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七章
1
1970年,內蒙古草原開始組建屯墾戍邊的解放軍生產建設兵團,白音塔拉大隊的知青們盼來了三位解放軍現役軍人:連長,指導員,還有一個軍醫,人們叫他醫助。兵團戰士還沒到,三名軍人住在大隊辦公室,他們在牧業大隊享有最高權力,一方麵籌備兵團連隊的建設,一方麵把發現、培養知青裏的積極分子當作重中之重。
知識青年們有事沒事都愛往軍人辦公室裏跑,聽親人解放軍說說國內、國外的大事。這天,指導員正跟圍著他的幾個男知青暢談軍史、黨史和二戰中的奇聞軼事。知青們被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淵博知識折服了。他操著濃重的河北口音侃侃而談:“要不是說毛主席一貫正確呢,你們想想,從長征開始,要不是毛主席運籌帷幄,及時糾正了王明、博古等人的錯誤路線,中國革命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劉少奇會打仗嗎?彭德懷算什麽,常敗將軍,一貫反對毛主席。還有,還有二戰?莫斯科保衛戰?”
“二戰?莫斯科保衛戰?”有知青疑惑地問:“毛主席去蘇聯了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知道莫斯科保衛戰誰指揮的嗎?”
有人多嘴:“好像是什麽朱可夫元帥。”
“錯!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其實是咱們敬愛的林付主席指揮的。要不是林付主席在背後出主意,暗地裏指揮,要不是斯大林采納了林付主席的意見,他們蘇聯,莫斯科,早讓德國人拿下了。不過,誰都不知道這個內幕,蘇聯人肯定不說,這是我們軍內的小道消息,林付主席對毛主席最忠誠......”
指導員像同時代所有的人一樣,被那顆顯赫太陽的光芒照得眼花繚亂。
鍾偉明是大隊醫生,經常與醫助打交道,醫助發現了老實能幹的鍾偉明如同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鄭重其事地把鍾偉明推薦給連長、指導員。
連長、指導員都是實幹家,不喜歡阿諛奉承的人,經過觀察,他們感到難以理解,鍾偉明身上比任何一個北京知識青年都帶有更多更濃的羊膻味和馬汗味,這個瘦弱的不願多說話的北京人整日破衣爛衫,竟能和牧民們真正打成一片,吃喝滾打在一起。由於鍾偉明蒙話說的好,受到牧民們一致讚揚,成為老鄉們難以割舍的朋友,家家離不開的救命大夫。幾個軍人一商量,決定培養這個難得的好苗子,打算連隊一成立,首先提拔他,重用他。
熟知內幕的知青們將這些看在眼裏,人們冷眼旁觀三緘其口。一天陳文生來找連長、指導員談心,連長問陳文生:“我看你騎馬功夫不錯呀,從大老遠的一蹦子就跑過來了。”
陳文生是人來瘋,越人多越來勁,從來進大隊部都是打馬一溜煙跑進來。見連長誇他,他開心地笑了,問道:“大隊還沒給你們抓馬呢?”
連長說:“明天大馬群就來,讓我們挑呢?你說什麽樣的馬好?”
陳文生擺出內行的架式,自告奮勇地說:“明天馬群來我幫你們挑,我知道哪匹馬跑的快。”
指導員不放心地說:“這兒的馬是不是都認人呀?聽人家說偏得穿蒙古袍的人騎才行,穿短衣服的人騎上去就尥蹶子。”
陳文生憂心忡忡地說:“可不是嗎。這兒的馬可曆害了。真得留點神,摔著不是好玩的。”
連長問:“你的馬是不是知識青年裏麵跑的最快的?”
陳文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情願地說:“不是。要說快還得是鍾偉明的大白馬快,那是莫日根騎過的,又老實又快,賽馬從來都是第一,能跑能顛。”
指導員見提起了鍾偉明,饒有興趣地問:“鍾偉明那小夥子不錯,你們是一個蒙古包的吧?”
聽話聽音。文生聽指導員說話的口氣心裏早明白了個大概齊,他不經意地說:“我們還是一個學校一個班的呢。偉明要不是因為家庭出身在學校的時候早入團了。唉,家庭出身不好就是倒黴呀。”邊說邊唉聲歎氣,為鍾偉明惋惜。
文生不但對大草原、對騎馬很熟悉很內行,對知青、對老同學鍾偉明更是了如指掌。文生長得精神十足,不但頭腦清醒,還有一顆火熱的心。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騎馬的種種感受,有意無意間透露出各個知青的底細。
指導員用異樣的眼光看了連長一眼,連長心領神會,刨根問底起來:“他家庭有什麽問題?嚴重不嚴重?”
文生心想:“倒底是解放軍覺悟高,階級路線分的清。”頓時來了精神。他加重語氣,放低了聲音,陰陽怪氣地說:“可夠嚴重的了,他爸是四類份子,反革命。”
“是嗎?”連長、指導員異口同聲。
“你爸是工人吧?”指導員問。
“沒錯,我們家是三代工人,正經八百的城市貧民,工人階級。”
“陳文生,我們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以後你們知青裏麵有什麽變化,有什麽思想問題,特別是那些出身不好的有什麽......”指導員停頓了片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有什麽情緒上的波動,你隨時向我們報告。”指導員認真地說。
陳文生注視著首長的眼睛,眼睛一眨不眨,用心聽著,受寵若驚,用誠摯、明澈的眼睛看著連長、指導員,一連聲地說道:“沒問題,沒問題。”
2
第二天一大早,幾個馬倌把大隊所有的馬群趕到了敖包山下的草甸子上。天氣出奇的好,春光明媚,微風拂麵,暖洋洋的太陽照得人身上熱烘烘的。莫日根和革命領導班子的成員悉數到齊,套馬好手也陸續趕來了,牧民小夥子們早已經憋得手發癢了,巴不得在眾人麵前顯露一下自己高超的套馬藝術。
幾十個人團團圍住二千多匹馬,幾十支套馬杆在馬群上空晃動。馬群在高大威猛飄逸著長鬃的兒馬帶領下呼號長嘶,驚恐萬狀,一會兒跑向東一會兒跑向西,數萬條腿卷起的塵埃如洶湧的海浪把大隊部前的草場淹沒了。大馬群在慌亂中狂奔,馬匹尖叫著,互相咬踢著,憤怒地嘶鳴著。
三位軍人在馬群旁指指點點,看著萬馬奔騰的壯觀場景早已眼花繚亂,不知所措。
自古好馬生塞北。在錫盟草原,在烏珠穆沁大草原,馬在茫茫天地之間充分顯示了它得天獨厚的優勢,一個牧民有一匹好馬不亞於一輛吉普車,這個牧民也因了馬的魅力、馬的速度、馬的成績揚名草原。
連長指著馬群裏一匹稍胖的馬說:“這馬不錯。”
莫日根急忙說:“這馬不行不行,你騎不了,有名的曆害。”
“這匹也不錯。”連長指著一匹棗紅馬說。
“這是匹騍馬,不能騎。”
“騍馬?”
一旁的知青連忙告訴連長:“騍馬就是母馬,不能騎。”
連長也笑了。“我說肚子怎麽那麽大呢,原來要生小馬駒子了。”
指導員指著一匹高高大大雄壯威武,飄著長長的鬃毛的大白馬對莫日根說:“這匹馬不錯,又高又大,多精神。”
牧民們見指導員指著兒馬蛋子說好,有個壞小子用蒙話調侃地說:“這長蛋的玩意就是好看,當官的都看上了。”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莫日根尷尬地笑了笑,大聲說:“指導員,這是兒馬,不能騎。”
指導員不虧是軍人出身,反應極快,見眾人笑話他,知道自己露了怯,急忙說:“我沒說騎,我說這馬個大。”
大馬群看似散亂而有秩序,它們冬天順風,夏天逆風,逐水草遊蕩。它們的領袖就是在一大群瘋跑著的馬群裏一眼就認得出的種公馬。兒馬毛色閃閃發光,脖頸上披散著垂地的長鬃。馬群裏兩匹兒馬因為爭風吃醋掐起了架,都直立起來,互相啃咬,用前蹄亂刨,撕咬對手的皮肉。
群馬春情初發,鬧得正歡騰,從它們身上飛下一團團脫落的毛團,馬汗辛辣刺鼻。強壯的種公馬在追逐小騍馬的時候,總是憂心忡忡,急躁不安地在它身邊打轉,嗅聞它的時候,縱起鼻子,發出一種特殊的矜持而又熱情的噴鼻聲。
站在遠處的男女知青漫不經心地圍著馬群轉,目睹種馬與騍馬交配的情景,這樣一場別開生麵的愛情場麵眾目睽睽之下自然、純潔、簡單,由不得不讓人想入非非。
指導員圍著馬群看了又看,對連長和醫助說:“要相信群眾,相信黨,我看還是讓牧民們幫著挑吧,咱們圍著瞎轉不見得挑的好。”
旁邊的幾個男知青指著一匹大黑馬大聲說:“指導員,就讓抓那匹,絕對是匹好馬。你看現在還挺胖的,個子也不小。”
指導員大聲對莫日根說:“主任,主任,就抓那匹黑馬!”
嘎日布看了一眼大黑馬,自言自語地說道:“那是胖丹僧的馬。”說完不敢待慢,高聲吩咐馬倌們:“黑馬,黑馬,胖丹僧的黑馬!”
馬倌索每亞騎馬跑到莫日根麵前問:“那是胖丹僧的馬,他一冬都沒舍得騎,人家樂意嗎?”
莫日根不耐煩地說:“沒關係,沒關係,一會兒我跟丹僧說。”
胖丹僧的大黑馬果然與眾不同。
初春,整個馬群開始脫毛,舊毛還未褪盡,新毛剛剛長出來,新舊交替,正如人剃了一半的頭,半陰半陽,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胖丹僧的大黑馬一冬天沒舍得騎,滾圓的屁股,高大的身材,顯得彪悍雄壯,它全身的舊毛褪得一幹二淨,身上泛著光亮,黑毛黑皮好似披著一身的黑綿緞,大黑馬脖子上的長鬃迎風飛揚,在沒吃飽青的大馬群裏傲視群雄,出類拔翠,格外引人注目。
說著話,一個馬倌騎著杆子馬像一顆出膛的子彈,甩著套馬杆突然衝到大黑馬跟前。
大黑馬驚恐萬狀,高昂著頭,想撒開四蹄飛奔,一切都晚了。大黑馬四周都是馬,跑也跑不開,套馬杆大老遠的伸了過來,隻見杆頭一甩,繩索套住了馬頭,大黑馬拚命掙紮,馬倌身子往後一聳,屁股坐在了馬鞍子後麵。馬倌兩腳用力蹬住馬鐙,身子往後用力,大黑馬頭朝馬倌,不情願地牢牢地站在了原地。
連長、指導員、醫助三個看得目瞪口呆,見大黑馬被製服,一齊拿著馬籠頭跑了過去。
大黑馬見無數陌生的人圍了上來,打著響鼻,又蹦又跳,拚命要掙脫繩索。馬倌的雙腿伸得筆直,用力踏著馬蹬,用力的同時把繩索絞了無數次,身子倒向馬的一邊,看樣子馬倌幾乎要從馬身上摔下來了。大黑馬不停地鬧,馬倌不斷地用力,多虧了杆子馬訓練有素,前腿用力支撐,後腿下坐,幫助馬倌發力,不讓大黑馬掙脫。
指導員拿著馬籠頭圍著大黑馬轉了足足有好幾圈,絲毫近不了身。莫日根見狀,隻得親自下馬,舉著馬籠頭,使出吃奶的力氣,用盡看家本領,大黑馬還是不買賬。
嘎日布不得不下馬。
他將自己的馬韁繩遞到一個牧民手裏,慢慢靠近大黑馬,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大黑馬的耳根子,嘴裏念念有詞。大黑馬瞪著雙眼,豎起耳朵,聽著熟悉的蒙話,看著熟悉的蒙古袍,稍稍走了一點神的功夫,突然,嘎日布的兩隻手如一付強有力的大鐵鉗牢牢抓住了大黑馬的兩隻耳朵。
大黑馬發怒了,用力往上刨,想要掙脫。嘎日布死死地抓住大黑馬的耳朵,整個身子都悠了起來,嘴裏說:“快,快。”
莫日根連忙給大黑馬戴上馬籠頭。
戴上了馬籠頭的大黑馬瞬間變成了馴服的羔羊,不掙紮,不亂鬧,安靜地站在那裏,任人宰割。
莫日根牽著大黑馬溜了幾圈,不放心地對指導員說:“指導員,這匹馬曆害,你要小心!”
指導員心說,我什麽沒見過,不信製服不了一匹馬。
莫日根把大黑馬的韁繩遞到指導員手裏,指導員牽著大黑馬讚不絕口。
“好馬,好馬。”
指導員說著就要走近馬身旁,想撫摸一下心愛的威風凜凜的大黑馬。突然,大黑馬猛地一轉身,把屁股對準了指導員,指導員一看不對,急忙丟開手上的籠頭扭頭就要跑。說時遲,那時快,大黑馬抬起後腿,蹽開雙蹄衝指導員踢了過去。還好,幸虧指導員身手敏捷,後腰上隻挨了一下,大黑馬已經跑得老遠了。
莫日根慌忙跑過來安慰指導員。“沒事吧?沒事吧?”
指導員嚇得夠嗆,表麵上還要假裝臉不變色心不跳,心有餘悸地說:“沒事,沒事,幸虧我腿腳利索跑的快。”
大黑馬嘶叫著拖著馬籠頭跑進了馬群,眾馬倌急忙打馬去追。
馬倌們不費吹灰之力再一次把大黑馬牽到了指導員麵前。嘎日布不敢怠慢,親手安放好馬鞍子,跳上馬背騎著溜了幾圈,見大黑馬平靜了下來,把馬韁繩和馬嚼子繩一齊遞到指導員手裏。
大黑馬認生,也許隻認穿蒙古袍的人,在指導員手裏,它打著響鼻,瞪圓雙眼,活像一頭發怒的豹子。
嘎日布走向前,再一次緊緊握著馬韁繩。
指導員雙手扳住馬鞍子,就要往上騎。見大黑馬還是一副不服輸的樣子,腦袋往上揚,身子往上竄。
嘎日布慢慢地把左手伸到大黑馬頭頂,緊緊地攥住大黑馬的一隻耳朵。大黑馬頭朝下,被嘎日布擋著眼,看不清在它身上將要發生的事,一動不動。指導員趁勢跳了上去。
嘎日布鬆開手,指導員緊勒馬嚼子繩,大黑馬在指導員的口令下開始顫顫微微地邁開雙腿,身子往前一竄一竄的煞是嚇人。
“走,走,跑,跑,”指導員操著河北口音像是命令他的戰士一樣吩咐道。
嘎日布大聲說:“放鬆一點馬嚼子繩。”
見指導員無動於衷,陳文生趕快用漢話翻譯出來:“指導員,讓你放鬆點馬嚼子繩。”
大黑馬感到一個陌生而粗笨的家夥騎在它的身上,它忍受不了陌生人的擺弄,眼見就要暴跳如雷地發作了。
馬嚼子繩鬆開了,大黑馬急走幾步,突然跑了起來。
觀看的人們不禁為指導員擔憂起來。陳文生一馬當先,拍著馬屁股,直奔指導員的大黑馬而去,大有亂軍中救主的英雄氣慨。
大黑馬本來脾氣倔強,見有馬在它後麵疾駛而來,氣不打一處來,心說,你快,我比你還快!愈發瘋跑起來。
指導員耳邊生風,眼中流淚,拚命地拽馬嚼子,無奈大黑馬的嘴像鐵一樣硬。指導員在部隊這麽多年還沒遇見過如此強勁的對手,任憑他使出渾身力氣,就是無法製服大黑馬。陳文生的瘦馬想追上指導員的馬也是不可能的了,隻得在指導員後麵吃大黑馬揚起的塵灰。
果然不出人們所料,沒有幾個回合,指導員從馬身上跌落下來。
連長拿出他指揮打仗的果敢勁,連聲喊道:“不要追了,那匹黑馬不行,換一匹吧!”
見指導員遠遠地拍拍屁股沒事,連長回頭對領導班子的幾個成員說:“不行,不行,這大黑馬嚼口太硬,換匹口頭比較嫩、比較馴服的馬吧?”
莫日根聽明白了連長的這幾句話,急忙大聲喊著翻譯給大家。
胖丹僧的黑馬嚼口硬;郝必薩哈拉圖的黃馬個頭太小;母胡魯的棗紅馬暴跳如雷;索每亞的白馬太肉頭。
一匹匹地挑,一匹匹地套,馬倌們的杆子馬累得大汗淋漓,還是不能讓幾個軍人稱心如意。
馬倌們套馬,軍人們挑馬一晃快到中午了,這樣熱鬧的場麵招來了許多牧民小夥兒,知青們更是當仁不讓,都跑來看熱鬧充當高參。大家聚精會神地挑馬,小夥子們輪流表演自己高超的套馬術,誰也沒注意,鍾偉明牽著他的大灰馬,背著藥箱,從北邊悶悶不樂地步行走來。
他走到馬群旁,卸下馬鞍子,摘下馬籠頭,睹氣地用籠頭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屁股。旁邊的陳文生見鍾偉明不高興的樣子,問他:“你怎麽才來?”
“別提了,這匹大灰馬看著個不小,真是肉蛋,我從敖特爾往回走,剛過了小河就趴蛋了,站在那兒抽它、打它、推它,說什麽也不走,就差管它叫爹了。”
陳文生看了看被鍾偉明狠命抽了一馬籠頭都舍不得快走,在前麵幾步遠慢條斯理地啃著草的大灰馬,說:“它也不瘦啊?”
鍾偉明說:“誰知道呢?”
嘎日布看見鍾偉明從遠處牽著大灰馬走過來,心中早明白了大概,他嘿嘿地衝知青們冷笑了幾聲,對鍾偉明說:“這大灰馬早出了名的,你可千萬別騎著走遠道,老布僧有什麽好馬?要不他舍得換給你了?”
聽了嘎日布的話,鍾偉明茅塞頓開,他對嘎日布說:“老布僧跟我說他這馬個頭大,不愛掉膘,我心說慢點就慢點吧,要不馬老不夠騎,這才騎了不到一個月就趴蛋了,您說讓我騎什麽?這大春天的。”
說著話,小朝克從大老遠的看見了鍾偉明的身影,急忙趕過來。問過好之後說:“鍾哥哥你怎麽才到呀?”
鍾偉明羞愧難當,對朝克說:“別提了,我從小河邊走來的,這大灰馬說什麽也不走了。”
朝克也笑了,“老布僧的大灰就是愛趴蛋,抓大白馬吧?我看膘還行,好像胖了一點。”
鍾偉明正求之不得,就對朝克說:“正好你幫我抓一下大白馬吧。”
知識青年不放牧每人隻能有一匹馬,大隊給了鍾偉明三匹馬,領導們看出了赤腳醫生的重要性,鍾偉明每天走的路不比牧民少多少,他一春天騎趴下了兩匹馬,趁著馬群來到大隊部,抽空讓小朝克幫他把大白馬戴上了籠頭。
大白馬不胖不瘦,棱角分明,它高高地昂著頭,從上到下一水的白顏色把它烏黑的大眼睛襯托得格外明亮。鍾偉明牽著它,走到人群邊,愛不釋手,給它慢慢地梳理皮毛,把舊毛一撮一撮地揪下來,扔到草地上。
馬倌們不斷地套馬,一匹接一匹,可幾個軍人不是嫌太曆害就是嫌個頭小不好看,害得莫日根喊啞了嗓子,讓馬倌們套了一匹又一匹。
鍾偉明牽著大白馬站在一旁看熱鬧,指導員拍著身上的土慢慢地踱到了他的身邊,上下左右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大白馬,連連誇獎道:“鍾偉明這匹馬不錯呀,長得又高又大,聽說能跑善顛,還老實不認生。”
鍾偉明見指導員誇他的馬,受寵若驚,謙虛地說:“快是快,就是不保膘,不禁騎。”
指導員是個爽快的人,開門見山地說:“要不這麽著吧,你挑匹馬,把大白馬換我算了。”
聽了指導員的話,鍾偉明一楞,一時沒反映過來指導員說的是什麽意思,陳文生在一旁攛掇說:“偉明,傻楞什麽呢?指導員要跟你換馬,你還不挑匹好的去。”
老支書撒木古銅色的走馬在白音塔拉草原名聲顯赫。走馬顧名思義不是以跑贏人,而是顛覆了一般馬行走的常規,大顛起來前後兩蹄順著同時邁步,走馬也是那達慕大會上賽馬的一個項目,好走馬顛起來快步如飛,一般的馬四蹄騰飛大跑著還攆不上呢。
連長聽知青們說過撒木的走馬如何如何神勇,早在心裏惦記上了,今天趁著牧民們高興,他一連試騎了好幾趟,愛不釋手,一個勁地對老支書說換給我吧。
老支書撒木鐵青了臉,一個勁咂牙花子。雖然他放牛有五匹馬,當書記又配了三匹,可惟獨這走馬才是他的最愛。老支書陰沉著臉抽了兩根煙,想想自己現在朝不保夕,得罪了軍人說不定給個小鞋穿就得又一次靠邊站。馬畢竟是牲口,還是人重要。想到此,支書撒木不再猶豫,禦下馬鞍子,從連長手裏拿過馬籠頭,親手給走馬換上。
鍾偉明眼見支書撒木把自己最心愛的走馬換給了連長,牧民們嗜馬如命,對自己喜愛的馬更是情有獨鍾,無論如何是不肯輕易交換出去的,既然書記在軍人們麵前甘拜下風,大白馬讓指導員看上了,鍾偉明怎敢違背領導意願,不忍痛割愛。
宋醫助慢慢踱到鍾偉明身邊,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安慰他道:“偉明,不是讓你挑匹好的了嗎,你挑啊!揀好的挑。”
宋醫助比鍾偉明大不了三兩歲,他外表長得細皮嫩肉,讓人看不出是個來自河北農村的鄉下人。小宋到部隊好幾年了,他聰明好學,在部隊這個大熔爐裏沒白呆,學成了軍醫,長期在辦公室工作,人養得白白嫩嫩,像個害羞的大姑娘。宋醫助很快成了鍾偉明的好朋友,有人請偉明看病,他常常借上知青的馬,與鍾偉明一起到蒙古包去巡診。
有一次宋醫助與鍾偉明一起到嘎日布家看病,剛剛給嘎日布的小兒子試上體溫表,蒙古包裏躺在暖和的幹草上打盹的小牛犢被小孩的哭聲嚇得哞哞叫起來,小牛犢腳下打著滑,用顫顫微微的腿站了起來,瞪圓琉璃球似的黑眼睛盯著陌生人,花花地撒起了尿。
嘎日布的老婆手疾眼快,輕聲地罵一句:“吾特哥。”拿起水勺子就接上了牛犢的尿。
牛犢尿完了,她順手推開蒙古包門,把水勺子裏的尿潑了出去。當著客人,嘎日布的老婆還算講衛生,把水桶裏的水倒進水勺子裏涮了涮,倒掉水,用水勺子繼續舀茶。
在牧民的蒙古包裏,宋醫助讓鍾偉明當他的翻譯,兩個人一起為牧民看病。平心而論,宋醫助的醫技並不比鍾偉明強多少,並且,隻要端起牧民家的飯碗,宋醫助擰著鼻子,無論如何下不了嘴。
“小鍾,”宋醫助對鍾偉明說,“這奶茶真是,真是不好喝,這麵條裏都是羊肉,特膻,我在部隊從來不吃羊肉。這碗,你看見了嗎?”宋醫助輕聲地鬼鬼祟祟地咬著鍾偉明的耳朵說,“這碗也不洗,用那手巾烏黑發亮的,多髒啊,還擦呢,老天爺,你是怎麽在牧民家吃飯的?”
鍾偉明笑了,一邊吃麵條一邊說:“我是慣了。”
宋醫助佩服地說:“你真行,你真行。”寧可餓著肚子一天水米不沾。
3
鍾偉明學著書記的樣兒親手把指導員的馬籠頭戴在了大白馬的頭上,指導員高興地給馬韝上鞍,歪著屁股坐在大白馬背上,一邊大笑著,一邊誇獎:“好馬,好馬,真是好馬,好,好,好。”
指導員騎著大白馬因為馬蹄子踏在一個田鼠洞裏,打了一個趔趄,嚇得臉都白了。他重新端正了身子,用韁繩勒了一下馬的嘴唇,大白馬久經沙場,心領神會,隻要稍稍動一動韁繩,就明白主人的意圖。它一路大顛著,往草原深處飛奔而去。
身強力壯的書記撒木把刮得發光的四方下巴亥緊靠在胸前,憂鬱地皺起眉頭,直瞅著自己的腳下。他抬起頭,點著一支煙,望著疾走如飛的大白馬,陰沉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苦笑。
鍾偉明手裏拿著空馬籠頭,等待著大隊領導配給他的新馬。他此時的心情就如同新郎迫不及待地要揭開新娘神秘的麵紗,不知這未曾謀麵的新人是個醜陋無比的麻臉還是個美如天仙的俊妞?
莫日根走近嘎日布,嘎日布是負責馬群的領導班子成員,莫日根與他輕聲細語地商量了一陣子,他衝馬倌們下了新的指令:“青馬,小青馬,我去年訓的那匹小青馬,給鍾偉明抓來。”
嘎日布牽著馬站在草地上抽著煙袋鍋,他對旁邊的牧民們說著:“這青馬是‘朝魯青’的後代,個頭不大,按血統來看必將是匹好馬喲!”
嘎日布出身貧牧,是大隊革命領導班子成員,讓他分管大隊馬群也是眾望所歸。他放了許多年的馬,對大隊的幾千匹馬了如指掌。牧民們給每匹馬都起了名字,就如同張家生的兒子姓張,李家養的閨女姓李一樣,誰騎過的馬就用誰的名字命名。“文革”前,朝魯家馬群的兒馬是匹優良的純種烏珠穆沁血統的大青馬,牧民們親切地喚它朝魯青。
馬群中,兒馬的地位是由強者在競爭中確立的,任何一匹馬都可以爭群,通過追逐、廝咬、拚鬥,使最強的馬成為公認的首領。當強壯的兒馬蛋子長到三四歲,牧民們為小個子或不善爭鬥的兒馬去勢,單單保留相中的最富競爭力的種馬。為了保證不因近親交配,群馬的品種退化,牧民們往往從外人的馬群裏挑選高大強壯的種公馬互換,朝魯青就是老朝魯從大老遠的東烏珠穆沁旗換來的呢。
“小青馬,小青馬,莫日根的小青馬!”
馬倌們互相叫著喊著,一齊奔向大馬群裏一匹瞪大了眼驚恐萬狀瘦小枯幹的青馬。
馬的神經不知為什麽會如此敏感。馬倌們隻不過大老遠的看了看在數千匹馬之中的小青馬,並且悄悄地圍了上去,萬馬叢中你不驚它不驚,隻有小青馬突然明白了似地,驚慌失措,左奔右突,仿佛要在大馬群中,在它的親人們之中尋找安全,尋找嗬護。
白音塔拉首席套馬好手索每亞騎著他最快的杆子馬躬著身子衝過去了,郝必薩哈拉圖衝過去了,小朝克衝過去了,幾個馬倌當仁不讓騎著杆子馬都衝過去了。
馬倌們的杆子馬個個訓練有素,隻要馬倌騎著它們大老遠的瞟一眼要抓的馬,不用指揮,不用示意,仿佛人馬合一心有靈犀,杆子馬就會直衝向馬倌要抓的馬。任前麵的馬左拐右拐,慢跑快跑,耍盡花招,杆子馬寸步不離,準確得如長了眼睛的激光製導導彈,直衝目標,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要想在草原上當牧民,套馬是最基本的技術,當馬倌更要練就一身超出一般人的套馬絕技。長長的套馬杆拿在手,飛奔在馬背上,隻要看準要套的馬,探身抖杆,拋出套馬索,好馬倌十拿九穩,杆杆不落空。
馬倌每天一個人去找馬群、圈馬群,自己一個人套馬、換馬,不論多暴烈的馬,不論是生個子還是兒馬蛋子,馬倌們都要一個人衝進馬群,套住馬,給馬戴上籠頭,韝上鞍子,騎上去。空曠的大草原,萬馬奔騰的馬群裏,一個馬倌單槍匹馬要想如願以償地套住馬,沒有一匹過硬的杆子馬,縱然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難得逞。
幾位身手不凡的馬倌瞬間接近了小青馬,幾根套馬杆同時甩動,任小青馬有天大的本事也在劫難逃。
隻見小青馬依仗著它矮小的個頭優勢,把頭往大馬群中一紮,幾根套馬杆頭的繩套同時拋了個空,再看小青馬跑的遠遠的,突然一個加速度,脫離了大馬群,頭也不回獨自朝石頭山的方向跑去。
幾個馬倌瘋了似地打馬追了上去。他們坐下的杆子馬都是馬倌關鍵時候的殺手鐧,今天為了這匹瘦小的小青馬卻個個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馬倌們追累了,大家不願意為一匹名不見經傳的小馬費那麽多心思,紛紛打馬往回走。郝必薩哈拉圖騎著自己最心愛的杆子馬緊追不舍。隻見他抖動韁繩,駕馭著飛奔的杆子馬,尋著目標,彎來彎去地跑著。他的大黃馬果然不負眾望,越追越近,像一陣風似地接近了小青馬。
郝必薩哈拉圖年輕氣盛,他使用的套馬杆出了名的長,足足有五米多,他見小青馬進入了他的控製範圍,遠遠地甩動套馬杆,隻聽唰地一聲,套馬杆的繩索準確地套入了小青馬的脖子。可是由於小青馬的速度太快,郝必薩哈拉圖離的稍遠,動手的時機有些牽強,來不及發力、扭杆,繩索順著馬脖子一下滑到了馬胸前,郝必薩哈拉圖打馬緊跟小青馬,拚命拽套馬杆。
由於沒套住小青馬的有效部位,小青馬不費吹灰之力,拉著套馬杆、郝必薩哈拉圖和他的杆子馬向前奔去。郝必薩哈拉圖的雙手滑到了套馬杆的尾部,一隻手無奈鬆開了,隻有一隻手勉強抓著套馬杆,隻一會兒的功夫,郝必薩哈拉圖整個人被小青馬拽離了鞍座,身子懸了空。
郝必薩哈拉圖舍不得丟了自己心愛的套馬杆,他更丟不起這人:大春天的,馬還沒吃飽青,卻讓一匹瘦弱的小馬將他掀翻在地。
小青馬毫不留情,奮力往前跑著,郝必薩哈拉圖手握套馬杆從鞍座上滾落馬下。他雙手死死抓住套馬杆,任憑小青馬拖著他往前吃力地跑著。他渾身上下粘滿了黃草、塵土、牛糞、馬糞,不一會兒的功夫,腰帶開了,帽子丟了,蒙古袍散了,褲子磨出了洞,頭頂上幾塊亮光光的斑禿也暴露無遺。
小青馬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拚命往前拉,身後傳來了眾馬倌們嘈雜而急促的馬蹄聲和人們複仇的呐喊。
“郝必薩哈拉圖我們來了!”
小青馬已經精疲力盡,跑了這麽大功夫,還拖著個一百多斤的大活人,累也要累死。小青馬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郝必薩哈拉圖見狀更是死抓套馬杆不放。他知道,用不了片刻,馬倌們就會飛奔而至,小家夥,你死定了!郝必薩哈拉圖在心裏恨恨地想。
小青馬的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堆堆高出平地的雜草堆,那是一片長得密密麻麻的得爾蘇草。得爾蘇草是草原上一種奇特的植物,它細細高高的足可與蘆葦媲美,頂上帶穗也貌似蘆葦,但它的杆堅韌無比,沒有牲口吃它,再大的狂風刮不倒它,再猛烈的暴風雪壓不伏它,在它的草根處堆積成一團團的大土疙瘩。
小青馬急中生智,猛地穿過一堆高高密密的得爾蘇草,突起的草根土堆將郝必薩哈拉圖攔腰截住,小夥子勁再大也沒有馬的勁大,無奈隻得鬆開手任小青馬如脫韁的野馬絕塵而去。
小青馬拖著套馬杆仿佛插上了雙翅,越跑越快,越跑越遠,它似乎一點不留戀自己的爹媽,一點不留戀自己的同類,一點不留戀自己的親朋好友。它也許在想:無自由,寧肯死。
一向沉穩的嘎日布見郝必薩哈拉圖撒了套馬杆被拖下了馬,心裏著急,不顧在眾人麵前失態,火燒火燎地騎上馬,打馬跑向馬倌們。憑著經驗,他知道今天遇到了一個倔強、不服輸、敢玩命又聰明的家夥。他抬起布滿皺紋的臉,扭著青筋畢露的脖子,大聲招呼著大家:“不要追!不要追了!越追它跑得越遠。”
馬倌們紛紛勒住馬,無精打彩地陸續往回走。
過了兩袋煙的功夫,小青馬繞了一個大圈子果然跑回了馬群。
莫日根見小青馬果然如他所料,眾馬倌為了它費盡周折,他麵色嚴肅一本正經地用蒙話對鍾偉明和一旁的幾個男知青說:“曆害,特別曆害。三歲那年我就看上它了,我想留著自己壓,沒敢,還是找朝克幫我壓的。”說完,為了引起鍾偉明足夠的警覺,一連又說了幾個曆害。
鍾偉明知道在錫盟草原,烏珠穆沁馬美譽在曆史上由來已久,雖然它們個頭普遍不大,但大都生性剛烈。千裏挑一的寶馬良駒更如世上那些怪才、奇才、真才的人一樣,生來自高自大桀驁不訓。烏珠穆沁馬長到三歲、四歲,在開春還沒吃飽青,馬最弱的時候就得訓出來,否則等馬長大了長高了,有勁了,脾氣大了,遇到暴烈的生個子馬,訓馬人輕則摔得鼻青臉腫,重則傷筋動骨,甚至有生命危險。
知青們見過牧民訓生個子時的狼狽樣。三、四歲的生個子馬從來沒讓人騎過,沒韝過馬鞍子,生來頭一次讓馬倌套住,幾個有勁的人揪著馬耳朵,按著馬頭,強給生個子馬戴上嚼子,韝上鞍子,一個騎馬好手騎上去,大家一齊撒開手,生個子又尥又刨,又蹦又跳, 不把人摔下來絕不善罷甘休。
經驗老道的嘎日布表麵上對小青馬不屑一顧,看也不看它一眼,他早嗅出了小青馬的倔強、速度和智慧,這小青馬真是馬小鬼大,非同一般,他默默地想,他可不想讓馬倌們再白費力氣了。他對大家說:“圈馬群,把馬群往一塊圈圈。”
馬倌們聽話地打馬往四周飛奔而去,把四散而逃的馬群緊緊聚攏到一塊。
草原上塵土飛揚,雄壯的兒馬高昂著頭,甩著飄逸的長鬃,把屬於自己的妻妾和成群的子孫往一塊攏了又攏,惟恐丟下了誰。
小青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種群,它的爸爸就是牧民們讚不絕口的朝魯青,一匹渾身上下長滿菊花似的花紋的種公馬,媽媽是匹通體潔白,個頭不大,吃苦耐勞,跑得又快又穩,有著標準烏珠穆沁馬漂亮身架的年輕騍馬。
馬群被牧民們團團圍在中央,索每亞下馬緊了緊馬肚帶,郝必薩哈拉圖換上了一匹更好更快的杆子馬,把阿爸嘎日布的套馬杆拿到手裏,他想傾刻間報了這一箭之仇,嘎日布安排他從正麵發起攻擊。
嘎日布把自己最可心的杆子馬抓來讓小朝克騎上,小朝克雖然瘦小枯幹力量不是很大,這些年隨著年齡漸大,他的靈活和機智使他在眾多的套馬好手中脫穎而出。
嘎日布騎在馬上,撫摸著斑白的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望著奔跑著的大馬群,望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草地。
一個更大的陰謀開始了。
眾馬倌一轟而上,大有不將小青馬一舉拿下誓不休的勁頭。郝必薩哈拉圖一馬當先,幾匹杆子馬飛一般衝到了小青馬前麵。
小青馬舉目四望無路可逃,抬頭見東麵有個空隙。小青馬慌不擇路,故計從施,再一次離開大馬群,離開親人,離開父母,不顧一切地撲向東方。小青馬四蹄騰飛,好似離弦的箭一去不回頭。
嘎日布不讓郝必薩哈拉圖守在這裏將功贖罪挽回顏麵也是用心良苦。馬倌們如果被一匹暴烈的馬、一匹狡猾的馬給戲弄了,被拖下馬,把自己金貴的套馬杆拖走折斷,費盡心機套馬不成反出醜,就如同在眾人麵前遭批鬥、被汙辱,為報一箭之仇都會使出殺手鐧。這個可怕的殺手鐧可以概括為:欲擒故縱、守株待免、置於死地而後生。
馬倌們若無其事地追趕要套的馬,你不是速度快嗎?你不是機智過人嗎?你不是有萬夫不擋之勇嗎?好,放你一條生路,留給你一個縫隙,讓你以最快的速度衝過去。前頭一個有經驗、有準頭、有力量、有十分把握的馬倌正在等著你呢。
隻要你踏上這條華容道,你別無選擇,隻有衝過去。
你衝過去了,四蹄騰飛,如閃電,似迅雷;可是,馬倌的套馬杆突然伸到你的脖子上,繩索突然鎖住你的咽喉,馬倌居高臨下猛地橫向一拽,被套的馬四蹄騰空,再大、再壯、速度再快的馬無不應聲倒地;輕則摔破皮肉,重則骨折、五髒六腑破裂,五時三刻立時斃命。
隻有一步之遙小青馬就要突圍成功了。
不想寒光一閃,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兩道繩索颼颼有風,在小青馬的兩邊,索每亞和小朝克一左一右候了個正著。
兩根長長的套馬杆伸了過來,兩個套馬好手輕舒長臂,手疾眼快地抖杆甩套,兩道細細的羊衣擰成的套馬繩如兩條催命索緊緊地勒住了小青馬的咽喉。
索每亞和小朝克,一個體壯如牛,一個身輕如燕,隻見兩個人動如脫兔,套馬杆頭的套馬索準確地套住了小青馬。套住小青馬脖子的一瞬間,如教科書上記錄的一般準確,兩個人在馬鞍座上抬身,屁股往馬鞍子後麵坐,身子往後傾斜同時發力,隨即手中的套馬杆如擰麻花似地轉動幾圈,套在小青馬脖子上的繩索越來越緊,越絞越窄,要想掙脫比登天還難。
“好,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牧民們知道這種守株待兔式的套馬比追著套馬還要難上加難。它要求馬倌甩杆要有準頭,小青馬瘋狂的爆發使它的速度無以複加,如果沒準頭,一杆套不住,馬倌們圈馬、趕馬、佯裝套馬,所有的心機全都白費。它還要求馬倌有超人的力量和智慧。站在原地套住馬並立即製服它,與騎在馬上邊跑邊發力相比有天壤之別,讓奔跑著的馬來個急煞車,還不能用殺手鐧使它斃命,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幾個軍人看呆了,知識青年們看呆了,老牧民們見兩個年輕人嫻熟的套馬技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無不為他們連連喝彩。連年輕時的套馬好手、如今管馬群的頭頭、從來不輕易誇人的嘎日布也禁不住對莫日根說:“朝克放馬沒問題了,這孩子長大了,有勁了。”
想當初鍾偉明與大白馬一見鍾情,平生第一次騎馬就被大白馬來了個下馬威,摔得七魂出竅,險些喪了命。可固執的小夥子偏偏喜愛上了這匹通體潔白疾走如飛的駿馬。大白馬過了青春期,正在走下坡路,在鍾偉明的手裏早沒有了往日的威風,與知青們賽馬大多還會獨占鼇頭,但與莫日根和眾多的賽馬好手在一起它不得不甘拜下風。
當莫日根把馬倌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的馬牽給鍾偉明時,這位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憤怒到了極點。他一反常態,顧不得當著莫日根的麵,怒不可遏地大聲嚷起來:“我不要,我不要這匹象毛驢一樣的東西,哪匹馬也比它強!”
這是怎樣的一匹馬呀?
初春,青草剛剛吐芽,牲畜還沒吃飽青,這匹鐵青色的隻有五周歲的小馬精皮刮瘦,身材矮小,渾身的舊毛未褪盡,新毛未長全,青一塊白一塊,深一塊淺一塊,活像長滿了禿瘡的賴痢頭,垂頭搭腦,無精打彩。再看它脖子上,拖著長長的鬃毛,活像一匹未被閹割的兒馬蛋子。看有生人走近,小青馬怒瞪馬眼,不馴服地打著響鼻,前蹄狠刨草地,調著屁股,好像隨時要給不受歡迎的陌生人致命一擊,也好像對鍾偉明說:你不喜歡我,我還不喜歡你呢。
莫日根望著眉頭緊鎖的鍾偉明趕緊叮囑道:“鍾偉明,你可千萬不要小瞧這匹馬,為了訓服它險些要了我的命!我還是讓朝克幫我訓的呢,我真擔心你騎不了它。”
小朝克在一旁看著這匹小馬,心有餘悸地對鍾偉明說:“鍾哥哥,這馬是我去年壓的生個子,可曆害了。”
鍾偉明望著這匹可憐的小青馬,想想自己的出身,自己此時的身份、地位,這樣一匹瘦小枯幹弱不禁風相貌醜陋人嫌狗不待見的坐騎才與穿著破衣爛衫的自己相匹配呢。他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吞咽下離開大白馬的悲哀,一聲不吭,不置可否。
鍾偉明默默地站了一小會兒,莫日根在催他、勸他,口中念念有詞:“這可是我相中的馬,要不是我有八匹馬了,我肯定要它。”
莫日根說的沒錯,小青馬確是他看中的、訓服的,是他的第九匹坐騎,要讓他說心裏話為什麽把小青馬淘汰出局,恐怕唯一的理由就是它長得不高大。
鍾偉明無可奈何慢慢朝小青馬走去。
鍾偉明越接近小青馬,小青馬越興奮,它不安地挪動著身子,把它的屁股掉向新主人。
鍾偉明慢慢地一步三挪地走近它的身旁,小青馬近在咫尺觸手可得,它突然令人不可思議地安靜了下來。
小青馬的肌肉在又薄又細的毛皮下抖動起來,鍾偉明摸了摸它的脖子,見小青馬的脖子上叮著一個吸足了血,放著紫光,個頭有琉璃球大小的草趴子,鍾偉明用力把草趴子拔了出來,輕輕地把小青馬又濃又密的象兒馬蛋子一樣的鬃毛理了理,把他的臉湊近它那象發怒的騾子一樣大的鼻孔。小青馬打了個哆嗦,用鼻孔緊張地大聲地喘著粗氣,豎起尖尖的耳朵,向鍾偉明,它未來的主人伸出厚實的嘴唇,試探性地聞了聞他身上的氣味。
看著這匹個頭矮小其貌不揚的小青馬,鍾偉明想起了威風凜凜快步如飛的大白馬。一個高大威猛瀟灑漂亮,一個猥瑣幹瘦弱不禁風。大白馬跑起來如閃電,顛起來一陣風,出盡了風頭;小青馬呢?隻有天知道。
小朝克牽著馬走了過來,他不放心地一個勁嘮叨:“哥哥,我幫你騎吧?這匹馬是我馴的,可曆害著呢。”
鍾偉明睹氣地說:“不用!”
鍾偉明說完話輕輕地撫摸起小青馬。他不是愛它,不是突然起了憐憫之心,而是學著牧民們對待生馬的樣子。
小青馬倒換了幾下它的細腿,痛快淋漓地抖動了一下它的肌肉,主人的沉默仿佛感染了它,使它的懷疑和憤怒變得好多了。它眨巴著一對大眼睛,如果你仔細看,也是嫵媚動人的。
鍾偉明手裏牽著小青馬,走到地上的馬鞍前,抱起馬鞍慢慢地再一次靠近小青馬。他懷著沮喪的心情,將馬鞍子不耐煩地扔在小青馬身上,牽著馬遛達幾步,翻身騎上馬。
鍾偉明不熟悉這小馬的習性和脾氣,他看不起它,同時對它又放心不下。
到了中午時分,天氣變成春季裏少有的炎熱,就像是大雨將至那樣悶熱。馬群呼嘯著如退潮的海浪滾滾而去,草地上一片馬嘶人叫。
鍾偉明頭上的綠軍帽已經曬得發了白,帽沿折成了好幾截,軍帽的邊邊緣緣開了線,露出了裏麵的白布;身上的深藍色夾蒙古袍經過幾年的風吹日曬也變了色,前襟破了好幾塊,腋下的扣子丟了,前胸一排三個扣子也隻剩下了一個;腿上的勞動布褲子磨得腿襠兩邊露了肉,已經看不出褲子的本色;腳上的布鞋靠馬鞍韂一側鞋幫早磨透了氣;腿上因為有褲子擋著,看不見小腿內側磨得快要破了,又紅又腫鑽心的痛。
鍾偉明與小青馬,一個是高高瘦瘦的人,一個是贏弱靦腆的馬;一個穿著破衣爛衫,一個韝著掉了漆的、磨透了韂的舊馬鞍。在初春暖洋洋的陽光下,在熱鬧的馬群與知青、軍人們的歡聲笑語中,在荒草遍野的原野上,一個狼狽,一個邋遢;一個窩囊,一個猥瑣。瘦與弱,醜與破,相得益彰。
小青馬馱著鍾偉明馴服地忽快忽慢,忽左忽右,誠惶誠恐。它走起來一溜煙,跑起來竟也輕盈快捷,唯恐主人不滿意。
小青馬越跑越快,越跑越穩,越加聽從駕馭它奔馳的主人手上輕微的動作。鍾偉明輕舒了一口氣,挺直了身子,回頭看了看熱鬧的人群。
莫日根騎在馬上,遠遠地默默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直至鍾偉明跑遠了,才鬆了一口氣。小青馬的表現使他目瞪口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絕不會相信這是事實。
幾個男知青爭寵地幫助連長、指導員、醫助整理馬鞍,牽馬,遛馬。
鍾偉明騎著小青馬,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屁股,拚命地朝草原深處跑去。
4
第二天,孫滿福的大車去公社買糧食,鍾偉明本應坐著大車去買糧、換些全國糧票,為了發泄心中的鬱悶,他索性把全部仇恨都撒在了小青馬身上。他騎上小青馬,自己一個人一溜煙地跑在了大車的前麵。到了公社,買完了糧食,換了些糧票,以往坐大車都要在公社住一宿。鍾偉明在郵局意外地遇到了莫日根。莫日根朝他笑了笑,問他:“鍾,買糧食來了?”
鍾偉明回答:“買糧食來了。”
“坐大車來的?”
“不是,騎馬來的。”
莫日根來了興趣,問他:“怎麽樣?小青馬老實不老實?”
提起小青馬鍾偉明氣就不打一處來,有一搭無一搭地說:“還行。”
莫日根突然問他:“今天走嗎?”
鍾偉明一楞,“今天?”
莫日根挑釁地豎起了眉毛,眉飛色舞地說道:“走啊,賽馬,賽馬敢嗎?”
鍾偉明毫不遲疑地回答:“敢!賽就賽。”
兩人走出郵局太陽已經偏西,莫日根整理了一下馬肚帶,跨上膘肥體胖的大青馬,率先衝出了公社。鍾偉明騎上小青馬,緊隨其後。
莫日根是誰?他的大青馬喂養了一個冬天,論速度不輸大白馬,論體力名揚草原,隻有莫日根才敢在青黃不接的大春天從公社一口氣跑回大隊;換了別的人、別的馬,別說跑,即使顛著、走著能順順利利地回到一百多裏的大隊也不枉此生呢。
莫日根的大青馬名不虛傳。莫日根稍稍勒住馬嚼子,懶洋洋地,好久才把舉到腦袋頂的鞭子打在馬屁股上。大青馬忽快忽慢,在鍾偉明與小青馬麵前遊刃有餘。鍾偉明追上來了他就快一點,鍾偉明落後了他就慢一點。
路上的牧民們大顛著往回走,好奇地看著力量懸殊的比賽,笑談這個北京知青的不自量力,膽敢跟馬王較量。
鍾偉明揚鞭催馬,瘦弱的小青馬因被打得火燒火燎地疼,抿著耳朵,越跑越快。
莫日根貼進鍾偉明身邊,一臉壞笑地對他大聲說:“不要著急,慢著點,小心春天馬趴了蛋到不了家!”
鍾偉明什麽都不顧了,一門心思追趕莫日根,追趕大青馬。太陽下山了,過了彥吉嘎河,跑了估摸有五十裏路了,鍾偉明突然覺得前麵的莫日根好似有些力不從心,大青馬也不再戲弄他了,小青馬箭一般地追了上去,與大青馬並駕齊驅。
莫日根騎在馬上有些驚惶失措,任鍾偉明和他的小青馬在他的身邊旁若無人地追來跑去。
莫日根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原以為不出三四十裏地小青馬就得累趴了蛋。這樣一個青黃不接的春天,所有的馬都是一年當中最虛弱的時候,還沒有哪個牧民小夥兒敢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他馬王賽馬。可是,小青馬分明就在身邊,鍾偉明緊隨左右。莫日根快馬加鞭,已經落不下小青馬。他不敢怠慢,不敢再鞭打自己的大青馬,而是老謀深算地勒緊了馬嚼子,不再放肆地超來超去。
五十裏過去了,六十裏過去了,七十裏過去了,兩匹馬不是跑而是大顛著匆匆而去。
當敖包山遙遙在望,當小青馬平穩而急促地大顛著如履平地,再一次忘乎所以旁若無人地超過莫日根的時候,狡猾的莫日根不顧廉恥地大聲叫喊起來:“鍾,我跟你賽的是跑,可不是跟你賽顛,不算數!不算數!”
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小聲地自言自語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莫日根的馬一天奔馳了足足有二百裏地,鍾偉明剛剛超過他,跨下的大青馬已經疲勞得打起了晃。
鍾偉明大顛著超過了莫日根,馬不停蹄地一直奔向大隊部,回頭望望,莫日根早沒了蹤影。
第二天,牧民們奔走相告,紛紛傳說著一個笑柄:莫日根自己背著馬鞍子步行走了幾十裏路,半夜才到的家,他的大青馬趴蛋了。牧民們都不相信這樣一個事實:“什麽什麽?贏他的是鍾偉明,那個北京青年,他騎的小青馬,瘦弱矮小的小青馬,奇怪?奇怪?”
鍾偉明回到大隊部,腰酸腿痛,雖然天天騎馬,可一口氣跑上百裏地畢竟是頭一次。雖然戰勝了莫日根,卻絲毫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在房前給小青馬下了三爪馬絆,小青馬一蹦一跳地往遠處找草吃去了,他自己草草吃了點東西躺下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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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草都長高了,風吹草地,野草富有彈性地像浪花一樣起伏翻騰,沙沙作響。形狀各異的野草都開了花,大隊部附近的草地上,蘭花頑強地開著蘭色和白色的小花。亂蓬蓬的灰灰菜在馬圈四周憂鬱地低著頭,一堆堆艾蒿散發著強烈的氣味,渴望涼風的吹拂。
老隊長其木德稀裏糊塗地官複原職,他看到鍾偉明這個小夥子每天形單影雋忘我地工作,內心十分同情,他找到團支部書記郝必薩哈拉圖,提議破例吸收這位家庭有問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
出乎意料,老隊長的提議很快得到團支部一致讚同,知青委員保爾輕輕地點頭表示同意,鄭策不置可否,大家默認為同意。鍾偉明想不到,夢寐以求的願望在偏遠落後的草原變成了現實。他在內心中激動不已,暗暗發誓,一定不辜負草原人民的信任,永遠忠於毛主席,忠於黨,更加努力工作。
雖然入了團,鍾偉明內心深處卻感到更加不安,他時時譴責自己,提心吊膽,唯恐入團誌願書上家庭出身工人幾個字給他帶來什麽禍害。他自以為隱瞞了自己家庭的問題,其實這一切都是心照不宣,所有的知識青年都知道這點秘密,但沒有一個人出來揭穿鍾偉明的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