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1969年深秋,我正在放羊,突然接到家裏電報,要我火速回京。父親戴著“反革命”帽子勞改多年,我插隊一年有餘,第一次離家這麽久,歸心似箭。十天後到家,沒能見到父母,他們領著弟弟、妹妹,被強製轟回了四川老家。
大姐結婚不久,二姐當了工人,在北京還有年逾花甲的奶奶,我一心革命,奔赴祖國邊疆,誓把一腔熱血獻給黨中央、毛主席,可現在有誰能知!我一個大小夥子在北京無所事事,無工資、無糧票,隻能吃奶奶的口糧,父母一家生死未卜,心灰意冷,百無聊賴,恰逢牧民其木德、波丹僧來北京玩,我決意一起回去。
10月底北京漸寒,我買了頂栽絨帽,身穿蒙古袍,腳蹬高腰馬靴,與好友一起到照像館合了影,我就穿著這身衣服與其木德、波丹僧踏上了回草原的路。
坐火車到赤峰,聽說西烏又是大雪災。每年冬天,巴林左旗農民趕著驢車、馬車到草原,用炒米換些油肉,其木德是大隊會計,會幾句漢話,心地善良,一向憐憫搞副業的窮農民,名聲在外。我們來到左旗與西烏交界處,往日翻過麥日圖壩就是錫盟草原,大雪把麥日圖壩堵的嚴嚴實實,插翅也難飛過。
壩根烏蘭壩村有個張姓包工頭,自告奮勇送我們走黑裏黑壩。老張頭趕毛驢車,我們仨坐著輛膠輪小車,一匹瘦瘦的老馬,馱著我們幾個走了一天來到黑裏黑腳下。黑漆漆的大山不見一個人影,老張頭趕著毛驢車打道回府,幸好找到個用樹枝搭起的窩棚,半蹲半坐將就一宿。其木德、波丹僧出身貧牧,一個會計一個主任,第一次出遠門有備而來,他倆身穿羊羔皮裏兒藍綢緞麵蒙古袍,既輕快又暖和,袖口是水貂馬蹄袖,頭戴火紅的狐狸皮草原帽,腳蹬帶氈裏兒的蒙古靴。我把栽絨帽紮緊,隻有一層薄薄棉花的夾蒙古袍穿在棉衣外,腳上是高筒單馬靴,寒風刺骨,四周一片寂靜,肚裏餓,身上冷,打著哆嗦,盼著天明。
天剛蒙蒙亮,套上瘦馬翻越大壩,沒走幾步,幾個人全傻了眼。一條小路又陡且險盤旋而上,路上巨石擋道,老張頭說黑裏黑壩除了蘇聯紅軍打日本鬼子那時候走過一次,這些年從來沒人走過,讓我們恍然大悟。突然,灌木叢裏的牛群讓人眼前一亮,其木德、波丹僧不愧是經驗老道的牧民,我們把牛群攏到一塊,他倆慢慢靠近大犍牛,嘴裏咂咂有聲,用手一把抓住牛犄角,解下蒙古袍腰帶拴在小車上,如法炮製,連抓了兩頭套車的大犍牛,中間是馬,兩邊是牛,一個人牽馬,兩個人在車軲轆兩邊,牛和馬往上拉的同時,一邊一個人搬住車軲轆發力,大約六七個小時,終於登上了壩頂。黑裏黑名不虛傳,南邊樹林密布怪石嶙峋,北邊白雪皚皚,好像是兩個世界。天氣變得異常寒冷,雪地裏老馬不堪重負,我們隻能走走停停,饑寒交迫,疲憊不堪,天剛擦黑,摸到一處罕烏拉公社北京知青的冬營盤,吃飽喝足,第二天往罕烏拉公社走去。
老天仿佛有意考驗我,清晨,飄起了雪花,不一會兒,白毛風撲天蓋地席卷而來。
其木德、波丹僧用馬蹄袖捂著臉在前麵開道,我緊跟著小馬車蹣跚而行,嘴裏哈出的氣在栽絨帽子邊結成了白霜,單薄的馬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又是一整天,筋疲力盡,天黑前總算到了罕烏拉公社所在地。
第二天,我們與大隊七八輛買糧食的牛車結伴而行,人和車裹在風雪裏,前麵的人看不見後麵的車,凜冽的寒風吹透身上的衣服,我用兩隻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臉,後來手也僵了,不知道身上哪個部位凍得更曆害,更需要照料。一陣陣強烈的風雪不停地襲來,在耳畔怒吼咆哮,凶狠地撕扯我單薄的衣帽,刀割般刺痛著我的臉頰,簡直要把栽絨帽下的腦袋揪下來。在狂風暴雪中,幾乎難以呼吸,像有個魔鬼用鐵爪把人緊緊抓住,拖進地獄。昏天黑地,什麽都看不清,風一直刮,雪一直下,天寒地凍步履維艱,坐車吧,會把人凍僵,走吧,一天沒吃東西,我虛弱得簡直要一頭栽進雪裏。牛鼻孔裏噴出的熱氣被刺骨的寒風向後吹去,牛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凍上了一團團冰霧。出奇的寒冷讓健壯的牧民在牛車上坐不到幾分鍾,就要跳下車,趟著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艱難地向前跋涉,有這樣一個交通工具,畢竟不會把人拋棄在荒山野嶺。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十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體壯如牛穿著鎧甲似皮衣的牧民在寒風中疲憊不堪,一長串牛車在風雪中一步一步緩慢挪動,暴風雪越刮越猛,我坐在牛車上蜷縮成一團,身上、頭上都是雪,好似一尊冰雕。
冰冷的大隊部空無一人,其木德一家收留了我。大嫂用自家白茬羊皮縫了頂草原帽,白森森又醜又大的羊皮帽遮住我流膿淌水滿是凍瘡的臉,幾天後,我騎上馬與其木德、波丹僧又踏上了二百裏外走場的征程。十八歲與死亡擦肩而過,殊不知,這隻是我在草原二十二年的開始。
2016、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