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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五章

(2023-04-14 01:48:56)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五章

1

從北京出發,坐火車到達終點站赤峰。在赤峰車站,鍾偉明找到幾個身穿烏珠穆沁蒙古袍的牧民老鄉,人們告訴他,烏珠穆沁草原今年又是白災,大雪把鄉下的各條路都封死了。

平時西烏旗往各公社就不通車,現在就是變成鳥也難飛回白音塔拉草原。鍾偉明思前想後,決定從來時的路返回。

每年冬閑時分,壩前農區有不少農民趕著牛車、馬車、毛驢車,頂風冒雪到壩後草原,用自家的土豆、蘿卜、粉絲或炒米,與蒙古包的牧民們換些羊油、牛油、羊肉、牛肉,給一年的生活增加點油水。隻要有利可圖,農民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路遠,不怕嚴寒,不怕風餐露宿。

    開弓沒有回頭箭,打定了主意,鍾偉明在長途汽車站排隊買票。小小的售票窗口前排了長長的一串人,沒過多久,服務員過來對大家說,去往林東方麵的車票賣沒了。

摸著衣兜裏不多的幾張人民幣,鍾偉明心裏七上八下。通車的赤峰都走不出去,回草原順利的了嗎?

鍾偉明拐進停車場,一個人在班車前麵徘徊。一輛開往紮魯特旗的班車正在檢票,這趟車路過林東。鍾偉明厚著臉皮,有生以來頭一次,像個賊似地溜到了汽車旁邊。售票員檢完票,扭過臉說話的工夫,說時遲那時快,鍾偉明大步流星,幾步跨進了汽車,擠進了眾多的乘客當中。

汽車關了門,嗚地一聲開走了。四十個座位的汽車足足擠進了七、八十人,鍾偉明夾在人堆裏,低著頭,暗自慶幸。車開了一半的路程,鍾偉明趁大家下車小解的功夫,小聲對售票員說補張票。售票員望著四周荒涼的野地,嘴裏嘟嘟囔囔,說要不是荒山野嶺的沒人煙,偏得轟他下車。

    鍾偉明到達林東鎮的第二天如法炮製,坐上開往麥爾圖壩的班車。破舊的公共汽車在暴土揚場的土路上顛簸了一天,把他送到了麥爾圖壩的山腳下,左旗最後一站的一個大車店。

    在巴林左旗土路的盡頭,有一個住著幾十戶農民的小村子,村子邊有瞥大車店。顧名思義,大車店是為走遠道趕大車的農民們預備的。所謂店,不過是一間大房子,房子裏一副大土炕,炕上沒有行李,鋪著一張草席,一天隻要五毛錢。大車店裏雖冷,土炕是熱的,舉目無親的鍾偉明和衣而臥,一邊與吹燈後傾巢而出的臭蟲們戰鬥,一邊盤算著怎麽找個去壩後的車。

    第二天天剛亮,鍾偉明冒著寒風站在大車店道邊,守了一整天。頭戴大狗皮帽子,身穿破爛的白茬羊皮大衣的農民們,趕著一輛輛裝滿了貨的馬車、毛驢車,從麥爾圖方向往南,紛紛返回家。鍾偉明生怕錯過了回草原的機會,挨個打聽。人們失望地告訴他,別想走麥爾圖大壩了,壩上足足有一人多深的雪,別說牛車、馬車、毛驢車,就是坦克來了怕也闖不過去呢。

一天的時間白白過去了,什麽收獲也沒有。殘陽照著道邊的幾間破土房,照著窄窄的土路,照著道邊的白楊樹,照著光禿禿裸露在外的黑土地,照著孤零零無計可施的鍾偉明。

鍾偉明不情願地正要走進大車店,從林東來的末班車呼嘯著拖著長長的一串塵煙停在了路邊。從車裏魚貫走出一個個穿著又厚又笨的大棉衣的農民,忽然,兩個熟悉、親切的身影映入眼簾。

兩個瘦小的牧民,身穿標準的烏珠穆沁式蒙古袍,隻見蒙古袍黑色卷毛的羊羔皮領子翻在脖子上,藍色暗花的綢緞麵料閃著光輝,金黃色的庫錦鑲邊奪人眼目,一排排耀眼的銀扣顯示著富足。兩人腳蹬高腰蒙古靴,火紅的狐狸皮草原帽係在腦後,背對鍾偉明,從車上往下搬著一個沉重的小木箱和一個碩大的沉甸甸的塑料桶。

鍾偉明顧不得認識不認識,仿佛在絕境中遇到了親人,連忙迎上前去。兩個牧民回頭看時驚呆了,幾個人同時叫出了聲。

    “朝克、母胡魯?”

    “鍾,鍾哥哥?”

    “鍾偉明!”

    車上下來的正是一個大隊的牧民小朝克和母胡魯。

    晚上,在大車店裏,母胡魯請客,吃過店主人提供的晚餐:酸酸的粘豆包和豬肉酸菜燉粉條,母胡魯眯縫著小眼,興高采烈地向鍾偉明說起了這次來左旗的任務。

    “我額吉今年是六十一歲本命年,咱們旗裏雪大,供銷社裏也買不著月餅和白酒,聽說左旗好買,我們就來了。”母胡魯慢條斯理地說著。

    鍾偉明知道牧民們把老人的本命年看得很重,雖然“文革”中不讓給老人祝壽過本命年,可是,有頭有臉的、有錢的、貧下牧民、特別是當官的,誰不偷偷地準備些月餅、白酒。莫日根如今是大隊的一把手,他們家有權有勢,如果不為老母親過好這個本命年,非讓人笑掉大牙不成。

    “今年雪大,我哥他們走場了,讓我上林東買點月餅和白酒,這不,我讓小朝克跟著我幫忙。”母胡魯說著,嘿嘿笑了笑,忽然跳下炕,走到塑料酒桶旁邊。“我嚐嚐這酒怎麽樣,”邊說邊擰開塑料桶蓋子,把酒倒進蓋子裏,口中咂咂有聲地喝了下去。

    “額吉好嗎?”鍾偉明問朝克。

     “好。你爸爸、媽媽好嗎?”小朝克有禮貌地回問道。

    鍾偉明猶豫了片刻,不得不回答:“好。”他避開了小朝克有可能詢問父母家庭的話題,憂心忡忡地說:“這下糟了,不通車了,咱們怎麽回去?”

    母胡魯笑了笑,輕鬆地說:“不通車沒關係,這壩前我們有朋友,明天我找老田頭去,老田頭跟我們是老朋友了,讓他想辦法送我們,麥日圖壩不通咱們走黑裏黑壩,天無絕人之路。”

    “黑裏黑壩?”鍾偉明從沒聽說過這樣一個地名。

  “是呀,黑裏黑壩,你不知道吧。黑裏黑壩就是路遠點,走不了汽車,道不太好走。”

    小朝克不開心地說:“這土炕燒的太熱,夜裏還有臭蟲,鍾哥哥,你怎麽睡的啊?我反正整夜整夜睡不著。這壩前真不是人呆的。”

母胡魯把塑料桶的蓋子擰緊,意猶未盡地咂巴著嘴說:“你是不困,要困了,什麽都顧不得了。”

2

巴林左旗是蒙古族和漢族人混居的地方,人多地少,農業多,牧業少,比起水草豐美牲畜旺盛的草原來顯得貧窮破舊。地裏的莊稼早已收割入倉,隻留下低矮的茬子埋在莊稼地裏,顯得一小片一小片的黑土地更加荒蕪淒涼。村裏的道路兩旁,偶爾可見三五棵高大粗壯的白楊樹,直挺挺刺向藍天。向遠處眺望,一座座荒山禿嶺如長滿賴瘡的禿頭,赤裸裸毫無掩飾地展現在人們麵前。村裏的孩子們空穿著破舊的黑布棉襖,露著黑車軸一樣的脖子,揣著兩隻手在牆跟下懶洋洋地曬太陽。土路上偶爾走過三兩頭牛、一兩頭驢,淘氣的孩子們撿起土哢垃轟打著這些牲畜取樂。

整個村子裏東一座西一座排列不整的土坯房,上麵壓著厚厚的稻草,隻有幾戶有頭有臉的體麵人家才在房上鋪蓋著整齊的蘆葦。每家每戶的院門口壘起豬圈和廁所,院牆外堆起摻和了人畜糞便的大糞堆。

第二天,母胡魯果然順利地找到了老田頭。老田頭爽快地答應趕著馬車送幾個人回壩後。

馬車確實是車,是輛膠輪小車,馬卻徒有虛名。

這是匹勞累了一年的老馬,個子小小的瘦瘦的,不要說三四個成年人坐在車上麵,還要馱著一箱子月餅、一大桶酒,即便拉著空車,如能走回大雪封山的草原也是這馬的幸運了。

    人們多年來習慣走向草原的通道麥日圖大壩,被厚厚的積雪遮蓋得嚴嚴實實,多少貓冬的農民,趕著驢車、馬車、騾子車被無情的大雪擋了回來。唯一通往草原的路,隻有翻越幾十裏外令人談虎色變的黑裏黑大壩。

    黑裏黑大壩山如其名,它也是左旗與西烏珠穆沁旗的鄰界山脈。這大壩山勢險峻,路上怪石嶙峋,曲折的山路千迂百回,路旁長滿又粗又壯的樺樹、白楊,雜草叢生的密林裏麅子、馬鹿、狐狸、野狼自由自在穿行其間。空曠荒涼人跡罕至的黑裏黑陰森可怖,由於道路險惡,人們前往草原時都選擇走麥日圖大壩,黑裏黑早被人們遺忘了。

    有老田頭領路,有母胡魯、朝克作伴,鍾偉明毫不猶豫地跟著三人一同穿越這座張著血盆大口,隨時可能吞噬一個個弱小生靈的大壩。

    黑裏黑大壩距麥日圖大壩足足有七十華裏,一行四人牽著馬車步行一天,擦黑時來到了黑裏黑大山的腳下。黑黝黝的大山橫在麵前,沒有村莊,看不到一個人影。大家四下瞭望,老田頭忽然說有辦法了。在黑裏黑山腳下,有一座低矮的砍柴人住的窩棚,幾個人忍著嚴寒,在裏麵蹲坐一夜,第二天天未亮他們就上路了。

    通往黑裏黑大壩的山道上,巨石擋路,老田頭的馬車不要說走,連輪子都轉不起來。老田頭仗義地幫他們把月餅、白酒扛到了山頂,砍了幾根樹枝做成個雪爬犁,老田頭趕車返身往回走,母胡魯和朝克在雪地上拉著爬犁,鍾偉明在後,三個人一直往北走去。

在崎嶇陡峭的大山頂,放眼往北望去,展現在三人麵前的是另一番景象:河流、山巒、原野,眼前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履蓋著,白茫茫一片。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望不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沒有人家,看不到牲畜,連飛鳥也沒有一隻。氣溫驟然降低了許多,足有零下二三十度,一股寒氣直吹氣喘籲籲走得渾身發熱的鍾偉明身上。

三個人踏著深深的積雪,沿著隻能憑經驗憑感覺才隱約可知的小路,艱難地向北走去。

母胡魯身穿羊羔皮蒙古袍,既輕快又暖和;小朝克再不濟也穿件二茬羊皮的蒙古袍;二人頭戴火紅的狐狸皮草原帽,走得熱氣騰騰。

鍾偉明戴著一頂栽絨帽,腳上一雙單馬靴,棉衣外套著—件絮著薄薄一層棉花的夾蒙古袍,走得又累又乏,渾身發冷。

    母胡魯和小朝克拖著爬犁,不得不走走停停,返身用毛茸茸的蒙古袍袖口摩擦鍾偉明的臉,免得他凍傷,並不斷鼓勵他,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會有人家了。

走了整整一天,鍾偉明疲憊不堪,趴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再也不想動彈。昏黃落日下,萬籟俱寂中,他不敢相信,遠處如海市蜃樓般竟輕煙嫋嫋。

小朝克高興地說:“哥,你看,有人家了!”

他們拽起鍾偉明,指著不遠處山根下隱約可見的兩間土房。這兩間房子讓鍾偉明看到了活的希望,他拚盡最後一點力氣,慢慢走近那間破舊不堪的土坯房。

母胡魯上前敲門,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打開門,從他的裝束和氣質上,鍾偉明一眼就看出他是北京人。想不到在如此荒涼冰冷的雪原上竟住著兩位北京插隊知識青年。

    在千裏冰封人跡罕見的荒野上,在交通斷阻音訊全無的大災之年,北京老鄉意外相見,兩位知青格外激動,他們忙著打聽北京的形勢,介紹各自的處境,幾碗羊肉麵下肚,躺在大土炕上,說著說著,極度困乏的鍾偉明昏昏然睡著了。

    第二天,他們要從北京老鄉的家一直趕到公社所在地。路上沒有車,沒有馬,也沒有人家。長途跋涉更加艱難,雪更深,天更冷,仿佛老天有意考驗鍾偉明似的,清晨,飄起了雪花,不一會兒,白毛風撲天蓋地席卷而來。

    你能想象得到草原上暴風雪的情景嗎?夾雜著雪花的颶風旋轉著,猛刮著,攪得本來白茫茫的一片天昏地暗,車跡、人跡被從天而降的狂風暴雪履蓋得嚴嚴實實,毫無蹤跡。要將人凍僵的幹澀的寒風帶著雪花吹打在人們的頭上、臉上,冰冷生硬的雪花吹進人們的脖子,也將寒冷、失望、困倦和死亡吹進了鍾偉明的心田。

母胡魯和小朝克一隻手拖著爬犁,一隻手用馬蹄袖捂著臉在前麵開道,鍾偉明遠遠地落在後麵。他的栽絨帽子邊因為哈出的氣結成了一層白霜,單馬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好像穿著一雙單薄的布鞋。漸漸地,前麵開道的母胡魯和小朝克顧不得走走停停不斷地照顧已極度疲乏的鍾偉明,他們知道,萬一天黑下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荒山野嶺沒有人家,以鍾偉明的穿戴,以他那單薄的血肉之軀,絕對熬不過零下三、四十度的漫漫長夜。

凜冽的寒風直接刺到鍾偉明的骨頭裏,起初他還用兩隻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臉,後來手也凍得發僵,不知道臉、耳朵和手哪個凍得更曆害,更需要照料。

鍾偉明腿腳酸脹發軟,一點勁也沒有了,腿顫顫地直抖。一天沒吃東西,他更虛弱了,到後來,簡直連爬行都十分困難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十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四周荒無人煙,隻有漫天飄飛的雪花。

鍾偉明艱難地機械地邁動著好似灌滿了鉛的雙腿,盯著前麵漸漸模糊了的人影,手臉冰涼,空空的肚子裏早沒有了饑餓的感覺,內心中卻如同燃燒著一團火,燥熱無比。

不知從何時起,他眼前恍恍惚惚地出現了幻覺:一隊隊衝鋒陷陣颯爽英姿的紅衛兵,蜂擁著要衝進鍾家的大門;一個個低頭哈腰脖子上掛著大木牌的牛鬼蛇神;父親在潮濕破舊的牛棚裏佝僂著瘦弱的身體,低垂著頭無奈地歎息;母親在煙氣瘴瘴從沒使用過的灶火旁,一邊往爐膛裏添柴草一邊傷心地流淚;弟弟妹妹手裏握著初中課本,望著滿目青山,仿佛在問,我們何時才能上學?慈祥的老祖母站在家門口不安地徘徊瞭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喚著愛孫的名字:“偉明,偉明…… ”

那顫微微清晰的聲音漸漸隨風飄飛了,它盤旋著顫抖著,在狂風中就是不肯遠去。突然,鐵青著麵孔威風凜凜的秀琪媽出現在眼前,天真活潑總愛凝視鍾偉明眼睛的小秀琪也再向他召喚,可是她的聲音那樣的無力,那樣的模糊,被狂風撕得粉碎,她那張俯視著鍾偉明的臉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迷霧中旋轉起來,這片迷霧愈來愈濃,直到他再也看不見她,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

    鍾偉明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達到了極限,他的靈魂已經脫離他的軀殼騰空而去,他顧不得抹去滿臉的雪花和冰碴,跪在雪地上,兩手哆嗦著,從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顫抖著,喘息著,咳嗽著,貪婪地把雪塞進嘴裏。

他一次又一次捧起雪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倒下!到後來,他心中卻想,就讓我死在這茫茫的雪原吧,我真一步也不想走了。

寒風在莽莽荒原和鍾偉明的上方吹過,呻吟著消失在遠處。帶著饑餓、疲乏、寒冷的感覺,這淒涼的感覺,這完全的絕望,使鍾偉明覺得幹嗎不能心甘情願地接受死亡這個前途呢?幹嗎要掙紮著保持毫無價值的生命呢?

更強烈的風雪迎麵襲來,在鍾偉明耳畔怒吼呼嘯,凶狠地撕扯他單薄的衣帽,刀割般刺痛著他的臉頰,簡直要把他脖子上的腦袋揪下來。在狂風暴雪的壓力下,鍾偉明幾乎難以呼吸,像有個魔鬼用鐵爪把他緊緊抓住,咆哮著要把他拖進地獄裏。

昏天黑地,周圍的一切都已經看不清了,風還在刮,雪還在下,天寒地凍步履維艱,鍾偉明已經走到死亡的邊緣。一陣陣極度的痛楚撕咬著鍾偉明,一陣陣絕望的苦悶撞擊著鍾偉明的心扉,他真正精疲力竭,一步也不能走了。哦,死亡這幽靈在最後時刻竟在如此恐怖中來臨,它驅逐著孤獨,驅逐著寒冷,驅逐了心中最後一點希望和幻想,它讓一個男子漢這樣容易就將堅韌不拔輕易地拋棄。

一步,兩步......鍾偉明的腳踝深埋在寒風和吃吃作響的雪地裏,他氣喘籲籲地站在雪地中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臥倒了,把臉埋在冰冷的雪裏,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

風雪刮的很猛,幾乎要將他埋沒。

隻要他僵硬得像靜止的冰霜,死神會友好地讓他變得麻木;雪粒可以繼續更猛烈地抽打他,他不會感覺到;此時,他可以在沒有痛苦、沒有悔恨、沒有留戀、沒有人煙,甚至沒有人知曉的茫茫雪地裏靜靜地死去。死神將回憶也變得格外的溫柔些了。

可是,他那活著的肌膚和本能的求生欲望在他冰冷的身軀下顫抖。不一會兒,他抬起了頭,望著前方,倔強地站了起來。

黑暗中兩個鬼魂般的黑影向他撲來,踩得腳下的雪地哢吃哢吃作響。

    鍾偉明覺得眼睛在往外滲血,覺得仿佛有一道無形的薄幕把他和整個渺無邊際飄忽不定的世界隔開了,這個飄忽不定的世界仿佛倒豎了起來,要從他腳下掙脫。

    越刮越猛的白毛風以排山倒海之勢吹到鍾偉明身上,他定了定神,模模糊糊地看見了母胡魯和小朝克。

    兩位好心的牧民見沒有鍾偉明的蹤影,拖著疲乏的身子不情願地返回來找到了他,小朝克高聲說:“鍾哥哥,你看,那是什麽?”

    鍾偉明扭動身子,漸漸恢複了知覺,他感到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迷惑,在他大腦感覺遲鈍近乎麻木的狀態裏,有一個念頭逐漸明晰起來:他沒有死,他還活著,身邊來了救命的人,他還有一線希望。

    遠遠的忽明忽暗的燈光在那裏閃爍,昏暗而固執地透過黑沉沉的夜空。它是那樣的微弱,那樣的微不足道,猶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燈塔,使鍾偉明看到了一線生的希望。他試著在兩位牧民的攙扶下拖著精疲力竭的雙腳朝著燈光慢慢走去。

    多虧了同行的母胡魯和小朝克,他們連拉帶拽,冒著與鍾偉明同歸於盡的危險,摸黑將鍾偉明拖到了公社附近一個牧民家。

    第二天,風更猛雪更大,天氣更寒冷,僥幸闖過了這一關的鍾偉明已經沒有可能再步行上百裏回到大隊部了。

天剛放亮,母胡魯和朝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忽然,發現前麵的車道上一長串牛車慢悠悠向北緩緩駛去,跑去一看,果然是白音塔拉大隊的牧民買了糧食往回趕路。

在漫天大雪的空曠草原上,有了這樣一串老牛車也許比宇宙飛船來得更重要呢。任憑狂風怒吼天寒地凍,任憑腳下的白雪平地一尺多厚,這些肥壯的草原老黃牛默不作聲氣喘籲籲,拉著滿滿一牛車糧食,低頭向前一步一步移動著四蹄蹣跚而行。

鍾偉明跟在牛車後麵,依舊穿著那身薄薄的棉蒙古袍,頭上還是那頂遮不住臉的栽絨帽子,腳上還是單馬靴。路上的雪在牛蹄下喀嚓喀嚓地響,牛鼻孔裏噴出的熱氣被刺骨的寒風向後吹去,牛嘴巴、牛鼻子、牛眼睛、牛眉毛凝結了一團團白霜。出奇的寒冷使牧民們在緩慢行走的牛車上坐不到五分鍾,就要跳下車,趟著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艱難地向前跋涉,實在累得邁不開步再爬上身邊的牛車。有了這樣一個緩慢行走的交通工具,畢竟不會把鍾偉明拋棄在荒山野嶺了。

“哥,都走了一半了,你怎麽樣?冷吧?”小朝克偶爾停下腳步,跑到鍾偉明身邊問幾句。

“從早上開始走,走了足足一天了,才走了一半呀?”鍾偉明被喉嚨裏的一陣幹渴的痙攣弄得喘不過氣來,他幹咳了幾聲,竭力使顫抖的聲音恢複正常。

“冷了就走走,累了就坐車。”小朝克無可奈何地說著廢話。

穿著皮衣,戴著狐狸皮帽的牧民們在狂風暴雪中走幾步坐幾步,無論體壯如牛的蒙古大漢,還是最耐寒最結實的蒙古族大嫂,從早上走到天黑,早已經精疲力竭,誰也沒功夫照看風雪中的這樣一個年青人,何況白毛風刮得從車頭看不到車尾,人們自顧不暇,早忘記了這個北京人的存在。

鍾偉明臉凍僵了,棉蒙古袍的袖口擋不住嚴寒,栽絨帽子兩邊也結滿了冰霜。手凍僵了,腳凍僵了,身體各個部位的冷和從心裏往外冒的冷使他實在受不了了,他一次次跳下車,後來走也走不動了,隻得雙手拚命地抓住牛車上的繩子,任憑牛車拖著他一步步往前挪。

    天黑了,又不知走了多少時間,小朝克的喊聲驚醒了在牛車上昏昏欲死的鍾偉明。

    “鍾哥哥,大隊部到了!”

    昏天黑地裏,牛車停了下來。母胡魯蜷縮在牛車上一動不動,也仿佛凍僵了。

    鍾偉明睜開眼。他還活著!他的生命在暴風雪中的牛車上奇跡般地得到了延續。整整十幾個小時呀!牧民們都以為這個瘦削單薄的北京小青年挺不到晚上呢。

    疲憊不堪的鍾偉明睜開眼,朦朧中隱隱約約看到一排房子。整個車隊為他停了下來,小朝克把凍僵了的鍾偉明喚醒,扶他下了牛車。鍾偉明拖著僵直麻木的身子,提起自己的手提包,望著黑黝黝的房子,邁步向大隊部走去。

    牛車繼續往北駛去,小朝克還喊了些什麽,朝他揮著手,但刮起的狂風卷起了更強的白浪,僅僅傳來模糊不清的餘音。

3

    風還在刮,雪還在下,黑天後天氣更寒冷了,牧民們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吆喝著蹣跚行走的老牛,一長串牛車向北漸漸走遠了。

鍾偉明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進辦公室走廊。辦公室的每間屋子都上了鎖,鍾偉明失望地看了看一把把無情的鐵鎖,返身往回走。

會議室的門敞開著,往日開批鬥會熱鬧火爆的場景沒有了,知青和貧下牧民們的歌聲沒有了,乒乓球台沒有了,冰冷的會議室裏橫七豎八擺滿了知青們的東西:拆下來的蒙古包骨架、大氈、馬鞍子、鐵爐子、鐵皮櫃、氈疙瘩、鍋碗瓢盆一應俱全。

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人聲,沒有煙火,沒有溫暖,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屋裏的寒冷絲毫不比外麵差,雖然沒有風,幹幹巴巴的冷直入骨髓。如果在這樣一個地方呆上幾小時,再壯實的人也會凍成一個冰砣。

鍾偉明凍得思想也仿佛凝固了。沒有眼淚,沒有悲哀,沒有了冷的感覺。他慢慢地往外走去,剛走出辦公室的大門,呼嘯著的暴風雪迎麵撲來。

    鍾偉明昏頭昏腦,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前挪動著。

    他站在風雪中屏息聆聽,大氣都不敢出。他抬頭往四周瞭望。東南是孫滿福的土房,孫滿福害怕打仗,早封了窗戶封了門,跑回了內地老家。馬圈那一帶黑糊糊的一片,是一排低矮的小土房。此刻小土房好像在示威似的,一縷縷白煙在嚴寒中,從房頂的煙筒裏不顧一切地往外鑽,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

這些低矮破舊的房子,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馬圈、牛圈的附庸,是狗住的窩更貼切;馬圈、牛圈比它更高更寬敞更明亮更結實更順眼呢。

這裏是大隊牛鬼蛇神們的聚集地。那些牧主、富牧、上層喇嘛、當過土匪的人以及所有被專政的壞分子們,為了方便接受勞動改造,為了方便隨時挨批鬥,也為了少連累自己的家人,挨著馬圈,省了一麵牆,暫時搭起一片窩棚。

而此時這縷縷輕煙卻使鍾偉明鬼使神差,好似要死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不顧一切地奔向了那裏。

鍾偉明掀起一張沉重破舊的羊毛氈片,推開兩扇吱扭作響對開的小木門,低頭鑽進小土房,一股熱氣裹脅著強烈的膻氣撲麵而來。

夜晚,小屋裏顯得昏暗淒涼,陰森得如同一座墳墓。昏暗的小屋裏,被屢屢揪鬥的上層喇嘛全不拉在土炕上盤腿而坐,如豆的煤油燈照著他骨瘦如柴的身體,灰黑的臉一麵黑亮一麵灰暗,沒有一點血色;一頭蓬亂的白發,腮下一縷山羊胡子,坐在那裏背也直不起來,猛然望去,真好似是一尊名副其實的剛剛走出地獄的鬼怪。

門吱扭響了一聲,全不拉不經意地抬起頭。在這樣狂風暴雪的夜晚,他想,一般不會有牧民走路,絕不會有人走進他的破土屋。可是隨著門響,一個又瘦又高幽靈一般的人影閃了進來。

全不拉在這樣自以為安全的日子裏偷偷取出一串暗藏的佛珠,一邊撚動佛珠一邊在心中默念經文。這佛珠是他賴以生存的寶物,對佛的信仰和崇拜是他終生不可改變的信念。但這些在此時卻是大逆不道,反動透頂,一旦讓人發現,足可以置他於死地。

進來的人戴著栽絨帽,身穿棉袍,腳蹬單馬靴,隻見他臉色慘白,好似個瀕臨死亡的人,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了。

全不拉突然明白了,這不是牧民,是什麽人呢?他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隻是本能地驚慌失措地起身跳下炕,想高呼毛主席萬歲,可是緊張得嘴都不好使了。他那表情如同被人當場捉了奸,或是一個毛賊偷盜時,人髒俱獲。一連串的“毛……毛……毛......”就是喊不出萬歲來。

鍾偉明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整天沒吃東西,又冷又餓,人幾乎快要癱倒在地了。

全不拉老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認出了是本隊的知識青年。他試探地用蒙話問:“你,你是,北京知識青年?”

鍾偉明用蒙話回答:“是,我是鍾偉明。”

全不拉老人不再多問話,憑著多年行醫的經驗,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凍壞了。

    “孩子,你怎麽回來了?”全不拉隱隱約約也認出這是個北京來的知識青年。

    沒有解釋,沒有回答。

    “你凍壞了,一定凍壞了,快坐,快坐下。”

    全不拉慌忙扶鍾偉明坐在炕沿邊。

    鍾偉明坐在了燈下,老人看得真切了。望著鍾偉明失去了血色的臉,全不拉大驚失色,“你的臉凍壞了。”說罷,抖開自己蒙古皮袍的馬蹄袖,用袖子上的綿羊毛不斷摩擦鍾偉明的臉。一邊揉搓一邊埋怨:“孩子,這樣冷的天,這麽大的雪,你穿得這樣少,怎麽能往回跑呢?你的父母不著急嗎?真是不要命了呀!”

鍾偉明還是不說話。

揉搓了一會兒,全不拉老人急急忙忙倒上一碗茶。

“快喝些熱茶,可憐的孩子,怎麽凍成了這樣。”

鍾偉明喝了滾燙的茶水,吃了全不拉老人的羊肉麵,凍透了的肉體開始複蘇,思想也仿佛被解凍。他在心中暗暗感歎:誰都比我強,牧主還有熱茶喝,還有羊肉麵吃呢,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吃飽了飯,喝足了熱茶,身上已經感覺不到冷了,鍾偉明的真魂也仿佛剛剛被送回了自己的身體。他望著全不拉,腦子裏開始鬥爭,我現在是在階級敵人的家裏,怎麽辦?

一個聲音奉勸他:“唉,不要想了,這樣冷的天,什麽敵人不敵人的,又沒人知道,你就放心地躺下睡吧。”

另一個聲音高聲喝道:“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你一個北京來的知青,怎麽膽敢不分青紅皂白住在階級敵人家裏!”

    全不拉老人呆呆地望著鍾偉明,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知趣地小聲問道:“孩子,其木德家冬營盤就在敖包後麵住,我送你上那兒去吧?”

聽了全不拉的話,鍾偉明才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不明不白冒冒失失地闖進階級敵人的家,吃了他們的,喝了他們的,還要在這兒睡覺,要是讓別人知道了,他一個知識青年的臉往哪兒擱。想到此,鍾偉明顧不得勞累與困倦,爬起身,不情願地再一次冒著寒風,跟在全不拉老人的身後,一步一挪地走向其木德家的蒙古包。

4

其木德現在處於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他挨了鬥,被罷了官,沒有人給他平反,也沒有人說還要繼續鬥他。駱駝死了比馬大,其木德挨了整,他的餘威還在,他是正經的貧牧出身,沒人敢沒收他家的牛群,兩個兒子趕著牛群出場了,他留在家裏優哉遊哉輕鬆地養著幾頭老弱畜。

其木德的身上匯集了蒙古人最大的優點和缺點:豪爽、耿直、倔強、大方;最大的缺點莫過於喝酒,嗜酒如命。

牧民們高興了喝酒,有喜事了喝酒,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過本命年喝酒,生氣了更要喝酒。牧民們所謂的喝酒,已經不是一個喝字了得。那是豪飲,何止是豪飲,一連十天半個月長醉不醒,喝多了還要騎馬狂奔,走東家串西家,直喝得昏天黑地,人事不醒。

鍾偉明和全不拉老人走近其木德家的蒙古包,他老伴出來看狗,兩個人躬身走了進去。其木德迷著一雙醉眼,吃驚地望著來客,恍恍惚惚地不敢相信進來的客人。

“是……是全不拉嘛嘛嗎?”

“是,是我,大達勒嘎。”全不拉恭恭敬敬地小聲回答。

其木德忘了山呼“毛主席萬歲”,也許是他真醉了。好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不會有第二人看見他的所作所為。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東倒西歪地一把拉住全不拉,竟用牧民們舊時的禮節問候起來:

“嘛嘛,你好嗎?”

“好,好,你好嗎?”

“身體好嗎?”

“好,好,你的身體好嗎?”

“咦,可憐,可憐,嘛嘛這麽晚怎麽來了?坐,坐。”

其木德醉眼朦朧地扶全不拉老人坐下,他人還沒坐穩,高喊一聲:“老伴!”顛三倒四地說道:“倒酒,倒茶,倒茶,倒酒。”

其木德老伴一邊忙不迭地擦碗,一邊說:“先讓嘛嘛烤烤火,喝碗茶。”

其木德搖晃著身子站了起來,差一點摔到爐子上,老伴急忙扶住他,不滿地說:“喝了快一個月了,你還要幹嗎?你看全不拉嘛嘛來了,還有......”

昏暗的煤油燈下,其木德看不清另一個人,可鍾偉明卻感到了大隊長對全不拉老人發自內心的尊重。這在平時是看不到的。

“倒,倒酒,快給全不拉嘛嘛倒酒。”其木德又一次吩咐他的老伴。

“不,不,不,”全不拉連說了幾個不字,著急地說:“我送鍾……鍾知識青年來了,我這就走。”說罷起身往外走。

其木德老伴急忙跟著站起來。“我給看狗,這些畜牲可不認人。”

其木德老伴往外送全不拉,蒙古包裏隻剩下其木德和鍾偉明兩個人,其木德再次迷起了眼睛仔細看,“你是?你是?鍾?鍾?”

“我是鍾偉明。”

其木德晃晃悠悠終於看清了鍾偉明,並且看清楚了他臉上的凍瘡。

“你,你怎麽來了?你,你從哪兒來?”

“我從北京來的。”

“喝,喝酒。” 其木德把酒碗遞給鍾偉明。

“我不會喝。”鍾偉明為難地推辭道。

“做飯,快給做飯!” 其木德給剛剛走進屋的老伴下命令。

“我吃過飯了!”鍾偉明大聲說。

其木德老伴輕聲勸道:“快讓這個孩子睡覺吧,走了一天一定累了。” 她知道老頭子的脾氣,越勸他不讓他喝,他越來勁。

“好,小孩子不會喝酒,累了就趕快睡覺。” 其木德爽快地說。

“阿佳(叔叔),你也別喝了,睡覺吧。”鍾偉明勸說道。

“好,我兄弟勸我別喝了,我就不喝了,睡覺睡覺,明天再,再,再說北京的事。” 其木德顛三倒四地說罷倒頭就睡。躺下後還不忘提醒老伴:“給鍾偉明蓋好,別讓他冷著。”

其木德老伴見鍾偉明的到來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竟讓連喝了許多天的其木德放下了酒杯,喜出望外,連連說:“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路上凍壞了吧?可憐,可憐。”邊說邊給鍾偉明蓋上一個又一個大皮得勒。

十幾天前,莫日根從出場的地方跑了回來,他負荊請罪般來到其木德的蒙古包,從懷裏掏出兩瓶寶昌白酒,不好意思地對其木德說:“阿佳,”論輩份他應管其木德叫叔叔,“我回來請您去紮旗和阿旗走一趟,我去找他們借草場,讓人家大隊的領導給挖苦了一頓,說什麽也不讓咱們的畜群進入他們的草場。大家都說你跟他們是老朋友,非得您親自出馬,要不然咱們大隊的牲口現在都不知往哪兒搬了。”

其木德雖然輩份大,莫日根怎麽說也是當今的領導,其木德見有求於他,不計前嫌,客氣地說:“行,行,我去,我去,不借還行?那幾個大隊的領導都跟我的兄弟一樣,沒問題,沒問題。”邊說邊讓老伴端茶、倒酒。

莫日根討好地說:“我回來前去巴特爾和吐門那思圖那裏了,他們哥兒倆都挺好的,讓您們放心。”

其木德大口大口喝著酒說:“這兩個狼崽子,多大了,讓我們放心,我們放心得了嗎?走以前我跟他們兩個說了,要是丟了牛,你們兩個就別回來。”

莫日根又坐了一會兒,見其木德喝得熱乎了起來,知趣地先走了。

其木德老伴見莫日根走了,對其木德發起了牢騷。“找不到草場知道找你來了,你又不是大隊長,還要你去。”

其木德一杯一杯喝著酒,見老伴說起了風涼話,怒從心中升。“你懂得什麽!”

老伴見其木德動了肝火,知道觸痛了他的心事,低下頭,不敢再言聲。

其木德已經有好多日子不動酒了。如今酒難買,他又是挨鬥對象,名副其實的階級敵人,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喝得酩酊大醉,招搖過市。今天莫日根突如其來的有求於他,令他猝不急防,還有老伴的一席話,激起了他滿腹的抱怨。

“這是什麽事!這是什麽年代!人不人,鬼不鬼的,想我年紀輕輕就入了共產黨,當了一輩子大隊幹部,說我反對毛主席,反對共產黨,操他媽的,說我是什麽內人黨,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幾杯酒下肚,其木德熱血沸騰,他一連氣喝完了莫日根拿來的兩瓶烈性白酒,意猶未盡,逼著老伴搬來還是仗著當大隊長時存下的一壇陳年老酒,不分白晝,喝起來沒個完。

第二天早上,其木德一家喝完早茶,打掃幹淨牛圈、馬圈,給弱畜喂上草,團團圍坐在蒙古包火爐邊,向鍾偉明打聽起了北京的新聞。

    其木德和老伴對鍾偉明的到來驚訝不已,他們奇怪這樣的冰天雪地,穿著如此單薄,一個北京人為什麽敢拿生命作賭注跑來冒險。他們簡單地問了問,見鍾偉明支支吾吾,似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

留下過冬的知識青年們,鄭策領著一個男生包,秦書怡為首的五名女生包也不落後,還有保爾帶領的一個男生包,趕著各自的羊群與牧民們一起走場去了,其他知識青年整個冬季沒有活幹,都知趣地早早回了城。大隊部所在地空空蕩蕩,往日的歡聲笑語人聲鼎沸早已不複存在,辦公室的每間土坯房就如同一座寒氣逼人的冰窯,沒吃沒喝,沒處落身。僥幸逃命的鍾偉明又一次落入了尷尬的無法克服的窘境。

好心的其木德大叔收留了鍾偉明。其木德老伴見鍾偉明瘦削的臉凍得青一塊紫一塊,再也經不起風雪和寒冷了,趕忙找出來一張熟好的白茬羊皮為鍾偉明縫製了一頂特大的草原帽。鍾偉明也顧不得這頂慘白的大羊皮帽有多難看,戴在頭上好歹護住滿是凍瘡不斷往外滲水的臉。

    又是一個災年,平地落雪一尺多厚,大雪將牲畜冬季聊以度命的枯草埋在了雪底下。牧民們為了集體的畜群度命,牽著一串串牛車,馱著家具行李,馱著蒙古包,馱著一家老小,騎上駱駝,趕著牛羊,遷往東南方數百裏遠的阿魯克爾沁旗、紮魯特旗,躲避風雪,躲避災難。

鍾偉明的到來,意外地讓其木德終止了這場曠日持久的豪飲。當其木德酒醒之後,想起了曾答應幫助莫日根聯係遷徙的草場一事。其木德的聲望在草原上根深蒂固,他當隊長這麽多年,朋友多、哥們多,人熟好辦事,其木德也不計較什麽名分不名分,他覺得自己就是白音塔拉的當家人,別人也把他當成了白音塔拉永遠的主心骨,大事、小事、難事都要他親自出馬。

鍾偉明不能沒有工作,不能躺在人家吃閑飯,他見其木德要走,自告奮勇也要為出場的牧民們去行醫。整理好藥包,帶上一捎馬子(羊皮製作的皮口袋)藥品,馬倌郝必薩哈拉圖為他抓回了大白馬,他們要出發了。

5

    淩晨四點多,其木德一家起了個大早。喝完早茶,牽來馬匹,鍾偉明穿戴整齊,走出蒙古包,他吃力地將馬鞍子扔上馬背,伸出雙手去係馬肚帶。隻一瞬間,十個手指頭凍得僵硬,好似萬箭穿心,一雙手再也不聽使喚,磨蹭半天無論如何係不上同人的皮帶扣一樣的馬肚帶扣。

鍾偉明急忙跑回蒙古包烤火。手烤暖了,他再一次出去係馬肚帶。係緊了馬肚帶,再跑進蒙古包烤火。烤熱了手,出去給馬戴馬嚼子。

鍾偉明凍得哆裏哆嗦,一隻手高舉馬嚼子,馬嚼鐵對準了馬嘴,好不容易到了馬嘴邊,剛想把馬嚼子整個戴進去,馬嚼鐵凍結在馬唇上,紋絲不動。鍾偉明的一雙手已經沒了知覺,他不耐煩地往下一拽,馬嚼鐵從大白馬的嘴唇上揭下了一層皮。大白馬用舌頭舔著唇邊,嘴裏泛著血沫,好在大白馬不會說話,嘴裏不斷咀嚼著,好似念念有詞地說:“真痛,真痛。”

鍾偉明不好意思地再一次鑽回蒙古包,整個人都要撲到了火爐上。

其木德老伴見鍾偉明走裏出外三番五次就是戴不上馬嚼子,慌忙接過馬嚼子,用馬蹄袖不斷地磨擦馬嚼鐵,馬嚼鐵在羊皮的磨擦下不再冰冷如初。其木德老伴走出蒙古包,三下五除二給大白馬戴上了馬嚼子。她不慌不忙,解開馬肚帶,重新整理一下鞍具,勒緊馬肚帶,放心地走回了蒙古包。

    其木德一切準備就緒,看著鍾偉明一次次地烤火,心神不寧地等待著他。鍾偉明緊緊蹲在火爐邊烘烤自己凍僵了的雙手。片刻的功夫,手不再冷了,他咬了咬牙,勇敢地向外走去。

    其木德騎著一匹淺棕色的高頭大馬,馬身上韝著副嶄新、鋥亮、講究的銀馬鞍子,厚實的馬鞍韂,銀光閃閃的馬籠頭。這些都是抄牧主的勝利品。其木德雖然挨整,萬幸沒有被抄家。

    鍾偉明頭上戴著又大又蠢的白羊皮草原帽,穿上沉重的大綿羊皮得勒(皮蒙古袍),腳蹬大氈疙瘩(氈靴),身上斜挎著藥包,馬鞍後馱著裝滿藥品的捎馬子,在其木德老伴的幫助下,吃力地爬上馬背,冒著凜冽的寒風,緊緊跟在其木德身後,一頭鑽進彌天大雪之中。

    鍾偉明穿得渾身臃腫不堪,大白馬將這樣一個瘦弱愚笨的年輕人馱在背上,與它的威武高大簡直不相匹配。鍾偉明絲毫不敢怠慢,雙腳套在馬蹬裏,雙腿緊緊夾住馬肚,手裏緊握馬韁繩,凜冽刺骨的寒風肆意吹打在臉上,如針紮般刺痛,不得已,還要不斷地將握住馬韁繩的雙手高高舉起,用袖口暫且遮蓋住露在草原帽外麵瘦削、蒼白、滿是凍瘡的臉。

世世代代以遊牧為生的牧民們,對付寒冷和變幻莫測的天氣有高超的經驗和技巧,任何最微妙最古怪最狂暴的鬼天氣來臨之前都逃不脫他們的眼睛。暴風雪就像時間表一樣忽聚忽散,有時有規律有時無規律,來了又退,退了又來,可牧民們在任何一個狂風暴雪的日子裏都要趕著畜群去吃草,牲畜一天也離不開草。

牧民們騎在馬上,穿著厚厚重重的皮蒙古袍,兩隻袖口縫上一副形似馬蹄,上長下短,足有一尺長,用柔軟的畜皮作成的馬蹄袖。馬蹄袖既輕柔又暖和,可以當作手套,握牢馬韁繩,又可以用它擋住臉,抵禦風寒。頭上戴著狐狸皮草原帽,腳上穿著用羊毛擀製的大氈疙瘩,還有又厚又重的大皮褲,再大的風雪,再冷的天氣,也擋不住他們遠行的腳步。

昨天夜裏又下了一場大雪,地麵上的積雪更深了,既沒有馬走過的痕跡,也沒有牲畜留下的腳印。

鍾偉明的大白馬鼻孔周圍的毛凝結了一層白霜,馬兒的腳步平穩而又輕捷,馬鞍子有節奏地發出響聲,馬噴出的白霧在空中變成了白色的水蒸汽,散開,消逝。

最初的幾裏地,鍾偉明臉凍僵了,手凍僵了,藏在大氈疙瘩裏的一雙腳也凍得沒了知覺。他緊跟在其木德身後,唯恐掉隊,任憑大白馬上下起伏劇烈顛簸。

四周白茫茫一片,如果沒有其木德,沒有這兩匹氣喘籲籲迅跑如飛的駿馬,空曠的荒野如同沒有生命,沒有人間煙火的天外星球。靜悄悄,白茫茫,沒有房屋,沒有人煙,連犬吠也聽不到,仿佛空氣都被凍僵了、凝固了。

不斷地奔跑,劇烈地顛簸,鍾偉明漸漸感到不那麽冰冷刺骨了,周身逐漸暖和了起來。看,騎馬真是絕妙無比,放馬疾馳既趕路又活動身體增加熱量,真是抵禦風寒的好辦法。

天漸漸放亮,風雪也知趣地小多了,能隱約看出白雪覆蓋著的光禿禿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小山丘。草原、山嶺、冬營盤,盡管在鍾偉明的眼裏是那麽地相似,那麽地枯燥無味,其木德穩座在鞍座上,如數家珍般向鍾偉明講述著它們不同尋常的名字和風趣各異的典故。

“這座敖包叫朝魯敖包,那座小山丘叫烏蘭溫得爾,過了那條小河就是塔林嘎不他,蝦拉渾地,翻過那座發黑的、高高的山嶺,就是我們烏珠穆沁旗與阿旗的邊界了。我最喜歡在阿旗邊界的大山裏打獵,那裏野豬最多......”

6

第一天住在寶日格斯台牧場一個牧民老鄉家,第二天,走了足足一整天,其木德告訴鍾偉明,不遠處高高聳立的山峰下,就是白音塔拉大隊牧民們的冬營地。

冬天的太陽落得特別早,還未感覺到它的溫暖,已經日落西山,不再耀眼輝煌了。大地灰蒙蒙一片,傍晚,天空中又刮起了西北風,夾雜著支離破碎的雪花,一陣緊似一陣。氣溫陡地下降了許多。

    其木德告訴鍾偉明:“我已經打聽好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人家了,還冷嗎?”

    “不,一點都不冷了。”

兩人不再說話。黑暗中,沿著山嶺中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一路小顛著,急匆匆趕著路。

在一片長滿灌木叢的小山下,其木德警覺地停下馬,拉緊了韁繩,側耳聆聽。

兩匹馬低頭掙韁,耿耿起脖子,用蹄子不耐煩地刨著雪地,馬胸、馬腿繃起條條筋肉,奔跑了一天,兩匹馬都想吃幾口雪,啃幾口草。

    遠處傳來了狼嗥聲,在黑暗的山穀裏四處漫延。狼嗥原來是這樣可怕、可憐、可悲的嗎?它哀號著,餘音嫋嫋,如泣如訴。

“嗚,嗚,嗚,嗷,嗷,嗷......”

這聲音似狼嗥更似狗叫,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後來,又似不響亮的哭泣和乞求。

“唉,唉,唉,啊,啊,啊......”

風呼呼地刮著,大老遠已經看不清什麽東西,隻能隱約聽到、感覺到那似人似鬼的悲泣聲。

遼闊的大草原上已經很少能看到狼的蹤影了,鍾偉明早聽牧民們說這裏山高路險森林茂密,常有狼群出沒,聽到這毛骨悚然的叫聲,不免有些緊張。

“是狼!有狼!”

    其木德望著黑黝黝的大山,猶豫了片刻說:“我看不像是狼的聲音。”他在馬上紋絲不動豎起耳朵仔細地聆聽,忽然堅決地說:“不是狼,是人!我們上去看看!”

    鍾偉明跟在其木德身後,跨下有高大威猛的大白馬,前麵有健壯魁梧的其木德,兩人手裏都緊緊握著長長的打狗棍,一刹那間的恐怖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了。鍾偉明不再感得害怕,開始慢騰騰、威風凜凜地爬上山坡,走上高高的,長滿了枯柴一般的忍冬和駱駝蒿,在黑暗中危機四伏的山嶺。

    大地一片灰蒙蒙,在風中,雪中,在朦朧的夜色中,在恐怖的、灌木叢生的、孤零零的、險象環生的山岡上,果然有一個人牽著馬在山頭徘徊。那人的哭聲十分微弱,一邊嗚咽著一邊扯著已經嘶啞了的嗓子,拚命地呼喚她放牧著的在灌木叢中四散奔逃的羊群。

    寒風吹拂著她又冷又沉重的雙腳,她站在風中不禁瑟瑟顫抖起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是由於她內心中激起的恐懼和絕望心情。她抬起眼睛:黑夜茫茫;側耳傾聽:萬籟俱寂。黑黝黝一座接一座的大山連綿不斷,除了腳下低矮的灌木叢和嗚咽的風聲,什麽生命,什麽聲音都沒有。除了黑暗,沒有方向,沒有道路,沒有星星,沒有一點點亮光。如果不是經驗十足的牧民,很難想象誰能走出這樣一片黑暗的險境。

從她的穿著,從破爛不堪的皮得勒和又大又蠢的氈疙瘩,從疲憊不堪的步履,絕望的呼喊,其木德早已猜出,這不是世代放羊的蒙古族牧人。

天已經黑透了,在這時候一個牧羊人和她的羊群還未歸家,無疑,等待羊群和她本人的隻能是一場不可避免的腥風血雨滅頂之災。

    其木德走近那人,高聲問:“很白?(誰呀)”

    昏暗中,山腳下的灌木叢裏突然闖出騎馬的人,並且發出了令人感到十分親切的聲音,是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熟悉的蒙古人的聲音,牽馬人先是激靈一下把全部精力都集中起來,絕望中這聲音又激發出她對生命的渴望。

    那牽馬人先是一驚,突然眼前一亮,趕快回答:“必,秦書怡莫諾(我是秦書怡)!”秦書怡的聲音淒慘、急迫,幾乎是從痛苦和悲傷中迸發出來的。

    山頂上風在盤旋,冷霧彌漫,潔白的雪地上到處都是牲畜的趾印。被黑暗和狂風暴雪驚呆了的畜群都逃到了荒野山林中去了。

    聽到回答,鍾偉明飛身下馬,走近秦書怡,急切地問道:“秦書怡,天黑了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呢?”

聽到是鍾偉明的聲音,是一位北京知識青年,是她的同伴,是她熟悉的人,最起碼是人的聲音,秦書怡悲喜交加,激動得真想放聲號啕大哭。

她步履踉蹌,恨不能上前擁抱鍾偉明。

她強忍住淚,哽咽著,斷斷續續對鍾偉明和其木德講述著:“天快黑時,突然刮起了西北風,我大聲喊叫,羊群就是不聽話,說什麽也不往回走,都鑽進灌木叢不出來,急得我又哭又叫,馬肚帶也鬆了,我下馬想勒緊馬肚帶,一著急,馬也不聽話,圍著我打轉,說什麽也騎不上去了。天一黑,又飄起了雪花,什麽都看不見,一會兒的功夫,早不知東南西北了。眼見著天黑透了,我想這下可完了,這裏狼特別多,白天我們放羊經常能看見,這下羊群和我誰也別想活了。偉明,你從哪兒來的?多虧了你和其木德大叔及時趕到了,快幫我把羊群找回去。”

    鍾偉明走近秦書怡,看到語無倫次、狼狽不堪、驚魂未定的書怡已經顧不得裝扮自己了。她的皮蒙古袍鬆散得拖到了地上,腰帶也快掉了下來,皮帽子遮住了整個臉,帽子邊緣結滿了白霜。書怡的馬讓白毛風刮得一驚一乍的,她人也被寒冷和風雪嗆得說不清話。兩個人近在咫尺卻看不清每人的眉目。風雪咆哮,黑暗湮沒了一切,書怡仿佛渾然不知,她緊張得連寒冷也不覺得了。

    鍾偉明急忙下馬,把自己的馬韁繩遞給其木德,邁著兩隻麻木的腳走上前。

書怡凍得還在打冷戰,鍾偉明幫助秦書怡解開蒙古袍腰帶,又幫她重新紮緊。

書怡的手冰涼,鑽心透骨的冷使她幾乎就要凍僵了,鍾偉明不得不用自己的手緊緊地握了一會兒她的手,把它捂熱。

鍾偉明感覺到書怡凍得在打哆嗦,安慰她:“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鍾偉明接過書怡手中的馬韁繩,鬆開馬肚帶,整理一下馬鞍,低頭勒緊馬肚帶,一隻手握住馬嚼鐵繩,讓馬伏伏貼貼地原地不動,扶書怡上了馬。

    黑暗中,秦書怡與鍾偉明麵對麵,她根本看不清鍾偉明滿是凍瘡的臉,也來不及仔細觀察他頭上戴著的用白茬羊皮簡簡單單縫製成的醜陋不堪的草原帽,她仿佛看到的是一個英俊無比的美男子,是遠道而來的白馬王子,是上天賜給她的保護神。

彎曲的、斷裂的、枯幹的灌木枝在狂風中就像心花怒放似地嘲笑,又像在歡樂地舞蹈,那些糊塗任性膽小如鼠毛茸茸的家夥們驚慌失措地跳躍著,咩叫著,穿過低矮的忍冬和駱駝蒿,四散奔逃。

其木德打馬鑽進灌木叢,扯開嗓子大喊幾聲。吼聲如雷,響在冰封的山野,一聲接一聲,回蕩在空曠的山穀裏,此起彼伏,如雷灌耳。

那些鑽進灌木叢不聽話,專事欺負女生的畜生,足足有五百多隻任性驕慣的綿羊、山羊,此刻又恢複了任人宰割的溫順秉性,乖乖地會攏到一起,任三個人趕著,不情願地一步三晃地走向宿營地。

蒙古包裏淩亂不堪,五個女知青的被褥胡亂堆放在一邊,唯一的家具隻是一個擺放鐵鍋、鐵桶用的破碗架。碗架上的小鐵桶裏盛滿用雪溶化成的水,上麵飄浮著幾根枯黃的野草和幾粒黝黑的羊糞球。火紅炙熱的是蒙古包中央,那座碩大的鐵爐子,裏麵的牛糞、羊糞燃燒得正旺,使整座蒙古包暖洋洋的。

人們走進蒙古包,第一件事就要脫下靴子,烘烤凍僵了的雙腳。其木德脫下靴子湊到爐火前取暖,鍾偉明趕緊脫下氈疙瘩,烘烤早已麻木了的雙腳,幾個女知青也不約而同地脫下氈靴,圍攏在火爐邊。她們腳上的襪子後跟都已磨出一個個大洞,露出姑娘家白皙皙的本色,姑娘們顧不得害羞,一邊烤火一邊迫不及待地詢問鍾偉明在北京的所見所聞。

    秦書怡一邊烤火取暖,一邊喝著熬得紅黑的磚茶,仿佛一生的眼淚都已流盡,忍不住在一旁不斷地抽嗒。淚水將她本來曬得黝黑的麵孔衝刷得黑一道白一道,曾經白皙好看的臉蛋已不複存在,耳朵邊、臉蛋上,還有幾處明顯的、暗紫色的凍傷。稍事休息,她不好意思地坐到蒙古包一隅,人們的身後,默默地沉思起來。剛剛過去的,險些奪去她寶貴青春的經曆,如同夢一般,使她心有餘悸,坐在蒙古包裏,姑娘們的話都聽不進去,一顆紛亂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秦書怡這次九死一生,多虧了天上掉下個鍾偉明。真是蒼天有眼,不該她秦書怡命絕。想到此,書怡忍不住扭過頭,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注視著救了她的性命,好幾個月未曾見過麵的鍾偉明。

在昏暗的燈光照耀下,鍾偉明的臉顯得格外慘白,凍瘡剛剛結痂,清晰可見,削瘦的臉頰更見憔悴。

老隊長其木德坐在正中間,鍾偉明坐在蒙古包右首,書怡在左首,看得正真切。

火爐邊,鍾偉明顧不得不好意思,把一雙腿伸得老遠,凍僵的雙腳幾乎快要挨上火爐了。他的頭發逢亂,瘦削的臉上黑一塊紫一塊全是凍傷,他的一雙腳比起他的臉蛋來更是醜得讓人笑話。腳上雖然有一雙襪子,腳後跟卻暴露在外。那是怎樣的腳後跟啊?比起粗糙的疤痕累累的老槐樹皮有過之而無不及。

幾個女知青望著滿臉淚痕的書怡,望著臉上長滿凍瘡,同樣也穿著白茬羊皮得勒的鍾偉明,整座蒙古包嘰嘰喳喳亂作一團。書怡哭訴著她剛剛經曆的生離死別,逢凶化吉。

曾幾何時,知青們以穿著大皮得勒,穿著大氈疙瘩,騎在馬上,跟貧下牧民一樣放牧而自豪;可是,現在,書怡的遭遇更加劇了她們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緒。

幾個女知青你一嘴我一嘴搶著說:“真是見了鬼,白天還晴空萬裏,天要黑了卻突然刮起了風,險些成全了書怡,我們知青裏差點出了個龍梅、玉榮式的英雄,以為再也看不到書怡了......”

有人說:“你以為英雄是那麽好當的,書怡,快凍死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書怡說:“快別說了,都不知道什麽是冷什麽是餓了,就是害怕,天要黑了,羊群又不聽話,一著急馬都上不去,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說起剛剛經曆的險情,書怡驚魂未定。

“我怎麽這樣倒黴呀!今天放羊迷路,昨天我趕牛車,從大壩上下坡,套車的牛順著徒坡一溜小跑,拽也拽不住,五輛牛車翻了四輛,差點沒給我們急死。偉明,你沒看呢,牛糞也撒了,行李也丟了,凍肉滾了一地。裝蒙古包的車我們也椆不動,我們的車在道上擋著,別人也過不去。你猜怎麽著?過來兩個曬得黝黑的老牧民,也不說話,下馬就幫我們裝車。我結結巴巴地用蒙話還跟人說呢,人家一開口,才知道,原來是兩個北京的,是寶日格斯台的。我開始還以為是兩個黑臉老牧民呢,人家一說話才知道,不但是北京的,還是女的。別提了,要多黑有多黑,要多破有多破,要多髒有多髒。”

爾尼打斷了書怡的話,說:“你還說人家黑呢,你以為你白?也許還不如人家好看呢!”

書怡也不管她,繼續說:“多虧了遇到這兩個寶日格斯台的北京人,幫助我們把車裝好,把牛重新套好,要不是光我們幾個,偏得睡在野地裏不成!”

書怡的話讓鍾偉明想起了“禍不單行”這句成語。他想:“書怡總歸是化險為夷,我呢?”

一場虛驚過後,大家商量著用什麽招待客人才好。 蒙古包裏有白麵、小米和凍肉,沒有蔬菜,連鹹菜也沒有,幾個姑娘決定煮一鍋手把肉,一來給鍾偉明和隊長其木德接風,二來為秦書怡壓驚,為她福大命大造化大,碰到了鍾偉明這樣的貴人,大難不死而慶賀。

蒙古包外,北風刮得呼呼作響,一陣緊似一陣,仿佛要將這微不足道的小小蒙古包連根拔掉。圓圓的細木架外麵隻有兩層薄薄的氈片包裹著的蒙古包顫抖著,任憑肆虐的狂風作賤。蒙古包裏的女知青們早已習慣了在狂風暴雪中掙紮,如今在這樣一個小小空間裏到覺得十分安全舒適,對外麵的一切熟視無睹,一點不放在心上。火爐裏的羊糞悶著悶著“怦”地一聲,著得正旺,大家每人手抓一塊帶骨頭的羊肉,兩位男賓用刀削著,幾名女知青用手撕著,用嘴啃著,吃得格外香甜。

爾尼高舉起手中的羊肉湯碗,對大家說:“來來來,為書怡的逢凶化吉,為了偉明和老隊長的到來,幹杯!”喝了一口湯,她又對著書怡喊:“書怡,你還不敬鍾偉明一杯,你們這叫邂逅相遇,英雄救美,還有那麽點浪漫色彩呢。書怡,他救了你的命,你可不能忘了他!”

爾尼說這話時衝著幾個姑娘擠了擠眼兒,自己格格格地笑了起來。她調侃的話語並未引起女知青們的響應,姑娘們咧了咧嘴沒有笑出聲。

鍾偉明坐在爾尼身旁,對她的話一點也不感興趣,他表情嚴肅,冷淡,始終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爾尼的笑聲剛落,鍾偉明趕緊說:“浪漫色彩?饒了我吧。一個穿得跟個叫花子似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疲於奔命的人上哪兒找什麽浪漫呢?‘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誰知道還有什麽大難等著我呢?”

衛紅笑著說:“得了鍾偉明,別什麽福啊禍啊的咬文嚼字了,除了你,誰懂呢?”

書怡默念著偉明剛說過的話,在心裏暗自琢磨。“這倒底是什麽意思呢?是禍的後麵是福,還是福的後麵是禍?是福挨著禍,還是禍靠著福?”

說著話,喝完了一碗肉湯,老大姐李鳳菊急忙給偉明和老隊長盛上。“天冷,多喝點熱湯,偉明要不要放點炒米?其木德大叔要不要?”

書怡坐在一邊默不作聲,她的眼睛望著火爐,目光迷離、冷漠。

    搖擺不定昏暗的煤油燈下,鍾偉明終於看清楚了,往日全大隊最愛幹淨、最漂亮、最富魅力的北京女知識青年們,不可多得的,真實的,飽經大草原風霜雪雨洗禮過的迷人風采。

    被知識青年們尊奉為知青第一大美人兒的薛爾尼,素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色,人們常常笑談她傾國傾城,早晚要被皇上選走。女生說這話時多半帶著嫉妒的神情,男生可絲毫沒有半點誇張。在學校、在插隊的大隊、公社,在她所在的一切地方,她真的迷住了無數的癡情男女。而此時,她的臉上顯得黑乎乎的,仿佛從沒洗過。誰都知道,爾尼的皮膚出奇地白嫩,可如今臉上那份汙黑肮髒,除去幾個月來風吹日曬,曉行夜宿,恐怕累得、困得、凍得再沒有力氣,沒有心思認認真真地擦洗一回了吧。那條曾經又長又黑的大辨子,盤在腦後,看上去亂蓬蓬的,好像從來沒有梳洗過,比常人更顯得狼狽。

    勤儉樸實、為人憨厚的李鳳菊,忙前忙後,燒水倒茶,仿佛招待每一個到這個蒙古包的客人是天經地義、義不容辭的責任。鳳菊在蒙古包裏負責掌管家務,即使在處境極其艱苦的草原上,她也顯示出了女性操持家務的非凡本領。鳳菊年輕並不漂亮,但她那雙大眼睛,細細的眉毛、端正的鼻梁和線條分明的嘴唇,使她看上去很惹人喜歡。她聰明而溫和,已經微微發胖了的身體在走場的路上瘦了半圈,圓臉變成了長臉,一頭短發也長得快齊脖脛了。她手裏沒活時坐在火爐邊,雙手揣在棉襖袖管裏,從遠處看更像個蒙古族的老大媽呢。

支衛紅戴著厚厚的眼鏡,生性的膽小懦弱從外表上暴露無遺。大家還記得剛來到草原時她一人從不敢騎馬外出,真難想象越走越遠,越走越荒涼,她一個人騎著馬在空蕩蕩沒有人煙的大草原上放牧是個什麽樣子。隻見她臉變了樣,原來白皙皙的皮膚吹得又紅又黑,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透過眼鏡,更顯得弱不禁風。她起身時用手抓住蒙古包牆勉強站了起來,一瘸一拐不好意思地對鍾偉明說:“騎馬摔了一下,好賴骨頭沒折,正好找你要點藥。”

蒙古包裏的五個姑娘齊整整每人一條白茬皮褲,這白得如同長癬的綿羊皮褲,如今上麵一塊白一塊黑,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綴滿了補丁。每人頭帶一頂羊剪絨綠色皮帽,身穿肥大的羊皮得勒。唯一還能證明她們是女人,是北京來的女知識青年,是她們脫去厚厚的皮得勒時,裏麵露出來好看的帶花的棉襖,還有一口純正的北京鄉音。

盡管這樣,她們仍是美麗的,因為青春在她們身上。

就在鍾偉明觀察幾位姑娘的同時,姑娘們也在看著他。

一個弱不禁風,瘦瘦長長,長著一張好看的小白臉,如今麵目全非。他瘦削的臉頰上傷瘡一塊又一塊,頭發蓬亂,穿著破舊的皮得勒,腳上一雙大氈疙瘩。好在彼此彼此,誰也別笑話誰。

吃夠了肉,鳳菊的羊肉湯小米粥也熟了,她為每人盛上一小碗,鍾偉明接過粥,感激地說:“我都沒看見什麽時候下的米,這麽一會兒粥都熟了。”

小個子支衛紅一貫細聲細氣的嗓子也黯啞了許多,她誇獎說:“有咱們老大姐什麽都不用操心,我有時候真想管大姐叫一聲額吉。”

“去你的。”

    在最初的激動和關於迷路的語題過後,吃過晚飯,爾尼關切地問:“老同學,回北京見到你的父母了嗎?”

    爾尼關切的話語好象揭了鍾偉明的傷疤,他臉色陰鬱不情願地回答:“沒見著,回去晚了。”

    偉明答話時幾個女知青齊刷刷把頭扭過來都看著他的眼睛,從鍾偉明布滿愁雲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極不樂意談起他的家庭,那是他痛苦的根源。幾個女知青知趣地不再談這個話題。

    “你上我們家了嗎?”爾尼又問。

    “去了,你媽還請我吃炸醬麵了呢。”

    “上我們家了嗎?”

    “上我們家了嗎?”

    幾個女知青七嘴八舌地問。

    書怡湊到鐵爐旁,往裏麵填了兩鏟羊糞蛋,爐膛裏的火燃得更旺了,她低聲問:“我媽身體怎麽樣?她說什麽沒有?”問這話時,剛剛止住的淚水禁不住又流了出來。

    書怡的抽泣使鍾偉明心亂如麻。

爾尼見鍾偉明的到來勾起了大家思家的情緒,趕忙轉了話題。

“北京形勢怎麽樣?老說要打仗,咱們這兒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按說這兒離邊界那麽近,有人說蘇修的坦克隻要兩個小時就能開到這兒呢!”

鍾偉明說:“孫滿福一家子怕真打起來,大冬天卷了鋪蓋卷逃回老家躲避戰火去了。”

    鍾偉明接著說:“北京到處都挖防空洞呢,誰知道什麽時候能打起來?”他說這話時一付滿不在乎的模樣,潛意識裏好像在說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誰還管得了打不打仗!

    爾尼不自覺地又提起老話:“偉明,你們一家都走了,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她說這話時,幾個女知青都用眼狠狠地盯著她,爾尼也感覺到了大家聒怪的目光。

    “不知道。”

    鍾偉明望著眼前幾個落魄的姑娘,對爾尼和書怡的姿色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現在就是送給他個公主,他也會無動於衷呢!他的心死了,他的青春死了,後來慢慢地,他幾乎忘卻了自己的災難,開始憐憫起書怡和這幾個北京的姑娘來了。她們曾經那麽美麗,那麽迷人,那麽光彩照人,她們曾經與綠草如茵的草原交相輝映,她們是這個多彩的世界重要組成部分,可如今這份髒兮兮的樣子真讓人擔心一輩子嫁不出去呢。

躺在冷清的蒙古包裏,其木德大叔不一會兒鼾聲大作。女知青們因為有男人同住,不但不脫衣服,一夜也不曾熄燈。蒙古包裏昏黃的煤油燈放出微弱的點點寒光,不知什麽時候,油耗淨了,黑暗籠罩了一切。

鍾偉明哀愁滿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耳朵裏不斷傳來趴在外麵的羊群發出的一聲又一聲咳嗽聲,還有秦書怡在夢囈中委曲的抽搭聲。

    一鉤新月忽然從雲層裏鑽了出來,透過蒙古包的縫隙,灑下一片朦朧的月色。月光下,蒙古包裏散發出來的羊糞味更濃了,冰冷的蒙古包裏寒氣逼人。

    鍾偉明在嗚嗚的西北風的伴奏下默默地問自己:今後怎麽辦?他從遙遠的繁華的北京來到草原尋找答案,經過了幾度生與死的考驗,躲過了死神的垂青後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第二天淩晨,夜色還未褪盡,不知疲倦的老大姐李鳳菊第一個爬起來,她先將大鐵爐裏的灰燼掏幹淨,到蒙古包外的牛車上取來幹牛糞,火爐裏倒滿幹牛糞,用幹草引燃。爐子上放口大鐵鍋,鍋裏盛滿從半山坡鏟回來幹幹淨淨的白雪。鐵爐裏的牛糞火越燒越旺,鍋裏的雪堆慢慢下沉,一點點地熔化。

響動驚醒了正在酣睡的女知青們,她們睜開眼,見包裏暖烘烘的點著了火,趕快起身,穿好皮得勒、氈疙瘩,各自捆綁好自己的行李,趁著今天好天氣,還要往東南縱深處搬家。

鍾偉明迷迷糊糊剛睡著,聽到其木德隊長招呼他,睜開眼,見大家都已起來做著搬家的準備。

鐵鍋裏的白雪已經化作了溫水,鳳菊用一把漏勺往外撈幹草和羊糞蛋。

為了節約時間,大家舍不得多用水,臉盆裏舀了小半盆水,輪流著湊合擦了把臉。說話時,鍋裏的茶燒開了,急急忙忙喝完茶,書怡往外裝行李的功夫,大家七手八腳已經將蒙古包拆得七零八落,一件件按次序裝上了牛車。

    早上,太陽還沒有出來,氣溫隻有零下二十幾度,女知青們已經習慣了寒冷的氣候,不顧一切地拆著、裝著、捆著、招呼著。羊剪絨的皮帽子邊緣結上了厚厚的一層冰霜,嘴裏呼出的氣如一團團白色的霧,凝結在空氣裏久久不願散去。

鍾偉明凍得不停地搓手,跟在其木德身後幫忙。幾個女知青倒毫不在乎,早沒有了冷的感覺,你來我往,熟練地拆下蒙古包的大氈、罕那(木架)、木門,依次裝上牛車。

爾尼趕來了幾頭套車的牛,大家你一頭我一頭,用牛韁繩係在牛角上,將牛套進車轅,再將牛韁繩係在前麵牛車的車稱上,七輛牛車一輛一輛地連接在一起,長長的一串。一聲招呼,爾尼牽著頭車慢慢地啟動了。走出好遠,東方的太陽才慢慢地好似遲到了一般悄無聲息害羞地升了起來。

    書怡趕著羊群跟在牛車的後麵,爾尼牽車打頭,小個子支衛紅坐在最後一輛牛車上壓陣。大皮帽子把衛紅整個腦袋捂得嚴嚴實實,帽子邊緣、眉毛、眼鏡結了厚厚的一層霜,她穿著臃腫的大皮得勒,大氈疙瘩,活像個小鬼似地坐在牛車的車轅上,還不得不時不時地摘下眼鏡用馬蹄袖擦拭。另外兩個女知青騎馬緊緊地跟在牛車的一旁,在崎嶇的布滿皚皚白雪的山間小道上,在並不感覺溫暖的陽光下,吞吸著寒冷、幹燥的空氣,隨著老牛破車一步一步向前蹣跚而行。

    其木德與鍾偉明韝好鞍馬,站在紮過蒙古包的營盤上,其木德抽完一支煙,習慣地繞著營盤轉了一圈。搬家倉促,說不定有什麽落下的東西,接著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被雪堆壓滅了的灰堆。老牧民都有這樣一個習慣,唯恐灰堆裏有火星,被風吹出來,死灰複燃,引起草原大火。望著漸漸走遠了的女知青車隊和羊群,其木德欣慰地點點頭,用手擦了擦胡子上的白霜,對鍾偉明說一聲:“我們走吧。”兩人翻身上馬。

    風卷著雪花在空蕩蕩的草原上空四處飄飛,其木德揮動鞭子,站在馬鐙上,鍾偉明策馬緊跟在其木德身後,風吹弄著鍾偉明的蒙古袍和他頭上那頂醜陋的白茬羊皮帽,兩人馳馬飛奔,馬蹄踏著車轍、白雪,一路大顛著,超過書怡的羊群,超過爾尼的牛車,馬蹄揚起的雪飛濺到牛車上,向著東南方向,一會兒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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