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道路被淅瀝的小雨衝刷得閃著粼粼的亮光。看著鞋頭被濺上去水滴，慢慢浸濕成一片，於是腳尖大拇趾便也感到了天氣的濕潤。盡管這濕潤其實就像永恒的存在，潤綠了樹冠、草尖兒，潤開了奪目鮮花，也潤著整座城市的房屋，散發出應該有的黴腐氣息。屋角被浸潤出多邊三角形的痕跡上，露出道道白色淋漓的硝痕。而他卻自顧自的，旁若無人般的這樣走著，低頭看著石板路圍棋盤般的橫豎經緯，雨水隨著道路的不平，似流淌著的小溪，匯集在路邊一條泄水溝後便顯得湍急了，也顯得洶湧了，乘勢一頭紮進泄水井口轉成漩渦，清冽的雨水旋轉後就渾濁成青灰色，時而還泛出綠色的光，流入地下。他沿著街道走過每一段泄水井口後都看到幾乎同樣的水流和漩渦。變化大些的，就是那棋盤般的石板路在小雨洗刷下潺潺細流閃爍出的不同的晶亮。偶爾有一兩個煙頭阻礙了細小水流，黃色的過濾嘴橫豎擋在兩塊石板間隙，水流就積聚著分別從黃色兩邊淌過。雨再大些，那些黃色的過濾嘴便會被增大的水流狹裹著，踉蹌著，最後旋轉著流入地下。
他就這樣走在小城陰雨的街道上，開始是為了想出來走走，後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為什麽會想要出來走走。是想感覺一下城市的小雨，還是想感覺小雨淋在身上那濕潤。這些個想法不過是在小城石板路上不斷走去時，漫不經心地短暫出現在腦子裏，卻不那麽堅定，也許是他從來也沒覺出過人在做事情前需要有目的性，而不應該隨意。這也是多年來時而會困惑他一把的難題。因為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時時說到諸如計劃、安排之類的詞，他便也遵從了教導給自己計劃和安排過若幹次，就像計劃與安排過程中帶有不同程度的幻想那樣，便就在這些計劃中幻想過興奮。計劃多數被現實破滅後，情緒被隨後而來的沮喪占有，於是當他從書本上看到了一句他認為是銘言的名言——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後頓悟，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的生活中便沒有了計劃，隻是隨意。
小雨依舊朦朧著、潮濕著小城的各個角落，耳畔似輕吟般出現一句詩詞：潤物細無聲。好像說的是春雨，類似“貴如油”的那種雨，在農業大國裏生活過幾十年的他，耳濡目染被熏陶上不少類似常識，當下渲染在貴如油的春雨中，突然感到了油膩。潮濕的內衣裹住肢體上抻拉不開，尤其是每邁動一步，都能感覺到膝蓋處被布摩擦，像故意往後拽著不讓他前行。
低頭作出頂雨前行的姿態，卻是因懶得抬頭。眼前閃過的腿和腳，多數隻在膝蓋以下。看著不同裝束，不同色彩的腿，還有圓頭、尖頭、扁平頭，平跟、坡跟、半高跟的鞋，顯示著不同身份和地位，腳尖上卻都被濺上去相同的水跡濕潤著腳趾。小雨對誰都是一視同仁，從而顯示著老天爺的公平。他有些想笑，抿了嘴角卻沒笑，煩惱油然而生。突如其來的煩悶頂住胸口，使他感到有些喘不上氣，就似潮濕把氣壓降低了許多，盡管張開嘴巴，擴展鼻孔，卻仍舊有種缺氧的感覺。
陰雨製造著抑鬱，連續的陰雨天使得憂鬱變為合理，似乎不憂鬱反而不正常。聽說過，北歐那邊的人到了冬天便憂鬱起來，漫長的黑夜使得正常人難以承受，人們需要的是陽光，藍天下金燦燦的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對於長久失去的人來說多存在於記憶裏，日子久了便也會遺忘。他不願意抬頭，怕看見天上那陰沉的黑灰，團團敗絮般蠕動的陰雲緊壓在頭頂，蒙蒙細雨維係著天地間的聯係，時而緊密，時而疏鬆，但終歸是把天地串聯成一體，永遠的灰霾籠罩住荒野和城鎮，在低下頭時看到濕漉漉的街道積水返照出帶有色彩的城市輪廓，才使得那黑灰的世界透露出些許色彩。但心還是會壓抑，隨著屋簷下的滴水，點點滴滴的心跳也變得斷續了，透不過氣來。
他努力起伏著胸部，像是在做深呼吸那樣歎息了一長聲，隨即吸進體內一團淫雨季節裏腐朽的空氣，還帶著黴味，不由咳了幾聲後吐出綠色的濃痰。他不明白，為什麽連痰都是發了黴的。經過多雨晦暗的冬季，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被潮濕浸潤得蒼白。缺少色彩變幻的城市使得他的眼光也變得呆板失神，看什麽都呈朦朧狀，似眼前掛著一簾春夢。透過水滴看世界，就變得畸形了。而透過眼前飛舞著無數陰霾般的水霧看世界，如同穿行在雲霧山中一切都模糊不清，卻又是真實的存在。陰暗著的天地把心也陰暗了，他在小雨中走著，漫無目的又是隨心所欲，卻沒有絲毫的自由愉悅感，走到哪裏都被細霧蒙蒙的陰雨禁錮著，一切卻都顯得有些詭異，使人琢磨不透。
商店櫥窗裏擺設著各種不同的商品，隔著一層玻璃的琳琅滿目，被反光破壞著色調顯得很不協調，隔閡和距離拉開了真實與虛假使其對立，就像陰雨中的小城，總是跳不出陰影而固守在那一方天地間。他努力回憶著陽光和陽光普照下的小城。當清澈透明的藍色天空出現在小城上空時，金色陽光就會鋪天蓋地把溫暖和親切賜給人間。每當這時，街心公園的草坪上就會出現尋求陽光的人群，把自己脫得盡量地少，或仰臥，或匍匐。陽光寶貴，卻早已久違，也幾乎被他從記憶中遺忘。
他就這樣漫步走在小城的商業街上，零星的路人行色匆匆，或打著雨傘，或身披雨衣，沒人會顧及到其他人在做著什麽。眼前的櫥窗裏閃著不同色彩，規格不一的電視爭豔地推銷著自己。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各自屏幕上，是每天午間新聞後慣例的氣象預報。他站住不動，注視著櫥窗裏的大小畫麵，雖聽不見電視機裏節目預報員的聲音，但從閃動的畫麵上可看到不斷變幻著的雲圖和一連串的數字。
而後是今後幾日的預報：可能還是陰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