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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八章

(2023-04-20 02:04:59)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八章

1

加入了團的組織,鍾偉明可以與那些團員青年們一道學習,一道參加團的組織活動,他感到自己再也不是長期徘徊在外的一般老百姓,而是組織裏的人了。他知道,這個團員來之不易,簡直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他們蒙古包裏幾個紅五類的意料。

每周一次共青團的組織生活,知青團員和牧民團員都要聚集在一起,嚴肅、認真地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黨的文件,學習報紙社論,討論國家大事,議論國際形勢,有時還要聯係實際作批評與自我批評。每當這時,蒙古話說的十分流利的鍾偉明就有了用武之地。他將蒙族青年的發言翻譯成漢話,他還能用蒙話與牧民們熱烈地討論爭辯。有了鍾偉明的加入,團會變得熱鬧而有趣,男知青們會翻著白眼心懷嫉妒地看他,女知青們有不明白的地方則一個勁叫他作她們的翻譯。

    “偉明,剛才書記說的我明白了一點點,你再給我說說,後來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秦書怡小聲地問鍾偉明。

    秦書怡因為插包和迷路時曾與鍾偉明有過一段交往,所以與偉明更熟悉更親熱一些。她每次都要特意坐在鍾偉明身邊,不客氣地讓鍾偉明給她翻譯一些聽不太明白的政治術語。鍾偉明也因為有這樣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經常坐在自己身邊而覺信心倍增。為了炫耀自己,盡管他不愛說話,由於家庭問題一直心有餘悸,但為了書怡,有時也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來一番高談闊論。

    鍾偉明自己也覺得奇怪,隻要書怡在身邊,他會突然感到精力充沛,出語流暢,用詞明快、簡捷,甚至有些鋒利。他精神振奮,竭力想控製自己高昂的情緒,鎮靜自若,應付自如地為書怡翻譯蒙話,就像能夠馴服一匹野性十足的生個子馬的騎手一樣。

    經過了一個不太長的時期,經過了心曠神怡的恬靜和莫明其妙的歡樂時期以後,兩個人似乎心領神會:愛情就這樣沒有理由地、突然地不期而至。

    秦書怡身體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溫柔,她所具有的迷人的魅力,早非一個女紅衛兵的英姿所涵蓋。如秦書怡這般聰明漂亮既能幹又善解人意的姑娘,無論北京知青還是外地知青追求者絡繹不絕,而書怡對那些崇拜者、求愛者們毫不動心,態度十分曖昧,從來不溫不火不惱不怒有禮有節,使那些充滿了幻想的小夥子們對她的含蓄、冷淡、漫不經心慢慢地都失去了信心,不得不悻悻離去。在眾多的追求者中,蘇鐵對書怡是最有耐心的一個。

每當幹完一天的活,太陽落山了,黑暗悄悄地來臨,也是知青們約會的好時辰。一對對男女知青鑽進了男生蒙古包或女生蒙古包,實在沒地方就去孫滿福家。

孫大嫂是過來人,她自然對懷春的小青年們心知肚明,還不要說大家念她的好,時不時的往她家送些小禮物,開始是主席像章,後來是從北京帶來的點心、鹹菜、黃醬、固體醬油什麽的稀罕物。孫滿福一家對知青們熱情款待,知趣地讓他們躲進沒有人的小西屋裏談情說愛。

蘇鐵每天吃完晚飯,刻意打扮一下自己,直到認為穿戴整齊,才點上一支煙,畢恭畢敬地走進書怡的蒙古包。他假裝斯文地寒暄幾句,接下去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抓耳撓腮絞盡腦汁,不知道書怡喜歡什麽話題。書到用時方恨少。蘇鐵恨自己知識貧乏,這也是從小不好好學習的惡果。

蘇鐵對書怡的愛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他生來笨嘴拙腮,從來不會甜言蜜語,如果有人欺負書怡,他會毫不遲疑地衝過去,可是打架的時代似乎已經遠離了日漸成熟的知青們。如果經常能給書怡寫封情書或許最有情調,才是書怡喜歡的。可是說到用筆,更難為了蘇鐵:從小學到中學,作文從來沒有及過格。

說到文,不是蘇鐵的強項,可蘇鐵自有蘇鐵的優勢,不用說出來,那是眾所周知的事。蘇鐵長得一表人材,雖然沒有楊子榮般瀟灑,確有與李玉和一樣的臉龐;況且出身好,父母都是工人,家裏沒人受過衝擊;父親、母親兩人掙工資,這樣的家境在北京也算比較寬裕的了。插隊幾年來,蘇鐵改掉了莽撞和粗野的壞作風,無論做什麽事也都知道思前想後地考慮一番了。

要求進步的蘇鐵,勞動積極的蘇鐵,嫉惡如仇的蘇鐵,豪爽大方的蘇鐵,各方麵表現都不錯的蘇鐵,無疑也是將來上大學回北京最有力的競爭者。這樣的一個人還怕什麽書怡看不上嗎?

    書怡對蘇鐵的熱情好象並不放在眼裏,蘇鐵百般討好,並不見書怡的回應。有人暗暗揣測,書怡不說是,也不說否,玩弄個大男人於股掌之中,或許有她的道理。眾說紛紜,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自打初春從北京探親回來,一貫活潑開朗熱情大方的書怡忽然變得十分憂鬱,聽不見她的歌聲也很少看到她的笑臉,整天眉頭緊鎖,不願說話,見有男生鑽進她們蒙古包與心愛的人談情說愛,她就麵無表情知趣地躲到外麵。她平日素來輕鬆活潑,現在臉上卻時不時露出心緒不定的神情。不!她不是一下子突然變得沉穩、端莊,不是一下子變老了,她分明是有心事。

人們傳聞她失戀了,可從來沒見她談過什麽朋友。有人說她的家庭發生了變故。倒底為什麽誰也說不清。

鍾偉明對這一切卻置若罔聞。

鍾偉明對書怡的變化,她心中的秘密,一直當作一個謎,想得到答案又不便深究,甚至願意把這個謎深藏心底。書怡有沒有男朋友?她的家庭有了什麽變化?她到底愛的是誰?所有這些疑慮鍾偉明都不願過多的思考。如今,隻有團員學習這樣一個機會,隻要書怡能在他身邊,隻要能在一起說話,在一起走路,鍾偉明就心滿意足了。

2

和書怡在一起幾乎是鍾偉明全部的樂趣和追求。

    每周一次到浩特(夏季牧民居住地)開團會,是知識青年們唯一的組織生活。喝完早茶,團員青年們匯集到辦公室門前,蘇鐵殷勤地為書怡牽來他那匹老實忠厚的棗紅馬,再一次整理好馬鞍,勒緊肚帶,扶書怡騎上馬,戀戀不舍地望著書怡與其他知青們並排走出大隊部。

    爾尼早先有楊大威為她鞍前馬後的效勞,為她韝好馬鞍,還在她身旁絮絮叨叨說個不完。後來又改為鄭策。

    蘇鐵不是團員,大威也不是,他們隻能惺惺相惜地站在一旁,眼睜睜望著書怡、爾尼和一大幫男女知青們說說笑笑,歡快地打馬向北跑去。

剛剛跑出辦公室不遠,翻過敖包山,從遠處看,已經涇渭分明了:爾尼身邊是鄭策;鳳菊與言誌走在一起;書怡懶洋洋地磨蹭著,舍不得打馬一鞭子,好像在等候誰。

鍾偉明不由自主地催馬前行,走到書怡身邊,他勒住馬,兩人相視一笑,兩匹馬挨得緊緊的,兩人遠遠地落在知青們的後麵,娓娓而談。

一團團雪白的雲峰從敖包山後升起。太陽從上午八九點鍾起就灼熱地蒸烤著大地,草原鼠在牧場上吱吱叫著,它們輕輕的憂傷的叫聲奇異地與草地上百靈鳥愉快活潑的歌聲混在了一起。

與偉明走在一起,書怡心裏覺得那麽恬適舒服。她騎在馬上,一動不動地貪婪地傾聽著百靈鳥純淨愉快的歌聲和充滿了青草芳香氣味的簌簌的風聲。輕輕的風又苦又香,這是蕩漾在草原上的東風。書怡想起了“東風吹戰鼓擂”這樣一句歌詞,萬幸,這裏隻有東風,沒有戰鼓。東風帶著太陽曬倒的野草的醉人的氣息,從一個大大的水塘上吹來陣陣淡淡的潮氣,一隻草原小鷹在遠方藍色的天空上翱翔,也許發現了目標,一個俯衝,直紮向深深的草地。

偉明騎在馬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問書怡:“今天不知道學習什麽東西?”

書怡不耐煩地回答:“好像要學人民日報社論,是什麽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偉明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不再作聲。

兩匹馬無精打彩地往前走著,書怡突然提高了嗓門叨嘮起來:“革命!革命!不知道還要革誰的命?有完沒完?”

書怡的話令鍾偉明心頭一驚,這樣的牢騷話不要說知青裏誰都不敢,今天出於書怡的口更是讓人始料不及。

“毛主席不是說了嗎,”鍾偉明急忙打斷書怡的話頭,插嘴道:“‘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書怡揶揄道,接著又麵帶嘲諷地說:“我們感覺不到其中的樂趣,享受不了寒冷、肮髒、饑餓,享受不了虱子、蟣子,享受不了打人的樂趣,享受不了思念家人的痛苦,所以我們成不了先進人物,更不要說成不了偉大的人物,所以隻能永遠是一個普通的小兵卒子,是一個不能出人頭地的老牧民。”

見偉明不搭喳,書怡知道偉明沒有這個膽子亂說亂道,自己一個人口無遮攔地說個沒完。

“打倒了那麽多老幹部不用說,如今最最敬愛最最可靠的副統帥又出了這事,你說還能相信誰?偉明,你不知道,我年年回北京,聽人們議論紛紛,現在這革命給大家革的都寒了心了!就說我們吧,讓來插隊,我們就來了,可有好多人,當年的紅衛兵,積極分子,好學生,人家楞不走,可倒好,都給分配好工作了,在北京享福。我一回去,我媽這個埋怨我。我媽這誇爾尼,說人家多風光,多露臉,在北京沒少上台作報告。我跟我媽說,我們都是一個蒙古包的,都幹的同樣的活,都一樣。可我媽不信。她說,哪怎麽爾尼出名了,你們都出不來呢?唉,真是此一時彼一時,誰想爾尼突然的大紅大紫起來了呢?你還偷著跟我說過,爾尼思想特簡單,特單純,除了長的好,其它什麽都不行,可人家就突然冒出來了,過不了二年就能回北京,你信不信?”

見偉明不置可否,書怡接著說:“你沒看報上宣傳的呢,你說爾尼她爸爸不過是個普通幹部,現在卻傳成了是黨的高級幹部出身;你說爾尼上學時門門功課不及格,現在說她上學時是優秀班幹部,門門功課都是一百;在蒙古包裏其實鳳菊最辛苦,幹的最多,可現在卻說爾尼是我們蒙古包的靈魂;好像都是她領著我們幹的,離了她我們可能就會迷失方向,就會一事無成,就會全都喂了狼!你說可笑不可笑?爾尼的演講稿我都快背下來了,你聽:‘我們睡在冰冷的蒙古包裏,心裏想的是毛主席;我們騎馬馳騁在冰封的雪原上,心裏想的是毛主席;我們在漆黑的夜裏迷失了方向,心裏想的是毛主席;毛主席啊毛主席,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願走遍茫茫草原;為了建設祖國的邊疆,我願貢獻自己的青春;為了保衛祖國的邊陲,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你說是真的嗎?爾尼膽子特小,她敢走夜路嗎?住一個蒙古包誰不知道誰呀!我就不信她不走,我就不信她一輩子肯留在草原?不信咱們走著瞧。說心裏話,我可不想再在這兒多呆了,要是有機會我就走!”

聽了書怡的話,偉明的心不禁涼了半截。他騎在馬上,遙望遠方,默默若有所思。

書怡看出了偉明的心思,突然打住了話頭,大聲問偉明:“唉!我說的話你聽著沒有?”

偉明如夢方醒,連忙看著書怡,一邊往小青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一邊點頭道:“哦,哦,聽著呢,聽著呢。”

鍾偉明和能說會道、積極進步、高談闊論的知青來往過後,對那些奢談政治,關心政治,假裝瘋魔的人厭煩透了,更體會到書怡直言不諱的可貴。

突然之間他們兩人誰也不作聲了。從前偉明喜歡書怡,書怡認為那不過是兩個人說的來,是一種恬靜的友誼罷了。如今書怡也悄悄地喜歡上了鍾偉明。

他們天真地說著話,覺得非常親切,非常快樂。書怡對時局的冷嘲熱諷,對假革命的爾尼不屑一顧的態度,令鍾偉明耳目一新。這時候如果不是特別知已的朋友,誰敢說這樣的話。可書怡知道,自己一番能不能回北京的話,觸動了偉明的心弦。她機靈地看著前麵,看著爾尼和鄭策的身影,頗有感觸地對偉明說:“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議,有句話叫‘身在曹營心在漢’,我看你的這位老同學恐怕就要背叛她的主人了。”

偉明笑了笑,仍然一言不發。

書怡好似認真地問:“你的那個老同學怎麽跟你一點不近乎呢?”

鍾偉明自慚形穢地說:“我?我可不敢跟人家套近乎,我是什麽人?”

書怡笑了。

“我覺得你比一些自認為高貴的人要高尚的多!你誠實,你比所有的人都善良、聰明,我看你大可不必自輕自賤,不必把自己看得不如人家,你就缺少一點自豪感,缺少一點自信心,想開點,天生我才必有用,既便是最下賤的人在悲劇中也有他們的角色呢!不要糟蹋了自己,路還長著呢。”

聽著書怡語重心長的話,鍾偉明感動地點點頭。暗自想:“隻有書怡明白我的心,我是有些自卑,一個家庭問題總讓我抬不起頭來,好些人瞧不起我,不是因為我笨,沒有能耐,而是因為該死的家庭。”

偉明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你不是跟爾尼有什麽親戚嗎?”

書怡笑了,回答說:“你可真夠傻的,還真信了。我們學校沒有上草原插隊的份,我為了能來草原,特意找的爾尼。我要不說是她親戚,誰讓我插進來呢?”

“聽說你也是六六屆畢業生?”

“不錯,咱們都一樣,屬虎的。”

“你哪月生的?”偉明問。

“我呀?”書怡不情願地回答,她知道瞞也瞞不了。

“2月8號。”

“啊?”鍾偉明詫異地大叫一聲。“我也是!”

“你也是2月8號的生日?”書怡說罷哈哈大笑。“古人雲:‘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巧,可咱們偏偏是同一天生的。”

書怡笑了一會兒,接著說:“有些人外表看起來文稚彬彬,其實不學無術。我那次跟蘇鐵聊起了普希金,他老先生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普希金是誰都不知道。我跟那些政治家們也聊不到一塊去,他們老想著整人,老想著怎麽才能往上爬,可那些人追起女人來倒並不外行,隻要女人外貌美就行。”

偉明見書怡貶損他的好朋友蘇鐵,正合他意。趕緊說:“蘇鐵學習不行,上學那時候淨不及格。”

書怡說:“我不是那意思。蘇鐵沒文化,可為人豪爽大方,又沒什麽心眼,人不錯。”

偉明滿懷妒忌地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有什麽算計呢?”

書怡猜透了偉明的心,看著他的眼睛,說:“吃醋了?吃醋了?”說完自顧自地又笑了起來。

偉明不好意思地說:“人心同大海一樣深不可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生來喜歡看書,可現在一點用也沒有,如今倒好,書也看不到了,你給我的那本《牛虻》是我在草原上看到的最後一本書了,恐怕再也找不到書看了。”

書怡忙說:“我什麽時候回北京再給你帶幾本來。”

偉明說:“我把書上的故事講給別人聽,誰也不愛聽,聽不懂也不想聽,人生難得覓知音呀。”說到讀書,鍾偉明不禁感歎起來。

書怡住的蒙古包裏,幾個姑娘都在搞對象,她們沒功夫在一起說說笑笑。書怡每天皺著眉頭,悶悶不樂。她不樂意答理女生,也不理會追求她的男生,在空曠的大草原上,她忽然覺得鍾偉明倒是她最好的聽眾。

慢慢地,他倆暢談起來。書怡對偉明推心置腹無話不說,偉明隻感到相見恨晚,難舍難分。

    在書怡與偉明走過的路上,一條閃亮的溪流蜿蜒地穿過深綠淺綠相間的草地,西邊是長著濃鬱蘆葦的葦蕩,腳下是明亮和充滿陽光的牧場,北麵是夏季草場,放眼望去,雪白的蒙古包點綴在一望無際翠綠的草地上,牛群和馬群站在混濁的水泡子裏乘涼,羊群在牧羊人的轟趕下懶洋洋地低著頭吃草。往南,離敖包山越近草場越茂盛,那裏是秋季草場,長滿了高高密密的優良牧草,等待秋天牧民們收割儲存起來過冬。

    書怡無心觀賞草原的美景,端坐在馬背上,左手握住馬韁繩,右手用韁繩的頭不斷輕輕地抽打棗紅馬的屁股。她側過臉,用眼睛緊緊盯著鍾偉明的眼睛,問道:“偉明,你說今天又要批判誰呀?”

    “你不是說要學習社論嗎?愛批誰批誰,一會兒這個倒了,一會兒那個倒了的,‘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可是毛主席說的啊!”

    “成者王候敗者賊。”書怡漫不經心地說。

    鍾偉明驚訝地望著書怡,仿佛這樣的話不應該由她嘴裏說出。

    “一會兒最最親密的戰友,一會兒最最可靠的接班人,一會兒又是......”書怡隨口說道。

    她的直言快語讓鍾偉明目瞪口呆。見他愕然望著她,她便笑了。

    鍾偉明“唉”了一聲,“其實......”鍾偉明想說其實我爸也夠冤枉的,話剛出口又收了回去,還是不談家庭的好。

鍾偉明認為書怡能和自己親近是值得特別驕傲的,他覺得沒有比書怡更漂亮的姑娘了。她美麗的臉龐,鮮豔的膚色,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的舉動,不凡的談吐,都使鍾偉明喜歡。

他們兩個性格截然不同,家庭出身大相徑庭,鍾偉明背著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對一切權勢誠惶誠恐,抱著敬畏。可是看到書怡像個成熟的政治家似的把社會的現象,國家的法律,攻擊得體無完膚,鍾偉明聽了又高興又害怕,有時大著膽子附和幾句,還得趕緊瞧瞧四周有人沒有。書怡嬉笑怒罵發牢騷,鍾偉明反而更樂意接近她。

    “偉明,你喜歡魯迅的哪篇文章?”

鍾偉明猶豫了片刻,可是他覺得在書怡麵前實在沒有必要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小聲說道:“平心而論,我不太喜歡魯迅寫的書,那些雜文艱澀枯燥,不太好懂。可是毛主席發話了,現在好像隻有魯迅這樣一個好作家了,說他的雜文是投槍和匕首我看還行,其它的我實在看不出來。說實在的,我到是比較喜歡鬱達夫、郭沫若寫的東西,風趣浪漫,又不失高水準和愛國情懷。”

    書怡說:“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報紙上廣播裏隻有一個魯迅,我也看了不少魯迅的書,可並不太喜歡,我在家就偷偷地看《紅樓夢》《三國演義》和《水滸》什麽的。”

    偉明說:“《金瓶梅》也偷著看過吧?”

    書怡忙說:“別胡說!”同時眼睛裏放射出自豪的光輝。

    鍾偉明說:“六六年文革剛開始那陣,有人橇開學校的圖書館,偷著拿出來幾本書給我看,其中有普希金的《葉甫蓋尼. 奧隉金》那本書,全是長詩。我本來不願意看詩,可是看了那書,覺得寫得既抒情又流暢,主人公對愛情的執著,詩人對心上人的描寫簡直太棒了,隻可惜這大文豪命太短了,為了一個女人。”

    書怡說:“像普希金那樣癡情的人有幾個呢?為了一個女人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與別人決鬥。”

    偉明不等她說完堅定地說:“不!我不認為決鬥有什麽不好,那才叫公平呢!那才叫男人呢!為了真摯的愛情,為了自己最愛的人,用鮮血、用生命,用什麽都值得!”

    書怡聽罷哈哈大笑,說:“看不出你還是如此多情的人呢!你為了我肯與別人決鬥嗎?”書怡說這話時,眼睛在閃光,漂亮的臉蛋現出了由於情感勃發而產生的紅暈,不等偉明回答,自知說話走了嘴,臉騰地紅了起來,她用馬韁繩使勁一抽馬屁股,雙腿用勁一夾,棗紅馬不禁飛奔起來。

書怡放開馬韁繩,蘇鐵的棗紅馬趟著綠草地跑得大汗淋漓,書怡騎在馬上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在棗紅馬上下的顛簸中沸騰了,跑出好遠才將棗紅馬的韁繩勒住。

書怡騎在棗紅色的馬上,奔馳在綠色的波濤中,書怡的美、書怡的笑聲、書怡整個人與綠色的大草原融合在了一起。

書怡喜歡放馬恣肆馳騁,喜歡勁吹的疾風戲弄她的長發,喜歡策馬奔馳時聽到耳際傳來的嗖嗖風聲。

偉明在她身後,看著她端坐在馬上,驕傲的身軀隨著劇烈的起伏狂奔,弓成一條美麗的弧線,欣賞她泛著一抹淡淡的紅暈的臉頰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種隻有當女人在熱戀時才會出現的曇花一現的美,不知不覺在書怡身上流露了出來,那是一種最使人銷魂的風騷。

書怡跑出去好遠,鍾偉明騎著小青馬縱馬追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兩人又合到了一起,並轡而行。

書怡抬眼望著偉明,兩個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書怡含笑望著偉明,不再說話。眼前是長滿青草的草原小路和慢慢升起的遮住了遠山和地平線的小山岡。多麽僻靜,多麽安逸。

兩個人的馬匹總是故意在路邊走,低頭撕咬夠得著的野草,放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弄得馬嚼子叮當亂響。有一兩次,兩匹馬突然停了下來,抬頭衝著草原深處嘶鳴。這時鍾偉明才突然醒悟過來,吆喝一聲馬,往馬屁股上抽一鞭子。

微風吹著一點汗也沒有的馬鬃,草原田鼠在小路上來回竄越,見了人驚駭地吱吱叫著。

“唉呀,這棗紅馬的嚼口可真硬!”

書怡似乎在怪罪蘇鐵的馬。可是接著她提了一個更古怪的問題:“偉明,你說俄羅斯大文豪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和中國古代的李清照你更喜歡誰呢?”書怡慢悠悠微笑著帶著調侃的口氣問道。

“哦,這可是兩個浪漫的絕代美人兒,每個男人都會為她們的美麗而傾倒。安娜單純、自然、典雅、快樂、充滿生氣,隻是太癡情,為了愛情最終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李清照更深沉更美麗更有才氣,我當然喜歡李清照!她不是颯爽英姿叱吒風雲的巾幗英雄,她不會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鍾偉明在馬上做了一個紅衛兵唱毛主席語錄歌曲的標準動作,接著說:“詞如其人,淒清柔美,聲聲啼血,唉,像李清照這樣才色俱佳的美人兒,也許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隻可惜生不逢時,趕上了個動亂年代。不過,也許正是苦難和相思造就了李清照,讓她留下數首千古絕唱,留下了她永遠的美麗和悵惘。隻是這樣的美人兒我輩是無福消遣。唉,姑且不說李清照,如果有個......”

    “嗨,不必多愁善感,李清照又沒說要嫁給你。”

書怡的話使鍾偉明滿臉緋紅,而且紅得越來越曆害,不敢再多說什麽。

草原上一片陽光綠影,天空明淨,小鳥在草叢深處輕輕地叫著,空氣如被姑娘的手洗過一樣,溫和濕潤。鍾偉明的整個胸懷向這良辰美景敞開了,他什麽都不想,他呼吸著,憧憬著。

書怡又問道:“你喜歡這首詩嗎?可惜我忘了作者是誰了。”

“什麽詩呀?”

“你聽著。”說罷,書怡輕聲吟誦了起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書怡在那裏搖頭晃腦,一字一頓,漫不經心聲情並茂地唱吟著古詩。偉明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自思量了起來。

“書怡年紀輕輕,為什麽偏偏喜歡這樣憂鬱、深沉、古樸的詩歌呢?枯藤、老樹、昏鴉、西風、瘦馬。日已暮,歸途漫漫,還有那離人無盡的鄉愁。天呀,多麽可怕,但願我不會是那位牽著瘦馬,腸已斷,人憔悴,遠在天涯的斷腸人......”

書怡的詩歌早已吟詠完畢,見偉明望著草地一付若有所思的樣子,她突然提高了嗓門:“想什麽哪你?”

偉明一驚,望著書怡,尷尬地笑了笑,實話實說:“我在想,我不會成為那位可怕的斷腸人吧?”

“你?哈哈......”書怡看著偉明,在馬身上東倒西歪大笑起來。

    兩個年輕人,從魯迅說到高爾基,從《三國演義》聊到《悲慘世界》,他們談論古代的軍事家,評說世界名著中主人公的得與失,喜與悲。說到傷心處兩人長籲短歎,談到開心時兩人開懷大笑。他們海闊天空無話不說,但對他們目前的處境和前途則避而不談,兩個聰明的年青人心照不宣達成了默契,可以說古論今說長道短,隻是誰也不提及自己的處境、自己的家庭。

    書怡騎在馬上,談得興起,望著偉明輕輕地說:“偉明,我再給你背首唐詩吧,你喜歡誰的詩呢?”

“當然是李白的詩。李白一生不得誌,可他的詩風格飄逸奔放,雄奇壯麗,真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呀!”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複回......”

“你知道這首詞嗎?” 書怡問。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李清照的一剪梅。”
“果然曆害。”書怡不禁誇道。

    騎著駿馬,徜徉在綠草與鮮花之中,仿佛置身於仙境,呼吸著草的芬芳,感受著風的輕柔,諦聽著鳥的鳴囀,身邊有英俊的小夥子作伴,書怡望著遠方,柔情滿懷,詩翁李白的《長相思》脫口而出。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幃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這時兩人騎在馬上,兩條腿幾乎挨在了一起,馬蹬碰到一起發出了鏘鏘的金屬聲,鍾偉明小聲附合著書怡悲切的語調齊聲吟誦:“長相思,摧心肝!”

念罷古詩,兩個人會心地對視了一眼,誰也不再說話。不知他們在為詩人的懷才不遇和一生悲慘的命運憤憤不平,還是為美人兒的長相思念而感慨,為自己得不到真摯的愛情而傷感,悲悲切切若有所思地雙雙低下了頭。

夏日的草原上空無遮無攔,毒日頭直射在書怡和偉明的臉上、頭上,如果幾十裏路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去,也許會讓人感到無法忍受。可現在情形就不同了。

不一會兒的工夫書怡開口了。“偉明,你說,李白、杜甫如果一帆風順,當官發財,他們還能寫出那些千古絕句嗎?”

偉明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不會。如果曹雪芹衣食無憂,吃喝玩樂,精神上、肉體上沒有受到過什麽打擊,沒有什麽觸及靈魂的愛情體驗,沒有許許多多切膚的悲歡離合,怎麽會寫出這樣感天動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紅樓夢》呢?”

書怡說:“可見所謂的苦難是一筆財富並非子虛烏有。”

偉明說:“我也想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可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不知是真?是假?能不能降落在我們的頭上?唉,書怡,不怕你笑話,現在我隻能早上爬起來想著有沒有糧食,做飯時有沒有牛糞,其它都顧不得了。可悲,可悲。”

書怡學著蘇聯電影上的腔調說:“糧食會有的,麵包會有的。”說完,她自己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書怡自己也奇怪,當初的熱情與理想為什麽在現實生活中那樣的不堪一擊,輕而易舉地就消失殆盡了。

他們倆並肩朝前走著,完全為周圍萬物的茂盛和欣欣向榮的景象所陶醉。大地上升騰起縷縷甜蜜芬芳青草的氣息,微風習習,飄溢著濃鬱誘人的香味。書怡不由得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曾經廣為流傳的俄羅斯情歌。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書怡唱著歌,身不由已地隨著馬匹離開了草原小路,踏上柔軟的草地。草細得象苔蘚,綠得象翡翠,草地上細微地點綴著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閃爍著星星點點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花,草長得越來越茂盛,草原似乎連著天邊沒有盡頭。

    “書怡你看,那一圈黑綠色的草是個白蘑圈。”

    鍾偉明說話的時候,他的小青馬一麵走一麵伸出嘴去夠草吃,一會兒用嘴唇扯下幾根木樨草,一會兒咬下幾根野韭菜,咬著吃著,搖晃著腦袋,使勁用舌頭往外頂咯咯響的直磨牙床子的鐵嚼子。

    “我怎麽看不出來?”書怡順著偉明的指點望去。

    “你來,我找給你看。”鍾偉明翻身下馬,一隻手牽著馬韁繩,圍著圓圓的白蘑圈轉了起來。

    騎在馬上的書怡頓時喊了起來:“看見了!看見了!想不到蘑菇圈這麽圓這麽綠,用圓規也難畫成這樣呢。”

書怡下了馬,一手抓住站在一旁的鍾偉明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

二人都停住了,氣喘籲籲,心也怦怦怦地狂跳不止。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朦朦朧朧的感覺已經悄然潛入了書怡的腦海。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是那樣新奇,又是那樣令人心神不定。

    鍾偉明離開書怡,彎下腰,將蘑菇圈外圍幹草下長出來的圓圓胖胖的白蘑菇一個一個挖出來,舉得高高的。他的心快樂地收縮著,一股柔情湧上心來,他覺得他已打定主意,望著麵前的書怡,毅然大踏步向她走去。

    書怡被鍾偉明的熱情所感動,害羞地蹲下身假意尋找蘑菇,一會兒的工夫又輕盈地站起來,回頭一望,鍾偉明捧著蘑菇已經來到了她麵前。

    書怡的眼睛像夏日葦叢中波光皎潔的湖水,黑黑圓圓的瞳仁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她渾身緊張,眼睛裏閃爍著從未見過的光輝,臉上泛著玫瑰色的紅暈。

    “我真不認識什麽是白蘑什麽是草蘑?”

    “你看,白蘑上下一般粗,”鍾偉明掰開一個蘑菇,“裏外都是白乎乎的嫩肉。草蘑上麵像把傘,下麵是個細細的柄,傘下是粉紅色的肉,吃起來都差不多,草蘑沒有白蘑值錢......”

    書怡不再說話,彎下腰,低著頭,圍著蘑菇圈仔細尋找了起來。興奮和恐懼使她的心緊縮到了一起,她看到鍾偉明要說話,猜到了鍾偉明想說什麽。

    可是偉明偏偏違背她的心意,仿佛脫口而出地說:“你不用找了,小蘑菇丁都長在幹草下麵,不用手扒拉找不著。”

    “聽說白蘑圈都在向陽的地方或是潮濕的窪地,我自己可看不出來是白蘑圈還是草蘑圈。”說著話,書怡突然尖叫一聲:“偉明!你快過來看!”

    “什麽?什麽呀?”

    “你看!”書怡還是激動不已。“你看呀,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蘑菇。”書怡指著一排足足有盤子大小,甚至臉盆大小的蘑菇說。

鍾偉明走過去,彎腰摘下最大的一個蘑菇,用手托著,在胸前比劃著。“這麽大的蘑菇確實難得,我整天在草原上走也沒見過。這可能就叫作情有獨鍾吧。”不等書怡說話,偉明接著說:“這是草蘑,不值錢,還是白蘑值錢。”

“啊?這個大圓蛋是什麽?”書怡一驚一乍指著一個橢圓形的大蘑菇問。

“這個你不知道吧,這東西等天冷了就變成灰黃色的癟蛋了。這東西叫馬糞包,學名叫馬勃,還是中藥呢。不過一般也就鴨蛋那麽大,也就咱們草原上有恐龍蛋這麽大的。”

又過了幾分鍾,團員知青的大隊人馬離他們越來越遠,已經看不到一絲蹤影,空曠的原野上隻剩下他們兩個。書怡的心噗通噗通跳得自己都能聽見,她感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確信她差不多已經愛上他了,她感到害怕。她怕他說些什麽,作些什麽,又怕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作。

兩個年輕人莫名其妙的最初一望,有如天邊的曙光,這種朦朧可愛的激情,一半是年輕的天真,一半是情愛。這種年輕人之間突然爆發出的愛情,有不可言語的危險魅力,也是一種在期待中偶然流露出的迷離的柔情。

    鍾偉明的激情支配了書怡,她想使自己鎮靜下來,但是已經遲了,他的熱情傳染給了她,她的嘴唇打哆嗦,好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鍾偉明放下大草蘑,把手裏捧著的幾個白蘑菇丁遞給書怡,手指不經意間碰了書怡的手指一下。馬在後麵小心亦亦地移動著腳步。

    書怡的一隻手本來藏在蒙古袍長長的袖筒裏的,這時偉明故意把自己的手輕輕探進去碰了它,後來,索性連蘑菇帶手緊緊握住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兒來的這麽大的勇氣,也不知怎的書怡就默許了。

    不過隻一瞬間,鍾偉明感到愕然的同時也感到了心虛,趕緊分開了。

    書怡把潔白無瑕胖嘟嘟的白蘑捧在手裏,用纖細的手指仔細揩淨蘑菇上的泥土,愛不釋手,她的心劇烈地跳著,完全沉浸在愛情的憧憬之中。

    書怡低垂著頭,那件束住她少女苗條身材和高聳著的胸部的紫色蒙古袍,那個泛起紅暈的臉蛋,那雙由於興奮而略帶羞澀的烏黑發亮的眼睛,使她全身的特點煥發了出來。少女純真的愛如同純潔無瑕的白蘑菇丁一樣,裹在泥土裏,現在已經微微地露出了一點本色。

    鍾偉明麵對書怡一雙光芒四射、深不可測的眸子,心慌意亂,呆呆地發楞,在心裏反複醞釀著求愛的話,可是他沒有說出來,卻忽然心血來潮地脫口而出:“他們都走遠了,你不害怕嗎?”

書怡離開偉明跑到一邊,把目光從鍾偉明的臉上移到了遠處的草原。她低頭摘下幾支已經凋謝了的野菊花,用它們拍打幾下自己熱辣辣的臉,舉到鼻子下聞了聞,回過頭來向偉明望望,激動得嘴唇都抖動起來。

他們相對無言地站了片刻。

“哪......我們也走吧。”

書怡嫣然一笑,向偉明回傳著心曲。她使勁摔掉手裏的野菊花,向絆著的馬匹走去。

兩人重新騎到馬上,馬頭緊靠在一起緩緩而行,兩個人都想讓馬走慢一點,好叫他們的故事結束之前不會早早到家。

徜徉在花草如茵的原野上,他和她都明白,他們正處在感情前期驚心動魄的階段,一股神秘的力量控製著他們,使兩人身不由已,想說的話誰也不敢說出來,剛剛達到了頂點的激情也平靜了下來。

    要過河了,書怡和偉明雙雙翻身下馬,兩人摘去馬嚼子,鬆了鬆馬肚帶,讓馬匹痛快淋漓地暢飲。

他們牽著馬,站在河邊,俯瞰著清澈恬靜的河水,一對百靈鳥停在不遠處的蘆葦上唱了起來,它旁若無人,唱得熱烈,唱得無拘無束。

他們兩個不聲不響,靜靜地聽著,河水嘩嘩,仿佛也在那裏喁喁細語。微風吹來,蘆葦簌簌作響,兩匹馬飲足了水,打著響鼻,踱到一邊啃起了草。小河一邊,幾頭牛在專心致誌地吃草,遠遠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一個牧民小夥子騎著馬,大聲唱著沒有歌詞的蒙古長調,飛一樣地奔向遠方。

    他們牽著馬,靜靜地聽著、望著美侖美奐的大地,草原上和平歡樂的景象把他們感染了。書怡俯身摘下幾朵細長的馬蘭花,摘下幾朵粉紅色的山丹花,摘下幾朵白色的、紫色的,花辨四開,露出了花蕊的野菊花,她把頭埋進花裏,使勁聞著,香氣沁人肺腑,她幸福地笑了。

    草原的美,生命的美,男女之間的溫情把他們包裹了。

    他們並韁走去。馬在沒膝的草裏走著。馬在一個個不大的水泡子邊走著。他們遙望白雲倒映在靜止不動的水裏,聽著遠風送來的一陣陣牛羊的咩叫。偉明好久沒見書怡這樣開心的笑了,無憂無慮,像泉水般透明。夏季草場遠遠地留在了身後,前麵,敖包山下,輕柔的藍色煙霧繚繞升起,草原在腳下沉默無語,疲倦的太陽躲到天邊的一堆紅色的雲彩後麵去了,暑熱蒸曬的青草散發出陣陣濃鬱的清香。

3

    每次單獨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總覺這二十多裏路太短,馬兒走的太快,一個小時就象幾分鍾般過去了。隻恨每周一次的學習太少,一周的等待簡直象一年一樣長。

    一次、兩次、三次、五次......漸漸地,從書怡侃侃而談的話語裏,從她那情不自禁閃出光芒的眼睛裏,鍾偉明看出,書怡已經愛上他這個人了,他看得清清楚楚,就跟她親口告訴他的一樣。

書怡在心裏暗暗佩服這位沉默寡言、懷才不遇、心地善良的小夥子。想不到他多才多藝,對世界對生活竟有許多獨特見解。隻有和他在一起他們才有共同語言,隻有他才能懂得她的心,才能體會她的喜怒哀樂,才會使她暫時忘記在北京遇到的種種煩惱。回到蒙古包,躺在厚厚的毛氈上,她在心裏多少次告誡自己,不要老想著他,這是危險的,不可能的!但是,隻要一閉上眼睛,那個又瘦又高英俊的小夥子就會出現在眼前,令她怦然心動。

他的頭發美,他的眼睛美,他騎馬的姿勢美,連他走路都那樣與眾不同。他有他的風度,他一點不傻,是個高尚、溫存、樸素、聰明的人。雖然出身不好,窮得要命,但無疑他是好樣的。他一點也不俗氣,而且很誠實,具備一個優秀的男子漢具有的一切。

“天呀!難道我的命運要和他聯係在一起嗎?我每天寢食不安,自認為享受著最神聖的愛情,每次去浩特開會都滔滔不絕地與他談個沒完,海闊天空,天南地北,漫無邊際,有時候也爭論不休,我還時不時地嘲弄揶揄他,可是他從來不惱,還想方設法讓我開心。我們的談話每次都很愉快,如果這個談吐不凡才氣十足的人是別人,換了鄭策或蘇鐵,無庸置疑,這事就定下來了,可是......”

書怡雖然願意與偉明在一起,也僅限於倆人在空曠的大草原上。在大隊部,在知青們中間,在人多的地方,她看見鍾偉明卻視而不見。無論何時,她從不主動走進鍾偉明的小屋,從不與他單獨在一起,從不在夜晚約會。

一天中午,知青們都在休息,書怡借口頭疼取藥,敲門走進了鍾偉明的小屋。

鍾偉明是大隊醫生,需要一間藥房,他也因此幸運地得到了一間小土房。

書怡走進土屋,對著滿臉狐疑的鍾偉明說:“偉明,今天沒出診?”不等鍾偉明答話,又說:“我有點頭痛,給我點止痛片。”趁鍾偉明轉身拿藥的功夫,她以主婦的目光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房間:

小土屋大約有十個平米,沒有頂棚,往上一眼就看到了房梁。梁上粗糙的楊木檁條和彎彎曲曲稀稀落落的細櫞子,以及櫞子上的柳條笆和縫隙間的泥土曆曆在目。四周牆壁用細沙抹的平平整整,但由於年久失修,也已經這掉一塊那掉一塊,瘢痕累累了。一扇小窗關得嚴嚴實實,四塊窗玻璃三個釘上了兩層厚厚的塑料布,僅有的一縷光線從一塊釘上了玻璃的方孔裏悄悄地漏了進來,使屋子裏愈發陰鬱可怖,使小屋裏充滿了光怪陸離的暗影。牆一邊用土坯砌成了高低不一錯落有致的台階,糊上了舊報紙,上麵擺滿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藥瓶。裏麵一付土炕,除此之外這個屋子裏什麽都沒有。

炕上擺著一口樣式陳舊的木箱、一套行李;牆角是個土火爐,上麵擠擠巴巴擺放著沾滿了汙垢的鐵鍋、茶壺、盆、碗筷。

知青大食堂早已經分崩離析,女知青們再也不能忍受為男知青無償地一頓又一頓地做飯。也難怪,不是為自己心愛的人誰能一日複一日心甘情願地在鍋台前勞作呢?偉明的屋裏到處一派淒清頹敗的景象,冷冷清清淒淒涼涼的場景仿佛在向來人訴說著男主人的無奈。

這像個家嗎?不是,充其量隻是個殘破的小倉房而已。

書怡的態度沒有一絲異樣的感覺。她看著偉明找藥,一聲不吭,她的含蓄、嫻靜一如以往。

    見偉明慌手慌腳尷尬地轉身找藥、包藥,望著炕上那套從北京帶來的被褥,可以想像它的殘破和肮髒,書怡說:“偉明,抽空我給你洗洗被子吧?”。

    “不用了,我髒慣了,再說別人看見也不合適。”

    偉明這句普普通通沒有經過什麽深思熟慮的話此時正合書怡的胃口。她認為鍾偉明真是絕頂聰明,書怡最怕的就是別人知道她與偉明的戀情,那對她的前途也許立刻就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鍾偉明對愛情的渴望對女性的渴望,隻有在秦書怡的身上,隻有在默默注視秦書怡的眼睛時才會得到些許滿足。

鍾偉明知道,要想避免閑言碎語又要隨心所欲地愛一個女人,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結婚。可是,天呀!這怎麽可能!真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盡管他無數次這樣告誡自己,還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在去開團會的路上,在綠草如茵的草原上,在昏黃的落日下,在細雨朦朦的黑暗中,兩個人還會並肩策馬齊驅。他們淺嚐到了愛情帶來的幸福滋味。

落日餘暉從他們高高的馬頭上黯然逝去,靜謐的夜晚不會帶給他們恐懼和憂慮,惟有快樂和幸福留駐在心頭。每天坐在小黑屋裏,鍾偉明猶如聽到了外麵鳥兒在歌唱,綠草在微風中沙沙直響,花香馥鬱的空氣飄進了他的窗戶,整座小屋芳香彌漫。

黃昏時分,西麵的天空燃起一片暗紅色的霞光,月亮從敖包山後升起來了。月光像白色的冷焰沿窄窄的彥吉嘎河瀉去,微風吹起水波的地方,閃爍著月亮的暗光。

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月光皎潔,清風送爽,他們比平時走的慢了許多,白天的炎熱漸漸散去,書怡聊得頗有興致,破例議論起了爾尼。她不服氣地對偉明說:“你知道爾尼的那些發言稿都是誰寫的嗎?”

鍾偉明馬上回答道:“那說不好,可我敢說不是爾尼自己寫的,她那點墨水我太清楚了。”

書怡搖頭晃腦地說:“我真為大威打抱不平,他從北京追到草原,到頭來竹藍子打水一場空,都說英雄愛美女,看來美女更愛英雄啊。”

鍾偉明點了點頭,附和道:“大威雖說長得英俊瀟灑,開朗熱情,他以為爾尼和他坐在一起便會心蕩神迷,傾心相愛。另外還有一點, 我也感到極不可思議:別人眼裏大威是富有魅力的男子漢,騎馬、套馬、殺牛、宰羊,甚至連喝酒都身手不凡,我們所有男生都自愧不如。與他相比,鄭策之才,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我們對大威佩服得五體投地,一直認為他如果想娶爾尼如探囊取物,是早晚的事。不過,現在看來,那也許隻是匹夫之勇。相比之下,鄭策卻把他超群出眾的政治才華表現得淋漓盡致。咱們知青裏誰都知道鄭策出身好,有能力又有成府,早晚是當官的料,人家是前程遠大呀,也難怪爾尼與他一拍即合。”

書怡不服氣地說:“大威真可惜了啊,俠肝義膽,豪爽大方,人家是獨生子,聽說還是學校藍球隊的主力,要不來草原早分到城裏了。”

偉明說:“大威倒也出身不錯,也是紅衛兵,可他充其量是個兵卒子,鄭策你可不知道,人家是誰?是我們學校的領袖啊。”

“呸,狗屁領袖!我就看不起這樣的假積極,摳門大仙,要是換了我,我才不找這樣的,別管他能當書記還是能當什麽大官。” 書怡氣憤地說。

偉明第一次聽書怡這樣憤怒地抨擊一個人,這樣直率地為大威打抱不平,萬千思緒在他腦子裏縈繞,他想,書怡要找一個怎樣的朋友呢?他感到這個問題十分有趣,便大著膽子開口問:“喲,我倒想知道如你這般條件,你樂意選誰呢?”

書怡笑了笑,說道:“我選誰?條件高著呢。”

書怡說出了這話,不再繼續往下說。

鍾偉明望著她,暗自尋思:書怡這樣的姑娘,誰能不對她懷有好感呢?嫻靜、理智、幽默、善良,穿著也總比別的女知青華貴而高雅。書怡的條件當然高,她出身好,長的那樣漂亮,能歌善舞,有文化、有知識,比那些肚裏空空的美女們更勝一籌。

見偉明不言聲,書怡用火辣辣的眼睛盯著偉明反問道:“你說我選誰好呢?”

偉明認真地想了想,真好似在為書怡挑選如意郎君,慢慢地試探性地說道:“十全十美的人難找,我看蘇鐵出身好,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家庭不錯,零花錢綽綽有餘,誰找他借個錢什麽的,有求必應,人緣也不錯,肯定錯不了。”

看到書怡笑而不答,他繼續說道:“要武人雖長得粗糙點,可此人實非等閑之輩,人家好歹是高幹,早晚能回北京,前途不可限量。”

書怡騎在馬上,含而不露,直直地望著前麵,不置可否。

偉明又說:“其實呼市知青麻杆才是真正的高幹呢,聽說他爸是副省級幹部,真了不得,咱們白音塔拉真是臥虎藏龍啊,難怪軍區的小車來了好幾趟,專門來看望他。你沒看有不少女生跟他套近乎,聽說他爸就要解放了,他馬上要回呼市的傳聞一點也不假。”

鍾偉明雖然沒有說透,言外之意,這樣的男人,雖然其貌不揚,可出身顯貴,隻要他老爸一解放,立馬翻天覆地,這樣的小夥子才是現今女知青們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依靠啊。

看到鍾偉明不再說話,秦書怡輕描淡寫地說起來:“我最怕遇到個沒文化的,我最怕那些假積極的,我才不稀罕什麽高官厚祿,如果我走不出草原......”

看到偉明扭過臉直勾勾地盯著她,興趣盎然地等待她的回答,書怡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如果我走不出草原,我寧肯選你!”

“我?”

    書怡的話如一聲炸雷,轟響在鍾偉明的耳邊。這話好似意料之中,又實在是意料之外,總之,鍾偉明感到了某種滿足。

4

    第二天晚上,屋外漆黑如墨,心緒正佳的鍾偉明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整理藥包,蘇鐵推門走了進來。

    “偉明,你給我幫點忙。”蘇鐵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鍾偉明說。

    “行呀!你老也不來了。”偉明順口答應著。“什麽事?”

    “我......我想請你幫我寫封信。”蘇鐵吞吞吐吐毫無往日的爽快。

    “我想給書怡寫封信,你知道我的字......”

不等蘇鐵說完,鍾偉明全明白了。

蘇鐵對書怡的愛慕和追求鍾偉明早已耳聞目睹,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蘇鐵要把事情公開化,這無異於是向自己下戰書。盡管鍾偉明曾經無數次為文化不好的蘇鐵寫過家書,但此時,他的臉色刹那間變得蒼白無力。好在昏暗的煤油燈遮蓋了他的窘態。

蘇鐵以為他有什麽顧慮,忙說:“我實在不得已才求你,你說我真夠背的,好幾次單獨跟書怡在一塊,我剛要開口,剛想把我的意思挑明了,不是有人來,就是書怡打岔,老不是時候。我看書怡經常跟你一塊開團會,你找個機會,再說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不求你,你說讓我求誰去?”

望著蘇鐵苦苦哀求的神態,偉明楞了一下,趕緊恢複常態,連忙答應:“行行行,沒問題。”

鍾偉明表麵上客客氣氣,心裏卻極其蔑視蘇鐵,可是又不能不認真對待。他盡量裝出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找出一個廢針頭,湊到煤油燈跟前,挑亮煤油燈,從箱子裏翻出紙筆,伏在桌子上動手寫了起來。

天知道他對書怡的一片真情,此刻不知是你是我,是真是假,悶頭趴在煤油燈下,揚揚灑灑一篇情書一揮而就。

蘇鐵趴在偉明的肩頭,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字一字地看著偉明寫完情書。信上差不多沒談多少實際的事,都是些熱烈抒情的詞句。蘇鐵不無羨慕地想:“這偉明不知哪來的那麽多詞,一寫就一大張。”

寫好了情書,鍾偉明痛快地對蘇鐵說:“行了,你放心吧,有機會我就交給她。”

看罷情書,大喜過望的蘇鐵倒有些局促不安起來:“可千萬別讓人知道,萬一她不樂意,泄露出去我可就栽麵兒了。”

“放心吧,我決不讓人知道,信還沒封口,打點漿糊。”

“不用了,信都是你寫的,內容你全知道,還封什麽口。”

    寫好了信,蘇鐵沒有要走的意思,兩個親密無間的戰友,多年的好朋友,在昏暗的燈光下促膝而談。即然秘密敞開了,蘇鐵於是幹脆將心中蘊藏了很久的心事全都拋給了他最信任的朋友。他分析書怡剖析自己,誰知道這位平時大大咧咧的粗人對待愛情,對待書怡,知彼知已,講起來頭頭是道,入木三分。

    “你知道我文化不好,墨水沒喝多少,又不會什麽甜言蜜語,不知道書怡對我有沒有意思,我想問她實在開不了口。我們家的意思讓我搞個北京的對象,將來雙雙調回北京,沒有什麽麻煩事。雖然鳳菊和小田想和我好,可是鳳菊像個老大媽似的,小田人到聰明也會幹活,隻是個子比我矮半截,活像個洋娃娃,我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唉,你說咱們在這荒山野嶺的,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偉明心不在焉地望著蘇鐵,他忽然發現,蘇鐵高高的個子,體格強壯,相貌端莊英俊,性格也變得沉著而又和藹可親,他的黑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熱烈的目光,以它特有的誠摯感動了鍾偉明。蘇鐵——鍾偉明的勁敵,他不得不承認,從他的麵孔到身材,從他短短的黑胡須到嶄新的服裝,一切都顯得落落大方、雅致灑脫,是個標準的男子漢。

偉明嫉妒蘇鐵。不過他嫉妒的倒也不是蘇鐵這個人,而是嫉妒他的愛情。要是他能取而代之,要是他能像蘇鐵一樣去愛、去追求,那有多好呀。鍾偉明心煩意亂,憂心忡忡,唯恐愛情會從他身邊悄悄溜走,唯恐蘇鐵捷足先登。 他雖然口頭痛快地答應著,肚裏的奶茶傾刻間早化為十足的醋酸。

偉明真想對蘇鐵和盤端出他與書怡的戀情,可是,看到蘇鐵說起書怡來一付欣喜若狂的樣子,他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偉明的心裏愛火和妒意正交相煎逼,這種苦澀離奇的妒忌從心裏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使他對書怡的感情更加熾熱了。

5

    第二天難得的好天氣,天氣晴朗,風和日麗。晴朗的天空上偶爾有被高空的風吹散的白雲飄過,白雲的影子像一群群尊貴的天鵝,滑過河塘的水麵,掠過遠處的葦蕩,消逝了。

    鍾偉明去牧民居住地看病,整整一天茶飯無心,起坐恍惚,鬼使神差地早早返回了大隊部。他牽著大汗淋漓的小青馬心神不定地到井沿飲馬,望著水井邊上幾塊凸凹不平的石塊,踩著石塊望了望井裏明鏡般的水底,恍然大悟自己忘了帶水桶。

下午的驕陽依舊高懸在被暑熱蒸烤得昏昏沉沉的大隊部上空,路邊的車前草和馬圈四周的苦艾都被炎熱的太陽曬得無精打采,孫滿福的大車馬站在馬圈的陰涼處蹭癢癢,幾頭奶牛不顧危險,一直往大隊部前的泥坑裏走去,它們咕唧咕唧地踏著稀泥,吃力地邁著步,把頭紮進綠色的水裏,咕嘟咕嘟大口喝著髒水。

    男知青們聚集在一起打撲克,有人從中午到現在一直昏睡不醒。女知青們在各自的蒙古包裏幹著私活,有人為男知青縫補衣服。

    忽然,從女知青居住的蒙古包那邊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隻見書怡懷裏抱著一臉盆衣服,手提帶繩的水桶,往井沿走來。她遠遠的看見鍾偉明,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書怡與偉明在井沿邊不期而遇。

    書怡一手端臉盆一手提水桶,一直走到井沿邊,連看也不看鍾偉明一眼,懶洋洋地與他打招呼:“偉明,今天回來的真早,飲馬呀?”

    “是呀,是呀,回來的早點......”

    “我用一下你的水桶。”

    “我給你打吧?”

    “不用,我自己來。”

    鍾偉明心懷鬼胎,臉漲得通紅,想起蘇鐵的重托,千愁萬緒湧上心頭。他一手接過書怡遞過來的水桶,兩隻腳踩在堅硬的石塊上卻象踩著棉花一般。 偉明拿著水桶,搖搖晃晃地登上井台,用力提出一滿桶水。

    “小心,小心,”書怡連忙提醒道。“井邊的石頭不結實都活動了,小心掉下去。”

   偉明提出的井水灑在井邊的地上,小青馬不等水桶放穩,急忙把腦袋湊過去。

    書怡望著小青馬,表麵上鎮靜自如。可是,毫無疑問,她臉上的神情是裝出來的。她內心的驚訝和喜悅從她臉上的笑容裏不自覺地流露了出來。

    偉明連打了兩桶水,看小青馬喝完水掉頭要走,他使勁拽住馬韁繩,被馬拖著走了幾步。他趕緊扭過頭,鼓足了勇氣,悄聲說:“書怡......”

    書怡望著偉明,兩人的目光相遇了。

    “什麽事?”書怡低沉的聲調裏包含著極其複雜的感情,又是驚奇,又是親熱,又是膽怯。

  “我想,我想找你有點事,晚上......”

書怡擔心地四下看了看,把一雙美麗的黑眼睛轉到了鍾偉明的身上。羞慚和歡欣燃紅了書怡的臉頰,烤幹了她的嘴唇,她的呼吸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偉明凝視著書怡的眼睛,兩人相對無言地站了一會兒。鍾偉明手裏的馬籠頭不知什麽時候丟開了,任小青馬去幹土地上打滾,站起來抖落一身的塵土,打個響鼻,漫不經心地往大隊部前麵的草地上吃草去了。

“晚上在敖包山等我。”

書怡輕聲地丟下這句話,扔下水桶端起臉盆,衣服也顧不得洗,匆匆離去。

6

敖包山是一個小山包。

在白音塔拉大隊辦公室西邊不遠處,有這樣一座神聖而美麗的敖包山。山丘頂上,人們曾經用大大小小的石塊堆積成一個小石堆,不要小看已經崩塌快要踏平了的這微不足道的亂石堆,這是牧民們祖祖輩輩遺留下的祭壇。

“文化大革命”前,每年春夏之交,牧民們都要匯集在敖包山上,德高望重的大喇嘛全不拉在會上吟詠經文,虔誠的牧人們跪倒在敖包山前,頂禮膜拜,祭祀神靈,乞求長生天保佑,盼望在新的一年裏風調雨順,人畜兩旺。

敖包山上長滿了沒膝的野草,草地上一朵朵一叢叢五彩繽紛的鮮花開的正鮮豔。那些野草野花形狀各異,大小不一,有的纖細小巧,玲籠剔透,有的大紅大紫,壯觀豔麗。從敖包山那裏伸出一片起伏的草原,顏色就象其木德大叔那支翡翠的煙袋嘴一樣通體翠綠。

敖包在牧民們的眼裏是離天最近的聖地,是莊嚴的祭壇,是永遠的圖騰。

又因一首《敖包相會》蒙古情歌唱遍祖國大地,那優美的旋律,感人肺腑對愛情的渴望,令多少癡情男女為之傾倒。

盡管“文化大革命”中早已取消了祭敖包,取消了那達慕大會,《敖包相會》也禁止傳唱,但此時鍾偉明早已心蕩神移,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旋律,像無聲的樂章,他試著把它哼出來,在寂靜的草原上,在空無一人的敖包山下,他清晰地聽到回旋在心裏的聲音。

他哼著唱著,等不及夜深人靜,趟著布滿露珠的綠草地,兩條腿象車輪一般,直奔敖包山。腦袋裏乃至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敖包相會》那優美動聽,撩人情思,動人心弦的委婉旋律。

“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到來就會到來就會到來......”

    那天傍晚,太陽的顏色是淡淡的,原野懶洋洋的仿佛睡著了,一縷縷炊煙在土房上空緩緩上升,一片輕盈的暮靄在遠處飄浮,白的霧鋪在潮濕的沼澤地下,靜等著黑夜來臨。孫滿福的看家狗在知青們的蒙古包附近亂竄,成群的烏鴉一會兒落在馬圈上,一會兒一驚一乍地飛起來,在天空上打轉。

這些天,鍾偉明憂心忡忡,頭上像罩著愁雲慘霧,現在那陰霾忽然被施了魔法般消散了。綠葉上的露珠兒更加晶瑩奪目,微風在草叢中奏響的音樂也更加優美動聽,天空仿佛更藍了,更亮麗了,花草都來爭寵,拚命地展示它們的嬌美和芬芳。

《敖包相會》的旋律幾乎使鍾偉明難以自持,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搖撼著他的身心。他相信書怡也會唱這首情歌。可是,她有沒有想過,兩個北京人,兩個北京的年輕人,兩個相愛的北京人,會在這樣一個浪漫的敖包山上相會?

這個可愛的黃昏,薄暮剛剛來臨,飄忽的霧氣籠罩著草原,草原上稀稀落落點綴著潔白的冒著嫋嫋炊煙的蒙古包,蒙古包外不遠處上了絆馬索的馬匹貪婪地啃著草。 敖包山下那條淺淺的窄窄的清清的彥吉嘎河,日夜流淌不息,滋潤著兩岸百姓與無數頭牲畜。小河一邊長滿鬱鬱蔥蔥的蘆葦,蘆葦叢中,如明鏡般的湖泊裏,微風吹皺青光粼粼的湖水,野鴨、大雁、灰鶴、白天鵝自由自在地徜徉其間。有幾隻水鴨子在水裏呱呱亂叫,拍打著翅膀,鑽進蘆葦深處。潺潺的河水一澄到底的清澈,它靜靜地流著,有時激起細微的波動,流呀流,一直流向嫵媚的草原深處。有幾匹馬戴著馬絆,跑到河中間,踏渾了河水,用嘴唇尋覓著清新的水流。

夏日的夜晚,寧靜的草原,隻有遠處蘆葦蕩裏傳來陣陣蛙鳴,還有不知名的水鳥低低的吟唱。它們是草原的主人,它們清脆委婉嘹亮動聽的歌聲是一支最親切的情歌。空氣新鮮而又濕潤,銀盤般的一輪明亮高高地掛在天邊,給美麗恬靜的草原之夜撒滿了銀輝。

粗曠雄混的大草原有時竟會這般細膩這般多姿,即使經常看到它的人也會禁不住感歎它的美麗。

天黑透了,書怡換上一件平時舍不得穿的碎花的確良襯衫,也不梳洗打扮,越發顯出一番慵妝媚態來。女生蒙古包裏天天都有一對兒如膠似漆的情侶,巴不得人們天一黑都趕快躲出去。

書怡心裏藏了秘密,不敢和人打招呼,她故意兜了一個大圈子,繞過東邊大大的牲口圈,穿過一叢叢一人多高的艾蒿,踏著生命力極強的車前草,拐過孫滿福家的菜園子、全不拉的小土屋,如約走上了敖包山。

月亮剛從敖包山後升起來,又圓又亮。地麵上,閃爍的水麵上,一層層銀色的霧靄在浮動。青蛙們正忙著談情說愛,草地裏的螞蚱一蹦一跳,百靈鳥唱出悠揚的歌,它尖銳的顫音仿佛與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

在明月的照耀下,敖包山婉如白晝,書怡側耳傾聽著,是水聲和蛙鳴;水裏有她的夢和愛嗎?它們輕輕悄悄的細訴著;她有些疑惑,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生活裏。

幾隻野鴨在不遠的蘆葦叢中呱呱叫著,一隻公鴨正拚命用沙啞的嗓音呼喚自己心愛的戀人。空氣中混雜著草和泥土微潮的馨香,敖包山上奇異的寧靜洗淨了夏夜的燠熱,再走近一些,看見了石頭堆邊那個長長的熟悉的人影。

    天高地闊,萬籟無聲。在這個布滿星鬥,明月高懸的夏季之夜,在敖包山上,偉明見書怡淡妝素服,豐韻嫣然,比平時猶勝幾分。他在心中暗暗歎息:“瞧我這凡夫俗子,又窮又醜又沒前途,怎能與書怡相比。”

兩個年輕人悄悄走到一起卻又默默無言。

鍾偉明搜腸刮肚,往日的唇槍舌劍誇誇其談此時早已飛到了爪窪國。為了放鬆興奮而又緊張的心情,他俯身拔下一根草莖,放在嘴裏輕輕地咀嚼著,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書怡緊緊靠在偉明的身邊坐了下來,她依他那樣近,比平時顯得加倍地溫柔。

書怡此刻的表情那麽奇怪,她恨不得把羞得緋紅的臉藏在那個出類拔萃的小夥子的懷裏。見偉明無動於衷,她並沒有責怪他,也並非一味的矜持著,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栗著,身下那些充滿渴望的山丹花與無名小草也在黑暗中顫動著。在她的生命中頭一次心甘情願與一個男人坐得這樣近,近得能夠聞到男人身上特有的氣息。

偉明被一陣陣情欲衝動搞得神魂顛倒,隻有書怡才是他理想中的女朋友。他經常夢見這個千媚百嬌的才女,站在空曠的草原上,麵對他,背誦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鏗鏘有力一句一頓:“生當做不傑,死亦為鬼雄!”

鍾偉明幻想著把書怡擁在懷裏,吻她。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偉明如此這般地下了決心。

書怡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貪婪地呼吸著草原上清香的氣味。地上長著種種奇花異草,即便是在夜晚,仍然令人眼花繚亂。書怡含笑,默默地翕動嘴唇,小心翼翼地撥動著身旁樸素的花草的枝莖,然後彎下腰,去聞這些不知名的小花,聞到的是些醉人的芳香。

天上的星星從來沒有這樣晶瑩動人過,野草也從沒這樣芬芳,入巢的小鳥偶爾鳴叫幾聲,從沒有這樣甜蜜,兩個人的心也從沒有這麽幸福這麽興高采烈過。

   兩人就這樣長時間默不作聲靜靜地坐著,閉目呼吸濕漉漉的長滿青草的沉睡著的大地所散發的氣息,側耳傾聽遠處傳來的陣陣蛙鳴,沐浴著濕潤新鮮沁人心脾的陣陣晚風,欣賞難得的草原之夜。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每一棵無名的綠草和豔麗的花朵上,每棵草和花都仿佛在奧日娜擠出的牛乳中浸泡過一樣。愛使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和星星有了生命,流淌的溪水和河邊瑟瑟的葦葉聲猶如一曲歌謠,回應著兩個靈魂之間神秘的感應,令兩顆孤獨的心得到了暫且的安寧。

那情不自禁強有力的吸引就是愛嗎?

美麗、恬靜、寬廣的草原在愛的微風中醉了,一對年輕人醉了。

是的,無論偉明還是書怡從未領略過草原竟有這樣美,愛使他們心曠神怡,溫柔的淚盈滿了他們的眼睛,與心愛的人在一起竟這般神魂顛倒不知所措。他們陶醉在人間仙境般的敖包山上,用沉默品嚐著初戀情人相會時的幸福。

“我愛你,真心地愛你,”鍾偉明在內心中說。

“我知道我無權愛你,你也不會嫁給我這樣一個人,你不會,所有的女人都不會!我知道,這是我命中注定的了。可是,我還是無法控製自己。也許我不挑明更好一點,可是那團火要將我燃燒盡了,我無法抑製自己,寧肯碰得頭破血流。”

剛才已胸有成竹,考慮再三,現在他的勇氣卻不知哪兒去了?

    偉明滿腔的柔情蜜意書怡早已感覺到了,她始而低頭不語,沉默良久抬起頭來望著偉明。看著他靦腆而又情意蕩漾的臉,看著他沉浸於沉默寡言中的憂鬱,她故意裝做糊塗,輕輕地開口問:“偉明,你找我有什麽事?”

滿天星鬥下,鍾偉明不知道怎麽回答書怡的問話。除了愛情,能有什麽呢?可是,書怡能愛他嗎?她要是鍾情於蘇鐵,偉明也許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

鍾偉明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此時早將蘇鐵托付給他的事忘的一幹二淨。也許並沒有忘,但他始終沒有掏出蘇鐵的那封求愛信。

    “我想......我想......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說吧。”

    又是片刻的沉默。

    “其實也沒什麽。”鍾偉明語無倫次。“你……有沒有男朋友?”鍾偉明鼓足了勇氣囁嚅著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不過他覺得最可怕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就住了口,用眼睛望著書怡。

書怡避開偉明的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她心中萌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她矜持地坐在那裏,把目光投向遠處的草原。

在偉明說話以前,她心中興奮極了,心裏洋溢著幸福感。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偉明的話這樣簡單明了,但她很快原諒了他。

她了解偉明,感覺到了他此刻激動的心情。

但這隻是一刹那的事。她忽然想起了蘇鐵。她奇怪為什麽蘇鐵沒有這樣的勇氣,他公開追求自己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在一陣恐慌後,偉明的問題使書怡陷入了沉思。

從她心中情不自禁地閃出一陣莫名其妙的慌亂。她心裏明白,她愛的是這個人,這是清清楚楚千真萬確的,就跟她作的無數次想起來就會感到害羞的美夢一樣。

這次約會的目的書怡早已心領神會,與自己喜愛的人在一起也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望眼欲穿的心願。

在空曠荒涼的大草原上,孤獨與寂寞是勝過寒冷與饑餓首先威脅知青們的大敵。眼見一對兒又一對兒條件優越的知青們捷足先登,或秘密或公開用愛情來填補空虛的心靈,用愛來打發難過的時光,在苦難與寂寞的日子裏也許隻有愛才是唯一的慰藉。

但偉明的話似曾相識,“哦,天呀!你為什麽不問我‘你願意嫁給我嗎?’或者幹脆說‘我愛你’卻問什麽‘朋友不朋友的。’”慢慢地她想起來了,問題將她帶回了北京,又看到了母親那張絕望的臉。

    母親的臉臘黃,一連串的不幸使她變成一個消瘦、病態、有些神經質的女人。一年裏這已經是她第三次住院了。在病床上母親強咬著牙低聲囑咐她:“書怡呀,媽媽為了你的前途狠狠心跟你爸離了婚,要不你爸這頂反革命帽子會影響你一生,你可就全完了。我知道你爸是好人,一個人孤苦伶仃沒人照顧怪可憐的,我身體這樣糟也沒人管,為了讓你保住工人出身,我們可什麽都豁出去了!你可要爭氣,在內蒙千萬不要交朋友,為了媽,你一定要想法回北京......天氣變暖了,你要回內蒙就回吧,媽過幾天好點就出院,自己多做點炸醬帶上,再買些鹹菜,你們那邊什麽菜也沒有......”

不知何時天空飛來一塊烏雲,將明月遮蓋得嚴嚴實實,那烏雲的黑暗也籠罩在偉明與書怡兩人的頭上。

書怡的情欲和幸福感隨著母親的出現逐漸暗淡下來,她抱住自己的膝蓋低垂下頭不再言語。

他們誰也不再說話,任憑夜風陣陣襲來渾身充滿了涼意。

偉明看到書怡忽然變得很不開心的樣子,不知何故,他以為是自己的提問刺痛了書怡。他暗暗責怪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鼓足勇氣向一位姑娘求愛,竟這樣冒失,這樣沒有分寸。他甚至十分懊惱自己,不該這樣率直的將問題提出來,使書怡心煩意亂。

他在心中搜腸刮肚,打了不知多少遍情意綿綿的腹稿,此時早已無影無蹤。他心中燃燒著的隻有初戀的年輕人才可能有的萬分熾熱的情感此時也漸漸熄滅了。

他本想用自己的手輕輕捏住書怡的手,如果她願意;他想擁抱她,親吻她,他不知道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還會作出什麽荒唐事。而此時他卻本能地坐得離書怡遠一點再遠一點。他悔恨交集。望著天空上、月亮旁急速翻滾的烏雲,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的感情,默默告誡自己:“千萬不可造次。”

書怡低垂著頭,兩眼死死地盯著腳下的草地。

偉明悄悄地抬起了頭,望著瞬息萬變的天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頃刻間,仿佛明月永遠鑽到一團冷酷的烏雲背後去了,世界陷入了黑暗,萬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綠茵茵的草葉也失去了生氣,山丹花變得蒼白了,開得正嬌豔的滿地的花朵也突然凋謝了,剛才還勢如潮湧的情絲此刻已無影無蹤。

    暗夜把青草的氣息從後麵吹到他們的脊背上。流星劃破了漆黑的夜空。一顆隕星落下來,留下一道亮閃閃的光跡,就像鞭子抽在馬背身上留下的鞭痕。

偉明的愛使書怡輾轉猶豫,母親的愛卻使書怡痛苦萬分。她輕輕地長歎一聲,一聲不響地站起身,踱著細小的步子,一步一步踩著千縷萬縷的情絲,背對敖包山徘徊著。

她茫然無主地踱來踱去,心緒不寧,怏怏不樂。

    想起母親,書怡禁不住熱淚盈眶。

書怡忽然想起了自己迷路的事。

一想到這段往事,她總是不寒而栗。“那次多虧了偉明。”書怡想。不知不覺,一股溫柔的淚流了下來。

夜很深了,草原上萬籟俱寂,隻聽得沼澤地裏偶爾傳來的蛙鳴和夜霧彌漫的草地上馬的嘶聲。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後一絲綠意也從天空中消失了,夏天的溫馨已被黎明前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書怡還在躊躇,不知怎麽回答偉明提出的問題。

她心裏充滿了柔情與哀傷。拒絕不是她的本意,而明確表示同意交朋友又是不可能的。

他們已感覺不到夜晚的淒冷,各自想著心事,思緒滿懷。他們的相思,他們相互的渴望,已經化為了憂傷,此時的痛苦甚至超過了不能相見時的苦痛。說來也怪,想不到談情說愛竟這麽難。他們覺得沉默反倒比言語更能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書怡又是輕歎一聲。

黎明前的寂靜和淡藍色的霧籠罩在草原上,露水很重,壓得青草都貼到地麵上。小河上晨霧彌漫,天上卻仍可見點點星光,葦塘那邊散發出淡淡潮濕、腐爛的氣息。

鍾偉明心裏期盼了很久的甜蜜突然變得虛無縹緲起來。白天無憂無慮,走上敖包山時心曠神怡,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憧憬,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喪失了。

黑夜就要過去了,可是誰也不想說話。

眼淚使書怡的心裏輕鬆了一點兒,她感覺周圍清涼的世界黯然失色。她用手背擦了擦臉頰,從淚水滿麵的額角上把頭發撩到後麵,腦子裏空落落的,用黯然失神的目光呆呆地注視著偉明,輕輕說了一句:“我們該回去了。”

    如果書怡拒絕,偉明認為是情理之中,他千百次地做了心理準備。但對於書怡這種禮貌周全的冷淡,偉明確實慌了,沒了主意。

偉明絕望地凝視著慘淡的夜空,點了點頭,一言不發。

這絮絮低語的黑夜,這專門諦聽秘密而不給人安慰的黑夜,他與她近在咫尺,卻聽不到隨風飄去的芳音留下她的隻言片語。

可是,兩顆心卻分明相互偎依,緊緊纏繞。

唉,一切都過去了。一陣不可名狀的痛楚襲上鍾偉明的心頭,現實與理想竟天壤之別。太陽就要出來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那可詛咒的太陽。

書怡在前,偉明在後,兩人默默地對視了幾秒鍾,往回走去。

他們向日出的方向走去,那裏黎明前的昏暗已經消逝,敖包山的神聖、幽靜和可能的秘密都已不複存在。

太陽出來了,白音塔拉霧氣彌漫,可是從山崗上望去,遠處草原已經清晰、明朗,高空凝聚著白羊絨似的雲彩越來越蔚藍明淨,草尖上露水濃重,碧綠的草地像一片繡了銀絲的錦緞,馬匹、畜群走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條黑黝黝的痕跡。

7

第一次約會沒有結果,卻將兩顆年輕的心擾的紛亂。

自從有了第一次敖包相會,鍾偉明如癡如狂地沉溺在自己得來不易的苦戀中,時時刻刻期盼著能再與書怡幽會。

然而不能。

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興致勃勃、談笑風生,兩個人在一起變得很拘緊。好幾天的功夫,書怡隻塞給偉明一個字條,他以為是情書或是約會時間,打開一看,卻是一首古詩詞。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難道是我給你新添了一段愁嗎?”鍾偉明想。

每天太陽剛剛落山,書怡借口采花,都要一個人走上不遠的敖包山。她不願意看著包裏的一對兒男女如膠似漆膩膩歪歪的樣子。走上敖包山,她沒心思賞花、采花,站在幾塊亂石頭上,望著彎彎曲曲伸向遠方的草原小道。這是去公社買糧食的路,是通向北京的路,是回家的路。

眺望回家的路,何其遙遠。

有幾個要好的同學給她來信,大訴其苦:雲南的路太遠,東北太冷,在山西的吃不飽,在陝西的何止吃不飽,有的根本沒有吃的。書怡暗暗慶幸自己假裝是爾尼的親戚,來到了水草豐美富饒的大草原,怎麽說吃商品糧,餓不著。聽同學們說,有的姑娘實在沒轍了,就嫁給當地的農民。唉,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愛情沒能給書怡注入新的力量,卻如同一把雙刃劍,時時刺痛她的心。她想念母親,愛母親,為她擔憂;可是她從心裏喜歡鍾偉明。

毫無疑問,她要回北京,無論如何要回去,她不可能留在草原,不可能嫁給鍾偉明。

鍾偉明家庭出身不好,這是如今最忌諱的事。家庭出身遠比一個聖潔處女的貞操來的更重要些。處女喪失了操守不過是一時的恥辱,家庭出身不好卻要影響終生。

鍾偉明上不了大學,參不了軍,不能被招工,不能被提幹,他永遠跳不出農村、牧區這個大火坑。書怡縱然愛他,卻沒有勇氣為他去赴湯蹈火。與偉明的戀愛,她不能暴露出來,一點也不能!不能讓蘇鐵知道,不能讓所有的知青知道,除去開團會的路上照舊與偉明談笑風生,平時卻陌如路人。

她落落寡歡,若有所思,好像變了一個人。

8

    幾年來,知青這個大集體不斷遭受一次比一次更大的震蕩,逐漸分崩離析。一些知青去了兵團,一些知青為了回城,與年齡大的或自己並不愛的人婚配,條件是他有城市戶口。作為工農兵學員被推薦上大學無疑是知青們最好的歸宿。

    蘇鐵自恃自己是響當當的工人出身,廣交朋友仗義疏財,誰有什麽困難他都會慷慨解囊盡量幫忙,幹活也與以前判若兩人,格外地賣力氣。男知青拖土坯蓋房,他與大個楊爭著抬泥,一天竟抬斷了三根碗口粗的樺木杆。

想起自己在批鬥會上對阿爸其木德莽撞的行為,蘇鐵後悔不迭。“我們可都是按照毛主席的話去做的呀!難道是我們的錯嗎?”蘇鐵與偉明討論起過去的這些事,往往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蘇鐵隻是悔恨,鍾偉明則是憤憤不平地感歎自己的命運多桀。

兵團來的軍人在大隊部住了幾個月後,上級決定牧業大隊和未來的兵團連隊徹底分離。連隊建在白音塔拉大隊部南麵五裏之外,全國各地的知青陸陸續續來了一百多。

蘇鐵知道要想上大學首先得通過大隊領導這一關,而大隊真正的領導,遇事能拍板的卻是老隊長其木德。蘇鐵思前想後,心裏不是滋味,他叫上鍾偉明,兩人騎著馬到其木德家去探親。

   老隊長其木德看到偉明領著蘇鐵來家作客格外高興,讓老婆跑出好遠,手拿套馬杆為他們轟打幾條厲害的看家狗。走進蒙古包互相問過好,其木德爽快地問蘇鐵:“你是我們的孩子為什麽不回家?”仿佛蘇鐵隻是個頑皮的睹氣離家出走的孩子,不愉快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蘇鐵滿臉通紅,羞愧難當,急忙掏出一盒北京帶來的牡丹牌香煙,遞給阿爸一支。

其木德一家人與北京的兒子在一起,先吃絞扣(甜奶油)拌炒米後喝茶,然後痛痛快快吃了一頓羊肉麵條。其木德問了問蘇鐵北京父母的情況,家長裏短閑聊了一通,臨行,阿媽又給每人帶上一塊甜奶豆腐。

出了門,阿爸看到蘇鐵馬鞍子上掛著的三扣牛皮馬絆硬得象塊石頭,他走過去摸了摸,一邊說這麽硬的馬絆馬腿怎麽受得了,都得磨破,一邊解了下來。他走到棚車跟前,從裏麵拿出一付新壓杠皮製成的馬絆,也不說什麽,係在了蘇鐵的馬鞍子上。

其木德唯恐蘇鐵聽不太明白,讓偉明再給翻譯一遍:“你告訴蘇鐵,你們跟我的兒子一個樣,有什麽困難盡管來找我。”

9

    一年一度推薦上大學的日子又到了,薛爾尼因為是全國聞名的先進分子,早已被大學選拔走了,開了知識青年離開草原的先河。如今,其他知青都想走,名額卻有限。老隊長想出個好辦法,先民主後集中,讓大家投票選舉,最後由大隊領導班子定奪。

家庭沒有問題,祖宗三代都是貧下中農出身,同時插隊以來表現積極的候選人有三個:鄭策、蘇鐵、秦書怡。

老隊長委托鍾偉明主持選舉大會,采用絕對民主的秘密投票。

第一輪政委得票遙遙領先,眾望所歸,上大學已成定局。另一個名額的產生要在票數相同的書怡與蘇鐵之間展開。

    書怡緊張的頭上冒汗,臉上通紅,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她偷偷地用眼瞟了一眼鍾偉明,仿佛在說:“偉明,我的命運交給你了,你可要幫幫我!”

    鍾偉明毫不猶豫地寫上了秦書怡的名字。而出乎人們意料的是,蘇鐵將走的希望在關鍵時刻拱手讓給了他苦苦追求過的秦書怡,他在自己寶貴的選票上也寫上了秦書怡的名字。

   蘇鐵沒有想到自己會名落孫山,可是他不氣餒,今年走不了還有明年,把幸福和希望讓給書怡,值得。

    其實癡情的絕非蘇鐵一人。李鳳菊盡管與別人定下了終身,想起蘇鐵對自己的態度一直耿耿於懷;可恨歸恨,愛歸愛,到底也偷偷地投了蘇鐵一票。

擺脫了偏僻荒涼的大草原,走向北京城就意味著擺脫了貧窮和無休無止的煩惱,就意味著美好的前途,就意味著會有工作,會有工資,會有愛人,會有房子,會有一切。

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歸心似箭的鄭策心中卻越來越不好受。要走了,他卻感到羞愧難當。良知在折磨著他,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鞭子日日夜夜鞭撻著他的靈魂,使他的良心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平心而論,在草原上他受過累,挨過凍,迷過路,身上長滿了虱子。他放過牧,打過草,拖過土坯,幹過不少又髒又讓人看不起的力氣活,吃過不少苦。他內心報怨過,悔恨過,發誓要離開草原。

他回憶著在草原上的日日夜夜:他迷路時就是那個被他打過、罵過的現行反革命希日布冒著暴風雪親自送他回家;皮得勒破了,老額吉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針一針為他縫補;運動中他打過隊長、書記,可他們解放後重新掌了權卻絲毫不計較,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這回事,培養他入了黨,這次又送他上了大學。

他想,也許這一生再也不會來這裏了,再也不想重溫這噩夢一般的插隊生活了。可是這一走,他又像欠了什麽債,他現在沒有錢,沒有什麽東西,他臨走前還不清這筆債,也許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還這筆債了。

第二天早晨,滴滴答答地落著雨點,濃厚的黑雲籠罩在整個草原上空。鄭策騎著韝好了馬鞍,漂亮的額角上有顆大星斑的白腿兒黑馬,一個人從草原的東頭走到草原的西頭。

這裏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每座小山丘、每個蒙古包、每個人的家庭出身、社會地位諸如此類,都能引起他一連串的回憶。

他先去了隊長其木德的家,第二個看望了老支書撒木,在自己插過包的額吉家吃過了午飯,他接二連三地拜訪了好幾家他曾經批鬥過、辱罵過、毆打過的人。

走進牧主子弟希日布的蒙古包,鄭策低聲問希日布一家人好。

    “賽努(您好)!”

    “賽,賽,其賽努(好、好,你好嗎)?”

    希日布眯起了眼,微笑地望著從沒走進過他家門的鄭策,用蒙話問:“明天走嗎?”

    鄭策趕緊回答:“走,明天就走。”

    希日布對妻子說:“做飯,讓鄭吃完飯再走。”

    鄭策感動地說:“我剛剛在額吉家吃過了飯,我這就走了。”說完話,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到了嘴邊的道歉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希日布的妻子禮節性地遞過來一塊雪白的曬得半幹的奶豆腐,“給,帶上一塊甜奶豆腐讓你北京的媽媽爸爸嚐嚐。”

    希日布眯縫著眼睛,小聲地對妻子說:“找個罐頭瓶,裝上一瓶黃油。”

    妻子聽了丈夫的話,順從地回身找到了一個罐頭瓶子,洗淨、控幹,一小勺一小勺,將小壇裏焦黃的自己家都舍不得吃的黃油,裝了滿滿一罐頭瓶。蓋好蓋兒,捆紮結實,塞進鄭策鼓鼓囊囊的背兜。

被風吹得上下翻滾的白雲在高高的藍天上飄啊飄,天邊山嶺起伏的地平線上,暑氣朦朧。鄭策含笑望著走過的草原小路、遮住了遠山和地平線的小山崗。他背著滿滿的沉甸甸的一大書包奶豆腐、黃油,緩步而行。

他滿懷著希望離開了草原,未來在向他招手。可是,此刻他的心情卻是惶惶不安和苦悶。已經有多少次了,他騎著馬順著草原小路飛奔到夏季草場,今天卻是最後一次了。他爬上了敖包山,最後看了一眼白音塔拉草原,令他想不到自己竟懷著如此沉重的心情與草原辭別。

    鄭策一聽說自己被大學錄取了,要離開草原,要回北京與心上人會合,快活得跳了起來。一朝要離開的時候,這個可厭的地方反倒變得可愛起來。他在這兒放過牧,打過人,迷過路,身上滿是虱子和凍傷,這兒留著他和爾尼的愛情故事,恬靜的原野是看著他和爾尼幸福地走過來的。草原見證了他們兩個曲折的愛情,到處是他們走過的遺跡,他們從這裏走向了幸福。

10

    書怡終於要走了。

鍾偉明為這一天的到來,已經準備了好久。他故意疏遠書怡,托詞有事不去參加團的生活。可疏遠的結果,他發覺了書怡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已經習慣聽書怡無所顧忌地說說笑笑,慣於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書怡,讓她替他分擔。她為他惋惜,鼓勵他不要灰心,唯有書怡才能使他從苦悶裏解脫出來,讓他樹立起生活的勇氣。

盡管鍾偉明從他愛上書怡的第一天起就作了這樣的思想準備,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整天寢食不安、心神不定。他常常反省自己,為什麽愛上了書怡,而不是爾尼或是鳳菊。答案很簡單,在他處於最不利的時候,在他得不到尊重的時候,在他受到了人們普遍蔑視的時候,書怡一句簡單的溫柔話,一種體貼入微的關切,一道憐惜的目光,都給了鍾偉明莫大的安慰。

    從1966年到1976年,這十年之中,任何人給予一個出身不好的狗崽子的幫助,哪怕隻是一個憐憫的眼光,都會讓他們感恩戴德,銘記一輩子。

    苦難往往會把兩顆相愛的心分離。文革中造成苦難最重要的原因莫過於一個人無法選擇的家庭出身。

又是一個團會日。對於書怡來說這是她在草原上過的最後一個團會日了。

散會後,鍾偉明想躲開書怡,可是做不到,不知不覺他們又走到了一起。

開會的團員知青都走遠了,隻有偉明與書怡騎馬遠遠落在了人們的後麵。象往常那樣,兩匹馬挨得很近,書怡用一雙多情的眼睛死死盯著偉明的眼睛,第一次開誠布公地向他緩緩講述起自己的身世。

她講起自己曾經幸福溫暖令人驕傲的工人家庭,她講起命運多麽會捉弄人,工人出身的父親有一天突然變成了人民敵人,而母親為了保住書怡純潔的家庭出身,不惜與父親離婚。

書怡第一次對一個外人講起她諱莫如深的家庭,他們為了她幾乎犧牲了自己的一切。

書怡講起了母親的叮囑、父親的渴望,她講起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唯一的希望,母親離不開她。說著說著,書怡眼裏含滿了淚水,哽咽著告訴偉明:“我才不稀罕什麽政治前途不前途,我才不羨慕家庭出身不出身,在大草原上放牧還不都一樣。可是,父親、母親、北京,你知道......”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鍾偉明本能地高揚起皮鞭,他真想打馬逃之夭夭。可是書怡的話使他放棄了任何抵抗,他手裏玩弄著馬鞭,搔著小青馬馬鬃下麵緞子般光滑的毛皮,溫順地服從了她的意誌,在幽幽的荒蕪的草原小路上,他倆的馬緊挨著,緩步而行。

微風從西邊吹來,吹過小山丘,帶來蘆葦的清香,芬芳撲鼻。天空碧藍,沒有一絲雲彩,溪水順著河道輕輕地流淌下去,夏末的幾場大雨使小河的水漲得滿滿的,碧波盈盈清澈見底,一瀉而下。

偉明與書怡往前走著,離開了小徑,踏上柔軟的草地。草細得象苔蘚,綠得象翡翠,草地上點綴著一朵朵小白花。

那是美麗嗎?還是愛情的挽歌?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盡頭,眼前又是敖包山。

曾經血紅的太陽早已落山,大地灰蒙蒙霧茫茫混沌一片,再過一會兒,黑暗將會籠罩整個草原。

    書怡緩緩策馬而來,她的身體在馬背上軟綿綿地往後倚著,半天沒有說話的書怡終於張開了嘴,她輕輕地幾乎是用乞求的口吻對鍾偉明說:“又到敖包山了,陪我坐一會兒好嗎?”

    “樂意奉陪。”

   他倆默默無言地相對而站,足足有兩三分鍾。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為什麽沒回答你的問題了嗎?”書怡冷不防這麽問。

  鍾偉明搖了搖頭,心裏不再激情翻湧,冷靜地回答:“你是對的,沒有回答的必要,其實答案我早知道。”

“不!”

書怡痛苦而急促地脫口而出。

“答案有兩個,真的有兩個。我不想傷你的心,讓你心裏惦記著,萬一不成怕你承受不了。可是,直到入學通知書到來之前,一直都有兩種可能。”

    書怡看著偉明,頓了頓,接著說:“你知道是什麽讓我對你有了好感嗎?”

  偉明還是搖頭。

  “不是你的博學多才,不是你的容貌出眾,是你的家庭,是你的家庭出身,是你在大隊裏所有知青當中唯一的一個狗崽子的特殊身份。”

    鍾偉明的臉“驀“地紅了起來。他討厭別人提他的家庭,他對書怡說的話十分惱火,但強忍著沒吭聲。他不明白書怡此番話的意思。

    “其實我們同病相憐。我爸也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的狗崽子。”書怡毫無保留地托盤說出她所有的秘密。

“我知道你得留在大草原,這裏等待你的是無盡的苦難。你的生活將會越來越苦,你的處境將會越來越難。知青們都會遠走高飛,你將來心中的苦可能都無處訴說。即便如此,我還是奉勸你打掉回北京的念頭,你隻能留在草原,草原上才有你的活路。你看,牧民們離不開你,你在草原上奇跡般地入了團,沒人揭你的短,你的這份遠大理想隻有在草原上才能實現。你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不礙別人的事,別人該上學上學,該分配工作分配工作,沒你的份,你也不會跟別人爭,跟別人搶,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書怡有點說不下去了。

此時的書怡心中萬分惆悵,她的願望達到了,既高興又難過。她知道多病多災的母親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她履行了諾言,沒有交朋友,沒有什麽牽掛。她也知道,她的愛毀了一個自己曾經鍾情的青年。她愛他但又無可奈何。他的前途不僅僅是坎坷,不僅僅是貧窮和沒有出路,簡直無法預測。

站在敖包山下,站在一片低凹的草地上,絲節一般柔軟光澤的草長得足有齊腰高,他們雙雙下了馬,默默地向洋溢著醉人芳香的草原深處走去。

    書怡望著身邊這個靦腆的年輕人,十分動情地說:“偉明,你不要難過,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比我強百倍的姑娘。”

    說著話,兩人站在敖包山下深深的草叢裏,手裏緊緊攥著馬韁繩,書怡低垂著頭,她的背緊挨著鍾偉明,邊說邊依偎在鍾偉明的懷裏。

鍾偉明第一次與書怡離得這樣近,書怡的頭發就在他嘴旁,他已經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迷人的香氣,感覺到她全身在哆嗦。他激動地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書怡,瘋狂地吻她那一頭烏黑的長發。

鍾偉明的內心中突然生發出一種激情,如同一股不可遏製噴湧而出的泉水,那絕不是分別時的依依惜別,那是愛,那是一個女人點燃了他血管裏的火之後才能生發出的愛,那是隻有初戀時才有的不可遏止的瘋狂的愛。

書怡在輕輕地喃喃低語。

“偉明,忘了我吧,你是好人,你一定能找到一個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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