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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討到的帳

(2022-07-10 03:38:12) 下一個

沒有討到的帳

 

                ·黎 京·

那年,說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於是三教九流各顯神通,爭相創造出了驚天動地的故事和傳奇,搞得那些沒有路子先富起來的我們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多少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

捧著鐵飯碗,雖說掙錢少了點,倒也少擔了很多幹係,何況到了吃飯的時候,也能唏唏溜溜沒少往嘴裏填,日子過得穩妥,心安理得,茫然了一陣後就不再茫然了。

報紙、電視上相繼絮叨著那些先富起來的事跡,卻再也激勵不出我的鬥誌了。咱就是有這點好處,看見別人發財咱不會嫉妒,別人怎樣是他們的事,“人貴有自知之明”這條掌握得非常好,要不然老婆也不會總罵咱沒出息了。

看著指望不上我了,她一賭氣,尋了條路,出國深造去了。我每天下班後就隔三差五的去老嶽母家看女兒,和她玩到睡覺再騎車回家。那一段倒和女兒建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

一天下班後沒去看女兒,先到小鋪買了幾包方便麵火腿肉之類的充當晚飯,一心想回家安安靜靜看些書。

現在的社會,真是搞不懂,今天說這個對,明天又改了口說那個好,好壞的標準在一日千裏地發生著變化。當年,劉少奇說“三自一包”,把田分給了農民,文革給打死了。現在又說包產到戶好,可以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把田又給分了。上學那會兒,老師講蘇聯集體農莊和農業機械化,新聞紀錄片上看大片的農田上,康拜因聯合收割機在收割莊稼,那氣勢,那陣勢,就像幾頭排列成橫隊口吐黃塵的巨獸在噴雲吐霧。現在農田都小了,康拜因還沒轉起來就到頭了,農業機械化看來是實現不了了,可能又要回舊社會去了。咱本來就不是明白人,那陣就更糊塗了,還是“躲進小說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先活個自在。何況再混些日子就要出國和老婆團聚去了,更不想攪和進這潭爛泥裏去了。

推門,進屋,客廳裏麵坐了倆人,正聊得火熱,連我進屋都沒理會。聽聲音是姐姐和平哥。

隻聽平哥說:“上午去,沒找到人,我怕那小子犯混,還帶了個在體校學拳擊的。”

姐姐笑了,說:“那動起手來還不把人家打壞了?”

平哥說:“專業拳擊手打人,知道往什麽地方打,疼,還打不壞。”

“那你可真夠損的了。”我接下茬說。

他們這才發現我回來了,問:“吃飯了沒有?”

我從挎包裏掏出剛買的方便麵和火腿肉,說:“沒吃,買了,這不是,全在這裏呢。”

姐姐一撇嘴:“來你家,就讓我們吃這個啊。”

平哥一扒拉姐姐,說:“你也忒不象話了,人家上一天班了,你不給他做飯,還挑理,這姐姐當的,真夠戧!”

姐姐反唇相譏道:“你不是也在這裏等著吃白食嗎?”

平哥的上下嘴唇蠕動了幾下,支吾出了聲,但誰也沒聽懂那“聲”代表什麽意思。

姐姐卻跟得了便宜似的,大笑起來。

這倆人,全都沒有正當職業,不是沒有本事,而是因為本事太大了,大得沒有單位敢接受。

那年,從農村返城的青年囤積在家,裏麵著實埋沒了不少人才,國家發出指令,各用人單位公開考試招聘,平哥去了《中國畫報》社,他想當記者。

考試結果出來後,平哥居然是第一。可卻沒錄取,政審通不過。蹲過大牢的人,誰敢用。

直接肇事時間、地點:1976年,天安門廣場。

你瞧他找這地方,那不跟在皇上腦袋上動土一個性質嗎。

其實平哥是個不關心政治的,那年還在陝西插隊,回來探親。幾個哥們兒姐們兒全都和他一樣,見麵後除了吃喝玩樂,就是侃大山吹牛皮,至於天安門那海洋似的白花,湧動的激情對於他們來說,隻不過是一幕悲壯的畫麵,而悲壯後麵潛伏的危機,他們卻都是心照不宣,自然也就沒人提起。

在陝西餓的前胸貼了後背的平哥隻想回京大補,話題無意間就扯到了京味小吃。談得興起,平哥自告奮勇出門采購,幾個人湊了錢糧票若幹,平哥隻身前往。

也是鬼使神差,出門往西,東四的隆福寺小街上也應有盡有,他卻舍近求遠,偏偏奔了東。騎輛破車,吱吱呀呀扭過東單,穿東交民巷,到正陽門下,往西看去,萬頭攢動,低矮的鬆牆已然被白色的紙花鋪滿,人民英雄紀念碑上層層花圈,環繞廣場四周電燈竿上飄動著挽聯。平哥一時心血來潮,順手把破車扔樹林裏,一頭紮進人堆看熱鬧。

後來練了氣功才明白,平哥自打文化大革命開始就一逍遙派,為什麽那天居然成了小頭領,感情是讓那“場”把定力給衝了。

到了後來,大會堂也衝了,汽車也燒了,還臨時當了回代表進小樓去談判。出來後,找到破車,又吱呀著扭到前門外大柵欄,買回各類京味小吃。

各位哥啊姐的早等得不耐煩了,看他回來,先用衣服蒙頭,一陣暴打,然後開始審訊,平哥從實招來後大夥全傻了。一群人精,看見多大雲,就知道下多大雨,聽了平哥的話後,迎頭猛灌了一氣涼水,把個依然懵懂處事不驚的平哥當場嚇醒。看來京城是不能久住了,幾天裏朋友們湊了些盤纏,平哥便祖國各地看大好河山去了。

他剛離開北京,天安門就出事了。

姐姐倒沒像平哥那樣,在人山人海前“偶爾露崢嶸”,她參加了幾個地下刊物的出版,主要是喜好文學,想和朋友一起搞純文學。那年月,凡是聚眾就是鬧事,更何況還整出那麽大的動靜,刊物一經印出,帶到西單,馬上就被“搶”光,來信訂閱的人逐月增加。到了後來,還參與了星星畫展。也不想想,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國家機器,能夠允許自己個兒思想自由化嗎,更何況那年月沒有中性,不靠攏無產階級,那必然就是資產階級了。於是被“內控”,事隔幾年國外有朋友想擔保她出國,到街道開證明碰了大包,後來托人打聽才知道,“內控”人員出不了國,自然也甭想著哪個單位敢要了。

倆另類。

水開了,泡了一鍋方便麵,再把火腿肉切碎放裏頭,倒點醬油、香油、蔥花、蝦皮、辣椒油,也吃得滿頭大汗。

吃麵時我問:“聽你們講,好像是要到一家什麽商店要帳,那家是賣什麽的?”

姐姐告訴我說:“工藝品,主要是禮品。”

我正準備出國,需要買一些禮品送人,心想,還不如一起去,到那裏看看有什麽合適的東西買點回來,也省得再專門跑一趟了,然後順道去燈市口附近的同事家取照相機。

三人說笑著,順王府大街一路向南,過了燈市西口,平哥說到了。

小店位於八麵槽,進店要上三層青石高台階,記得那裏原來是理發店,不知道什麽時候分割出一半,變成了禮品店。走進店門,三麵全是貨櫃,裏麵擺放著各種工藝美術品。

平哥進去後問:“你們老板來了嗎?”答:“還沒到。”

平哥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說好了七點,現在都過時了,他怎麽還不來?”

兩個店員中高個子那個白了平哥一眼說:“他是老板,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咱管不了。”

這時我才感覺到氣氛不對,雙方明顯不太友好。

從門外進來一個年輕人,見了平哥點了點頭。平哥問:“小許,你怎麽現在才來。”

“剛吃完飯。馬琿來了嗎?”

馬琿,這名聽著不陌生,可一時卻想不起是在哪裏聽到的。

櫃台裏擺放著的貨物吸引了我,玉石手鐲、景泰藍花瓶、手繡絲帕、漆器禮盒,價錢還說得過去。猛然間覺得背後似乎有眼睛,轉過身看,一矮個子店員死盯著我看。職業語言叫“犯照”,小流氓們的絕招。稍微竦點兒的,在那凶狠如狼的目光逼視下,往往會產生出不自然的怯懦。這陣勢咱見多了,用眼角掃了他一下,嘴角略微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轉身走向另一櫃台。對付這種人不能跟他對著“照”,否則他反而會更囂張,最靈的就是臊著他,讓他有氣還找不到出火的地方,憋在心裏更難受。我也夠損的。

平哥跟姐姐和那小許在門外不知嘀咕啥,我轉圈把三個櫃台的貨物看了個遍。那小個子店員沒了對頭,憤憤地走出店外,不知道幹什麽去了。後來才明白,他是去通風報信的,順帶著把我當成了第一號敵手。

天色漸漸黑下來時,一人搖晃著身子進門來,身後還跟著兩個類似打手的青年。隨後,那矮個子店員也回來了。隻見那人陰暗的臉色黑裏透灰,下巴鼻子都是尖尖的,眯縫著雙眼,透著一股邪氣,他頭上戴了頂呢子禮帽,身穿古銅色絲綢長袖衫,下麵黑色絲褲紮著褲腳,大有遇見漢奸夜襲隊的感覺。身後的兩人一個穿了件蘭色羽絨服,顯得粗壯有力,站在我身邊。另一個身在暗處看不太清,他隨後靠近了平哥。

平哥看到來人,走上前客氣地說:“我是受趙一凡的委托來要服裝款的,這裏有他的委托書。”說完,從兜裏掏出一張寫滿字的紙。

馬琿看也不看,說:“我不認識你,讓他們公司的人來要好了!”

平哥說:“這個人你也不認識嗎?”說完指著身邊的小許問,“他可是你們合營的經理。”

馬琿看了眼小許,對他說:“沒錢!”根本沒把他當成人物。

姐姐大聲質問:“你拿著人家殘廢人的錢不還對嗎?”

剛進櫃台的矮個子店員突然張口大罵:“X你媽的,不給你能怎麽樣。”說完從櫃台後麵衝了出來。

我正好在櫃台出口站著,見他出口傷人,用身子堵住出口,迎了上去說:“你為什麽罵人!”

那小個子仗著人多,大喊:“罵你怎麽了,你要幹什麽?”

就在這時,那兩個打手突然衝上來,一個衝平哥撲過去,一個掄著胳膊向我撲來。我一看他們要動手,伸手就把來人的雙臂攥住,那人雖然使出全力,掙蹦了幾下卻抽不出手。櫃台後麵矮個子店員乘機竄出來,一手撐住櫃台,跳起老高,另一手揮起手裏的一個唐三彩瓷馬照我腦袋就是一下,那瓷馬身受重傷,四條腿斷了三條。我抽出左手,一下就把那小子揪住,右手攥著另一個人胸膛的衣服,胳臂平伸,那個人雖然揮舞雙臂可是一下也打不到我要害。這時姐姐跑到街上大喊:“你們欠錢不還,還打人,講理不講。”

刹那間,當街吃完飯出來遛彎的人圍過來,有人高喊:“不許打人!”

聽見有人說:“快打110,叫警察。”

這時對方看見占不到便宜,而且我和平哥並不和他們真動手,就都住了手。那身穿蘭色羽絨服的打手發現,衣服袖子讓我給拽下來,說:“你陪我衣服。”

我直想笑,說:“你是自找的,你要是不先動手,衣服也壞不了。”

雙方僵持在那裏,馬琿抬頭看著天花板。

這時進來兩個值勤的兵,進門問:“誰打110了?”

馬琿指著我們說:“他們到我店裏打架,還把東西弄壞了。”

還沒等我們分辨,門口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他們欠人家錢不還,還打人。”

“是啊,人家可沒還手。”

“……”

我指著那小個子店員說:“他用那個瓷馬打我,把瓷馬打壞了,我們根本就沒還手。”

當兵的衝馬琿說:“到派出所去,到那裏解決。”

於是我們一群人被兵們帶到附近的派出所門口。進門後卻看不見馬琿和那兩個兵了。

從頭至尾,我一直不明白,那個小許是什麽人,這馬琿又是什麽來曆。

直到從派出所出來,姐姐和平哥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我。

馬琿,其人是北京通縣農民,據說也是當地一霸。老鄧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後,他不知從那裏搞到的錢,居然成了全國農民進城經商的首例,尤其是闖進了首都的鬧市區。沒有去過北京的人也都聽說過王府井,八麵槽緊靠王府井,在它的西麵。

這件事不知怎麽被《北京晚報》一記者聽說,追蹤、采訪,倒也整出了當時轟動京城的一大新聞,在商店開業那天,北京電視台還播放了實況。怪不得聽到這個名字那麽耳熟。

《北京晚報》上的那篇報道可不得了,記敘了一個農民進城經商的全部辛酸苦辣,牽扯到市裏民政局、工商管理、衛生檢疫、地區街道委員會、清潔隊、派出所等,凡是能打上交道的都在報道控訴之列,各類“衙門” 利用職權盤剝、欺榨,層層克扣,亂收費,使得一個為了響應老鄧號召的農民兄弟幾乎絕望。但他還是突破了各種困難,與那些官僚機構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為了爭取自己的正當權利,他開始上告,求助社會輿論的支持,並取得了最終勝利,有關人員得到了懲罰。

當時的北京市民對各類民政官僚政機構早就很反感了,當看到這篇報道後,大家都很高興,覺得是該有人出頭反反那些利用職權謀私的人了。馬琿的這一舉動著實為北京市民出了口惡氣。

小許,其人是北京東城殘廢人協會下一公司的經理,他本人沒毛病,是受殘廢人趙一凡委托當上了合營經理,因為殘廢人畢竟行動不方便,所以需要正常人來主持一些對外的工作。當初馬琿提出與他們聯營,是因為如果與殘廢人合夥經商可以減稅。可沒想到,分配給馬琿的服裝,他們直到買完了貨款也不還。小許年輕,去過幾次馬琿都死賴著不理,有時甚至連人也找不到。最後趙一凡沒辦法了,才找了平哥來,委托他去要貨款,並親手寫了委托書授權。

閑話說得太多了,還是回到派出所門口吧。

聽他們講完,我覺得裏麵有問題,這件事明明是我們有理,可是派出所的所長卻似乎在偏袒那個姓馬的,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麽貓膩,聽我們介紹完了情況後,他沒有表示出任何意見,而是對我們說:“你們先去醫院檢查一下,看看身體有什麽問題,明天你們再來。”就這樣把我們打發了。是不是由於那姓馬的現在成了社會名人,又登報紙,又上電視的,所長官小惹不起。問小許,他支支吾吾說了半天才弄明白。

原來當地派出所的警察也為了索要賄賂,現在正在接受上級審查,難怪那所長在處理時不敢輕易表態。光是這麽點事也不至於吧,說不定那姓馬的還攀上什麽高枝,問小許,他說,真聽說有個高幹子弟和他搞聯營呢,具體是誰小許也不清楚。

算了,還是先去醫院吧,我這時才感到被瓷馬打過的地方隱隱做痛。

我們幾人來到位於東四附近的瑞金路醫院,平哥讓我們等著,他認識這家醫院裏一大夫的老公,有熟人好辦事,小小的毛病興許會給整出個腦震蕩,輕微骨折之類的。

平哥騎了小許的自行車,消失在昏暗的路燈下。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平哥回來了,同行的那朋友一下車,我和姐姐全笑了,是趙虎,認識,不僅認識,還很熟,小學同學,比姐姐小一屆,比我高一屆,同在學校合唱隊裏唱過歌,畢業後各奔東西,文革、插隊,返城,轉了老大一個圓圈,在醫院門口相遇。

其實平哥那“傷勢”根本沒事,可他一見到大夫,卻似乎堅持不了多一會兒的樣子,捂著胸口在那裏哼哼,我和姐姐在一旁看了直想笑,趙虎也在那裏逢場作戲,關切地問:“現在怎麽樣了,哪裏疼啊?”

大夫檢查得很仔細,最後搖搖頭說:“沒辦法,你確實沒事兒。”

下一個輪到我了。咱是具有表演天才,演戲自然要比平哥專業,更何況額頭上確實印上了三個瓷馬蹄印,最後的診斷是:輕微腦震蕩,胸部挫傷。也許是我裝得太像了,平哥出了醫院還問我:“你現在行嗎,能走回家嗎?”

姐姐卻在一旁大笑:“他根本就沒事。”

我也忍不住了,大笑起來。

送走了趙虎和小許,我們在東四吃了夜宵才回家。

已經到後本夜了,我們三人仍無睡意,想起傍晚那莫名其妙的一場混戰,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一個被報紙上,電視裏宣傳得轟轟烈烈的農民企業家,怎麽就像個地痞流氓呢。我問平哥,他說:“這裏麵一定有問題,現在的社會越發的不可理解了。皮包公司到處都有,會蒙的,敢騙的,來錢快著呢。你看我現在沒工作,可我錢也不少掙。幫朋友倒騰點兒錄音機、彩電什麽的,一個星期出去一件,基本吃飯問題就有著落了,何況這幾大件都是緊俏貨,出手可容易了。”

那更奇怪了,“這些商品商店幾乎見不到,你們是從那裏搞到的?”

“我們搞不到,可是有人能搞到啊。”平哥神秘地說道,“搞這些東西要靠關係,所謂關係當然是那些官們了,他們手裏有權,批個條子就進貨。隻要認識與他們有關係的人,進貨容易。不過轉幾道手,那價錢可就被抬上去了不知道幾倍。現在手裏有錢的人還是有,特別是落實政策後,很多人家裏都退賠了不少錢,一台幾千塊錢的錄音機,隻要能搞到手,不發愁賣不出去。”

姐姐在一旁忍不住了:“你們胡扯那些幹嗎,正事還沒說呢。”

我問平哥:“那馬琿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看他像個流氓地痞,居然還混成了名人。”

平哥說:“聽小許講,這人本來就是通縣一混混,現在開了家店,手裏有了點錢,在城裏租了間單元房,帶著情婦住,根本不回家了,他老婆每月來要一回錢,隻要有錢,別的也就不管了。”

這事聽著可真新鮮。原來被宣傳成英雄的公眾傳奇性人物,居然是這樣一位苦大仇深的農民兄弟啊。

平哥看著我的傻樣,笑了,接著說:“報紙上宣傳的那些事情,其實都是聽了一麵之詞。當初馬琿為了租下那半間理發店,抱著一台大彩電去找那裏的經理,死氣白賴非要送給人家,理發店經理不敢要,他撂下就走,是硬塞給人家的。也許什麽工商管理部門和民政局之類的地方也是一樣。等一切手續都辦好了,他就倒打一耙,反過來說是別人利用職權索取賄賂。”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也可能是報社記者不了解事情真相,讓那姓馬的給騙了。也不能怪那些記者,平民百姓到那些官僚機構辦事確實很難,如果沒有關係,後台不硬,不靠賄賂也許真的辦不成事。可話又說回來了,即便是有這種情況,也不能不做調查就隨便在報紙上亂宣傳。反正也睡不著了,幹脆給報社寫信,說出事實真相。於是我們三人找來紙筆,核計著給《北京晚報》寫了封信,把我們知道的關於馬琿的情況全都寫上了。準備早上去工廠交假條時,路上順便塞信筒裏。

清早下樓時碰上一警察,他衝著我笑,一看原來是住在三樓周師傅家的大小子,我隻知道他是警察,但不知道在那裏上班。他笑著說:“我昨天夜裏看見你們了,不敢打招呼,我們有紀律,馬琿的事情不敢說。”

我說:“感情你就在那派出所啊,你們那裏是有人去索要東西了嗎?”

他說:“哪裏啊,是倆哥們兒從那裏路過,硬讓他拽店裏去的,人家本來沒打算買東西,他全都減了一半價,硬要人家買,跟白給的似的。你想,咱們警察很多都是農村來的,要那玩意幹嘛。後來他把這事告到了局裏,現在所長還在寫檢查呢。他怎麽敢再惹那姓馬的。買東西的兩個人也讓姓馬的給毀了,輕的也得是個記大過處分,重的也許消籍回老家。”

這下全明白了,也很同情那所長,警察也要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啊。

從工廠回來,我們三人到派出所,那所長看見我們問:“身體檢查了嗎?”

我把醫院的診斷證明給他看,那所長看了一眼,說:“我們的指定醫院是協和醫院,瑞金路醫院的不行。”

真tmd,昨晚你不說,人家看完了你才說,這不是成心刁難人嗎。看來這警察也真該由那姓馬的來處理一下了。

所長叫來一個人,介紹說“他是我們派出所的民事調解員,負責調解雙方的民事糾紛,我看你們還是別去打官司了。”話裏有話,他是被那姓馬的整怕了,雖然同情我們,可又不好明著說,一樁還未了,鬧不好再加上個打擊報複就更加吃罪不起了。

民事調解員的態度還算中肯,問了事情的經過後說:“你們有什麽要求,我可以轉達給馬琿。”

平哥說:“貨款必須馬上還,還有我們的醫藥費要由他承擔。”平哥指著我說,“他因為打架受傷,病假廠裏不批準,現在是請事假來的,工資也要由馬琿出。”

調解員在本子上記了些什麽,說:“我可以把這些話帶到,你們先回去吧。”

直到我離開中國,這件事也沒有下文。原來準備和那姓馬的打官司,一打聽,如果牽扯上民事糾紛會影響出國,所以也就作罷了。至於寫給報社的信,也如同石沉大海。

這事就發生在改革開放的1986年,一個偉人在南方揮了一下手的那個年代。

多年後,出了一本書——《沉淪的聖殿》,剛發行,就被禁了。我回國時朋友送了一本。當時沒太在意,放書架上裝了幾年門麵。幾天前,無意中發現,打開後才知道,裏麵發生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還有很多人物也是我所熟悉的。由此想到了86年無緣無故挨的那一瓷馬。

趙一凡的故事,在《沉淪的聖殿》裏有專門一章介紹,他開辦公司是為了用賺來的錢資助民間喜歡詩歌、文學的青年。他也參與了《今天》的工作,並收集了大量曆史資料。當年遇羅克平反,《光明日報》寫文章報道,到處找不到《出身論》,還是趙一凡提供的原文。可惜他於1988年病逝。

趙一凡,一九三九年出生,他的父親是一九二六年加入共產黨的老革命,。他一直跟著父親轉戰南北。經常隨部隊急行軍,由於不負重任,致使腰椎受損癱瘓了。他一共睡了十年石膏床。基本上沒上過學,全是靠自學。憑著毅力,柱著拐走。文革前後,趙一凡曾在兒童出版社做兒童讀物的編輯工作。後來別人都轉正了,他因為身體不好,還是臨時工。離開了出版社後,成了“待業青年”。他的周圍經常聚集著很多學生,雖然他自己不是任何一個中學的學生,但是很多中學生都喜歡和他來往。他住的地方就像是一個文學沙龍,很多當時被禁止閱讀的書籍都在他那裏傳遞,大家在他那裏互相交流思想。

趙一凡的一大功勞是收集了很多文革中地下文學的資料,例如:北島、芒克、郭路生等人流傳在民間的作品。他們自己寫的詩都丟了,趙一凡都給他們保存得非常完整。他在民間默默地做了很多事情,卻牽連進了所謂“第四國際反革命集團”事件,被關了兩年監獄,放出來以後身體更加不好。但他一直夢想著能夠有一些喜愛文學的年輕人,可以有一個自由活動的空間,創造出更多更好的民間文學。他開公司的最大願望,就是能夠用賺來的錢做經費,供那些文學青年搞創作。

趙一凡我見過,姐姐帶我去他的辦公室,那裏也是他家。一間寬大的房屋,裏麵隻有一些很簡單的家具。靠牆的書架上堆積了很多大紙箱,後來才知道那些都是趙一凡收集的文革資料。趙一凡去世後,很多都被家裏的保姆賣給了廢品站,還是徐曉趕去搶救回了一部分,那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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