
兵團的到來曾讓知識青年們對它充滿了幻想,不止如此,既便是牧民,也對它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解放軍在人們的眼裏,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威風,人們以為他們會給草原帶來機械化,會給草原帶來莫大的福氣。一台台碩大的拖拉機日夜轟鳴著,徹底打碎了牧民們的夢想。兵團戰士們駕駛著拖拉機,日夜兼程,不停地開墾著,一片片的草原割裂開來,黑黑的土地翻了上來,下麵的沙土層也裸露在外,讓老牧民們不禁膽戰心寒。
莫日根敢怒不敢言,老支書撒木也不過背後發發牢騷,老隊長其木德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他騎著馬跑去找連長、指導員,問他們為什麽開這麽多地,白音塔拉大隊那麽多的牲畜草場不夠了怎麽辦?
小個子王連長客氣地回答他:“老隊長,這開荒種地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都是上級團裏讓種的,開不開荒,開多少,在哪兒開,我們作不了主,得找團領導。”
聽了連長的話,其木德二話不說,打馬一口氣跑到團部,拽住一個參謀就嚷嚷著要找團長、政委。
團長、政委對這個蒙古壯漢並不陌生。其木德的豪爽令人稱道,他辦事從來直來直去,快刀斬亂麻。
冬天殺冬食的時候,團長、政委一人想要一頭牛,知道白音塔拉大隊牲畜多,特意找莫日根想辦法。小夥子抓耳撓腮犯了難,帶著團領導一起來找其木德。
爽快的其木德見團領導親自跑來相求,對莫日根說:“團領導們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大老遠的跑來了,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白跑,走,咱們多跑幾家,找兩頭老乳牛,讓他們帶回去吃冬食。”
莫日根點頭一百個讚成。
其木德和莫日根兩人坐上團首長的軍用吉普車,走東家串西家,找了兩頭當年未下犢的乳牛,讓首長們帶回了家。
政委不好意思地說:“謝謝達勒嘎,什麽時候上我們團部喝酒去。”他拍拍團長的肩膀,“他一頓能喝一斤二鍋頭,怎麽樣,比你酒量大不大?”
其木德放聲大笑,伸出了大拇指,點頭道:“好酒量,好酒量。”
一旁的莫日根對政委說:“他能喝二斤。”
“啊!”政委、團長目瞪口呆,對視一眼,哈哈大笑。“給你們牛錢,給你們牛錢,看需要多少錢?”
其木德、莫日根轉過身低聲商量了一下,由莫日根對團首長說:“都是過不了冬的老弱畜,一頭牛八十塊錢。”
團長望著每頭最少能出二百多斤肉的紅、黑兩頭乳牛,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一個跟班的高聲喊道:“牛參謀,拿錢來,你再從車上拿下一百發子彈,給兩個達勒嘎,一人五十發。”
其木德接過牛參謀遞過來的半自動步槍子彈,連聲誇道:“這可是好東西,太好了,太好了。”
團長、政委依次握著其木德的手,連連說:“有事到團部找我們。”
團長、政委沒有食言,見老朋友其木德來了,趕忙讓參謀們去食堂準備一桌豐盛的大餐。
滿桌的菜擺上來了,酒是瓷瓶裝的四特大曲,每人麵前倒了滿滿的一大杯。酒過三巡,其木德在蒙古包裏習慣了白嘴喝酒,不就菜,不知道動筷子,隻顧著端杯喝酒,自顧自地又幹了兩大杯,滿臉的怒氣未消,他繃著臉衝一個充當翻譯的蒙族軍人說道:“你給政委、團長說,我們草原上的牧民都靠草場養牲口,你們把草場都給開荒種了地,我們的牲畜吃什麽?”
翻譯把話說給了兩位團首長,二人會心地對視一眼,政委微笑著先說起來:“大隊長,別那麽生氣,我還以為是哪個戰士惹了你們,開荒的事好說,好說。”
團長舉起了酒杯,“來來來,先喝酒,這一杯是民族團結酒,我們來草原上多虧了你們的照顧,以後常來,我們是一家人。”
聽完了翻譯翻過來的話,其木德笑了,心想,還是大頭兒不一樣,比小連長、指導員強多了,心裏還想著我們蒙族老鄉,夠意思。心裏痛快了,酒也喝得順暢,不一會兒的功夫,兩瓶酒見了底,參謀們又趕快擺上了兩瓶。
天快黑的時候,幾瓶四特大曲下肚,其木德的舌頭也短了,腦袋也大了,他緊緊地攥住團長的手,大聲說:“達勒嘎,達勒嘎,我相信你們,明天就讓他們連隊停下來,草原是我們的命根子啊。”
團長用力搖著其木德的手,眯起了小眼睛,看來他也喝多了,突然說起了實話:“好,好,好,明天就停,明天就停。你放心。說實在的,老隊長,我們也不願意破壞草原呀,不瞞你說,就你們那個七連,去年種了我兩卡車麥子,秋天隻收了一車半,賠本賺吆喝啊!我原來以為草原都是黑土地,肥沃得不得了,誰知道翻過來一看,底下都是沙子,種什麽都不行。”見其木德已經喝得東倒西歪,步履蹣跚,團長勸道:“大隊長,今天別走了,明天再走吧,天快黑了。”
其木德迷裏馬瞪地隻聽懂了團長說不種了的話,他酒氣衝天,醉醺醺地用力甩開團長的手,騎上馬,一陣風似地跑向了白音塔拉。
其木德的馬挨了幾鞭子,跑得更歡了。其木德在馬上東倒西晃,醉得昏昏欲睡,把腦袋垂得快沾了地,馬兒沒人駕馭,無所適從,跑得格外費力。它呼哧呼哧地跑著,幸虧老馬識途,在沒有道路的曠野上,一路狂奔,直向白音塔拉。
陣陣晚風吹著其木德發熱的胸膛和沉重的腦袋,他忽然醒過來了,興奮地大聲唱著:“遠方飛來的小鴻雁呀,不落長江不呀不回頭,造反起義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第二天,當其木德在向幾位牧民吹噓說團長答應不再墾荒時,馬倌郝必薩哈拉圖跑來說,剛剛路過連隊,拖拉機還在草原上跑得歡著呢。
緊接著,團部召開了擴大的黨委會,各連首長,各大隊一把手都參加了會議。在會上,團政委聲色俱曆,大興問罪之師。他嚴肅地對大家講:“最近有些牧民反對我們開荒種地,這個問題要提到議事日程,我們已經向上級領導匯報了此事。師首長批示說,要從毛主席的偉大戰略布署的高度去認識這件事,組建內蒙建設兵團,是黨中央的英明決策,是毛主席高瞻遠矚,是反修防修的戰略需要,是造福子孫萬代的千秋大業,誰反對它,就是反對黨中央、毛主席,要查一查有什麽目的,背後是不是有什麽人指使,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開完了會,莫日根嚇得屁滾尿流,他心事重重地用鞭子拍打著自己的馬靴筒,低著腦袋,慢慢地走回大隊部。當天就把團首長的講話傳達給了大隊革命領導班子的所有人。就在大家敢怒不敢言的時候,團首長的上綱上線激起了其木德這個血性大漢的倔強。
其木德一眨不眨的目光剛毅堅韌,他冷靜、沉著,目光晦暗,就像一叢生長在草原上樸實無華似鐵般堅硬的得爾蘇草。他忽然用略帶嘲笑的口吻說:“好啊,團長,你們的酒不好喝啊!”
大隊領導班子成員麵麵相覷。
“那天還跟我說得好好的,原來都是哄我呢。還說我反對毛主席,反對黨中央?我就不信沒有講理的地方!明天我就去師部,師部不行上自治區,實在不行上中央。要是把咱們白音塔拉草原翻個遍,用不了幾年就是一片沙漠啊!我們怎麽辦?牲口怎麽辦?你們不用怕,我去找,要鬥就鬥我一個,要整就整我一個,我明天就走!”
倔強的其木德悶悶不樂,他明顯地感到白音塔拉草原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如果說從前他管理著一個大隊的家業,就像是騎著一匹訓練有素的馬,那麽現在,生活就像一匹發了瘋的生個子,馱著他一通狂奔,他已經無力駕馭這匹馬,但求不摔下馬來就謝天謝地了。
其木德又開始喝酒了,長醉不醒。不過,這次喝醉了以後,他不再放聲高歌,而是淚流滿麵大哭著亂跑。他那剛毅黝黑的臉上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在他挨鬥的時候、罷了官的時候、被他的幹兒子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都沒有。
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清晨,草原上彌漫著灰色的薄霧,從東方升起了血樣的紅雲,啟明星吝嗇地閃著微光,其木德騎一匹馬,他的兒子吐門那思圖騎一匹馬,他們越過靜靜地泛流著的彥吉嘎河,沿著草原小路,一路大顛著,一直奔向公社所在地。
從公社找車到旗裏,從旗裏到盟裏,開始了他漫漫無期的上訪上告生涯。他從師部告到呼和浩特,從北京軍區告到國務院,他家裏的錢花光了,他的呼喊被“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淹沒了,默默無聞,毫無結果。沒人說他對,也沒人說他錯,隻有牧民老鄉們在背地裏暗暗支持他。人們希望保住老祖宗留下的草原,保住這條細細的弱不禁風的小河,保住那片沼澤和葦塘。
用機械化裝備起來的兵團,沒能和蘇修真刀真槍地幹,他們聽從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與地奮鬥,其樂無窮”用拖拉機沒白沒夜地開墾著草原荒地。這些年,幹旱、鼠災愈演愈烈,原以為綠草茵茵、地大物博的草原,哪經的起拖拉機日夜不知疲倦地折騰。
曆史的悲劇並沒在其木德身上重演,他沒有重蹈嘎達梅林的覆轍,兵團在他的反對聲中突然跨台了,拖拉機成了廢鐵,有的兵團戰士成了強盜,被人尊敬的首長們撤退時都想著大撈一筆。
從白音塔拉往南瞭望,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往日的離離原上草不見了,變成了數萬畝凹凸不平的荒地。秋天過後,地上光禿禿的,滿目枯黃,荒原上稀稀落落的長滿了連牲畜都不吃的蒿草、蒺藜苟子、狼毒、地滾草、駱駝刺,連隊的房前屋後長著一人多高的灰灰菜。寒風吹落了草仔、草葉,沙土地上隻剩下一根根、一團團雜亂無章沒有任何價值的幹柴火。
敖包山後,一道深深的溝壑從葦塘邊一直伸向連隊墾荒地。
這道溝是連隊領導帶領著兵團戰士們挖了整整一個夏天,原打算開出一條灌溉渠,把蘆葦蕩裏彥吉嘎河水引到莊稼地,建成旱澇保收的大寨田。這道深溝挖到最後不了了之,因為即便是傻子也能看的出來,蘆葦蕩裏那一點點可憐的水流,是無論如何也流不到莊稼地裏去的。
這溝壑猶如在綠草地上砍出的一記刀痕,上邊的野草野花吸吮著濃重的朝露,萋萋野草由春到秋,開滿了早秋的花朵,預示著既將來臨的死亡。刀痕上記載著連長、指導員和一百多名兵團戰士戰天鬥地的豐功偉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知青們把青春獻給了草原,可草原上的這條傷疤卻任風吹雨打日月穿梭,永遠不能愈合。
2
第二年,蘇鐵被推薦到清華大學物理係讀書,終於實現了上大學返回北京的夙願。
在蘇鐵將要起程的頭天晚上,剩下的男知青為蘇鐵舉行了最後一次告別晚宴。大家湊在一起,特意殺了一隻烏珠穆沁肥尾大綿羊,煮了一大鐵鍋手把肉。
知青們遵照當地牧民老鄉的習慣,將最好吃的肥而不膩的三角形羊胸叉擺到蘇鐵的麵前,每人斟滿一大碗難得一見的烈性白酒。那是陳文生自告奮勇去供銷社走後門買到的緊俏物。
蘇鐵端起了酒碗,剛要說話,小個子四眼支衛紅一聲不響地推門走了進來。
衛紅去了兵團,也是個老大難,一回不了北京,二找不到對象,上大學更是沒戲。
幾個大老爺們望著衛紅,不知道該說歡迎還是不歡迎。
從連隊走到大隊部足足有五裏路,衛紅走得汗流滿麵,她穿著一身土黃色的兵團服,梳著兩個小犄角似的小辨,深深的近視鏡後麵一雙如豆小眼一眨一眨的,不好打扮長得又難看,讓人覺得她醜上加醜。
衛紅望著大家膽怯地說:“我,我也來湊個熱鬧,蘇鐵明天要走了......”話沒說完,覺得血往臉上湧,熱淚盈眶,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蘇鐵趕緊說:“坐坐,快給衛紅找個椅子,小龍,找個碗,給衛紅倒上酒。”
“我,我不會喝酒。”衛紅不好意思地說。
“不會喝也倒上,今兒是什麽日子,說什麽也得意思意思。”
見衛紅入了坐,麵前也倒上了酒,蘇鐵笨嘴拙腮地開始說道:“哥兒幾個這麽多年對我不錯,我謝謝大家,來,咱們喝酒。”
“來來來,喝喝喝!”陳文生第一個舉起了酒碗,大聲吆喝著,咕嘟一大口酒下了肚。
人們都喝下了一大口酒,放下酒碗,幾乎沒有人動手去吃肉,也沒有人說點祝福的話。衛紅泯了一小口酒,臉頓時紅了起來,尷尬地望著大家。
“來,喝呀,喝呀。
“當蘇鐵第二次勸酒的時候,人們端起碗,咕嘟嘟一口氣喝得酒碗見了底。
一大碗酒下肚,立竿見影,席上的人一個個麵紅耳赤,酒精的度數讓所有的人興奮了起來。
“蘇鐵,別忘了我們呀。”
“常來信,別一走就忘了我們這幫難兄難弟。”
男人們喝著酒,衛紅一個女流之輩也第一次不客氣地舉起了酒碗。
知青們心事重重地喝著悶酒,香嫩的烏珠穆沁肥尾大綿羊變得無滋無味。大家為蘇鐵祝福的同時,更為自己的前途擔憂。火辣辣的白酒將人們的心點著了,將煩惱、憂愁、擔心、害怕一古腦煽動了起來。
鍾偉明忽然想起連隊裏最近發生的事,問了衛紅一句:“宋醫助真給抓走了?”
衛紅哭喪著臉說:“可不是真抓走了嗎,宋醫助那人太好了,太講哥們義氣了,連長、指導員讓整的那小子,可一出事宋醫助都給攬過去了。”
人們說起兵團去年發生的一件死人的事情。
一個集寧戰士被連隊領導給打成了反革命,組織戰士們沒白沒夜地批判,結果有的戰士出於義憤,一失手打重了,那個文質彬彬的小白臉一夜的功夫命歸西天。這個來兵團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短命的戰士一命嗚呼,沒人能從天王爺那裏把他要回來,可他的父母不幹,兒子死得不明不白,還楞說是什麽反革命。一家人告狀告到了北京軍區,結果調查組一來二去查清了這個戰士所謂的反革命純屬子虛烏有。兵團檢察院下了逮捕令,最近宋醫助正式被逮捕法辦。
“唉,可惜呀可惜,”有人感歎道。
“可惜什麽可惜?人家大小夥子讓給活活打死了可不可惜?”
“那小子到底什麽事?”
“有人說是耍流氓。”
“我知道,”一個男知青看了看衛紅,不管不顧地說:“說那小子半夜老自己鼓搗。”
“鼓搗什麽?”別人不明白地問。
“玩自己的老二唄。”
“那叫手淫。那也算犯罪?又不是玩別人?”
“唉,別提了。”
鍾偉明不無遺憾地感歎道:“聽說都批了宋醫助上工農兵大學,第四軍醫大學,他還說先回河北老家結婚,再上大學,真是倒黴到家了,多好的一個人。”
衛紅淚眼汪汪地說:“幹嗎全賴宋醫助,也不是他一個人組織的批鬥會。”
蘇鐵說:“人家這不是講義氣嗎?”
文生不滿地說:“活他媽該!講什麽哥們義氣,不槍斃也得判個幾年刑,這一輩子全完了。”
桌上有人說:“聽說連長、指導員開了好幾次秘密會議呢,攻守同盟,宋醫助那小子還扛著呢,人家可全賴他身上了。”
鍾偉明對宋醫助了解的比別人也許更透徹些,他說:“宋醫助這人好是好,他說過,在部隊時因為是老鄉,多虧了連長、指導員提拔他當了軍醫,後來到兵團又特意帶著他來了,還推薦他上大學,知遇之恩呀,有恩不報非君子啊。”
“哪連長、指導員怎麽處理了?”
衛紅說:“聽說讓複員回原籍了。”
“那也不錯呀,回家種地唄,老婆孩子熱炕頭,農民也不錯。”有人說。
文生不滿地說:“別他媽說他們了,喝酒,喝酒。”
知青們曾經以為,熬過了這段艱難的插隊生活,隻要解放軍一來,隻要兵團一成立,就有了靠山,就會萬事大吉;沒想到,兵團並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純潔,有些軍人幹的事甚至還不如老百姓。兵團讓所有的知識青年都大失所望。
“我,我,我他媽的......”衛紅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鏡,滿臉通紅鼓足了勇氣結結巴巴地說:“我他媽的也快走了。”
“衛紅,喲,你也快走了?好呀,衛紅是不是找著乘龍快婿了?什麽時候走呀?”文生粗著嗓子大聲地充滿懷疑地問衛紅。
“是,我要結婚了!”衛紅痛快地答道。
“衛紅要結婚了?好呀,喝喜酒!喝呀!”人們起著哄嚷嚷著。
衛紅端起酒碗泯了一小口,接著說:“我們家,給我,找了個爹。”
“爹?”大家頓時陷入困惑。
衛紅看著大家充滿疑惑的眼神,爽快地解釋道:“我們家給我找的男人比我爸還大四歲,我要同意就可以回去結婚,他說保證能給我入戶口。”
衛紅仗著酒勁渾身哆嗦著說完了這番話,臉一下子紅到了耳跟,又紅到了脖頸。人們讚許地點了點頭,有人輕描淡寫地說:“看來衛紅真的也要回北京了。”
衛紅沒喝過酒,不知道酒本身能帶給她什麽,說完話,她的心就醉了。她的憧憬已經裝滿了酒杯。
“不是,也沒那麽容易。”衛紅解釋道。“我們家說了,先給我辦回河北老家,我們老家是三河縣的,離北京不遠。我舅舅在農村老家那兒當生產隊的小隊長呢,他說了,把我安排在他們小隊沒問題。我媽說讓我回她的娘家她也放心,省得老惦記我。”
小龍將白酒再一次斟滿每個人麵前的大碗,一邊為大家盛肉,一邊勸大家喝酒。
衛紅向大家宣布的不知是一個喜訊還是一個悲傷的鬧劇,不知是要聽聽人們的意見,還是炫耀自己將要成為一個北京人。她那股假裝的興奮勁兒,忽然就像被風吹滅的火星一樣消失了。
文生虎視眈眈地瞪著衛紅,讓她心裏十分懼怕,急忙把碗中的酒灌下了一大口,被嗆得一陣猛烈的咳嗽。這可逗壞了文生,他一臉的慍怒也不禁綻放出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壞笑。
“隻,隻,隻,隻衛紅,我看你別老隻為了紅了, 你也喂一回黑,嫁給鍾偉明算了?”
文生的話被人們的哄堂大笑淹沒了。
衛紅的臉更紅了,不知是害羞還是怪文生太不把她當回事了。
偉明的臉也更紅了。他責怪文生不該拿他打鑔。雖然是句玩笑話,也不應該耍弄衛紅。他知道,任何一個女人也不願意嫁給他這樣一個人。
衛紅不再說話。人們感覺到了無論讓她嫁給鍾偉明還是嫁給那個糟老頭子,她都不情願。
“先回老家看看再說。”衛紅小聲地嘀咕道。
沒有人再答理支衛紅,“喝酒,喝酒,”吵鬧聲響成一片。
小個子孫小龍心中苦不堪言。想當初不管不顧跟著蘇鐵來到內蒙草原,如今蘇鐵要走了,他無暇顧及他的好朋友,留下比他小兩歲的小龍今後可怎麽辦?
可憐的小龍前兩年為了多掙幾個工分,哭著喊著要趕大馬車,大隊領導為了照顧北京知青,將牧主小子道尼德的鞭杆兒也奪了過來。誰知小個子小龍根本駕馭不了在道尼德手裏如綿羊一般溫順的四匹烈馬。不過幾個星期,車仰馬翻,小龍被狠狠地拋在車軲轆下,上臂粉碎性骨折,被鋸去一條胳膊,年紀輕輕,落個殘廢。
想著想著,小龍心煩意亂,端起大海碗咕嘟一大口。從沒喝過酒的小龍感到嗓子裏火辣辣般炙熱,望著群情激奮朝夕相處的夥伴,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雨點般揮灑下來。當他再一次端起大碗,被大家拚命奪下,小龍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
知青們看著小龍淌淚,心中萬分沉重,看看別人,想想自己,如今終於明白了,生活原來是多麽艱辛,前途又是多麽渺茫。
有人開始大聲咒罵:“當初插隊,都他媽說一輩子紮根草原,永不回城,可如今你們看看,全國聞名的先進知識青年怎麽樣,還不是第一個早早跑了!蘇鐵你別生氣,我可沒說你。”
“我知道。”
“唉,那就別說了。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計春芳動員了別人半天,她自己到沒去插隊,硬挺了兩年,後來分配到了建築公司,聽說這幾年在建築公司都當上黨委書記了,那不更幹著了。”
“我們怎麽那樣傻,為什麽來插隊呢?一念之差,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呀!”
大家心裏明白,雖然這幾乎就是最後的晚餐了,可是沒有人把蘇鐵當作叛徒尤大。蘇鐵講義氣,手頭大方,蘇鐵對的起大家,也許除去孫小龍一人。蘇鐵的家庭出身絕對沒問題,是堂堂正正的紅五類,沒有半點虛假,況且這兩年他的表現也不錯,讓他上大學眾望所歸,剩下的知青們心服口服。
告別宴上人們罵的最多的當然不是蘇鐵,大家心裏明白,那是名噪一時曇花一現的薛爾尼。爾尼,在首都北京乃至全中國曾經大肆報道宣揚過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楷模,也是大個楊和許多知青心目中的偶像,正是這個風流一時的絕代美人兒,這個令許多男知識青年為之傾心的俏佳人,如今在哪裏呢?草原上再也尋不到她的芳蹤,她第一個離開了草原,她的男朋友鄭策隨後也走了,讓所有的知青們想起來都不禁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爾尼、書怡上大學走了;衛紅也要嫁給一個城裏人,一個北京人;有的人挖空心思裝病,不惜花錢打通關節,病退回北京;要武的老爸被平反、被解放,要武自然順理成章早早回了北京。
一生不徇私情的高級幹部們,一旦手中大權在握,第一件事就是不擇手段地從農村調自己的子女回城。有的知青實在回不了城,紛紛曲線救國,拐個彎投親靠友,往河北或北京郊區轉移。總之,走出大草原是所有人的期盼。
幾個交上了女朋友的男知青怕這些髒話蘇鐵聽了吃心,一個勁勸解大家:“來,喝酒,大家別難過,慢慢地混,早晚都能走。”
蘇鐵坐在那裏,望著傷心落淚的小龍,看著鬱鬱寡歡的知青們,一向不善言詞的蘇鐵說不出什麽,隻是默默地一個人獨飲著。
男知青中唯獨陳文生有了媳婦,他也不知何時學會了喝酒,酒癮之大,賽過喝酒多年的老牧民。文生知道今天有酒喝,他不管不顧,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扯著大嗓門解嘲地說:“走什麽走,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咱們多想得開,有機會就得好好地喝,回去咱老婆還得好好伺候咱們。”
文生真是天生的造化,抽煙喝酒無所不能,且活該他走桃花運,吊兒郎蕩不著急不著慌,早早娶了個媳婦成了家,好歹是個避風的港灣。
人們以為文生結婚以後會與以前截然不同,事實並非如此。以前隻是一個人的窮,現在則變成了兩個人的窮。
雖然窮,事事不如意,回京更是無望,可畢竟不是他一個人走不了,還有許多北京的天津的呼和浩特的赤峰的唐山的知識青年都走不了。
今晚好不容易有了酒喝,文生當然不會放過這得來不易的好機會。蘇鐵要走了,他文生走不了,沒有工作,沒有錢,除了他的老婆,沒有別的女人待見他,甚至他的老婆也討厭他了。文生把所有的憤怒、卑劣、失望都表現在他的喝酒打架上,連那些在當地臭名遠揚、最能喝酒、最能鬧事的酒鬼都望塵莫及。
文生解開自己身上的髒襯衫,露出了一身腱子肉,他搖搖晃晃地在桌子四邊遊蕩,炫耀自己健壯的體魄。文生生來肝火旺盛,尖酸刻薄,對什麽都不滿意,咒罵政府、咒罵大隊幹部、公社幹部、咒罵插隊、咒罵草原上沒活幹、咒罵不公平——有人能回北京,有人回不去。罵得興起,甚至罵起了自己的爹媽沒能耐。不論什麽東西,隻要碰到他的舌尖上,他都要大罵一通。
“操,操他媽的!咱們這輩子算倒了黴了,我不信回不去,咱們明年也努努力,爭取上個大學。”
有人不客氣地譏諷文生:“得了吧,要是你能上學,賣酒的偏得破了產。再說,你媳婦也不能當寡婦,你頭腳走,後腳你媳婦就改嫁。”
聽到有人提起他媳婦,文生與其說是罵,不如說是炫耀地說:“咱,咱不是吹的,要是甩了這個他媽的破玩意,過不了兩天就能找個大姑娘。信不信?”
“得了吧你,吹牛逼誰不會呀。”
文生好似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好像對上學不十分熱心,隻是心血來潮,隨便說說。
蘇鐵心中悲喜交加。難受的是,這些同甘苦共患難的好朋友們不知何時能擺脫目前的困境,走出草原;特別是與他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插隊,莫逆之交的偉明和小龍。值得慶幸的是,自己終於實現了多年的願望,春風得意,衣錦還鄉,以一個北京名牌大學的驕子身份出現在家人麵前。
平時見了蘇鐵,鍾偉明心中總免不了酸溜溜的,暗暗地妒忌。他怨老天不公平,給了蘇鐵這樣好的容貌和衣著還有令人羨慕的家庭出身。唯一令他自慰的是蘇鐵無論如何來不及學習文化知識,到了情書也寫不出來。
書怡雖然也在北京,但最終也沒有投入到蘇鐵的懷抱。
蘇鐵將皮得勒、氈疙瘩、馬鞍子、馬絆,一古腦全留給了鍾偉明,幾件單衣送給了小龍,他不知還能為他們做點什麽?
告別宴上群情激奮,大家越說越有氣,如脫韁的野馬,以至於忘乎所以,高聲罵著,說著最粗野的話,一邊吃肉一邊舉碗喝酒,看到小龍的淚珠不斷地滴下來,痛哭不止,人們大驚失色,有的人站起來要揍小龍,有的人要掀翻酒桌, 蘇鐵急忙站起來勸阻。
蘇鐵看著喝多了的文生,看著無限悲傷的小龍,看著偉明,看著一個個一同來到草原,朝夕相處的同學戰友,看著,想著,想著,望著,心中萬分激動,眼裏不知不覺含滿了淚水。他站起身,高舉起手中的大海碗,嘶啞著嗓子低聲說:“來,為我們的友誼,為我們共同受過的困苦,大家幹一杯!”
鍾偉明的心中此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一齊湧上心頭。他與蘇鐵從兒時起直至插隊,情如手足。雖然鬧過意見,吵過嘴打過架,少年時一起調皮,一起學習,一起玩耍,一起歡樂,過去的日子如同一幅幅甜美的圖畫永遠保留在心中。
在他的記憶裏,更多的是一起打球,一起摔跤,一起寫大字報,一起騎馬牧羊,一起在昏暗的油燈下給書怡寫情書。下雨沒有幹牛糞做飯,他們在蒙古包裏一起挨餓;一起去偷朝魯家的幹牛糞。他忘不了蘇鐵為了保護他,在班上與那些欺負他的同學唇槍舌戰;他忘不了蘇鐵為了他,冒著生命危險與陳文生掄菜刀;他忘不了蘇鐵探家回來總要把好吃的東西分給他一份;他忘不了在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蘇鐵怎樣向他傾訴衷腸,怎樣信任地托付他給書怡送情書。
他恨過蘇鐵嫉妒過蘇鐵,那是他們不約而同愛上書怡的時候。而今,一切都煙消雲散,書怡走了,要武走了,蘇鐵也要走了。今後有困難誰來幫助他,心裏話能向誰訴說。知青們一個一個都要走了,唯獨偉明走不了。他知道,他明白,他的腦海裏此時隻翻滾著一句話:你走不了!走不了!永遠也走不了!
那句話如同陣陣悶雷猛烈撞擊著鍾偉明的心扉,他不再猶豫,端起大海碗,一口氣將那滿滿一碗濃烈苦澀熾熱無比的薯幹酒喝了下去……
大隊部外,遲到的野鳥落在深草叢中過夜,從東南吹來的微風把它們孤傲疲倦的啼聲送到知青們的蒙古包裏。不知什麽地方有一頭母牛哞哞地叫,一群野鴨子呱呱恬噪著,扇動翅膀,急匆匆地飛向葦塘深處。傳來一陣陣馬群高亢的嘶鳴,還有不知哪個知青醉鬼沙啞著嗓子,用低沉的聲音反複唱著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歌曲。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麵上跑著三套車......”
歌聲劃破了夜晚的寂靜。
待鍾偉明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孫滿福早已套好了馬車等候在辦公室前,準備送蘇鐵起程。
知青們在大車旁圍成一堆,人們眼巴巴羨慕地望著即將永遠離開草原的蘇鐵,你一言我一語在與蘇鐵話別。
蘇鐵透過層層人牆,望見人群後麵醉酒嘔吐了一夜,披著破蒙古袍,狼狽不堪,臉色臘黃的鍾偉明,興奮的心情一陣緊縮。不知是憐憫還是多年來難以割舍的友情,他急匆匆撇開喧鬧的人群,一直奔向鍾偉明。
兩個親密無間的戰友、一同長大的夥伴,雖是一個蒙古包裏的難兄難弟,也是私下暗暗較量過的情敵,緊緊擁抱在一起,眼淚從鍾偉明疲憊瘦弱的臉頰上肆意流淌下來。
3
插隊這個噩夢在走了的知識青年心中永遠終結了,而對鍾偉明來說這個噩夢也許剛剛開始呢。
日子忽忽悠悠地過去了,每過一天,在鍾偉明心上的痛苦就會多一層。對心上人的思念,對自己前程的擔憂,像金剛鑽一樣鑽著他的心。這種痛苦白天饒不過他,夜裏也要光臨,而且一到了夜深人靜,那種鬱積在心頭的愁思就會衝破堤防,直上心頭。熬過這樣的不眠之夜,早晨爬起來,一個大小夥子簡直就像匹經過長途跋涉精疲力竭的趴蛋馬。
蘇鐵走了,大部分知青都去了兵團,大隊裏隻剩下鍾偉明和陳文生一家人。
偉明與文生沒有共同語言,雖然同住在一棟土坯房裏,二人素不往來。
大隊小學校因“文革”中停課鬧革命至今沒能恢複起來,其中一間分給了陳文生,一間給了鍾偉明作臥室兼藥房。
另外兩間土房一間作了大隊倉庫,一間當作獸醫藥房,裏麵橫七豎八擺滿了注射藥、防疫針,還有給牲畜治病的種種工具。獸醫保爾除去偶爾取些藥品、器械,很少光顧這間陰暗潮濕的小土屋,另一位獸醫母胡魯時不時地露上一麵,甚至還經常莫名其妙地孤身一人來這裏小憩。
莫日根的弟弟母胡魯身體瘦弱、膚色黝黑,雖然未能將奧日娜娶到家,最後也算皆大歡喜,沒打光棍,將門當戶對、頭上同樣也長滿禿瘡,嘎日布的大女兒胡都特娶了過來。
母胡魯人雖醜陋,矮小猥瑣其貌不揚,卻也知書達理。也許是醜陋成全了他,他不喜愛與人來往,沒有本錢追求漂亮的姑娘,卻愛讀書,肯鑽研,憑借一點小聰明,自學成才,再加上從小虛心好學不恥下問,給牲畜紮個針、下點藥、煽個馬蛋、牛蛋什麽的到是手到擒來。
母胡魯每天背個小藥包,騎著漂亮的高頭大馬,瘦小的身子穩穩地座在寬大華麗的銀鞍座上,馬嚼子和籠頭閃著銀光,鞍翅、馬肚帶和鞍褥都鋥光透亮,他身穿綢緞蒙古袍,臉上架著副金絲眼鏡,還有那頂無論何時都不能摘下的帽子,儼然一副大學者的派頭。
一天黃昏,母胡魯騎著匹白嘴頭子栗色馬來到大隊部,下了馬,把馬拴在窗下,一聲不響地走進了那間雜亂無章的小屋。
鍾偉明隨後悄無聲息地推門走了進去。
從殘破的玻璃窗射進的一點點暗淡的光線下,母胡魯一個人正拚命用力傾倒足足有50斤重的大塑料桶——那是留作春季騸馬蛋用的95%醫用消毒酒精。鍾偉明不解地望著母胡魯。
昏暗中隻聽門吱扭一響,有人突然闖了進來,母胡魯先是一怔,看清了是鍾偉明,如釋重負,衝他嘿嘿一笑,擺手示意鍾偉明不要出聲,又用手指了指隔壁,意思是怕隔壁的陳文生聽到響動。
母胡魯恨透了塊大體壯的陳文生,他可舍不得把好東西便宜了他。
這個惡魔似的北京人,喝酒打架,欺負人,特別愛欺負那些壩前來的農民。經常趕驢車來往此地的人都知道,這個大隊部裏住著一位凶神惡煞般的北京知識青年,裝瘋作傻,專事搶過往農民的香瓜、沙果、蔬菜什麽的,哪個膽大的想要錢,不掀翻你的小車就是便宜了你。
包工頭田德海,時不時送些水果蔬菜給文生,天長日久,倒與文生熟悉了,成了酒肉朋友。老田頭為文生作過媒,文生為了回報他的恩情,自然不再欺負他。
母胡魯生性膽小怕事,雖不愛與人交往卻與知識青年們關係不錯,他尊重這些有文化有知識的城裏人。見文生屋裏沒動靜,他放平了酒精桶,坐在布滿塵埃的紙箱子上,愛不釋手地舉起手中的小鐵缸咂了一小口,把它遞給了鍾偉明。
自打與奧日娜訂婚以後,母胡魯日日夜夜思念那個天仙般的美人兒,盼著哥哥莫日根與朝魯一家人商量妥當,早日成婚。他一心想著有朝一日將那驕美的人兒摟進懷裏,卻不想奧日娜與呼市知青保爾搞到了一起。這個看似嬌小柔弱的姑娘,想不到竟如此膽大妄為,私下裏自作主張,不遵父母之命,不聽媒妁之言,自由戀愛,廢了與母胡魯的婚約,沒過多久,與保爾結了婚。
從那時起,母胡魯借酒澆愁,他滿腹的心事無處訴說,隻有酒才能讓他暫時忘掉痛苦,才能使他壯膽,才能像個驕傲的牧民小夥子那樣罵人、打人、不顧一切地縱馬狂奔。不知不覺染上了酒癮,怎奈白酒難尋,有錢也買不到,隻有富裕的牧民家才能在夏天釀製不多的一點奶酒,還要留著款待尊貴的客人。於是這不能飲用的醫用酒精也成了癮君子解饞的上好佳品。
自從歡送蘇鐵走的那個晚上頭一次醉酒,鍾偉明已知杯中物的曆害。可現在他整日精神恍惚煩燥不安,什麽理想、前途、希望,什麽愛情、婚姻、美滿生活,一切都是虛無縹渺的海市蜃樓。不論刮風下雨天寒地凍,不論烈日炎炎饑腸轆轆,每天的工作就是騎馬出去巡回看病,疲乏和勞累由不得他長籲短歎怨天尤人,他在勞累與困惑中不知不覺地混著日子。
使鍾偉明感到萬般厭煩的是回到小土屋,隔壁鄰居陳文生兩口子的叫罵聲便會不絕於耳。陳文生用拳頭、木棍、皮鞭毆打老婆發出劈哩啪啦的響聲,他那倔強的老婆號啕大哭聲和從不服輸撕心裂肺的咒罵聲,如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數年來,陳文生本想憑著自己身強體壯,根紅苗正,得到大隊領導重用,在草原上有一番作為;不成想多年來並沒占到什麽便宜。他沒有一技之長,文化又不好,大隊裏沒有適合他的工作,而他抽煙喝酒,特別是喝酒打架,卻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個白音塔拉草原。
他趕過大車,幾匹大車馬從夏天瘦到冬天,到了春天一匹匹馬弱不禁風,虛弱得直打晃。葛翠玲在草原上堆了些幹牛糞,讓陳文生趕著大車去拉,轅馬拉著裝滿了牛糞的車,走到半道說什麽也不肯再邁一步。陳文生手裏的大鞭子抽斷了,轅馬趴在地上,還是不肯走。他掏出懷裏的蒙古刀,狠狠地在轅馬屁股上紮了幾刀。
春天正是揀牛糞的好季節,可沒有一家牧民願意把牛車借給他家。儲存不下夠一年燒的牛糞,到時候用什麽燒茶、做飯、取暖,葛翠玲幾乎陷入了絕望。
由於陳文生人品極壞,因此他常常沒有活幹,牧民們放牧需要幫工也不會找他。尤其在冬季,陳文生隻能整天在家遊手好閑。沒有工作就掙不到工分,就沒有收入,貧窮、回不了北京、伴嘴打架、兩口子不和、缺吃少穿種種煩惱就會接踵而來。當一個男人走到窮途末路時,他這人也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隔著一層薄薄的土牆,陣陣鬼哭狼嗥般的叫罵聲清晰地傳入鍾偉明的耳朵裏,此時的鍾偉明真希望日日夜夜如送蘇鐵走的那個晚上,長醉不醒。
如今,母胡魯將那既能解人憂愁使人飄飄欲仙,又能致人於死地的酒精慢慢遞將過來,鬼使神差,鍾偉明沒有推辭,伸手接過母胡魯遞過來的小碗,一小口一小口細細品嚐著苦澀難咽比起最低檔的薯幹酒還要難喝千百倍的酒精,你一口我一口,將那火辣辣萬分苦澀,無疑也是在毒害自己青春的九十五度純酒精迫不及待地灌進嘴裏。
起初他端著鐵杯還略微聞一下,後來便迅速喝起來。熱辣辣的酒精像火燙一樣通過他的喉嚨直吞到肚子裏,他喝了一口便嗆得咳嗽起來。可是他沒有停,一次又一次把它端到了嘴邊,烈性液體立即從喉管裏火辣辣地直衝下去。
一股暖流緩慢地進入了他的血脈,滲透了他的周身,連手指也有些顫抖了,可是這種溫和的興奮給人的感覺多麽幸福呀,它好像穿透了那顆冰封的心,青春的力量仿佛回到了身上,鍾偉明望著母胡魯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勉強微笑著問母胡魯:“怎麽樣?還想奧日娜?”
母胡魯也笑了,“奧日娜有什麽了不起,早讓人給睡了,我才不,不想她呢!”
被鍾偉明激起的舊恨宿怨在母胡魯心中起了作用,他端起酒碗咕嘟喝下一大口,很想再說些刻薄的話,他的笑聲還沒完,話還沒開口,突然撇了撇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了起來。
鍾偉明變了,他曾經不抽煙不喝酒,有過理想,有過追求。而今,他會不客氣地接過人家遞過來的香煙,有時也會買上一兩盒最廉價的香煙——假如身上還有一點錢的話。前途渺茫和孤獨無依的處境使鍾偉明束手無策,他聽天由命的冷漠態度使他想起自己不安定的沒有固定收入的生活,漫無目標的前程,就會自暴自棄。甚至在自己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土屋裏,當他煩悶憂愁,萬分惆悵的時候,還會莫名其妙地盼望母胡魯的到來。
隻要穿著華麗、矮小猥瑣的母胡魯嘻嘻笑著走進這間陰暗的小土屋,為了不驚動陳文生,他們二人不必打招呼,隻要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鍾偉明就會順從地迫不及待地跟在母胡魯身後鑽進去。他們重新倒上酒精,一小口一小口地咂著,隻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進他的血管,他的種種煩惱便開始消失,直到母胡魯醉眼蒙朧地走出小屋縱馬而去。
這是鍾偉明嗎?這是那個充滿了書生氣文質彬彬的北京人嗎?他覺得窮困使他性情孤僻,偶爾有兵團戰士或年輕的姑娘路過,他會連忙避開或躲起來。心情萬分頹喪,以為她們看他是因為他的皮得勒破,因為他長得醜,在譏笑他。窮愁潦倒,鍾偉明什麽都不顧了,任憑酒精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氣息衝昏大腦,讓瞬間膨脹了的沒有了思想的大腦消磨這充滿艱難生活的時光,讓無聊來加速流動如此之慢的人生。
4
大車老板孫滿福是這場大革命的最直接受益者。他逢人就講,毛主席早就說了嗎,就得依靠貧下中農,況且我們家是雇農,三代赤貧,窮得什麽都沒有,1960年要不跑到大草原上來,全家人差點都餓死。由於他的揭發檢舉使牧主子弟希日布不但丟了鞭杆子還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孫滿福如願以償,趕上了大車。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有了固定的職業和穩定的收入。一天能掙六個工分。
孫滿福整天吆喝著大馬車東遊西逛,憑著他走南闖北的閱曆,特別是他天生一付熱心腸,愛管閑事,誰有什麽事相求,都會大包大攬地答應下來,在附近幾個生產隊、連隊早已成了人人皆知的人物,牧民們雖然對他嗤之以鼻,可大家還是離不開他。
這一日傍晚時分,下起了蒙蒙細雨,風呼呼地刮,滾滾黑雲從東麵壓了過來。孫滿福冒雨急匆匆趕回大隊。走到土房前,吆喝住牲口,刹住車閘,大鞭往車上一扔,楞頭楞腦一頭闖進鍾偉明的房間。人未走進房屋門,聲音早響開了。
“偉明!鍾偉明!好消息,我給你找到媳婦了!”
鍾偉明在屋裏整理藥包,聽了孫滿福的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忙說:“孫大叔別拿我開玩笑了,我這窮樣,誰跟我?”
濕淋淋的孫滿福摘下雨衣帽,說:“你還別說,我都給你問好了,人家挺樂意,還是個北京姑娘,長得蠻漂亮,你猜是誰?”
“北京姑娘?”鍾偉明有些喜出望外。
“展赤,就是七連的展赤!”
“展赤?”
聽到展赤的名字,鍾偉明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本來好奇地停住了手裏的活,現在又開始忙活開了。
看到鍾偉明一付悶悶不樂的樣子,孫滿福假裝沒看見似地繼續說:“我今天路過她們大隊,跟人聊天,聽人說展赤想找個對象,我就想到你了。我讓別人找來展赤,跟她一聊,你猜怎麽著,她還真挺樂意。她說她沒意見,讓我問問你,就看你的了。”見鍾偉明不搭理他,孫滿福繼續高聲說:“你別信那一套,什麽孩子不孩子,老婆是自己的,回家有人給你做飯,晚上有人陪你睡覺......”
好心的孫老板還在磨磨叨叨,鍾偉明的腦子裏早亂成了一團。
“得,您別再說了!”鍾偉明不等孫滿福說完,打斷了他的話。
傳統道德觀念早已在鍾偉明的心裏根深蒂固的紮了根,此時他仿佛受了奇恥大辱,憤怒、厭惡與時俱增,他真恨不得跑上去狠狠揍那個可惡的漢人一頓,他心裏想:“誰他媽的讓你多嘴多舌討人厭,這樣一個不正派的女人要嫁給我,簡直是對我的侮辱。”一邊想著一邊往外推搡孫滿福。
孫滿福心有不甘還在絮絮叨叨地勸說著:“我說偉明,你沒看咱們團那個叫孫錚的呼市知青嗎,咱們不是和他一塊喝過一次酒嗎,人家長得多精神呀,又高又壯,說話粗聲粗氣的,聽說摔跤牧民都摔不過他,人家是老高中畢業生,家裏還是幹部出身,在牧場當了獸醫,掙的也不少,後來你沒看他娶的那個媳婦呢!要那樣的說什麽我也不能給你介紹。我知道那女的,是他們牧場一個寡婦的獨生女。他們兩個,一個高高大大,一個又矮又瘦;一個臉膛通紅,一個臉上沒一點血色;一個豪飲健談,一個別別扭扭;跟孫錚一比真是比沒了,誰知道那小夥子怎麽攀了這樣一門親!黃毛、小眼,尖鼻子,依我看是個蘇聯雜種也說不定!展赤長得可比她漂亮多了!”
“得了,得了,你告訴那個下三爛,我這輩子娶不上媳婦也不要她!我得走了,全不拉嘛嘛找我下棋呢!”鍾偉明嘴裏說著,不等孫滿福答話,不顧外麵下著雨,跑出屋門,轉瞬間沒了蹤影。
孫滿福好心好意給鍾偉明找媳婦,不想他並不買他的賬。他的一番話卻著實讓鍾偉明感到無地自容。
孫滿福趕上大車走了。鍾偉明哪有心思下棋,轉個彎,一個人回到屋裏,左思右想心裏不是滋味,腦袋嗡嗡作響。
想著孫滿福竟給他介紹這樣一個不守婦道、丟人現眼、到處遭到知青和兵團戰士唾罵的人,不禁麵紅耳赤,羞愧難當,一個人坐在屋裏還禁不住渾身哆嗦。
鍾偉明思前想後,知道孫滿福是一片好心,他早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他孤苦伶仃一個人,沒人給他做飯,沒人為他操持家務,他渴望過家庭生活,渴望能早日結婚,可是隨著年齡一天天的增長,結婚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有關北京女知青展赤的風流韻事早已家喻戶曉,陰差陽錯,今天她的名字竟與鍾偉明的名字糾纏在一起,令一本正經的小夥子著實吃了一驚。所有最下賤最卑鄙的名詞在鍾偉明的腦海裏翻滾起伏著,仿佛他也歸入了淫穢下流的行列,使得他不得不再一次認真地從頭到尾思索探尋這究竟為什麽。
5
1968年8月,火車汽笛一聲響,展赤與鍾偉明同一個時間, 乘坐同一列火車,來到草原牧區,同在一個公社插隊落戶。幾年後,就在鍾偉明落落寡歡的時候,展赤在她們大隊,遭受著更大的不幸。
冬天一到,知青們都回北京過冬,空曠的大隊部裏,幾間破土屋在寒風中戰栗,屋裏隻剩下展赤孤零零一個人。展赤的父母“文革”中被趕回了農村老家,偌大的北京無親無故,無人顧及,一個年輕的沒有過慣艱苦日子的姑娘成了無家可歸、度日如年的流浪兒。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春去冬又來,令人膽寒的冰天雪地,隻有展赤孤零零一個人躲不過去,她留在荒涼的大草原過著寂寞孤獨的生活。
從小驕生慣養被父母視為掌上名珠的展赤原名展若芳,她雖然生的漂亮,長得嬌嫩,可家庭出身、家庭問題卻讓她吃了大虧。展赤恨這個家庭,恨這個父母起的、充滿柔情美意的名字。她要革命,不要漂亮;要造反,不要溫情。思前想後,紅色代表了革命,她要紅得發紫,要丟掉自己這個漂亮的、充滿了封、資、修的名字。
赤、紅、革命、衛東等等是“文化大革命”中最流行的名字,正如牧民當中,生了男孩取名郝必薩哈拉圖,意為革命;女孩自然就叫蘇依拉其其格,文化革命之花。為表示革命,展赤姓展,改若芳為一個赤字。展赤不是展翅,她絲毫沒有什麽非份之想,一個展字姓,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個赤字則代表了紅、革命之意。
她不想飛,不想飛黃騰達,不想展翅高飛,她隻想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洗心革麵,紅遍了,赤遍了,像一個普通中學生一樣,能參加紅衛兵,能參加革命。但這樣一個寓意深遠的名字最終也未能改變她淪落為黑五類、狗崽子的命運。
展赤的父親是個老右派,母親出身資本家,這樣一個組合誰見了能不想入非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首當其衝,被抄家轟回了原藉老家。
展赤從小既不會做飯也不會料理家務,回老家必定要受父母的牽連,受人歧視,讓人看不起,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隻有死路一條。展赤寧肯死也不願意跟他們在一起。她躲到親戚家終於盼來了插隊。跟同學們在一起好歹也算是北京來的知識青年,算是首都來的紅衛兵啊。
看來魚目混珠落網之魚各大隊都有,並非隻是鍾偉明一人。
隻可憐展赤一個姑娘家留在空寂荒涼的大隊部,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日子不知怎麽過,無依無靠六神無主。
在大隊部附近,靠近葦塘邊,住著一位與孫滿福情形相近的外來人。這人年逾四十,光棍一個,也是早年內地過來的盲流。這位大叔看到展赤一人孤零零著實可憐,數九寒天燒火柴也不足,說話的人沒有一個,心中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於是經常請她吃飯,給她抱去些取暖用的幹牛糞,茶餘飯後趁著展赤高興,收展赤為自己的幹女兒。
展赤的幹爹身強體壯還多少有些文化,他從小出生在內地貧困山區,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鄉連年大旱,被逼無奈,冒著被餓死的危險,一路討飯,流落到草原。在草原上安家以後,隻因自己是個漢人,不容易遇到合適的女人,一個人沒有固定的活計,工分掙的也不多,自己想方設法地勤儉,日子依舊過的緊巴緊,孤身一人住在大隊部附近一棟破舊的土蒙古包裏。
土蒙古包顧名思義,是完全用土坯和土搭成的。這種半長不圓灰頭土臉醜陋無比的房子,比真正的房子省木料,比真正的蒙古包既省了氈子,又省了木頭做成的蒙古包牆、蒙古包架。這對於一個一無所有的外來戶來說,有地方住,已經求之不得了。
土蒙古包比房子矮,比蒙古包大,裏麵有一鋪大炕,可以燒熱睡在上麵,這多半也是外來人與本地人的區別。本地人是從來不睡熱炕的。
夏天,幹爹挖一小塊地,種上了白菜、羅卜,菜熟了,每天給幹女兒送上一點,吃個鮮;秋天,幹爹用芟刀打草也要為展赤多打上一份;入冬,大隊分給展赤的冬食,兩隻大綿羊,她不會收拾,幹爹為她殺羊灌腸;春天,幹爹去幫人家放羊接羔也不忘給自己的幹女兒帶回兩塊幹奶豆腐。
自從有了幹爹,展赤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幹爹對她勝過親生的女兒,這讓展赤找到了一些依靠。每天,幹爹做好飯都會招呼她來吃,他蒸的小米飯不軟不硬一粒是一粒,再伴上些煮肉撇出的牛油,噴香可口。他用白麵擀麵條,用蕎麵壓餄勒,包羊肉餡餃子,牛肉餡包子,隻要展赤高興他什麽都樂意做。糧站配給的粗糧,玉米麵、高梁米、攸麵、蕎麵展赤不樂意吃,他留著自己吃,細糧全給了展赤。展赤見幹爹的糧食口袋不到一個月就癟了,後來幹脆把自己每月的二十斤口糧也一起讓幹爹買了來。
寒冷的冬天是漫長難熬的季節,從頭年十月份一直到第二年五月。展赤和她的幹爹,一個落魄的北京女知青,一個落腳草原的盲流,一冬天都沒活幹。展赤早上起來逃也似地離開自己冰窖一般的小土屋,步行十幾分鍾,先到幹爹那裏喝茶吃飯。
早飯是用牛油炒的頭天剩下的小米飯,喝的茶竟是一小壺兌好了凍奶的冬天很難喝到的奶茶。噴香的、金黃色的、一粒是一粒的小米幹飯,就著紅的、黃的、綠的鹹菜,喝著奶茶,這在缺少蔬菜,每天早上隻有小米幹飯、黑磚茶的冬季草原就是絕佳的美味家肴。
幹爹醃了一小罐鹹菜,紅的是辣椒,黃的是胡蘿卜,綠的是芹菜、韭菜,這在整個大隊裏也是絕無僅有的了,遠比牛羊肉來的更珍貴。
真正的冬天還沒到,一小罐鹹菜已經吃下去多半壇,這一罐鹹菜是整個冬天見到的唯一的菜蔬。幹爹知道展赤愛吃,幹脆自己一口不動,全都留給了展赤。
展赤唯一的奢侈品是自己知青包留下的一台《海燕牌》半導體收音機,這可是他們父女二人眼麵前最寶貴、最解悶的玩物。茶足飯飽,兩人一左一右,盤腿坐在大炕上,眯起眼,認真地聽收音機,盡管天天播的不外乎革命樣板戲或毛主席語錄歌曲什麽的,可是它畢竟說著、唱著、鬧著,讓他們知道了北京,知道了世界,知道了除冰天雪地以外的一切。
幹爹搓得一手又勻又細的馬鬃繩。
搓馬鬃繩是件十分煩瑣的活,要把一縷一縷的馬鬃一根一根的挑開,再搓成一根根如小辨子般的細繩,細繩擰著勁,合成股,可以任意加粗。
牧民們讓幹爹搓繩子本來是幹爹最煩最惱的事,可他不敢得罪頭頭腦腦,不敢得罪廣大的貧下中牧,再說好歹人家還送些好處,現在這惱人的差事也成了他和幹女兒解悶的好活計。
幹女兒和他聽著收音機,一根一根地挑,一個上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馬鬃挑出了一大堆。下午,幹女兒為他把著繩子頭,幹爹往手掌心上唾口唾沫,用力搓呀搓。他滿頭大汗,興高采烈,一點不知道累,一根根結實的粗細勻稱的馬鬃繩搓成了,牧民們作為報答,送來的奶豆腐、凍牛奶源源不斷。
漫長的冬季,無盡的人生,想家,想父母,想同學,想北京;枯燥的生活,難耐的寂寞,展赤吃飽喝足了以後,當她感覺不到挑馬鬃繩的快樂和聽半導體的享受時,就會整日整日地愁眉不展。
吃完晚飯,天很快就黑了,幹爹的小屋離大隊部還有一段距離,展赤不得不冒著凜冽的寒風,踏著沒膝的大雪,一步一挪地走回自己的土壞房。
偌大的屋子,空空的,冷冷的,點上煤油燈,昏暗之中,隻有自己一個孤獨的人影。在爐膛裏點上一爐牛糞火,火著了,屋裏稍稍有了一點熱氣。趁著熱火勁,展赤咬著牙鑽進被窩,回身吹滅煤油燈,爐膛裏的火映得屋裏亮堂堂的。
隻一瞬間,火著過了,屋裏即刻恢複了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一個人睡不著,聽著外麵的風聲,看著屋裏屋外墨一樣的顏色,心裏害怕,無人訴說。她哭過,現在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外麵北風呼嘯,偶而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狼嗥,除此之外,什麽動靜也沒有。
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突然醒來,鼻子、耳朵凍得發木,又憋了泡尿,屋裏靜得令人恐懼,連外麵的風都嚇得不敢出聲了,死一般的靜寂。尿憋得難受,展赤又怕又冷,她無奈地憋著,憋著,再也睡不著。實在憋得受不了了,她咬咬牙,披著棉襖下地,在臉盆裏小解完,趕快鑽回熱被窩。
太陽升得老高了,展赤掀開蓋了一層又一層的棉被、皮得勒,下了地,連凍成一團的尿盆都懶得倒,一流煙跑向了幹爹家。
吃飽了,喝足了,在溫暖的小屋裏,看著鬱鬱寡歡的幹女兒,幹爹心疼地想著各種辦法逗她開心。為她唱老京戲,她聽不懂,不愛聽,幹爹於是就為她講舊京劇裏的故事。《二郎探母》《穆桂英掛帥》,展赤聽得津津有味。
慢慢地,幹爹明白了,展赤聽膩了千篇一律的樣板戲,也不再關心什麽批鬥呀、什麽社會主義、什麽資本主義呀的政治新聞,無論國外戰爭、國內革命再也提不起她的興趣,她被那些沒有聽過的、古代的、神奇的妖魔鬼怪故事吸引住了,隻有這時她才會出神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幹爹,聽他講呀說呀,沒有夠。
幹爹胡亂講著,他自己都奇怪肚裏竟有那麽多的故事,好在講錯了展赤也不知道。幹爹的故事一半真,一半假,一半對,一半錯,講得興起,唾沫星子橫飛,他跳下大土炕,往火爐裏填上些幹牛糞、幹羊糞,爐膛裏的火越燒越旺,小屋裏溫暖如春,幹爹哈哈笑著,“再講一個你愛聽的,”喝一口茶,給展赤的碗裏倒滿,看展赤的眉頭舒展開了,幹爹也樂了。他眯縫起狹細的眼睛,眼角上皺起了一片難看的蜘蛛網般的細紋。
這一個冬天,他不知編了多少神鬼妖怪的故事,他不知它們是從哪裏來的,好似片片雪花飄浮而至,在空氣中融化了,然後又來了新的。這種故事他心裏有的是。
外麵是冰封的大地,一片白。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還沒數九,真正的冷天還沒開始呢。沒有牲畜,沒有工作,沒有娛樂,沒有街坊,沒人來串門,沒人能想起荒山野嶺上這個偏僻的土屋,誰也不注意這個窮鬼一樣的光棍漢。小屋裏卻其樂融融。
展赤依著行李,半躺在大炕上,她那樣美麗,瓜子臉,雙眼皮,大眼睛,兩道柳葉眉,鼓鼓的高鼻梁,隻是嘴巴稍稍大了點,可更顯得耐看了呢。她的頭發那樣黑,一根是一根,兩條大辨子紮得鬆鬆地,讓人覺得雍懶中散發著一個少女的魅力。
她不是一般人,不是!她是北京人,她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她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從小受父母寵愛,沒受過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她除去念過幾年書,其它什麽都不會。
幹爹看著展赤,腦子裏不時湧上些許私心雜念,他恨不能扇自己兩個耳光子,“你是什麽人,人家展赤是什麽人!”
幹爹已過了三個本命年,今年虛歲四十了。他個子不高,身體粗壯,特別是那雙像樹樁似的大手,剌剌疤疤的,比他那張難看的臉更讓人討厭。他的臉孔粗糙,飽經風霜,眼睛不算大,長著蒜頭鼻子、扇風耳,隻要一笑,露出那口黃牙,才讓人惡心。
他空有一身力氣,一年要有半年閑。什麽打井、起石頭、垛馬圈的髒活、累活少不了他,放牛、放羊能掙工分的活他撈不著,誰讓他是漢人、外來人、窮人。他掙的工分剛好養家糊口,而且隻能是他一人的家。所以他娶不到媳婦,也沒有牧民家的女兒肯嫁給一個外來人。
數九的第一天,吃過晚飯,展赤圍好頭巾推門要走,她用力推了推門,刮了一下午的狂風卷著雪片堆滿了小屋的門前。幹爹透過小玻璃窗,看著外頭一陣緊似一陣的暴風雪,囁嚅著說:“外麵實在太冷了,風又大,你別迷了路,要不……要不,你別走了,湊合在這兒住吧?”
展赤揀的牛糞隻有一小堆,遠遠不夠燒一個冬天,她也實在害怕走進自己那間冰窖一樣的小屋。外麵狂風卷著雪花一陣緊似一陣,什麽也看不見,看到幹爹熱情邀請,正中下懷。
無依無靠的展赤為了熬過冰冷的冬天,為了生存,想著幹爹和自己的親生父親年齡不相上下,這樣安慰著自己,在那個風雪之夜住了一宿之後,第二天幹脆把自己的行李也搬進了幹爹的破土屋。
幹爹一貧如洗,大炕上隻有一套又髒又舊的行李,土屋裏連最簡陋的家具也沒有,放糧食的皮袋子、布袋子整齊地擺放在屋邊用楊木杆搭起的一溜架子上,屋中間是個磚砌的小火爐,牛糞、羊糞不斷地添到裏麵,燒得屋裏暖烘烘的。
暖爐火炕,吃得飽穿得暖,幹爹心地善良,無災無病,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並不缺少一宗。
看著極端困境中,長得如花似玉,脾氣溫柔,性情可愛,嬌滴滴的一位大姑娘,不顧一切地來到自己的土屋裏為伴,那漢子更是不惜傾其所有,投其所好,百依百順,關懷備至。
最初,為了表明男女有別,晚上睡覺的時候,在大炕中央特意擺放上喝茶吃飯用的小炕桌,以桌為界,大炕東頭一人,西頭一個,展赤每晚和衣而臥,兩人互不侵犯。
大男大女,又正當春心萌動時節,倆人同住一間屋,同睡一鋪炕,時間一久難免心生邪念。
有一天夜裏,幹爹突然顫抖著身子,伸出胳膊,使勁夠茶桌另一邊的人。他探出半個身子,用那雙粗糙的手去撫摸展赤滑嫩的肌膚。
展赤的心怦怦怦跳得快要蹦出心房。她抽抽噎噎地在被窩兒裏哆嗦,嘴裏說著:“別,別。”
幹爹聽話地把胳膊伸回了自己的被窩兒。
第二天早上,喝過了早茶,展赤穿好自己的皮得勒,戴好大皮帽子,拉開門往外走。門開了,外麵一陣狂風卷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鑽進了屋,展赤扭過頭,不禁打了個寒戰,站在那裏巴答巴答掉眼淚。
幹爹看著慌了,趕緊走過去,心疼地把展赤的花頭巾給她圍在脖子上,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展赤抽搐不已的肩膀,顫抖著說:“閨女,都是幹爹不好,這大雪拋天的,你上哪兒去?別怕,幹爹......”
展赤無路可走。
幹爹堅定地履行著自己的諾言,一天到晚用展赤拿來的白紙一根接一根地卷著煙葉大炮,整個小屋彌漫在嗆人的煙霧之中。幹爹的話越來越少,他冬天能幹的活都幹完了,他的故事也好似窮盡了,在漆黑的夜裏,展赤整夜整夜聽著他在熱炕上像烙餅一樣翻來複去,能感覺得到他在咬著牙不敢唉聲歎氣,甚至不敢咳嗽一聲。
吃人家的嘴短,用人家的手短。展赤感動著,思索著,用什麽報答這樣一個好心人呢?一個女人的貞潔能值多少錢?
一天晚上,聽完了收音機,幹爹上外麵解手,展赤把大土炕中間的小炕桌挪到了地下,兩套行李緊緊地挨著鋪在了一起。
展赤抽泣著一動不動,她不再駁斥幹爹的一番好意,閉上眼,仿佛在接受一個年輕小夥兒的求愛。
上中學時,同班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曾經讓她心動,後來那人入了團,參加了紅衛兵,她隻能看著這個處女癡情的心熱戀著的人一步步離自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展赤出身不好而那人卻是紅五類,他們倆人如同《紅燈記》中所說的,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後來那人參軍走了,展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可是他無數次出現在展赤的夢中,與他恩愛,與他纏綿。此刻,她感覺幹爹就是那個令她神往的年輕小夥子,他的撫摸,他的觸動,他笨拙的顫顫微微的動作,令她神魂顛倒,魂不守舍。
幹爹的手摸到了展赤的手。他握住它,不容分說地親熱地撫摸著。
“我的小親親,你可憐可憐我吧?”
幹爹委婉低沉含混不清地勸說著。等他聽到展赤憋得全身顫抖,壓抑著的哭聲由飲泣變成失聲大哭時,他就開始繼續往下撫摸起來。
“不!不!不!”展赤掙紮著,哭叫著,捶打幹爹伸到身邊的腦袋。
黑暗中幹爹膽怯地停住了手腳,光溜溜的身子葡匐在大土炕上展赤的一側,一動不敢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在斷了火的冰冷的土蒙古包裏,長時間裸露在外,他凍得打起了哆嗦,渾身顫抖不停。
展赤忽然停止了哭聲,她似乎聽到了幹爹凍得上牙打下牙的聲音,看到了他不停地狼狽地打著哆嗦。展赤撩起了自己的花棉被,一下子蓋住了幹爹冰冷的身子。
幹爹的身子碰到了展赤的身子,他感覺到展赤渾身如炭火似地熱。他開始用自己那雙剌剌疤疤的大手為展赤擦拭臉上的淚。見展赤一動不動,幹爹的手繼續往下撫摸起來。
摸到了她的胳膊,慢慢地,觸摸到了展赤胸前凸起的乳房。
那中年人渾身顫抖著,展赤渾身顫抖著。
那雙手繼續慢慢的往下,撫摸遍展赤的全身,直至身體的最隱密部分。
先是害怕、難過,後是興奮、激動,一來二去,姑娘被幹爹的一片真情所感動。忘記了害羞,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可能產生的最嚴重的後果,一條玉臂漸漸地伸了過來,身體也婉轉的昵就,彼此都不由自主地唱了一出愛情的啞劇。
女人的心是最容易被憐憫和愛撫征服的。被絕望的生活折磨了一冬的展赤忘卻了自己,將生疏奔放的熱情傾囊而出,委身於他。
在夜夜醉人的交合中,兩顆交融的生命專心致誌隻想彼此吸收。肉體與心靈的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接觸,玩味,他們忘了雙方有什麽區別,有什麽禁忌,隻管貪饞地你吞我,我吞你。夜裏發生的一切使他們銷魂蕩魄。
哦,黑夜,你為兩個人織成了一片夢境,在這些像美麗的白雲般飛逝的時間裏,他們隻感到了春意盎然。肉體的暖意,愛情的沉醉,瘋狂的摟抱,歎息與歡笑,喜極而泣的眼淚。
寂寞恨更長,歡娛嫌夜短,外麵是一片風雪載途,天氣寒冽,家徒四壁的小土屋裏卻溫暖如春。
每晚吹滅了油燈後,看不見幹爹醜陋的相貌,展赤與他猶如天造地設、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久別重逢的一對戀人,恩恩愛愛,綢繆備至,自不消說。
黑夜裏恩恩愛愛難舍難分,天亮了,幹爹慌裏慌張跳下炕,點火,燒茶,倒尿盆。展赤在被窩裏一直呆到屋裏熱騰騰的,茶香四溢,才懶懶地起床。
由於夜夜不眠,幹爹高顴骨的臉上黝黑的皮膚發了青,兩隻幹枯的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裏疲倦而膽怯地向外望著。
展赤起床了,像一個驕傲的公主。她對夜裏與幹爹明目張膽、非同尋常、瘋狂的作愛,仿佛忘得一幹二淨。她在那個時刻那麽瘋狂,一點不害臊,專一地心甘情願地投身到那個中年男子的懷裏。那一刻,她覺得他們不過是患難與共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同一輛牛車上,任何一點輕微的力量都會將他們卷進狂風暴雪中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漫長的冬季仿佛沒有盡頭,展赤吃的飽,睡的暖,但她時時感到萬分的失望。在黑暗的夜裏兩個人的感情所達到的高峰,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再現。
幹爹畢竟人到中年,猶如一匹跑了遠路而力不能勝的馬,做完了好事,翻身就著,隻聽得屋子裏鼾聲大作。整個冬天,他弄得疲憊不堪。在如花似玉的展赤麵前,在大白天,在光亮之下,他永遠是個罪人,唯唯喏喏,低三下四,一整天不敢正眼看展赤一眼。在白天,他盡量穿著整齊,不停地眨著他那沒有光澤的眼睛,搖晃著身子,有時為了討好展赤,他把粗壯的身子整個趴在小炕桌上,用他那咧得長長的嘴角發出媚笑。臉上不管樂意不樂意,還得保留一幅像被鞭子打得狼狽不堪的馬一樣的馴順表情。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天氣變暖,冬去春來。待到春暖花開時,北京來的女知識青年展赤,肚子裏已懷上了幹爹的種。
女人晚來的愛情都是一朵遲來的豔麗的花,而這男人與愛情似乎搭不上邊,更像是瘋狂的、道邊紮人的刺。不久,展赤的豔史盡人皆知。起初隻是有人悄悄地議論著這件事,有的人將信將疑,可是,無奈展赤的肚子不爭氣,開始慢慢地顯懷了。這件事就如洶湧渾濁的波浪一樣,迅速傳開了。
女知青們幹活時無意中會說起這件事,男知青們在蒙古包裏當作新聞紛紛議論這件事,兵團的領導和戰士們更把這事當成了茶餘飯後解悶的開心果。
等到那股毀滅性的、蒙蔽了自己理智的無恥享樂的高潮退落之後,在人們的指指點點下,展赤清醒過來,追悔莫及。
這一年恰逢兵團成立不久,這件事成了天大的新聞。一個外地盲流膽敢與北京女知青睡覺,還讓女知青懷了孕。
那漢子被戴上一頂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現行反革命帽子,批鬥一番,轟回了內地老家。
女知青展赤肚中的孩子,因已有八個多月大,不能做人工流產,被團部醫院剖腹取了出來。已經成人的胎兒命大,剖出來不顧自己的身份,哇哇地啼哭不停。醫生們見狀,誰也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生不逢時的女嬰。請示院長、書記,經過一番討論,大家都說既然她有生命,咱們就不能給弄死了,悄悄地看誰家沒孩子,送給誰就算了。
孩子不知去了何處?是死?是活?展赤不敢說,不敢問,她恨不得再也不見到所有認識她的人。可是,出了院後,她無處可去,那個牧業大隊才是她唯一的家。
那孩子成了一尊永不磨滅的恥辱柱,深深印刻在展赤和所有知識青年們的心裏。那樁醜聞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草原。一段風流豔史,一段畸型戀愛,注定展赤一生得不到安寧。
在那個年代,最大的醜事莫過於亂搞男女關係,最丟人現眼的莫過於生了個私生子。證據確鑿,人髒俱獲,展赤想賴也賴不掉。知青裏麵,女的罵她,男的躲她,她成了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髒貨、下三爛。
肚子裏的孩子拿掉了,那男人轟走了,展赤的臉也丟盡了。可是,日子還得過,回到大隊,照樣沒米、沒麵、沒燒柴、沒錢花。展赤又過起了孤獨無助的生活。
美的餘韻在她那張年輕的臉上奄奄一息,她輕盈的步態,女人的嫵媚和尊嚴還有對愛情的幻想蕩然無存,她身上尚存的那一點點年輕知識女性的光輝換不來糧食,換不來愛情。彷徨、沮喪,一籌莫展。她的身體一天天在削瘦,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陷在內心的痛苦和現實生活的窘境當中,不能自拔。
展赤一個人躺在冰涼的小土屋裏,用幹渴的舌頭舔了舔冰涼的嘴唇,別的女知青丟不起這個臉,寧願搬到蒙古包裏去住,這個小屋裏隻有她自己。天剛剛黑下來,她就早早地躺著,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縮成一團的身子不停地哆嗦著。噩夢一直不斷地纏繞著她。
太陽老高了,外麵有女知青的聲音。
“這麽晚了展赤還沒醒呢?要不要敲門看看?”
“沒事,放心吧,她要那麽要臉早好了。”
展赤走到外麵拿幹牛糞點火,風從小河上帶來沙沙的流水聲,沒人搭理她。展赤提著水桶到井台打水,兩個男知青背對著她在井台上聊天。
“你說是展赤先找的那老家夥還是那老家夥先下的手?”
“肯定是展赤浪的不行,忍不住了,不管是誰,先過過癮再說。”一個男知青嘿嘿壞笑著說。
“王八蛋什麽人都勾搭,我估計比她爸歲數都大。”
“這麽大癮不如給她配頭公牛得了。”
“你還說過展赤長的好看呢,現在要給你,你要不要?”
“得了吧,操他媽的,我才不要破爛貨呢!”
兩個沒本事找不到女朋友的男知青用輕佻下流的話罵著展赤,聽見腳步聲,猛回頭,看見展赤站在半道。兩個人牽著馬,吹著口哨,裝得沒事兒人似的走了。
展赤氣懵了,羞憤交加,幾乎快要哭出聲來了。她兩條腿打顫,邁不開步子。她無聲而絕望地流著淚,在深深的悲哀中沉默,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隻要看見知識青年們在一塊交頭接耳,她知道,不是可憐她就是在嘲笑她。
望著井裏晃動的人影,想著剛才人家說的那些話,她立起身茫然四顧,在坎坷不平的井台石塊上跌跌撞撞地走下來。半路上,嘁嘁喳喳、肮髒無恥的話語像鞭子一樣從她身後傳來。她像個醉漢似地搖搖晃晃跑回家,水桶裏的水灑了一大半。
展赤聽慣了知青們嘲諷的話和惡毒的咒語,冬天,她一個人依舊住在小土屋裏,她甚至希望聽到罵她的聲音不絕於耳;可是,知青們全走了,什麽聲音也沒有。這時候,她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全身心沉沒在憂鬱之中,對未曾謀過麵的孩子的思念撕裂著她那充滿屈辱和絕望的心。
“活著有什麽意思?有什麽希望?什麽也沒有。”展赤含淚欲泣地想。“不如去死。”
寒風飄灑著鵝毛大雪,銀色的風雪在屋子前呼嘯翻滾著。小屋的窗玻璃上掛著一層毛茸茸的薄霜。
想到死,展赤不禁打了個寒噤。死真是可怕,自己還這樣年輕。如果一死,一切都白費了,什麽名譽、恥辱一切都隨風而去。可是這幾年來的痛苦,令人心碎的母親的噩耗,再加上這場兩敗俱傷狂亂的情欲,把她的力量消耗盡了,把她的意誌消磨盡了,她覺得沒有任何辦法,身不由已。
唉,死,有什麽關係呢。
想到死,展赤覺得抓到了一根贖罪的稻草。在這個世界上,她最對不起自己的母親和幹爹。如今,一個永遠的去了,一個遠走它鄉,她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報答他們的機會了。
她摸索著走到牆角,拿起一根牛韁繩。屋裏房梁夠不著,她想了想,提著牛皮繩,穿好皮得勒,頂著寒風,慢慢地向大隊部後麵的那片小樹林走去。
大隊部辦公室後麵的小樹林,是大隊領導年年春天奉上級命令,組織牧民們外麵挖了壕溝,裏麵雇人垛了泥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植的樹,年長日久,小樹也成了氣候,長成了一片樹林。
展赤吃力地爬過壕溝,穿過一處殘缺的土牆,踩著大雪,沒頭沒腦地往裏鑽。在稀稀落落的林木中找到一棵稍粗的楊樹,她掂起腳尖,往樹杈上拴牛皮繩。
“幹啥哪你?”
突然,一個聲音嚇得展赤靈魂出竅。死並不可怕,鬼才可怕。
展赤定了定神,黑暗中,在白雪的映射下,看見是個小矬子。這人穿著黑棉襖,頭上戴著黑乎乎的大皮帽子,草原上的人從來不戴這種丟人顯眼的狗皮帽子。
“你幹什麽呢?”展赤惡狠狠地反問道。
“我?我拉屎呢。”
“我問你是哪的?”展赤問話的語氣更衝了,氣不打一處來。
“我在阿迪亞家幫忙的。姐,你是北京知青吧?你不認識我,我可知道你。”
展赤聽他滿口壩前漢話,知道是個打工的農民。“你就是在阿迪亞家呆了快一年的小幫工吧。”
“是。”小孩接著問:“姐,你大冷的天來這兒幹哈?”
“幹啥?幹啥?想死唄。”展赤學著小男孩的口音不耐煩地說。
“想死?姐,你們北京知識青年有吃的、有喝的,不像我們壩前農民,連口飯都吃不上,幹啥想死呢?”
展赤沒心思跟小男孩鬥嘴,忽然覺得自己的耳朵凍得邦邦硬。她用手摸了摸,耳朵、臉針紮似的疼。出來的急,忘了戴帽子。死不知道啥滋味,可挨凍實在不好受。
小男孩也在大聲喊冷。“凍死了,凍死了,姐,你還不趕快回去?”
展赤提著牛皮繩,沮喪地說:“走,走,趕快回去。”
展赤一心想死,忘了戴帽子,凍得受不了,經人一勸,黑暗中打著趔趄往回走,在壕溝邊摔了個結實。
矮個子男孩急忙扶起展赤來,見她不管不顧,牛皮繩丟在雪地上也不往回揀。男孩拾起牛皮繩,跟著好似喝醉了酒踉踉蹌蹌往回走的展赤,一同回到了小屋。
展赤的小屋比外麵好不了多少,爐膛裏的牛糞火早熄滅了。小男孩一進屋不知趣地直叫喚:“屋裏多暖和,屋裏多暖和。”
展赤賭氣地點上煤油燈,坐在土炕邊一聲不吭。
矮個子男孩手腳麻利地從外屋拿來幾塊幹牛糞,引著火,小屋裏頓時溫暖如春。
“姐,你幹啥想不開呢?”還是小男孩先開口,勸導展赤。“在壩後多好呀,我們壩前的農民想在大草原上放牧想都別想。”
展赤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說:“你小毛孩懂得什麽呀?”
小男孩再沒有說什麽,扯了些雞毛蒜皮的事,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急忙說:“我得趕快回去,要不阿迪亞家以為我迷路了呢。”男孩臨走前沒忘了給爐子裏再添幾塊幹牛糞。
第二年春暖花開,展赤到屋後解手,她剛提好褲子,聽見西邊不遠處阿迪亞家的牲口圈傳來一陣陣吧達吧達的聲音。她往西望去,見一個矮個子男孩在草圈邊和泥、摔泥,修補牲口圈。
那孩子個頭不高,也就一米五多點,看樣子從小營養不良,恐怕這輩子也不會長到一米六。他黑黑的、瘦瘦的,兩隻手長滿了厚厚的皴,脖子黑得像車軸,一條褲子打滿了補丁,一雙手工納製的布鞋穿透了氣,擺在一邊,赤腳站在泥裏,把一些幹草摻到土裏,倒上水,和稀,用四齒叉挑起來,反複摔打,再扣到殘破的草圈上去。
牧民們一般不願意自己幹泥水活,一是太髒、太累,二是怕丟麵子。阿迪亞家雇這麽個打零工的小夥子一年多了,因他年齡不大,沒有力氣,幹不了什麽太複雜的活,就讓他幫忙修補草圈,以備冬季用。
展赤看著瘦小枯幹的小夥子,心裏忽然一熱,知道跟他有過一麵之交,走過去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山柱。”
“山柱?我看你可不像山柱,倒像根野山蔥。”展赤嘲諷地說。“怎麽這麽瘦?這麽黑?是不是你們家裏孩子多,從小吃不飽呀?”
“您說對了,我們兄弟六個,家裏年年糧食不夠吃。山柱是我小名,大名龐國發。”小夥子靦腆地回答。
“今年多大了?”展赤問。
“十七歲多點。”小夥子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問一句答一句。
展赤驚訝地“啊”了一聲,心想,看樣子也就十三歲還差不多。
“阿迪亞家的活幹完了你幫我幹點活行嗎?虧待不了你。”展赤因為自己的那樁桃色新聞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不願跟她來往,好容易碰到個能幹活的人,生怕小夥子嫌她什麽。
“幹活沒問題,我們農村人生來不就是幹活的嗎。”
“你看一天得多少錢呢?”
展赤心想,先小人後君子,先講好了價錢再說。
“工錢好說,您看著賞吧,賞多少算多少。”山柱說。
山柱給阿迪亞家幹的活,沒用幾天就幹完了,阿迪亞家不久也搬走了。山柱失去了住處,卻沒有失業,展赤在自己的外屋搭了塊木板,讓山柱睡在了上麵。
“姐,你們這大草原成是好了。”
每天晚上,吃飽了喝足了,炕桌上點上小煤油燈,小山柱都會情不自禁地跟展赤嘮嗑。“你說這牛羊肉,有的是,俺們那山溝裏就別提了,一年四季也見不著油星。你們這吃糧上糧站,俺們村,這麽多年了,年年吃返銷糧。那村長、書記不幹別的,整天就得上公社申請返銷糧指標,就這麽著,一年還得差一兩個月的吃糧。我們哥兒幾個,六個人,四條光棍,那壩前人就得看給多少彩禮了,你像我們家,住在山裏,窮得飯都吃不上,上哪掏騰錢去?再說這燒火柴,草原上牛糞有的是,隻要勤快點,要多少有多少!俺們那村,近處的幹樹枝早就沒了,就是濕的也不好找,還得偷著摸著上遠處大山上砍柴,說是就讓摟柴火棵子,上哪找去呀!我們就偷著砍樹,俺們那塊山都砍禿了。”
展赤現在沒有什麽可害怕的了,外屋住了個活人,雖然小山柱是個農村來的孩子,又黑、又髒、又瘦、又醜,但隻要有口人氣,就能壯膽。
時間一長,看到展赤和一個小個子男人同住一屋,愛說閑話的人在背地裏議論紛紛,說展赤找了個拉幫套的。
一掛大車中,在中間架著轅,支撐著整個大車的馬名叫轅馬,在旁邊套著夾板隻管幫忙拉車的馬叫做拉幫套。
在東北農村,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丈夫沒有能耐,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老婆隻能在家裏養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幫助幹活,俗稱“拉幫套”。拉幫套顧名思義,他既不是男主人,也沒有正式的名份,他一般不掙工錢,卻心甘情願日複一日地幫助女主人殷勤勞作養家糊口,隻有在晚上吹滅了燈,才享受與男主人同樣的待遇。
說山柱是拉幫套的,真冤枉了小山柱。不說展赤瞧不上他,小山柱把展赤當成了北京來的公主,當親姐姐一樣捧著、敬著,不敢有非份之想。其實大家也知道這個農村的瘦小枯幹的小個子展赤是不會看上的,叫他聲拉幫套的,也不過是拿這個窮小子打鑔而已。
一次也是睡,兩次也是睡,既然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展赤這點風流事大白於天下,她忽然變得既不怕人,也毫不隱瞞。有男人指指點點好奇地望著她,她就直勾勾地盯著那人看;有男人和她開不堪入耳的玩笑,她幹脆告訴他:“怎麽著?你也來呀!”
比起挨凍、挨餓,比起孤獨、寂寞,比起在暴風雪的天氣裏一個人呆在一間空屋子裏的恐懼,比起回不了北京、回不了家,比起沒有出路、沒有前途、沒有希望的生活,貞潔又算得了什麽!
天無絕人之路。兵團連隊裏有不少複員軍人,他們年齡較大,許多人還是結了婚的過來人,他們與老婆分開的久了,正當年的硬漢子們個個憋得抓耳撓腮,正愁沒處瀟灑,展赤就成了他們泄欲的工具。
跟所有賣淫女的心理一樣,走投無路的展赤一不作二不休,來者不拒。二十元也好,十元也罷,多多益善,不過把腿一叉。
展赤骨子裏滋生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宿命觀。她什麽理想也沒有了,任何信仰也不需要了。雖然受著種種苦難的折磨,卻很有耐性地忍受她的命運。這就是命。她認了。為了活命,生活本該如此。
展赤經過了許許多多生活的勞頓和讓人看不起的風流事之後,依然是那麽妖豔。她見到男人,眯縫起眼睛,裝作略帶窘態的一笑,盡管沒有被太陽長期曬過的臉顯得蒼白無力,而在她任性的彎彎的細眉毛上和含笑的嘴唇的皺褶裏,處處隱藏著一種誘人的淫蕩神情。
展赤很清楚,她自己大大地變了,否則就不會做出那麽多離譜的事,也不會考慮去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對所有的男人都笑臉相迎,拚命賣弄一個女人的風情,哪怕是個醜八怪,她也歡迎他來解解悶。對她來說這就是生活,是她生活的全部。
展赤的可恥行為激怒了北京來的青年們。如果說她以前的行為不過是逢場作戲,風流一陣子就算了,而現在,她這樣明目張膽,傷風敗俗,簡直就是犯罪。知青們不答理她,兵團戰士們看不起她,牧民們也背地裏暗暗地嘲笑她。再沒有人關心她,再沒有人愛她,再沒有人無微不至地伺候她。認識她的人都在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熱鬧,女知青們不安地推測這件風流韻事的結局。
幹爹把展赤慣壞了,她不會做飯,幹不動力氣活,更沒有勇氣背著大筐,趕著牛車,在大草原上一塊一塊地揀牛糞。
偶爾有客人找展赤,她就把山柱打發的遠遠的。
“山柱,你去揀點牛糞吧,走遠點,近處肯定讓別人都給揀光了。”
小山柱牽著牛車,順從地走遠了,從沒有一句怨言。姐姐讓我幹活,天經地義,不用說還答應給我工錢。
有一次,牛糞揀了一半,牛車壞了,山柱回來的早了點,他走近屋,忽然聽到裏麵傳來了展赤的哭聲。他急了,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
屋裏隻有司務長和展赤,小山柱知道他是展赤的常客,一個結過婚的、財大氣粗的複員軍人。司務長不知為何大動幹戈,一邊罵一邊用腳踢展赤。
山柱看到有人欺負展赤,想也不想,大吼一聲:“操你媽的,你敢欺負我姐姐!”掄起胳膊往司務長的身上打去。
司務長輕蔑地笑了笑,輕而易舉地擋住了小山柱麻杆似的胳膊。他動作敏捷、訓練有素地抬起了一隻腳,照準小山柱的肚子踢了過去。
小山柱捂著肚子,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哪兒來的野小子,敢跟我動手動腳。”
司務長嘴裏不幹不淨罵罵冽冽不情願地走了。小山柱緩過了勁,嘴裏罵著,從鍋台上抄起菜刀,就要追出屋去。展赤一把抱住他,哀求道:“山柱,沒你事,你別管,都是我不好,你千萬不要得罪他們呀!”
山柱見展赤哭著喊著不讓他去拚命,賭氣地說:“姐,你放心,我嚇唬嚇唬他們,要不他們老來欺負你。”
山柱放下了菜刀,走到門外,扯著嗓子衝著司務長遠去的方向高聲罵道:“操你媽的司務長,你再欺負人我用菜刀劈了你!”
展赤命苦,可她也時時慶幸自己在最困難、最危急的時候有貴人相助。
那年冬天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陷入了絕境。沒吃、沒喝、沒燒的,不要說凍死、餓死,嚇也得嚇死。有幹爹相助。現在,就在自己要淹沒在人們的唾液之中的時候,有了這個瘦小枯幹、醜不拉嘰的山村小夥兒相助。
夏秋兩季,草原上長滿了蘑菇,這大自然不要錢的恩賜,小山柱當然不會放過,每天每從草地上揀回不少蘑菇當菜。
這一天,山柱拾蘑菇回家,懷裏出人意外地抱了一大捧各色可愛的花草。
展赤身在草原,對這些美麗的花花草草卻視而不見,她甚至不知道草原上還有如此漂亮的花草。圓圓的粉紅色的小花輕纖、透明;長長的藍花散發著濃鬱的被太陽曬過的泥土的氣息;黃顏色的花朵花蕊中間滿布花粉,讓人幻想著蜜蜂、蝴蝶會從天而降;花朵中間穿插著一根根嫩綠的小草,有的上麵結了麥粒似的種子,有的像韭菜一樣嬌嫩挺直。
展赤愛不釋手地將花捧在手裏,好像偶爾窺探到了草原上的秘密。她用力鼓起顫抖的鼻翅聞了聞小花,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插在一個瓶子裏,倒上水,擺到了木箱上。
山柱住在展赤的家裏,每天忙忙碌碌,從不知道什麽是髒,什麽是累,有時候牧民家裏有點活計可幹,他也去幫忙,多少還能掙回點黃油、奶豆腐、牛肉幹,改善一下他們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展赤一點不嫌棄那個農村的髒小夥兒了,一點不嫌棄他的土裏土氣,一點不嫌棄他沒修養、沒文化,傻不拉嘰。
山柱為展赤幹活,關心她,保護她;如果她不高興,他就不開心;如果她生病了,吃不下東西,他就將就著熬上點稀飯,自己也湊合著喝點稀的。小夥子心甘情願地與展赤相依為命,他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隻知道幹活,既不要工錢,也不圖任何回報。
“姐,我們壩前老家也有不少北京的知青,有在學校當老師的,有當售貨員的,有當電影放映員的,現在還留下好幾個女知青呢,都嫁給我們當地的農民了。”小山柱無意之中的一席話,讓展赤茅塞頓開。
大隊裏的人都在猜測展赤與那個農村窮小夥兒的關係,慢慢地,習以為常,就連最愛嚼舌的女知青都不願再談論這件事了。展赤想起過去的日子就不寒而栗,不,她要嫁出去,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活著。
孫滿福的紅娘沒有當成,鍾偉明卻感覺如同有人在他後背劃了一個圓圓的大王八,平白無故遭人汙辱,心中萬分懊惱。
每次上公社買糧食都要路過展赤的小土屋。好幾次,鍾偉明騎在馬上,穿著一身蒙古袍,從展赤麵前擦身而過。他認得她。知道這就是那個被人津津樂道的風流的北京女知青。
她卻不認識他。以為不過是偶爾路過此地的一個牧民而已。
展赤每每在屋簷下絕望地眺望遠方。
她細眯著雙眼,一動不動地站著,順著屋前的草原小路往南望著。眼裏滿是傷心、迷惘。
回城、上學、招工、找個可心的丈夫……所有的路都斷了。
6
鍾偉明垂頭喪氣沉思著摸黑往前走,不知不覺又走向大隊部東南角,那一排破舊低矮的小土屋。
這些隻有一人來高的土屋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窩。
這是被批鬥的牛鬼蛇神們為隨時接受勞動改造,在大隊部東南角臨時搭起的住所。這些簡陋的小土屋隻是用幾根樺木杆一頭搭在馬圈的牆上,再胡亂用泥壘成的土窩棚。
後來批鬥停止了,這些老人不願再回到自己親戚家,擠在一個蒙古包裏,著災惹禍,讓人討厭。他們將這些簡易的小土屋用黃泥巴抹了又抹,裏麵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全不拉老人與鍾偉明的交情由來已久。
早在1970年鍾偉明剛剛走馬上任的時候,十月裏,一個狂風怒吼的夜晚,全不拉的侄兒老布僧,半夜三更把鍾偉明從睡夢中叫醒。
“怎麽了?”
老布僧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們家喇嘛病了。”
牛鬼蛇神們年老體衰,營養不良,精神上承擔著巨大的壓力,貧病交加,一個接一個病倒了。有的親戚想請遠在幾十裏外的醫生,可是請不起,沒有那麽多錢;既便有錢,醫院的醫生大老遠的也不一定來。鍾偉明二話不說,跟著老布僧來到了全不拉老人的土屋。
破土屋裏透出稀疏的光亮。鍾偉明進了屋,放下藥包,打了個哈欠。
小屋裏微弱的燈光來自一個小玻璃瓶,玻璃瓶裏倒滿煤油,瓶裏放根棉撚,棉條沿著一根鐵管爬到瓶外。大隊部裏的人家為了省油,幾乎都點著這樣寒酸的小煤油燈。在這家破舊低矮的小土屋裏光線暗得快要辨認不出人來了。土炕的上方隻有一個一尺見方釘上了薄薄的塑料布的窗戶,空氣不流通,屋裏充滿了一股難聞的煤油煙的氣味。
土炕上全不拉老人發著高燒,輾轉反側。他咳嗽吐痰的功夫還不忘對炕邊的親戚喁喁細語。他不時喝上一口人們遞過來的茶水,自言自語口中念念叨叨。由於高燒,老人煩躁不安,開始不斷地說起了胡話。屋裏的人們忙三迭四亂作一團,不料想鍾偉明突然推門走了進來。
房間裏門窗緊閉,剛剛走進屋的鍾偉明感覺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煤油味和膻味迎麵撲了過來。昏暗的燈光下人們麵目全非,一個個灰頭土臉仿佛一個個猙獰的怪物。全不拉的嘴大張著,臉是黑紫色,胸前上下劇烈地起伏著,不斷地呻吟著。老人見鍾偉明走了進來,驚恐不安,一邊哼哼著一邊掙紮著顫顫微微地想坐起來。
全不拉想坐起來,沒有成功,他不停地咳嗽,把鼻涕擤在手掌裏,抹在一塊汙黑的手巾上。
許多天了,全不拉老人始終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高熱把他的精力快要烤幹了,不過他心裏明白,死神好像在他這裏徘徊了許多日夜,他曾暗暗地在心中為自己祈禱,不是為活,而是為死。他不怕死,甚至想不如早點死算了。見有人走進來,他仿佛從噩夢中醒來了,鍾偉明看到的老人麵無血色,骨如枯柴,虛弱不堪。
他拒絕了遞上來的炒米茶,急忙來到老人身邊,打開藥包,認真地為老人診治。
試過體溫,問了問病情,用聽診器在胸部聽聽,又拿起老人頭上的痰罐,見裏麵布滿了鐵鏽色痰。高燒,咳嗽,吐鐵鏽色痰,肺部有濕羅音,從病史和查體來看,無疑是因多日勞累加上風寒感冒轉成了大葉性肺炎。
用上青黴素、退燒藥,輸了幾天的液,立杆見影,老人的病逐漸有了起色。
短短的半個月時間,全不拉老人覺得自己神清氣爽,心情愉悅,安然渡過了危機,重又回到了人間。
時間就像風吹弄馬鬃一樣,把日子一天天地吹走了。鍾偉明得到了牧民們的認可,早已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全不拉老人曾是寺廟中頗有名望的蒙醫,精通蒙文、藏文,他畢生鑽研醫學,諳熟醫書,治病救人不論貧富貴賤一視同仁,醫術高超,醫德高尚,被草原人民稱為菩薩大夫。難怪“文革”中每當批鬥會結束,甚至大隊領導莫日根都要深更半夜偷偷跑去問聲:“嘛嘛(蒙古人對喇嘛的尊稱),你沒事吧?”
鍾偉明走進全不拉老人的小屋,老人客氣地請鍾偉明入座,將一碗噴香的奶茶遞到鍾偉明的手裏,又將盛有奶豆腐的托盤放在鍾偉明麵前。象對待老朋友一樣,一邊叨念佛經一邊輕聲細語地問道:“孩子,有功夫嗎?下一盤棋吧?”
全不拉老人年輕時曾是方圓百裏首屈一指的蒙古象棋高手,現在人老了,特別是在莫日根、鍾偉明這些年輕人麵前,不得不甘拜下風。但下棋是老人終生不渝的愛好,有人來作客他就會熱情邀請,即使你不樂意也盛情難卻,不得不坐下來與他對弈搏殺一番。
在一天天一年年寂寞枯燥的日子裏,鍾偉明除去騎馬看病,整日無所事事,他看到全不拉老人起初背地裏偷著與人下蒙古象棋(即國際象棋),那一個個精雕細刻栩栩如生的戰將,在黑白分明的六十四個方格內你來我往爾虞我詐互不相讓,在沒有一點娛樂的日子裏真是其樂無窮妙趣橫生。
後來,下象棋不再是什麽秘密了,草原上很快風行一時,成了家家戶戶時時刻刻消遣解悶的好玩意。鍾偉明也樂於靜下心來與棋壇好手們在棋盤上你來我往鬥智鬥勇捉對廝殺。
他拜全不拉為師很快學會了蒙古象棋。不學則已,一鳴驚人:他很快打敗了老師全不拉,令大隊最具實力的莫日根也不得不俯首稱臣。
輕易不願逢承人的全不拉老人在背後隻誇獎過一個人,那就是北京知青鍾偉明。他稱讚的不光是鍾偉明的棋術,還有他隻學過短短二個月,幾乎全憑自己苦心鑽研,磨煉出的一套高明的醫術。
草原上冬春交替之季,都要流行一種怪病,牧民們稱它為斑莫。斑莫初起隻是牙齦出血,繼而兩腿腫脹,皮下布滿溶合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暗色紫癜,令人疼痛難忍,苦不堪言。很快,不管大人還是孩子,不管年老體弱還是身強體壯,隻要你患了這怪病,都會癱倒在地,隻能在家中痛苦呻吟。
鍾偉明見到這病百思不得其解,跑去請教全不拉。
老人毫無保留地傳授他醫治此病的秘訣。他告訴鍾偉明,蒙醫大都讓患者春季裏多采食野生的尼拉菜,一種帶刺的苦澀的可食用的早春生長出的野菜,並用它熬湯洗腳。老人不無憂慮地說:“我們這裏一年吃不上幾次蔬菜,怎麽能不得病呢!”
“尼拉,尼拉,尼拉是什麽玩意?”鍾偉明拿著全不拉老人大老遠采來的這種野菜,跑去問孫滿福,孫滿福一看笑了,說:“蒙話叫尼拉,其實這野菜就是哈裏海菜。”
“尼拉,哈裏海,都離不開菜。”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老人的話提醒了鍾偉明,他結合病人症狀,仔細查找醫書,終於有了治療此病的最佳方案。他將大劑量維生素C混合進葡萄糖注射液, 直接推入病人的靜脈。猶如神助一般,立杆見影,病人的雙腳疼痛大減,不消數日,痛苦不堪的患者症狀全無,完好如初。
其實這名不見經傳的小病是一種很平常的病——壞血病,在城市並不多見,而在缺少水果蔬菜的牧區草原卻是年年發病,令多少英雄好漢苦不堪言,也難倒了多少土生土長的醫生,因為他們畢竟隻有蒙藥。
兒科、婦科、內科、外科,鍾偉明都要看,草原人民世世代代過著遊牧生活,衛生條件十分惡劣,傳染病、皮膚病令人防不勝防,麻疹、傷寒、百日咳兩三年就得大流行一次,特別是婦女生兒育女,在滿目荒涼人煙稀少的大草原上,簡直就是在過鬼門關。
鍾偉明幾天幾夜不知疲倦地奔波在散落的蒙古包中間,也能蜷縮得如同大蝦般睡在冰冷潮濕隻鋪著薄薄兩層氈子的蒙古包裏。他為年輕的媳婦們作檢查嚴肅認真一絲不苟,他給那些漂亮害羞的母親們接產不怕髒不怕累,跪在產婦的腳下,望著臃腫的不斷流淌著羊水的女性生殖器,用他學到的所有知識,助產,斷臍,為嬰兒包紮,取出粘連的胎盤,搶救大出血的產婦......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鍾偉明身上的衣服越來越破,腳上的鞋子越穿越爛,皮得勒、氈疙瘩上打滿了補丁,身上的虱子、 蟣子越來越多,屁股上的膙子越磨越厚,人卻越來越瘦。除去大隊的一間土房,插隊來時帶來的一套行李,他一無所有,唯一的伴侶是貧窮還有無法擺脫的寂寞。
7
從大清早起,蒼白的霧氣就遮住了天空,霧蒙蒙的天空連一片雲彩也沒有,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雲片,伸向東方的天際好像是鮮血染的一樣,閃爍著紫紅色的光芒。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雲霧漸漸地消散。羊羔咩叫著找媽媽,放出牛圈的初生牛犢不顧一切地奔到乳牛肚子下,使勁撞著奶頭。乳牛剛剛來了奶,牛犢就被人硬拴到圈上。小牛犢一生下來,就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家庭主婦們天一亮就開始擠奶,牛奶是牧民家不可或缺的食品。春季草場上,從東到西,一片馬嘶、牛叫。
到了中午時分,天氣卻變成五月裏少有的炎熱,就像是夏季裏大雨將至那樣悶熱。
野火又燒起來了。
每年的五六月份,天氣燥熱,如果再刮起大風,草原上隻要有點點火星,瞬間就會燎原。
兵團成立以後,草原上的火災一年比一年多。
嘎日布走出蒙古包,用他那雙粗大的青筋畢露的手遮住頭上的陽光,往東南瞭望。他一邊看一邊對出來看火的鍾偉明和幾個兒子說:“這火是四十三團寶日格斯台牧場著的,離這有四五十裏路,那邊都是大山,草深,不知道又是哪個兵團戰士不留神走了火。”
郝必薩哈拉圖問嘎日布:“阿爸,現在去救火嗎?”
嘎日布毫不猶豫地說:“當然得去!多穿點,給夾袍穿上,路遠,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夜裏涼。”
鍾偉明望著大山裏冒出的滾滾濃煙,仿佛近在咫尺。他對嘎日布的說法表示懷疑。“我看就在石頭山那邊,也就十裏八裏!”
嘎日布笑了笑,“十幾裏?隔著好幾座山頭呢!走吧,你一會就知道有多遠。”說完話,一邊去韝馬,一邊大聲叫著幾個小兒子:“那森,吐門,找找鐵鍬,打火得有工具。”
韝好馬,郝必薩哈拉圖懷裏抱著個大掃帚,嘎日布拿了把鐵鍬,見鍾偉明兩手空空,嘎日布回身囑咐老伴找了把半截把的破鐵鍬。
嘎日布老伴把破鐵鍬遞給鍾偉明,心疼地說:“別給丟了!”
三人翻身上馬,一溜煙衝東南方向策馬跑去。
三個人在路上與隊裏要去救火的牧民們會合,大隊人馬,連跑帶顛,果真如嘎日布所料,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一行人才登上了火場附近的山頭。
望著眼前燒焦的草地,嘎日布對大家說:“看來這火就是從這兒燒起來的,走,過去看看。”
牧民們騎馬來到山包下一個搭得七扭八歪的蒙古包跟前,不用說,一看搭成這德行的蒙古包就不是牧民家。
蒙古包前三個穿著土黃色兵團服的戰士垂頭喪氣地坐在草地上,望著燒得焦黑的草地發呆。
嘎日布像個大偵探,指著一個灰堆說:“你們看,這火就是從這兒著起來的,肯定是倒灰時沒注意,裏麵有火星。”
鍾偉明望著幾個戰士,突然衝一個戰士叫了起來:“二寶!”
一個戰士聞聲抬起了頭。
“二寶,你怎麽在這兒呀?”鍾偉明問。
被叫作二寶的戰士操著濃重的天津口音說:“別提了,倒黴透了!”
“你不是調到機械連去了嗎?”
“嘛機械連,沒呆幾個月,又給我調農業連去了。這不,我們這個蒙古包打石頭,我給做飯,一不留神就給捅了個大漏子!”二寶說著話,眼淚汪汪的。
嘎日布見鍾偉明跟戰士搭起了話,走過來問:“鍾大夫,你認得他呀?”
鍾偉明急忙說:“認得,認得,以前是咱們連大車班的,跟我挺好的。”鍾偉明想起了二寶對他的好處,冬天給他偷過連裏的半麻袋麥子當馬料。
牧民們順著燒過的草地登上山頂,駐足瞭望,隻見山下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幾路火龍順著風,從西北直奔東南方而去。
一輩子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嘎日布也禁不住“啊呀”一聲。“好曆害的火,不是一股,最少也是四股!”他指著遠處一處處冒煙的地方對牧民們說。
郝必薩哈拉圖見罷,衝鍾偉明說一聲:“快走!”打馬順著山溝直衝火場裏奔去。
鍾偉明熱血沸騰,跨下小青馬虎虎生風,跟著幾個年輕的牧民奔跑起來。
我們來到邊陲不就是尋找的這樣一個硝煙迷漫的戰場嗎?
衝啊!衝!
隻有舍生忘死衝進烈焰騰飛的火場,才能如鳳凰涅磐,獲得重生。衝啊!衝!
這就是毛主席指引的革命大道。衝啊!衝!
鍾偉明舉著半截鐵鍬,矮小瘦弱的小青馬超過了幾個牧民,快要衝到最前麵去了。
“郝必薩哈拉圖!”
郝必薩哈拉圖沒跑出多遠,聽見嘎日布在後麵破口大罵:“該死的小崽子!回來!回來!”
郝必薩哈拉圖不敢怠慢,緊勒馬嚼子,跨下馬繞了個圈,兜回原處,不解地望著阿爸。
嘎日布不耐煩地指著山溝說:“你沒看這山溝裏的草有多深嗎?要是著起來你跑的出去嗎?”看著郝必薩哈拉圖疑惑的目光,嘎日布繼續說:“要是風向變了,這火燒過來,在這山溝裏誰跑的出去!你沒看這四五處火龍,說不定什麽時候燒向什麽地方!跟我走!”嘎日布武斷地命令道。
牧民們乖乖地跟在嘎日布馬後,由嘎日布領著大家繞道從山的東麵盤下來,在一塊平坦的草地上,跟著一股火龍的屁股後麵不緊不慢地撲打起殘火。
逶迤而來的火頭足足有二層樓高,呼嘯著,燃著地上厚厚的幹草、幹牛糞、幹馬糞、小樹棵子,勢如破竹地向前衝去,誰也休想阻擋它前進的勢頭。刺鼻的、令人膽戰心驚的焦臭味大老遠的刮過來,手裏拿著掃帚、鐵鍬的牧民們避開火頭,分布在火龍的兩側,撲打殘火,不讓火勢往四周漫延。
照這樣打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照這樣懶洋洋地打一步退兩步,與其說是打火,不如說是湊數。
嘎日布的鐵鍬不知讓哪個小夥子給奪走了,他幹脆站在一邊,為大家牽著馬,看起了熱鬧。
鍾偉明把馬韁繩也交給了嘎日布,他奮不顧身地衝向大火。活這麽大還沒有與如此大的烈火這樣親近過。鍾偉明用手裏的鐵鍬打火,用它鏟下草地上的土,撒向大火。不太高的殘火把他的臉烤得生痛,嗓子熱得要冒煙,鐵鍬撲打在火頭上,仿佛在給大火撓癢癢。不一會的功夫,鍾偉明累得口吐白沫,恨不能扔掉鐵鍬,一屁股坐在火邊。
“火燒過來了!快上馬!”嘎日布大喊一聲。
牧民們聽話地奔向自己的騎馬,翻身上馬,往一邊跑去。
在火場上不能給馬下絆,緊要關頭,時間就是生命。
鍾偉明拚了命往嘎日布身邊跑去。
“快跑!鍾大夫!”嘎日布急得牽了馬往鍾偉明身邊跑來。
鍾偉明抓住馬韁繩,扳住馬鞍子,翻身上馬。他暗想:“謝天謝地,多虧了嘎日布,多虧了有小青馬。”
風卷著大火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人們一會兒上馬,一會兒下馬,東奔西躲。
“衝呀!衝呀!噢!噢!衝呀!衝呀!”
一陣陣令人震撼的呼喊聲撲天蓋地度卷而來。牧民們雖然聽不懂這排山倒海的吼叫聲的意義,可是心知肚明,這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兵團戰士把火場當成了戰場,仿佛迎著敵人的槍林彈雨,義無反顧地向前衝鋒呢。
“衝呀!衝呀!”
忽然,一陣旋風從天而降。著了魔的風力瞬間足有七八級。西北風盤旋著將火頭拐了個彎,火龍順勢從屁股後麵兜向山溝。火未到,濃煙早已撲天蓋地彌漫了整個山窩,剛剛還寂靜無聲的小山溝頓時火光衝天。山溝裏的荒草足有半人高,長滿了各種小型灌木。風借火勢,火借風力,山溝裏頓時騰起幾層樓高的火焰。烈焰翻騰著,呼號著,扭曲著,燒裂的樹枝劈啪響著,鍾偉明見了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如果不是嘎日布有先見之明,這會兒誰也跑不出來!
“這些該死的漢人!”嘎日布突然發了瘋似地破口大罵,同時打馬朝東麵剛剛傳來一陣陣雷鳴般喊叫的地方急駛而去。
郝必薩哈拉圖緊隨其後。
牧民們也仿佛明白了嘎日布的意圖,大聲叫著:“不好了!不好了!”策馬繞彎,往東跑去。
鍾偉明被眼前變幻無常、衝天的大火嚇懵了,被牧民們的臨陣逃脫驚呆了,不知所措。好在還有小青馬,他鬆了鬆馬嚼子繩,小青馬踏著燒焦了的土地,跟在牧民們後麵一起往東跑去。
剛剛在平坦的草地上燃燒的火頭,隨著旋風,掉轉了方向,拐進了山溝。
燒過的草地冒著輕煙,反倒成了一座安全島。小青馬的四蹄小心地踏在炙熱的糊黑的焦土上,一蹦一跳地往前跑著。
火場上一片寂靜。小青馬踏在焦土上發出的撲撲聲清晰可聞。
剛剛震撼人心的衝鋒聲哪兒去了?震耳欲聾的喊叫聲哪兒去了?年輕氣盛的兵團戰士們哪兒去了?
在東麵一座更深更長的山溝裏,大火已經燒過了大半個山溝,火過之處留下黑糊糊的一片。
牧民們站在一片焦土上,紛紛勒住了韁繩,停住了馬,望著山溝裏的熊熊大火,沉默無言。
在嘎日布和郝必薩哈拉圖身邊,半坐著兩個身穿土黃色兵團服的戰士,這兩人的衣服燒得破爛不堪,臉上一片糊黑,他倆顫抖著,用手指著大火彌漫的山溝,用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嗓音奮力呼喊著:“指,指導員!指導員在裏麵!戰士們都在裏麵!可怎麽辦呀?”
鍾偉明走近郝必薩哈拉圖,疑惑地望著。
郝必薩哈拉圖輕聲對鍾偉明說:“這兩個戰士是阿爸和我剛剛從火邊上搶出來的,那一連的戰士都跑不出來了。”
“啊!”鍾偉明大驚失色。
他用力往山溝裏瞭望。熊熊大火已經快燒到了盡頭,大火漫延過後,山溝裏依稀可見一團團燒得黑糊糊扭曲了的沒了人形的屍體。
“指,指導員!指導員!”受了傷的戰士還在聲嘶力竭地喊。
鍾偉明下了馬,問被嘎日布搶救出來的戰士:“有多少人在裏麵?”
兩個戰士含混不清地回答:“好,好幾十呢?”
鍾偉明從近處看清了兩個戰士的臉,其中一個顯得特別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樣。見他們不斷地呼喊指導員,就問:“指導員是軍人嗎?”
“不是,不是。”這個小戰士哭天抹淚地回答。
“哪是什麽人?”
“是北京知識青年。”
“叫什麽名字?”
“杜,杜恒昌。”
烈火燒遍了整座山嶺,火龍翻過了山頭,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太陽落山了,西天上一片血色。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和汽車嗽叭的嘀嘀聲。打火的人又饑又乏。
嘎日布招呼大家,歇一會兒吧,我們上山看看怎麽樣了。牧民們騎上各自的馬,跟著嘎日布穿過燒得糊焦的山岡,爬上山頂,放眼往南望去,鍾偉明看到了這輩子都難忘記的一幕:夜幕降臨了,從黑漆漆的山頂上往前看去,四五條火龍交叉著,糾纏著,並行著,你爭我奪,綿延數十裏,從西北往東南蜿蜒而去。
“打是打不滅了!”牧民們歎息道。
“除非下場大雨!”有人說。
“這大春天,旱的夠嗆,上哪找雨去?”
嘎日布不慌不忙地說道:“最北麵的這火再往西十幾裏就有一條小河,到了河邊風要不大有可能燒不過去;最南麵的火燒到四十三團四連,連部前麵有條土路,到了路邊上要是沒有風,人就能打滅。裏麵的幾道火倒不可怕,燒來燒去就會燒到過了火的地方,自然滅。可怕的是最北麵的這道火!老天爺要是不住風,火衝過了河,可就一直燒過來了!大家回去夜裏要當點心,萬一變了風向,火一直燒過來,就得把蒙古包和畜群往水泡子裏搬。”嘎日布最後還說了幾句更喪氣的話:“好在這是春天,要是刮東北風,那可不得了,這火一直燒進林場,燒到興安嶺,那就別想滅了。”
8
大火過後不久,鍾偉明又到團部醫院買藥。他走進醫院走廊,敲了敲藥房的窗玻璃,裏麵的姑娘探頭看了一眼,急忙推開門,讓鍾偉明進了藥房。
鍾偉明幾乎每月都要來買藥,是這裏的常客,管藥房的兵團戰士是從他們那個連隊調來的,鍾偉明以前經常去連隊找醫助玩,跟這個小衛生員也熟悉了。見開門的姑娘眼睛紅紅的,看著鍾偉明也不說話,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怎麽了小華?”鍾偉明疑惑不解地問。
“大壯死了。”
“啊!大壯死了?是那場火災嗎?”
“是。”
大壯是小華的男朋友,以前他們同在一個連隊,又是赤峰老鄉。小夥子長得不錯,思想上要求進步,調走前就當上了大車班班長。小華人長得漂亮,既文靜又踏實肯幹,連長、指導員和醫助都喜歡她,讓她當上了人人眼紅的連隊衛生員,後來又調到了團部醫院。大壯對小華情有獨鍾,雖然大壯不在團部,可隔三差五的總要去團部看她。這些年他倆一塊回家探親,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人所共知,雙方的父母也都十分滿意。
鍾偉明早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每次買藥也會問問大壯的近況。對於那場火災鍾偉明親臨其境,已經無需多說了。
“他們家知道了嗎?”
“他爸爸來處理的後事,他媽有病不敢讓她知道。”
“唉,”鍾偉明輕歎一聲。
“怎麽倒黴事都讓他們家趕上了,大壯他姐文革一開始就死了。”
“死了?”
“可不是嗎。”
“怎麽死的?”
“武鬥,兩派武鬥讓人打死的。”
“烈士啊,烈士!都是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快別提了,人死了不說,她們那派後來還打成了保皇派。”
“哪……”
“你說我回去怎麽跟他媽交待呢?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前幾天還來團部找過我,在我這兒吃的飯,好好的一個大小夥子你說......”小華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鍾偉明站在一邊看著小華默默地掉淚。過了好一會兒,小華緩過神兒來,抽噎著說:“偉明,你拿藥吧,看我把什麽都忘了。”
鍾偉明走到藥架邊,慢慢地挑著選著。
哪次買藥都是偉明進來隨便挑隨便揀,小華從來都是站在一邊欣喜地跟偉明聊天。等他挑完了,把一堆藥瓶擺在桌子上,他一邊報藥名報數量,小華一邊算賬。
結完賬,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小華見人們進進出出要下班了,對偉明說:“快中午了,吃了飯再走吧?”
每次鍾偉明風塵仆仆地來,小華都像見到了親人似地,每次都會打來一盆洗臉水,先讓鍾偉明洗臉。
“看你滿臉都是土,先洗把臉。”
鍾偉明洗完臉,小華把自己潔白如雪的毛巾遞給他。
“給。”
鍾偉明擦完臉,看著變黑了的白毛巾,不好意思地還給小華。
“大壯最近來了嗎?”
“來了,昨天還來了呢,連隊讓他學開汽車呢。”
“那不錯,大車把式要當司機了。”
買完藥,將近中午,小華熱情地邀請偉明吃飯。偉明知道兵團戰士都不富裕,她請人一頓飯,就得少吃一頓,跟人家沒親沒故,別那麽不客氣。
“不吃了,我得趕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