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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九章

(2023-04-22 02:49:32)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九章

 

1

偉明的心在怦怦跳,他已經聽不清書怡的話語,他仿佛摟抱的不是即將離去的心上人,而是分別多日剛剛回到自己懷抱裏熱戀中的情人。他的手觸摸到書怡胸前高聳著的雙乳,可以感覺到她的心一起一伏也在劇烈地跳動。他不顧一切地吻她的頭發,吻她露在衣服外白皙的脖子,性火在他的血管裏微妙地升騰起來,使他變得無所畏懼。

他要吻她的臉,吻她的唇,吻遍她的全身。

鍾偉明從來沒有象戀人那樣吻過一個人。此刻他應該熱情大膽地吻她的臉頰,擁抱她,愛撫她。

當他低下頭靠近她的臉時,她踮起腳使自己的身體升高,比有意安排的還幸運,她的嘴剛好碰到了他的嘴唇。

    書怡羞紅了臉,輕輕地慢慢地幸福地微微合上雙眼,沒有絲毫的反抗,仿佛在期待久別的愛人對她溫柔體貼多情的愛撫,她用無言的話語告訴他:偉明,這一天是屬於你的!

鍾偉明摟抱著心愛的姑娘,天與地仿佛融到了一起,幸福和激動使他忘掉了一切。時間沒有了,空間沒有了,落日的餘暉也已經暗淡下去了。過不了幾分鍾,一切都將消失,黑暗將吞噬一切。而此時卻好似火光閃爍,草原上的一切是那樣的生機盎然,朝氣蓬勃,女性的溫暖和灼熱傳遞著一個最美好的信息,性之火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燃燒著。

一片烏雲從西邊湧來,緊接著天空灑下了零星雨點,低垂的牧草被風吹得彎下了腰,邊上的一個小水泡子蕩起了層層波紋。風吝嗇地撒著雨點,好像不情願地向大地施舍。

書怡和偉明都顧不上把馬腿絆住,兩個人手裏牽著馬韁繩,相擁在一起。兩匹馬不情願地靠在一起,馬嚼繩掛在馬鞍子上,它們用力低頭去夠高高的牧草,結果大失所忘,馬咬得鐵嚼子嘩啦嘩啦地響。

書怡渾身的骨頭好象酥了似的鬆軟無力,好似融化在黑暗的暖流之中,她完全沉浸在愛河裏,心甘情願地接受鍾偉明的愛撫。

書怡插隊後盡管有許多人追求她,可她一個人在大草原上守身如玉,知青們都知道她是個正派的姑娘,什麽風流放蕩的事根本沾不上她的邊。可是,今天,書怡寧肯放縱自己一回。

鍾偉明可以無所顧及地隨心所欲。情欲、興奮、衝動,使鍾偉明禁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岐視、困苦、無奈,饑餓、寒冷、寂寞,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美麗善良多才多藝的書怡在他眼裏漸漸地高大起來,與草原,與整個大地融合在一起。

鍾偉明手中的馬韁繩猛然一抽動,小青馬不知何故用力甩了一下頭。

哦,小青馬還在身邊。

鍾偉明回頭看了一眼燥動不安的小青馬,已然喪失了的理智突然恢複了起來。他用自己的良心駕馭著自己的感情,如同給自己勒上了一副鐵製的、冰涼的、堅硬的馬嚼子。他用蒙話高喝一聲“瑪拉(畜牲)!”好像在罵小青馬又像在罵自己。

    罵完這句話,他的激情好像緩和下來了。他起初貪婪地吻著書怡,全神貫注地愛撫著她。

鍾偉明暗想:“書怡還是個姑娘,如果我真愛她,我無論如何不能毀了她,讓她平平安安高高興興地離開草原吧,回到北京,回到她母親的身邊。”

他心裏這樣想著,慢慢鬆開雙手,離開了書怡。

他痛苦萬分,心如刀絞,如同吞噬下一杯摻和了毒藥的苦酒。他莊嚴地懷著壯士一去不複還的英雄氣慨,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望著書怡苗條熟悉的後背,他緩緩地說:“書怡,雖然時間很短,但我想告訴你,我愛你,真的很愛你。”

    鍾偉明的腦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樸實、倔強,甚至有些迂腐的年輕人。

 書怡站在那裏,用有些發窘的略感負疚的目光回頭悄悄地看了一眼。

書怡覺得偉明有一顆虔誠善良的心,這就有如一曲美妙的音樂,在她心中喚起了遙遠而深沉的回聲。她相信偉明,相信他有生存的能力,相信他有在困境中掙紮圖存的本能,雖然這困難還未真正的開始呢。

    鍾偉明說完這句話,一溜歪斜地往馬跟前走去。他的腳步又亂又重,就像肩上壓著不能勝任的重負似的。他把馬蹬抓在手裏,腳蹬了上去,身子跨上馬背,用鞭子往小青馬身上抽了一下,然後把馬一夾,汗水涔涔的小青馬身上冒著熱氣,朝著大隊部相反的方向跑去,連頭也沒有回。                                                                              

2

    書怡臨行這一天,有孫大叔的馬車相送,可她執意要騎鍾偉明的小青馬。

    鍾偉明與小青馬相伴數年,他對自己心愛的小馬了如指掌。他知道小青馬腿腳好,有耐力,百十裏路根本不在話下;他也知道小青馬訓練有素、善解人意,書怡也許是它接觸到最多的一個女性;它早熟悉了書怡的模樣、書怡的聲音,甚至熟悉了她身上散發出的與眾不同的氣息;它會老老實實服服帖帖馱著書怡到達目的地。

韝好馬鞍,鍾偉明把馬拴在辦公室外的馬樁上,他沒敢走進去與書怡道別。獨自一人痛苦地默默地爬上了敖包山。他怕自己在眾多知青麵前失態。

他想送點禮物給書怡,可是翻遍了自己的破箱子,除去破衣爛衫什麽也沒有。在山崗上,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隊部灰色的房舍和一望無際的草原。此時,隻能站在高高的、神聖的、給他帶來過許多美好回憶和無限希望的敖包山上,望著書怡一行遠去的背影。

孫滿福趕的馬車與希日布時的馬車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四匹馬再也沒有滾瓜溜圓的時候了,不但一個個瘦骨嶙嶙,中間的轅馬還打了背,一夏天流濃溚水。隻要孫滿福走近拴馬樁,幾匹馬齊刷刷抿起耳朵,擠到一起,仿佛走過來的不是人,而是野獸。幾匹馬商量好了似的,再也不聽孫滿福的調教,它們以前的主人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它們:鞭子不離手,又抽又罵,不住氣地趕它們快走。

孫滿福本想在這麽多知青麵前露一手,顯示顯示他高超的駕車技術,可他剛一“駕,駕,駕”的吆喝,放開了車閘,轅馬帶著幾匹拉幫套就往前衝了出去。

幾匹馬發瘋似地飛跑起來。

孫滿福手疾眼快,一屁股坐在了大車上,一手拉死車閘,同時舉起大鞭狠命地抽打起了轅馬。

“抽它們,狠狠地抽它們!”陳文生在後麵大聲起哄駕秧子。

鞭子抽得啪啪直響,孫滿福不斷曆聲吆喝著,渾身是汗的大車馬拉緊了馬套,轅繩拉得如弓一樣直。

轅馬駕馭著沉重的轅軛,烈性大發,亂扭著屁股,不顧一切地尥起前蹄打蹦。大白馬騰空而起,繼而猛然拽起大車飛奔起來,幾匹馬雄赳赳氣昂昂高抬著頭,不住地蹦跳著,想棄下孫滿福遠去。好在車閘抱的死死的,孫滿福的大鞭一陣緊似一陣,那馬被打得急不可耐,想繼續發威,可是累得精疲力竭,不情願地低下頭打著響鼻,威風漸消。

“畜生,該死的畜生!站住,站住,往右,往右,累死你們,這幫畜生!”大隊部上空響起一陣陣吱吱扭扭的大車輪聲和孫滿福的叫罵聲。

“不要打了!”有女生大聲招呼孫滿福。“轅馬的耳朵都流血了,你要把它們全打死呀?”

“這些畜牲,就欠打,不打不老實。”孫滿福皺著眉頭大聲埋怨道。

載著行李的大馬車服從孫老板的命令轔轔而去,徒留一陣揚起的塵煙。一路鈴兒叮當,馬蹄嗒嗒,大車在蜿蜒曲折的草原小路上緩緩駛去,鈴聲、蹄聲漸漸遠去,聲音聽不見了,隻能目送馬車越行越遠。大車被隱在煙塵之中,拐了幾個彎,時而重現,時而消失,後來什麽都看不見了。目不轉睛地相送的知青們才慢慢地散去。女生大都流了淚,淚水是痛苦哀傷的見證,就讓淚水順著麵頰盡情地流吧,讓哀愁隨它而去。

風吹日曬、疲憊不堪的草地散發著塵埃和太陽的氣味,風沙沙地響著,吹動著路旁一棵棵高高的車前子,一堆堆棉絮似的白雲遮住了太陽,天突然昏暗了,煙霧般的雲影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蒙古包上,落到了破土坯房上,落到了鍾偉明和所有知青們的心裏,盤旋著、翻滾著,飄逝了。

書怡騎著小青馬路過敖包山,她把手掌遮在眼睛上,匆匆回頭看了看:灑滿陽光的大隊部躺在敖包山下,一排排土坯房泛著白光,蒙古包頂上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顯得特別耀眼。

騎著小青馬的書怡跟在大車後麵漸漸走遠了。含苞欲放的愛情芳香已經消失了,鮮豔嬌嫩的花瓣已經褪了色,有些東西就是這樣,過去了就永遠不會複返,生活就是這樣殘酷,它活生生赤裸裸地擺在了鍾偉明的麵前。

鍾偉明獨自一人站在堆著大大小小的石塊,長滿野草,荒蕪寂靜的敖包山上,凝視著書怡遠去的方向。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目的地圍著石塊徘徊。美麗恬靜的敖包山如故,隻是心上人遠走高飛,再也不能相會。此刻,那曲《敖包相會》優美的旋律早已蕩然無存,隻有痛楚,隻有炎炎烈日照在鍾偉明的頭上,他沮喪地望著遼闊無垠的萬裏晴空,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河邊的葦塘裏母鴨呱呱地召喚,一聲緊似一聲,公鴨用它那沙啞聲調含情脈脈地回應著。

“啊哈,森吉得瑪,為了你我走遍了茫茫草原......”

不知是從遠處牧馬人嘴裏吼出的蒙古長調,還是從鍾偉明的心頭湧出的悲傷,那首淒涼哀怨的草原情歌《森吉得瑪》從天際飄然而至。

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山丘下漸次露出了書怡的頭、書怡的臉和她的身子,書怡騎著小青馬出現在眼前。

是書怡,千真萬確。

    偉明心中一陣欣喜。望著越走越近日夜相伴的小青馬,望著馬上熟悉漂亮他日夜思念的姑娘,仿佛是在夢中。鍾偉明舒展皺緊的眉頭,眼睛憂鬱地凝望著漸漸清晰了的書怡的臉,他憔悴的臉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神色不是快樂而是驚奇和哀憐的目光。

    “莫非書怡不走了?還是有什麽話說?” 鍾偉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書怡騎馬走近鍾偉明,她薄薄的嘴唇浮著一絲笑容和模糊的遺憾的表情。她不等下馬,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遠遠地使勁扔給鍾偉明。

    “偉明,這個給你,你可能用得著。”這一刻書怡的臉上毫無表情,但她的聲音依然悅耳。

    書怡說完,不等偉明答話,也不再用那雙她所獨有的溫柔的眼睛盯著鍾偉明的眼睛,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鍾偉明這個人,她甚至不敢多停留片刻,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態,掉轉馬頭,縱馬飛奔而去。匆匆忙忙,慌裏慌張,好像生怕鍾偉明把她拽下馬,將她留下來似的。

    鍾偉明被書怡客氣而淡漠的語氣驚呆了。他滿腹疑惑地走向前,俯身從草地上拾起信封。

    薄薄的信封仿佛還保存著書怡身上特有的氣味。鍾偉明捧著它,不敢奢望看到什麽甜言蜜語,不敢奢望有什麽奇跡發生。

他打開信封,潔白的信紙空無一字,信紙裏包著厚厚的一摞全國糧票。

鍾偉明反複看著空信紙和那一摞糧票,那神情仿佛要試圖讀懂武則天的無字碑。他突然明白了,書怡其實早知道了他的家庭秘密,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裏隻不過不把它說穿罷了。

打量完信紙又打量信封。鍾偉明翻過來那個普通的信封,突然,他在信封的背麵看到了幾行小字,那娟秀整潔的筆體是那樣的熟悉,那首普希金的小詩也是鍾偉明和書怡都喜愛並且一起吟詠過的。

    “假如生活將你欺騙,不要憂傷,也別憤慨!苦悶的時候,不要抱怨:快樂的日子,不會遙遠。心兒呀,向往著未來;縱使眼前的令人氣餒:暫時的一切都將過去;過去的又會變得可愛。”

    鍾偉明在心裏默念著這首膾炙人口的詩歌,書怡說過的話又回響在耳旁:“偉明,不論別人對你如何,你都得抱著善心,善良是你的為人之本;你不具備與人競爭的優勢,你是個與世無爭的好人,不論命運多麽殘酷,不能讓人生的磨難損害了你內心的寶藏。”

    “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呢。”

    鍾偉明手裏捧著也許能救一家人性命的全國糧票,望著漸漸遠去逐漸模糊了的書怡騎馬的背影,心中默默想:“去吧,書怡,我不怪你!你是屬於北京,屬於你的親人的。誰願意與貧窮作伴,誰願意與虱子作伴,誰願意與寒冷、荒涼、孤獨作伴;誰願意一輩子不洗澡,誰願意一生不離牛糞、羊糞。你其實大可不必過意不去,更不需慌裏慌張逃也似地離去,你從沒欺騙過我,從沒對我承諾過什麽,我也不會強求,甚至不會詛咒任何一位姑娘走投無路,隻能委曲求全地與身無片瓦的我一起留在偏僻、荒涼、人跡罕見的草原,跟我一起去住低矮破舊的土坯房......但願有一天,能讓我們回憶起這段苦澀的愛情故事,能讓我們想起它時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幸福,但願這一切都會可愛起來。”

藍天下,翠綠的草原又恢複了平靜,不見書怡的身影,不見一頭牲口,聽不見牧馬人的長調,連百靈鳥的嘰嘰喳喳也聽不到了。太陽金光萬丈,但它的輝煌隻是讓這個骨瘦如柴渾身塵土的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有多麽孤苦,多麽淒惶。

鍾偉明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那雙覆蓋著濃密睫毛的眼睛裏,突然湧出了淚水。

送走書怡,鍾偉明遲遲不肯離去。一道塵埃朦朧的陽光,把鍾偉明臉上透明的淚珠照得閃閃發光,曬幹了留在了他的皮膚上。

在密密麻麻的草叢中,鍾偉明一眼發現了一種短短的細細的貌不驚人的小草。

“斷腸草!”他想。

他伏下身,將小草一根根地拔下來,在手裏捋整齊,攥了足足一大把。他不知道為什麽把這種有毒的、醜陋的小草愛不釋手地攥在手裏。肝腸寸斷。也許這草正符合他此時的心境。

3

黃昏逝去了,夜幕降臨,一顆流星從天上墜下,向地平線飛去,在灰暗的天空上留下一道冷凝的磷光。

鍾偉明回憶起與書怡在一起時的幸福片斷,她說過的那些深深銘刻在他心靈深處的親切話語,越發使他痛苦不安。回到小屋,望著土藥台上一瓶瓶各色藥片,體味著自己所有的痛苦,他真想一口吞下一千片白色的、可以讓他永遠忘掉煩惱、忘掉憂愁的苯巴比妥。

孟要武推門走了進來。

孟要武一眼看見了桌上擺著的斷腸草,他唉喲一聲,問:“你幹嗎采這破玩意呀?這不是什麽什麽毒草嗎?”他一時叫不上名字。

“狼毒!也叫斷腸草。”

    “對,對,狼毒,狼毒,有巨毒,牲口都不吃。”孟要武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鍾偉明。“給,偉明,剛才小朝克送來的信,我差點忘了給你。”

    鍾偉明接過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看了看上麵的寄信地址,雲南省什麽農場,感到莫明其妙。

    孟要武看到鍾偉明疑惑的表情,親切地說:“偉明,快看看吧,好像是女生寫的字,說不定有什麽好事呢?”

    偉明拆開信封,不等看信先歎了一口氣,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別惦記好事嘍。”

    “偉明:你好。多年沒能見到你,我最近回北京時找你奶奶打聽了你的地址,十分冒昧地給你寫信,因為我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不得已有求於你......”

看到屬名潘立慧,一個漂亮、高個,有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出現在眼前。

在大院裏,隻要遇見她,這個自私、刻薄的姑娘,都會睜著雙明亮的眼睛,聳著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她梳著長長的辮子,穿著花衣裳,裝腔作勢地說些幼稚而惡毒的話。“反革命。”即使她低著頭,並不對著鍾偉明說,鍾偉明也會因為這句讓他渾身打顫的字眼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

“……像我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可吃大虧了,上學上不了,招工也別想,我以前從沒想到過雲南離北京這麽遠,坐三天三夜火車,還要馬不停蹄地坐六七天汽車,不要說沒錢,有錢也花不起,回趟家真不容易。

我今年實在倒黴透頂,從拖拉機上摔下來,骨折躺了好幾個月。還有件更見不得人的事,我也不害臊了,全跟你說了吧。在農場裏有個北京知青,人長得高高大大的挺精神,能寫會畫,多才多藝,我們倆偷偷地好上了。他個子大,能吃,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他一頓飯能吃一大臉盆米飯呢,人們不叫他名字,都管他叫張一盆。

我們女生好歹吃的少點,我每頓盡量給他剩點,沒多久,像我這樣一個將近一米七的大個子體重不到九十斤了。我們這沒有油水,一年吃不上一頓肉,張一盆想出了個餿主意,他找來好多橡膠樹仔,還真榨出油來了,我們用它炒飯,試著吃了幾頓,又苦又澀,吃得我們滿臉腫大包。

這人有才是有才,他畫的毛主席像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樣,可就是愛出妖蛾子。他看我餓得可憐,說什麽也不肯吃我的了。誰知他自己偷偷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幹,在宿舍裏畫了好些張飯票,幾可亂真。他自己經常高高興興地買上一大臉盆米飯,一掃而光。

後來這事被人發現了,場部開始批鬥他,讓檢舉揭發誰的主謀,誰讓他這樣幹的,矛頭無非指向了我。因為我出身不好,隻有我這樣的狗崽子才能幹出這種缺德事。他不肯說,打死也不肯說。場裏就大會小會沒完沒了地批鬥他。我們誰也想不到,後來他實在熬不過去了,在一次批鬥會後,偷偷地上吊了。

他上吊死了,留給我無窮的後患。知青們不敢給他運送棺材,怕沾了晦氣,他的屍體停在場部的破倉庫裏三天三夜無人收斂。我急了,什麽都不顧了,連夜開著拖拉機爬山越嶺給他運去了棺材,知青們好歹把他裝了進去。

場部醫生說怕他有傳染病,把他裝在這口薄棺材裏,身上灑了好些來蘇,大家夥在山坡上挖了一個深深的坑給埋了。那情景太可怕了,我們都不敢看,可又得看,那人畢竟是我們一起來的知青,是同甘苦共患難過來的戰友,不用說還對我特別的好。我們再怎麽著也得送他一程啊。看著那具散發著強烈來蘇味的屍體,我們不寒而栗……如果走不了,也許下一個就是我們其中的誰呢!

唉,想不到美麗的西雙版納竟是這樣。一年到頭下雨,被子、褥子濕得一攥能出水,冬天冰涼,屋裏沒火,夏天蚊子能把人給吃了。吃的大米是一種煮也煮不爛,咬也咬不動的小粒米,真不知道是什麽人發明的。餓不死也得病死,病不死也得把人愁死。偉明,你幫幫我,幫幫我......”

    鍾偉明看到這兒,嘴裏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陣冷笑。要武看得發楞,不知喜從何來,急忙問:“有什麽好事?我說了吧,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鍾偉明冷冷地說:“你聽我給你念念。”

    要武把頭挨近偉明,洗耳恭聽。

    “看著那具散發著強烈來蘇味的屍體,我們不寒而栗,女知青們捂住嘴,掩麵而泣,男知青們遠遠地蹲在山坡上,一邊抽煙一邊看熱鬧。突然,一個漂亮的女知青不顧山下、山上那麽多知青、老百姓、領導們的注視,放聲大笑起來。‘啊哈哈,啊哈哈,好,好……’人們驚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這個人的身上。‘是不是瘋了?’有人大聲責罵起來。是瘋了,真瘋了,大笑的人是死者的女朋友,她被這個從天而降的滅頂之災打懵了,她瘋了。這個人就是我。我媽瘋了,我也瘋了。”

    要武聽到這裏,不禁感歎道:“夠慘的,夠慘的。”

    鍾偉明接著念:“還好,場部醫生說我是神經錯亂,吃了些藥就好了。看著知青們一個個上學的、招工的、回家探親的,全走了,我也真的要瘋了。我想家,可是回不去,不能年年老回去,我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不怕你笑話,現在更窮了。我上雲南,我大弟弟插隊上的山西,每年我們回家探親,家裏都跟過節一樣高興,一說要走,我媽就開始哭,沒完沒了地哭。我回家得要家裏掏路費,回來得帶炸醬、鹹菜、掛麵;我大弟弟不但要路費,不但必須帶這些東西,還恨不得帶足一年的口糧,大米、白麵,牙膏、香皂、肥皂,什麽都要......”

    鍾偉明又冷笑一聲,對要武說:“不是我缺德,這姑娘真是遭報應了,小時候老罵我,老跟我打架,他們家怕給轟農村去,她媽裝瘋,她爸可是正經的偽警長,曆史反革命。不過,說實話,這姑娘雖然待人刻薄,其實是個好奇心很重,極聰明的姑娘,長得也夠漂亮,大高個......”鍾偉明用手在眼前比劃了一下那姑娘的高矮。

    要武笑著說:“好!好!她一個大姑娘山窮水盡,跟你一點沒交情,八杆子打不著,可現在求上你了。偉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鍾偉明慘然一笑。“我他媽還不知道怎麽活呢,還顧得了別人。再說,也不能趁人之危。”鍾偉明說這話的時候恨不得這個水靈靈的姑娘就在身邊呢。他好像反問要武似地說:“那麽容易呢?那麽遠,你給出路費?再說,戶口?糧食關係?那麽好辦呢!”

    鍾偉明與要武邊看邊說,草草念完了信,知道了信的梗概。

鍾偉明那次回家早知道了潘家的困境。潘立慧的爸爸是不折不扣的偽警長,為了免於全家被轟回農村老家,她媽不惜每天吃屎、吃尿,裝瘋賣傻。潘立慧是68屆初中畢業生,出身不好,上山下鄉自然少不了她。鍾偉明走後的第二年,她們那撥趕上了去雲南省的農場。坐了幾天的火車、汽車,才知道雲南離北京實在太遠。在美麗的西雙版納呆了幾年才知道,這裏並非人間仙境,條件艱苦,氣候炎熱,吃不飽飯,掙不上錢,更可怕的是想回一趟北京比登天還難。潘家有六個孩子,兩個大人,隻有她爸爸一個人做臨時工,家裏的日子捉襟見肘入不敷出,越過越艱難,吃飯都要算計著花,每次潘立慧回家探親連路費都湊不夠。

潘立慧為了回趟北京,給開拖拉機的、開大卡車的司機獻媚眼,說好話,搭乘便宜車;在班車上、在火車上假裝乖巧、溫順、膽小愛哭的小姑娘,屢屢表演丟錢包或丟失車票的伎倆,百試不爽;後來她自己都有些厭煩了,總覺得這樣混下去不是事。在農場吃不飽,殘酷的環境,挨餓的滋味,姑娘比誰都清楚。

回到北京,看到媽媽要裝瘋避免轟到鄉下,爸爸為隨時到來的批鬥惴惴不安,插隊的弟弟沒有飯轍,在家的弟弟、妹妹要上學、吃飯,家人還得為她無著無落而發愁落淚。

每次在家裏實在挨不下去了,姑娘想走,當媽的往往裝作若無其事,她忍著不說,媽媽也不鬧,她一旦說出走的字,當媽的頓時淚流成河。一家人哭喪著臉,既為她的離別傷心,也為打發她需要一筆錢而發愁。

每當這時,仿佛有一把鋼錐往她心裏鑽。立慧聽說鍾偉明在大草原過的還行,起碼有飯吃,有錢掙,回家探親還近,於是舍著臉,給老街坊鍾偉明寫了這封信。

    鍾偉明對要武簡要地介紹了這個老街坊的情況,心裏也早原諒了這個姑娘小時對他的不友好。他無奈地歎息道:“我能有什麽辦法呢?愛莫能助,愛莫能助呀。”

一個姑娘家看似平淡無奇的信,倒也撥動了鍾偉明心中的某根情弦。那難辨的字跡,以及這封信本身可能出現的結果,無不勾起鍾偉明一種莫名其妙的欲望。

“如果有一位知已,有一位姑娘能夠替代書怡的空缺該有多好呀。”鍾偉明禁不住想入非非。

孟要武不光與鍾偉明是老同學,是一個蒙古包裏的難兄難弟,還偷偷跑來找偉明要過幾次避孕藥,這樣就等於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鍾偉明。知青們開始陸陸續續離開大草原,有上學的,有結婚的,有去中小城市的,也有回北京郊區或河北老家的,人越走越少,要武與偉明的關係更近了一層。

孟要武個頭大相貌平平,禿頭成了他的標誌,當紅衛兵時是為了炫耀自己革命,插隊後是為了省得剃頭,現在則為了避免長虱子。住在蒙古包裏的他邋遢之狀實屬罕見,可他一旦與知青們走到一起,卻偏要時時處處擺出他高幹子弟的派頭。

孟要武粗中有細,他在大隊部呆了一整天,串了幾個門,在孫滿福家蹭了頓飯,想找偉明要點藥,晚上才看到他。孟要武看到鍾偉明無比憂傷的樣子,心裏早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摘下帽子,露出傳統的光頭,從寬大的蒙古袍懷裏掏出香煙盒,打開煙盒,將一支煙卷遞到鍾偉明的手裏。

“聽我說,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你對你自己的處境沒有我看得清楚,讓我把我的想法坦白告訴你......”

要武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絲滑膩的微笑,他慢條斯理,一邊為偉明點著香煙一邊勸慰道:“老兄,你追求一個漂亮的姑娘,這不是愛情,是痛苦的深淵,是一個錯誤,一個可怕的錯誤,一開始就錯了。不要太傷心,書怡是隻金鳳凰,你、我和蘇鐵這樣的她都不會落,還是講點實際,找個門當戶對條件般配的吧。給你來信的那個姑娘怎麽樣?長得漂亮不漂亮?你如果能給她鼓搗來,她沒依沒靠的,不是就有希望了嗎?這可是好機會。”

要武為鍾偉明點名道姓指點迷津,傳授搞對象的訣竅,雲山霧罩如此這般說得鍾偉明隻有點頭的份。

要武的話簡單明了,但這些話在此時卻顯得異常深刻、誠懇和充滿善意,鍾偉明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麽沒向要武吐露自己的心扉。

鍾偉明用心吸著煙,要武的話句句擊中他的要害。他從沒吸過煙,體會不到癮君子們騰雲駕霧時的心情。此時,他才深刻地體會到,這小小的香煙還真有奇妙的作用呢。

要武抽完兩支煙,要了點藥,嘮嘮叨叨要走了,臨出門,他大方地掏出那盒廉價的太陽牌香煙,順手扔在鍾偉明的桌上。

“偉明,這煙留給你,你可能用得著。”

    要武拐彎抹角地暗示自己將要離開草原,見偉明陷入痛苦之中不解其意。

    “哦!有個好消息我還沒來的及告訴你,我爸爸被解放了,官複原職,終於熬到這一天了。”說完這話,要武的眼睛不同尋常地賊亮賊亮地放光,他也不多解釋,匆匆跨出屋門,騎上黃膘馬,趕回自己的家。

    孟要武的父親是真正的老革命。聽要武講,“文革”前,他爸爸的公車從來不讓他們坐,是個公私分明,從不為自己和家庭謀取半點私利的好幹部。可是這次被平反後,他父親什麽都不顧了,為了把插隊的兒子調回北京,他豁出了老臉,頗費了些周折,沒過多久,要武與他的對象果然雙雙辦回了北京。

    暮色已深,微風從西邊沼澤地吹來一陣陣淡淡的汙泥和爛草的潮濕氣味。水鳥偶爾咕咕地叫幾聲,草原小路上傳來馬鐙的響聲和馬蹄踏著小路發出的達達聲劃破了睡夢般的寂靜。黑雲在草原上空飄動,使大地更加幽暗、沉重。

    鍾偉明躺在用土坯壘成的土炕上,身下鋪著舊的棉褥子,頭枕著那床書怡臨走時漿洗得幹幹淨淨的厚棉被,不吃不喝,一動不動,一根接一根用力吸吮著他從未品嚐過的香煙。

    他一遍又一遍想著書怡,想著自己,想著他們曾經度過的美好時光,想著不堪設想而又希望渺茫的前途。他想著又不敢想,用力噴吐著煙霧。天黑透了,慘淡的月光露了一下臉,照在隻有一個人的小屋裏,照在鍾偉明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上,他依舊一動不動。

深夜,黑色的濃雲籠罩了整個天空。狂風大作,閃電照亮了天空,稀疏的雷鳴聲震撼著大地。從西麵湧起的黑雲噴散著冷氣,順著小河、葦塘飄動。草地上的天空黑得嚇人,草原好像在等待著什麽似的沉默著。沒關好的窗戶啪嗒啪嗒響著,大雨嘩地從天而降。

鍾偉明點著煤油燈,在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地塗抹出這樣一首古詩詞: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寫完,他不耐煩地把筆啪地摔在桌上,又點著了要武送的煙。

鍾偉明抽著煙,頭越抽越大,昏昏沉沉。整個小屋被灰朦朦的煙霧籠罩著,他對外麵的狂風暴雨聽而不聞,無動於衷。他吸著煙,躺在炕上,凝視著外麵的暗夜,想起了書怡,想起了他們在一起時的充實,想起了他們在草原上短暫的近距離接觸。唉,如果不錯過這樣一個機會,那將是怎樣消魂的時刻啊。

鍾偉明胡思亂想著,在回憶的片斷中,心平氣和地吸著煙,慢慢地被這婉如仙境般的煙霧環繞著,在難以名狀的痛楚中體驗著從未有過的快感,飄飄然,昏昏欲睡。他心中突然升起了這樣一句詩詞:“……寂寞養殘生。”當想起了這句詩詞,鍾偉明不禁為之感慨不已。難道幾千年前的詩仙就為一個有知識的青年準備了這樣一句至理名言嗎?

夜深了,小屋裏陰暗潮濕,鍾偉明一支接一支用力吸著煙,他的頭腦裏思緒萬千,怎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就這樣呆了很久,沒有痛苦,沒有思想,沒有一個確切的形象。他好比一個剛剛酗過了酒的醉鬼,他的神經已被尼古丁麻醉,他的大腦渾沌一片,地上到處扔滿煙頭,房間裏烏煙障氣一片狼藉。那“寂寞養殘生”的詩句猶如一曲纏綿哀怨拖著長調的馬頭琴曲,在窗外雨點的伴奏下,如泣如訴,久久盤旋在鍾偉明的腦海裏,直到大腦一片空白,死去一般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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