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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杭蓋

(2022-06-24 17:04:55) 下一個

蒼白的杭蓋

 

(一)

二祥剛進胡同口,看見牛子騎著平板三輪車迎麵而來,上麵拉著一個用棉被包裹著的人,鍋盔跟在後麵推著車跑。他們看見二祥後,牛子大聲說:“二祥,快幫把手,鍋盔他娘突然暈倒了!”二祥緊跑了幾步,幫助鍋盔推車,飛快地跑向附近的醫院。

天快黑時,護士從搶救室出來,問:“誰是病人家屬?”

鍋盔趕快過去說:“我是。”

“去辦住院手續,要住院觀察。”說完,遞給鍋盔幾張紙,冰冷著臉走了。

心髒病,老年人的病。發病急,身邊有人發現得早搶救過來了。

鍋盔是老大,出生時老娘沒奶,喝米湯長大的,先天營養不良,前奔後勺的大腦殼,挑在瘦弱的身軀上,如果不是因為有張黃色的皮膚,人家準以為他是非洲饑餓兒童。他下麵的弟、妹還算幸運,出生前,鍋盔爸正式工作了,家裏生活有了些好轉,所以身體基本健全。鍋盔腦袋大是因為營養不良,後來居然那腦殼堅硬無比,因為姓郭所以被同學冠以鍋盔的美稱。其實真正的“鍋盔”是陝西的一種小吃,據說是唐代官兵在為武則天修建乾陵時,因工程浩大,民工甚眾,非常忙碌,烹食困難幾乎沒有吃中飯的時間,所以官兵以頭盔為炊具來烙麵餅,故取名”鍋盔”。同學們哪裏知道這個典故,覺得既然帶了個“盔”字一定是很硬,盔甲不就是用來防護身體的嗎,何況還有個鍋在前麵,那就一定更硬了。其實他真名叫郭富強,弟弟是郭富健,妹妹郭富英。

鍋盔家多災多難,文革前,鍋盔爸爸是開三輪汽車的司機,按說開車不能喝酒,可他就好這口,結果一次酒後開車,到了清河大橋上,一猛子紮河裏,人救上來就沒氣了。

鍋盔父親去世後,家裏的生活全靠了他,雖然老娘也能從街道收斂些雙職工家的衣服洗洗涮涮的,但畢竟沒有多少收入。鍋盔每天放學後,就推了個柳筐車串胡同揀爛紙,勉強度日。文革開始後,大字報滿天飛,鍋盔家的收入明顯增加,他有自己的訣竅,看見有紅衛兵在刷大字報,就跟在後麵,人家前麵撕掉老的,貼上新的,他跟著打掃衛生倒也為美化城市做了微薄貢獻,一舉兩得。後來還用賣廢紙的錢為自己買了一輛嶄新的永久自行車,提前進入半機械化。

到了秋天,突然掀起了上山下鄉的浪潮,街道裏經常有學校敲鑼打鼓往家送喜報的,看來誰也不能幸免了。鍋盔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要是走了,家裏多病的老娘和弟、妹誰來管。

二祥到學校找到了工宣隊長,把鍋盔家的事說了。隊長陰沉個臉說:“我沒辦法,規定全得走,他家不是還有孩子嗎?我照顧了他,別人怎麽辦,特殊的多了。”看來這事沒商量。

二祥、牛子和鍋盔是鐵哥們,從小一起摸爬滾打,好事壞事全是仨人一塊幹的。現在哥們家有難了,三人同心協力,相幫著度難關。鍋盔他娘還算禁得住折騰,好歹緩過了這口氣。

牛子是三人中最有主意的,二祥算是參謀,鍋盔雖然沒有“職稱”,由於家境困難,自然就成了那兩位的重點保護對象,糧食困難那年,接常補短得到兩個朋友的幫助,度過了饑餓年月。他們之間的友誼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學校請來插隊的知青做報告,大會上把個草原說成了天堂般的美好。感動得學校裏沒走的同學心也動了。快結束時,革委會那個老主任帶頭高呼口號:“上山去!”學生們在大笑聲中舉起了拳頭“上山去!”“下鄉去!”

內蒙兵團來招人,考慮再三,二祥、牛子和鍋盔也報了名,隨後喜報就貼到了家門口。

真的要走了,鍋盔看著年幼的弟、妹和體弱的老娘,心被一把一把地揪著。二祥和牛子幫著買來一個月的糧食,又把家裏的棉被、床單統統換洗了。他實在放心不下,不知道走後家裏的日子會是什麽樣,常常在半夜做噩夢。他夢到老娘又犯病了,昏倒在地上,弟弟和妹妹站在那裏哭。於是就被自己的哭聲驚醒。

不行,堅決不走,鍋盔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二祥和牛子。他們又一次找到了工宣隊長。

隊長看了看他們三個,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那眼神中預報著危險,預告著社會的冷酷。看得他們三個渾身直打冷戰。隊長半天才說話:“你們想要幹什麽?”後麵的話雖然沒說出口,裏麵暗含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幹什麽?”這年頭,除了革命和反革命,還能幹什麽?

平時膽大的三個夥伴,這時卻含糊著無法回答。鍋盔站在那裏,眼淚成串滴落在胸前。

隊長無動於衷,對身邊的紅衛兵負責人說:“誰不走,就銷掉誰的戶口!”

撿破爛的永久車傳給了弟弟富健,千叮嚀萬囑咐,依然放不下那顆懸掛著的心。看著還年幼的弟、妹和躺在床上的老娘,鍋盔心裏無盡的痛。

(二)

金黃色的草地,被風吹出“唔唔”的哀怨,鍋盔在這悲哀的樂曲中來到了內蒙古大草原。

很快進入草原的冬季,金黃被潔白掩埋,寒風像小刀子剌在臉上,一下下割著肉。二祥、牛子和鍋盔被分到了戰勤連。

戰勤連說白了就是搞營建的連隊,剛來時天氣還沒那麽冷,全連每天起來出操、吃飯,然後整隊來到團部後山的一片低窪地,那裏的土質好,可以脫坯。這活城裏人別說幹,聽都沒聽說過。以前知道房子是用磚頭蓋起來的,製磚要先脫出磚坯,然後上窯燒,卻沒聽說過直接脫出土坯蓋房的。現在不僅知道了,還親身參加了脫坯的工作。

脫坯第一件事要起土,挖掉草皮後,下麵就是含堿的黏土層,用鐵鍬一鍬鍬挖出扔到坑上邊,攙進曬幹的草瓤子,用二齒子刀勻後澆上水,然後穿著雨鞋在上麵踩。脫坯的土都要頭天和好,燜上一天,第二天再用,如果不悶透了,那土脫出的坯子不結實。脫坯的師傅把坯模子沾好水,然後由專人負責把泥土用鍬運送過去。土坯要比磚坯大很多,滿滿的兩大鍬才能脫出一塊坯,一個師傅要好幾個小工才能供的上,為了脫出更多的坯,搶在入冬前完成任務,供泥的人幾乎要一溜小跑才行。一天下來,全連的年輕人幾乎多一半都累垮了。

二祥和牛子還行,底子好,身體棒,很快成為脫坯師傅,蹲在那裏不直腰,一人每天都要脫出近千塊土坯。鍋盔身體不好,連裏讓他專門和泥,其實那活也並不輕省,要不停腳地去踩泥,如果把那原地踏出的步子變成直線,每天至少也要走出幾十裏地。回到駐地,吃完晚飯,人就像散了架。當初在北京時,雖然成天撿爛紙也大街小巷到處跑,可那時可以自己掌握,累了就歇會兒,歇夠了再說。現在可不行,有定額限製,完不成定額回來還要挨批,說勞動態度不端正。

鍋盔想家,二祥和牛子也想家,在家裏沒這麽累。休息日,他們三人來到團部後山,鍋盔坐在那裏哭,二祥和牛子也陪著他掉淚。

過了段日子,慢慢習慣了,也覺得不那麽累了,天也就冷起來了。

草原上無四季,天冷牲口也要吃飯,但相比之下牧區的冬天反而清閑。大地凍成了冰雪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晃得眼花。牧民除了每天放牧牛、羊的出去,其他人都躲在蒙古包裏。隻苦了兵團戰士,特別是戰勤連的,冬天還要出去打石頭,為開春後的營建做準備。

連隊做了動員工作,還發了皮衣、皮褲和大頭鞋、皮帽子,本以為可以禦寒了,可誰想到,草原的冷卻是這樣的離譜,白天氣溫在零下三、四十度,稍微刮點小風,寒氣就順著身上所有的縫隙往衣服裏鑽,怪不得牧民的皮衣要有大襟呢,可以在胸前重疊成兩層,再加上個寬寬的長腰帶一勒,把寒氣全部擋在外麵。給兵團戰士們發的皮大衣相比之下就差多了,皮板薄不說,還是在中間係筘的,隻要一動,就裂開幾道縫隙,雖然裏麵還有棉襖,卻根本抵擋不住冷氣穿透棉衣,在屋外站一會兒全身就都凍僵了。

每天到連部後麵的山裏打石頭,離開營地有三裏地遠,先坐大車翻過山梁,然後來到那座石頭山,山坡上全是厚厚的土層,暴露出地麵的石頭全在山頂。連裏在山腳下搭建了個鐵匠棚,有專人在那裏打鋼釺。石頭是紅色的,含鐵量極高,很硬。一把鋼釺連一個炮眼都打不完就磨禿了。年輕人分成兩人一組,女生扶釺,男生人掄錘,十二磅的鐵錘砸在鋼釺上,整個山坡到處發出叮當地響聲。

扶釺的人雙手戴著皮手套,要不斷轉動鋼釺才能打出圓圓的炮眼,然後用特製的鐵勺把炮眼裏的石頭粉末清理出來。掄錘的人一下一下地敲著,渾身開始出汗,這時不能停下來,隻要停住,出了汗的身子馬上就會奇冷無比。最糟糕的是風把雪沫吹進炮眼裏,鋼釺敲下去時產生的熱融化成水馬上就又凍成冰,和著石屑結成了陀,那炮眼裏的東西就再也掏不出來了,半天的勞動做廢,還要重新在邊上另打。

炮眼不是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以打的,要考慮放炮後石頭炸出後的方向,不然很容易出事故。牛子被連裏選出當點炮手,每天收工後,隻有他和連長留下來,等大家都走遠了再放炮。剛開始沒經驗,炮眼打得不好,時常有衝天炮。被炸的滿天飛的石塊在頭頂上亂飛,整個山頭光禿禿的,人卻沒有地方躲藏。天上的石頭被陽光反射出點點銀光,在頭頂上飛舞,隻能站在原地不動,可千萬不能跑,鬧不好石頭掉下來就完蛋了,即使是很小的一塊,從那麽老高的地方砸下來,也和子彈沒有什麽兩樣,誰也不願意成為烈士。

牛子第一次放炮的時候,要點燃四、五個導火索,心裏著實緊張。按照規定的動作,要把火柴頭放在被斜著削好的導火索上,然後用火柴盒帶磷麵的在上麵劃,由於緊張,第二個導火索說什麽也劃不著,第一個卻在不斷地“噗噗”噴著火星,他腿都嚇軟了,總算把導火索全部點燃,跌跌撞撞跑到連長身邊,全身都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轟轟”,炮響了,石頭被炸藥掀起,碎石從地下噴出,夾著雪團,憤怒地衝向天空。連長和牛子默默數著炮聲,直到全部炸開後,再順著被人們在雪地上踩出的小路返回駐地。

最麻煩最危險的是出現啞炮,別的團前些日子發生過排啞炮炸死人的事情。

怕什麽偏就趕上什麽,每天都要放炮,不出現啞炮反倒有些奇怪了。一天,牛子點了五炮,結果隻響了四聲,連長臉都青了。這下真到了關鍵時刻了,如果啞炮不排除,也許會隨時發生爆炸,在啞炮沒有排除之前,整個山頭的采石工作都要停止。可要是去排炮,萬一突然發生爆炸,國家就又多出了個烈士。連長坐在雪地上一連抽了三隻煙,看著牛子不說話。

牛子望著連長,心裏也在打鼓。想:現在該怎麽辦?去排炮還是不去?年紀輕輕的就被炸死了要多冤有多冤。可是不去,那誰去排,誰去都同樣存在危險。他們就這樣默默坐在那裏,誰也不出聲。山下遠去的同伴們,在雪地上留下一排移動著的身影,牛子感到孤單極了,他希望現在能夠和他們在一起,排著隊往駐地走,他不由打了個冷戰,又看了連長一眼。

連長抬頭看見牛子怯懦的目光,心裏很明白他在想什麽。是啊,自己的孩子也就牛子這麽大,要是他是我的兒子,我會讓他去排啞炮嗎?

思考、猶豫卻解決不了問題,啞炮還是要有人去排。連長站起來,沒有和牛子打招呼,自己一人向那個危險的地方走去。

牛子不知道怎麽了,一下衝到連長身邊,擋住了他的去路,“連長,你不能過去,按規定至少要等半個小時才行,現在你不能過去。”連長停住了腳步,蹲在地上又掏出了一隻香煙,遞給牛子說:“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他們兩人蹲在那裏,又都不出聲了。

抽了好幾根煙後,牛子站起來,撣掉身上的雪,說:“還是我去吧,我在師部學習放炮時,學過怎麽排除啞炮,還是我來吧。”連長看著牛子,眼圈有些發紅,對牛子說:“兩人一起去吧,我在旁邊看著心裏還踏實點,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西邊的天空火燒一樣的紅,太陽被那紅色圍繞著,變得不那麽耀眼了,像一個金燦燦的懸在半空中的橘子。雪地上的人影被拉長了,像兩具提線木偶,機械地走向啞炮。牛子先趴下的,匍匐著爬到那個沒有起爆的小洞前,看見一溜被導火索燒焦的痕跡,直鑽進地下。他用手裏的細鐵釺,小心地摳出外圍的冰雪。由於天氣寒冷,裝填完炸藥後,把碎石和著雪填進炮眼,馬上就被凍住了,所以每次封口都是用這種方法。現在要把已經凍成冰的炮眼,一點點擴大,然後再填進插了導火索的雷管引爆。如果萬一裏麵那雷管還是完好的,隻不過是因為導火索和它脫離而沒起爆,就很可能在掏挖時觸動雷管而發生爆炸。

牛子覺得手心在出汗,還微微地顫抖。這時連長也爬過來了,他注意到牛子正在哆嗦的手,小聲說:“先鎮靜一下再挖,這樣不行!”

牛子右手抓了把雪,在臉上擦,冰冷刺激著皮膚,傳到了身體裏,感覺心情好像比剛才安靜了些。他又開始工作。

也許是過了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時間在慢慢,慢慢流過。牛子的手被凍僵了,連細鐵釺也攥不住了。連長說“我來挖,你到一邊先暖暖手。”牛子也覺得是不能再繼續堅持了,就往旁邊一滾,讓出了位置。連長用嘴在手上哈了幾下,開始繼續掏那凍雪。

轟然一聲,從地下冒出一股灰色的濃煙,一股巨大的氣流把牛子衝到一邊,他隻覺得身子下的大地似乎要把自己托起,顛了一下,便恢複了平靜。他嚇瞢了,耳朵裏全是嚶嚶的尖叫聲,卻看不見了連長。他使勁揉了一下眼睛,看見連長躺在不遠的雪地上,被血紅色的夕陽照耀得全身也是血紅色的。刹那間他傻了,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連長是死是活。

停頓了片刻,周圍寂靜無聲,耳朵裏的響聲由嚶嚶聲變成隆隆的轟鳴。牛子顫動著全身,走到連長身邊,他看見連長身上的紅色不是陽光的反射,而是從身體裏流出的鮮血。臉已經辨認不出原來的樣子了。他大叫了一聲“連長!”,昏倒在夕陽餘輝映照下的山坡上,倒在那一片血紅裏。

發現牛子和連長很晚還沒回來,指導員正要派通信員到山上去找,聽見那邊一聲沉悶的炮響,指導員心裏突然一震,大叫:“不好,出事了!”帶上衛生員又招呼了幾個人就往石山跑。當他們趕到現場時,每個人心裏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牛子和連長滿身鮮血躺在地上,雪地上像開出點點紅花,鮮豔奪目的紅。二祥想起了罌粟花的傳說。想起了丹柯。仿佛眼前山坡上開滿了血紅的罌粟。

衛生員跑到連長身邊察看,搖搖頭說了聲:“完了。”轉身又去看牛子,發現牛子還在喘氣,大叫:“他還活著,快來人!”

牛子算是撿回了條命。爆炸有死角,牛子恰巧當時就趴在就在那死角裏,還幸虧那個炮眼打得淺,所以裏麵炸藥不多,連長是被炮眼裏噴出的火藥和碎石炸死的。(每天打出來的炮眼一般都是當天就炸掉,如果不填藥炸掉,第二天就全被雪埋住,沒辦法用了)

牛子病了,發燒還說胡話。鍋盔被指派專門照顧他。後來師部醫院來了救護車把他拉走了。

一個星期後,連長的家屬來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攙扶著雙眼青腫的連長老婆下了北京吉普,全連戰士列隊,默默看著他們一家走進連部,很多人都在哭。老連長年輕時在部隊參加過多次戰鬥,居然沒受過一次傷,就因為沒文化一直提升很慢,他打仗勇敢立過多次戰功,後來在一個高炮獨立營當營長。由於文革開始,軍隊內部的不和和派係鬥爭,他的那營士兵攪進了地方運動中,影響很壞,他身為營長,可也控製不住局勢,兵團組建後被當做犯過錯誤的幹部調到地方當了個建設兵團的連長。他很關愛自己的士兵,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關心嗬護著他們,很多兵團戰士都喜歡在完工後找連長聊天,聽他講戰鬥故事。

連長犧牲後,就埋在了團部後麵的山坡上,在那裏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包。牛子從師部醫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連長的墓地,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二祥和鍋盔也跪在一旁,他們的心裏在淌血。牛子哭夠了,爬起來跑回團部,找到了連長老婆,長跪不起,非要認下這位幹娘。老太太抹著眼淚說:“好,我認了你,好兒子別哭了,你再這樣娘心裏會更難受的。”

連長家屬是農村戶口,師裏發了善心,把他們一家從農村調到了兵團,兩個兒子被分配到師部運輸連,連長老婆帶著女兒來到戰勤連,她要求留在老伴生前工作過的地方,她要守著老伴長睡的山崗,前麵的幾十年都是分多合少,現在她要陪伴著老連長,度過殘留的晚年。

快過年了,連裏安排上士出去采購年貨,臨走前,新調來的連長對上士說:“你出去要牛B,要牛B哄哄的,到哪兒都先把兵團的招牌打出去,這樣好辦事。”周圍的人聽了都偷偷樂,這個連長也忒粗了點吧,牛B就夠了,幹嘛還非要加上個“哄哄的”。於是下麵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粗連長”。本來連長的姓就有點怪,姓個祖,名紀,叫著別扭:祖紀。口音差點的就成了祖籍了。

粗連長是粗中有細,剛來就給全連上了堂大課。規定了七七八八幾大條,違反者嚴懲不貸。首先要每天夜裏站崗,連隊外營房後堆著炸藥垛,用大苫布罩著。粗連長階級鬥爭覺悟高,說這裏離邊境很近,萬一那邊跑過來一個,放進個雷管全連就都報銷了。

大冬天的,白天忙了一整天,黑夜還要輪流出去放哨。

半夜,鍋盔被上一班哨兵叫醒。穿好衣服,推門出屋,一股子冷氣迎麵撲過來,他打了個冷戰,把大衣襟使勁往兩邊裹了一下,用根草繩子在腰裏勒緊,然後抗著半自動步槍,走到炸藥垛前。月亮很亮,光芒晃得看不見星星,地下卻拖出了自己長長的影子。鍋盔很害怕,心想:“萬一這會兒來個搞破壞的,我在明處,他在暗處,這不全都白給了。”於是爬上了炸藥垛,趴在上麵一個凹進去的小坑裏,盡管有點冷,心裏卻踏實了許多。

大地白茫茫的,可以看見很遠的一切。鍋盔看見一隻狼在雪坡那邊走過,狼一步一回頭,警惕地環顧四周。鍋盔用半自動步槍瞄準了狼,然後輕扣扳機,槍沒打開保險,子彈根本離不開槍膛。他用嘴巴代替了子彈出膛時發出的一聲“啪”,想像著把那隻大狼一槍打翻在地上。正當他自得其樂幻想著可以給北京的娘寄去一張狼皮時,卻看見一個黑影從連隊那邊直衝炸藥垛走來。

鍋盔很緊張,看不清那黑影是誰,把瞄準狼的步槍對準了越來越近的人影,隨手就把保險打開。看著那黑影毫不猶豫地走向炸藥垛,鍋盔大聲喊:“站住,口令!”

來人是粗連長,他半夜起來查哨。卻看不見哨兵在哪裏,正在火頭上,聽見有人喊話,心想:“這小子藏在哪裏?”卻忘記了馬上回答,腳步雖然慢了,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在這時,槍響了,子彈打在腳邊的雪地上,濺起一片雪花。粗連長一個側滾翻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後,大喊:“別開槍,口令是老狼!我是連長!”

“媽呀!”鍋盔小聲叫了一聲,幸虧沒打著,要不可怎麽交代啊。嚇得縮在炸藥垛上動彈不得。

槍聲把全連驚醒了。粗連長上任後,組織過幾次夜間緊急集合,規定槍一響,幾分鍾後連隊必須要全副武裝在指定地點列隊。鍋盔和連長還沒完全從驚慌中醒過來,全連就已經列隊完畢。

粗連長從雪地上爬起來,依然找不到哨兵在哪裏,心裏的火氣頓時衝破了頭頂,他大聲喊著:“是誰,哨兵是誰?”

鍋盔聽見連長在喊,哆嗦著站起來,說:“是我,郭富強。”

粗連長又想笑又想罵,一時沒了聲音。他在全連麵前丟了這麽大人,堂堂一連之長,居然在一個大頭小身的小兵視線下如此狼狽。可他當時無法發作,鍋盔沒錯,誰讓你不及時回答口令呢,可這仇卻算是記下了。

連長來到排列整齊的兵團戰士前麵,來回走著,想著如何把這場誤會和自己的狼狽減少到最低限度。

鍋盔現在是哨兵,不能離開崗位。他站在遠遠的坡地上,看著在月光照耀下的兩排衣衫不整但排列有序的同伴們,還有不停徘徊在雪地上的粗連長,腦子裏空洞洞的,不知道即將會發生什麽事情。

“這時該說什麽?”平時很威風的連長反複思考著,失去了往日的果斷。過了一會兒,他停住腳步,清理了一下喉嚨,擺出首長的架勢,開始訓話。

“同誌們,今天是個誤會。本來連裏沒安排緊急集合,但是,看到大家能夠這麽快就集結好隊伍,說明全體人員戰備意識很強,我在這裏提出表揚。另外一點就是,還要表揚今夜的哨兵,郭富強同誌。”連長停頓了一下,“今天輪到他站崗,你們大家看看,今天夜裏的月亮是不是特別亮啊?”

“是!”聲音不大,也不整齊。要在以往,粗連長肯定會再重複問一句,可現在,他卻自顧自繼續說道:“在月光下,哨兵在明處,想要搞破壞的階級敵人卻在暗處,如果哨兵不能學會自我保護,很可能完不成任務。今天,我來查哨,找不到哨兵在哪裏,聽到他問口令,又沒能及時回答,在這種情況下,他鳴槍警告。這種做法是完全正確的。更使我感到高興的是,全連同誌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出來集合。現在是非常時期,要想更好地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首先要學會巧妙地保護好自己,如果不能保護好自己,就不能更好地完成任務。解散!”

莫名其妙,這也許是大多數兵團戰士們當時的想法。鍋盔卻不想把這件事的實情說出來,不過後來大家還是知道了。

私下裏,鍋盔對二祥和牛子說:“槍口再正點,粗連長的腿就報廢了。”

(四)

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氣氛,連裏讓大家準備節目,全連會餐後要開聯歡晚會。

還差幾天就到新年了,每天剛吃完晚飯,兵團戰士的宿舍裏就傳出唱歌和朗誦的聲音。大家都在認真練習,一心想在大年夜裏好好熱鬧一番。

二祥要站晚上的第一班崗,背了步槍穿過營房後來到炸藥垛前,他找了個背風的地方,靠著炸藥垛,豎起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了隱約的歌聲: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

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爹娘啊,爹娘啊

什麽時候才能過歡聚在一堂”

一個非常好聽的女中音,“是誰唱得這麽好聽啊。”二祥心裏想。正在納悶,歌聲斷了,代之而來的是悲淒的哭聲。他循著哭聲走了過去,有人說:“鑫鈴,快別哭了,咱們接著練習吧。”二祥知道是女生在排練節目,就停住了腳步。

天很黑,雖然二祥離她們很近了,卻沒人發現。二祥咳嗽了一聲,算是在打招呼,然後就走了過去。鑫鈴是犧牲了的老連長的女兒,別看是個農村姑娘,歌唱得居然這樣好。聽見有人過來,哭聲停了,有人問:“誰,你是誰?”

二祥說:“是我,二祥,你們別在這裏哭啊,萬一被別人聽見了,匯報到連長那裏,又要挨批了。”

鑫鈴抽咽地說:“忍不住了,俺心裏難受,每次一唱這歌就難受,想哭。”其他幾個姑娘也說:“是啊,一聽她唱到北京就想家,想跟著她一塊兒哭。”

聽她們這樣說,二祥心裏也很難受,可又不好意思當著女孩子麵哭,於是說:“外麵太冷了,你們還是回去練習吧。”

姑娘們走了,二祥心裏依然難受。下崗回去,他把這事告訴了牛子和鍋盔。牛子聽了後說:“老連長很喜歡鑫鈴,每次回家探親,不給兩個哥哥帶什麽東西,總要給鑫鈴帶花布,讓她做好看的衣服。鑫鈴跟她父親也親,所以連長犧牲後,她一直很難過。”

到了年夜,吃飽喝足後全連戰士歡聚一堂,不能唱的就上快板書、對口詞、三句半全是自己編的詞,能唱的就扯開嗓子大喊,也真有唱得好的,贏來滿堂彩。最好的就是鑫鈴唱的《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她邊唱邊流淚,引得姑娘們眼圈也跟著發紅,小夥子低下了頭。粗連長看了,臉都憋紅了,本想發作,指導員趕快用眼光示意,他才強忍住了那股怒氣。

這時不知道是誰,唱起了當時很流行的一首歌:

抬頭望見北鬥星

心中想念毛澤東

……

全連戰士跟著一起唱了起來,總算是沒把事情鬧大。

第二天連裏要打靶。粗連長很迷信,過節沒鞭炮放多遺憾,怎麽也得弄出點響動嚇嚇惡鬼,崩崩晦氣啊,於是決定打靶,這動靜是夠大的了。

兵團戰士幾乎都是頭一次用真槍實彈射擊,一個個顯得很興奮,全連百十多號人,一人三發子彈,要打到下午才能結束。先從女生排開始,連長強調了射擊要領後,草地上傳出砰砰的槍聲。

男生排沒事幹,有些人圍在女生排後麵看打槍。牛子、二祥和鍋盔走到連隊不遠的山坡上,找了個雪坡坐下來。來到這裏的時間已經很長了,還真沒有機會仔細看看草原,看草原的冬天。

剛剛坐下,平地刮起一陣小風,把雪原上的浮雪,吹成一縷縷的銀線,像扭動著身子,擺著尾巴的條條雪蛇,蜿蜒遊動躥向遠處的雪峰下。天藍得透明,陽光反映在雪地上,大地已成銀白的世界。二祥嘴裏不由念出了聲:“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牛子說:“你們看,毛主席在詩詞裏寫的那北國風光,不是全出現在眼前了嗎?”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三個人不約而同念出了聲。太形象了,這詞是怎麽想起來的,如果沒有切身的經曆和體驗,如果光是簡單的背誦,真體會不出詩詞裏麵所要表達的“銀蛇”、“蠟象”是個什麽樣的。

遠處的山峰上,背風的地方積了很厚的雪,山峰的陰影把那裏的白雪陰暗成了深深的普蘭色,與之銜接的大片積雪在陽光映照下卻是白得泛出米黃色的金光。被風揚起的雪霧,旋轉著順著峰頂飛升成扭曲的雪龍,好似要飛舞到無垠天頂的蔚藍世界裏,融化進那深遠奧妙宇宙的深處。

三個人全看呆了,一時無言。直到有人在那邊喊他們過去打槍,才算是又把他們拉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射擊結束後,居然女生排的總成績高出男生排很多。小夥子們很不服氣,回來歎著氣坐在床鋪上擦槍。

天氣太冷了,隻要把槍拿出室外,再回到屋裏如果不及時擦,很快就會星星點點布滿鏽斑,所以每夜站崗,都是使用同一把槍,第二天清晨由最後一班站崗回來的人擦。

這時大家聽見外麵有汽車聲,有手快擦完了槍的,就跑出去看。回來報信說是師部來送信和慰勞品的車。過年能夠看見家裏的來信,真是最好的禮物了,各排的排長紛紛來到連部去要自己排裏的信件。複員老兵排長回家娶媳婦去了,由牛子代理排長,他把擦了一半的槍放在那裏,讓二祥幫他裝上,飛快跑到連部去取信。

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家信的人們急切地扯開信封,屋裏傳出一片撕紙的聲音。

鍋盔 一把撕開信封,拿出信剛看了幾眼,就哭出聲來。二祥放下正看了個開頭的家信,回頭問:“怎麽了,富強?”

鍋盔把手裏的信往床上一扔,爬在枕頭上哭得更利害了。牛子拿過信一看,臉色都變了,小聲對二祥說:“鍋盔娘死了。”

消息來的突然,兩個人全都呆住了,看見鍋盔在那裏哭一時沒了主意,知道這事勸也沒用,還是讓他盡情哭夠了再說吧。

鍋盔是個孝子,自從爹死後,對娘是百依百順,雖然出了家門成天在胡同裏為了與野孩子爭搶爛紙打架,可一進家門就老實得像隻柔順的小貓,忙裏忙外替娘分憂。離開家時,最不放心的就是娘的病,盡管家還有弟弟妹妹,卻依然不放心,最怕的是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了。怕什麽就來什麽,剛剛走了半年的光景,老娘終究沒能熬過去,就在一個多月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等鍋盔稍稍平靜下來後,他們三個人商量該怎麽辦,牛子說:“我去連裏說說看,能不能讓鍋盔回去一趟,家裏還有很多事情要他料理,再有富健和富英怎麽辦。”

鍋盔家孩子密,三個孩子年齡相差不大,富健是老二,比鍋盔小一歲多,文革開始那年剛上初中,富英在小學六年級。要不是文革開始了這會兒也上中學了。看富健的來信說,學校在動員他下鄉,也知道不走不行,那會兒娘身體有病,哥哥又去了內蒙,就一直賴在北京不走。現在娘死了,再不走也找不出理由了,看來離開北京的日子不會太遠,如果他也走了家裏的小妹怎麽辦。

三人商量了一會兒,還是讓牛子去連長那裏請假,如果能夠批準,鍋盔回北京去把妹妹帶來,雖然這裏條件艱苦,但有他們三個人在,多少還能有個照應。

決定了,牛子去找連長,替鍋盔請假。當他把事情說完了後,沒想到粗連長竟然不批,理由是:“師部有規定,兵團戰士三年內沒有探親假,我批準了他,別人怎麽辦,特殊情況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來個人就說家裏死人了,我怎麽知道真假。”

牛子當時都快要氣背過去了,誰能用自己親人的死說事,什麽理由都可以找,就這一條是誰都不會幹的。碰上這麽個沒人性的東西,真是沒有道理可講。牛子清楚,要不是因為那一槍,鍋盔完全可以作為特殊情況給予照顧的,他後悔先找了連長,如果先去跟指導員說,也許事情不會這樣難辦。

牛子想和連長吵,又覺得吵也解決不了問題,可不吵心裏憋住的火又沒地方發泄,張了幾次嘴,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看著剛剛喝了幾口酒,臉色通紅的粗連長,切身體會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深奧道理,站起身就走了。

離開連部,神情卻變的有點恍惚,朋友的事情沒辦成,心裏堵的慌,張開嘴,深呼吸,寒氣鑽進了喉嚨發出嘶嘶的聲音,涼氣把憋悶得快要炸開的胸膛刺激得稍稍清爽了些,但頭依然發蒙,他摘下羊皮帽子,想讓草原的寒風使自己清醒,卻接連打了幾個又大又響的噴嚏,引得山坡上站崗的哨兵直往這邊看。這時已來到幹娘的住處,於是便推開門走進去。

屋子裏很暖和,鑫鈴陪著娘在炕頭上坐著聊天。看見進來的是牛子,幹娘下地讓牛子上炕裏邊坐,然後去倒水給牛子喝。牛子看見幹娘,心裏的委屈一下憋不住了,就哭起來。

“孩子,有什麽話你就說出來,哭個啥啊這是?”幹娘問。

鑫鈴也覺得奇怪,平時看牛子哥很堅強的,今天這是怎麽啦,一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委屈要不然不會哭的這樣傷心。就隔著炕桌推了他一把,“嗨,挺大一小夥子你這是要幹什麽啊?”

聽鑫鈴這麽一說,牛子也覺得怪難為情的,就不哭了,抽搭著把替鍋盔請假,被連長一個大釘子給碰回來了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說:“真沒見過這樣的人,好像自己家裏就沒有親人似的,要是幹部都這樣,咱老百姓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幹娘生氣地說:“就是,真沒見過這樣的幹部,不行!我去找他,人心都是肉長的,他那心就是塊石頭啊,我不信。”說完就要出門,被鑫鈴一把拽住了胳膊:“娘,您別去,牛子哥剛從他那兒回來,您馬上就去,那不是往火上加油嗎?這明擺著是為了鍋盔那一槍他在報複,您現在去找他,他會更生氣的,沒準還覺得是牛子在背地裏搞鬼,攛掇您去的,以後備不住還要給牛子哥穿小鞋呢。”

牛子也說:“幹娘,鑫鈴說的對,去也白去,回頭再把您氣著,不行等明天去找指導員,看看他是怎麽說的。我回去先勸勸鍋盔,讓他沉住氣先別著急,慢慢想辦法。”

三人商量妥後,牛子想趕快回去找鍋盔,出來有好一會兒了,他一定也等得很著急了。跟幹娘和鑫鈴告別,匆匆跑回宿舍。

牛子走後鍋盔一直坐在鋪上不說話,二祥問他什麽都不回答。看見牛子回來了,鍋盔才開口問:“批了嗎?”

牛子搖頭說:“連長說,三年內兵團戰士沒探親假,他要先請示團裏才能決定。”

鍋盔點點頭說:“你別騙人了,團裏哪兒了解連裏的情況,還不是聽連裏的意見,這個混蛋,我早知道他會報複我的,算了,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誰讓咱差點把他整殘廢了呢,睡覺!”

牛子和二祥被他這麽一來搞糊塗了,這可不像鍋盔平時的表現啊。盡管覺得鍋盔的行為有點反常可也沒琢磨出他到底在想什麽,再加上確實很晚了,馬上就到了規定的熄燈時間,兩人誰也沒說什麽就都睡了。

第二天清早,牛子醒了,發現鍋盔的床鋪上沒人,以為他被尿憋醒了一早去了廁所。可到了吃飯時間還不見人影。二祥趴在鍋盔床下看,發現鍋盔的一個小旅行袋不見了,才覺出要出事,牛子趕快去找指導員報告了情況,並把頭天替鍋盔請假的事也說了。指導員一聽就急了,對牛子說:“你快去集合排裏的人,我去找連長商量找人,鍋盔啊鍋盔,他不批你可以找我啊,這都是什麽事啊!”擺了擺手說:“你們快去啊!”就急忙向連部跑去。

牛子到食堂,大喊:“二排的快吃,十分鍾內到連部前集合!”然後跟炊事員要了個饅頭,跑到連部。還沒進門,就聽見指導員和連長在爭吵。他嚇的沒敢進去,在冷地裏把饅頭三口兩口地吃完,幹饅頭噎的他直伸脖。

等了一會兒,有吃完飯的二排戰士走過來,也聽見屋裏的吵架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圍在窗下聽。牛子想:“這麽吵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去找人,夜裏天氣這麽冷,再出了人命可就更麻煩了。”他想到這兒,就推開圍在門口的人,走進了連部。

屋子裏的兩個人在對視著,火氣都很大。牛子壯著膽問:“連長、指導員,我把人找來了,現在怎麽辦?是不是派出去先在周圍找找?”

連長不說話。指導員說:“你帶一個班,順著通往團部的路去找。再讓一個班在附近找找看。在附近的人不許走太遠,三人一組,不許走單。”然後一轉身出了連部。牛子看了連長一眼,見他還是不說話,心想:“這人算是完了,都這時候了還這樣。”也轉身離開連部。

牛子分配完任務,帶著二祥他們班的人,順著公路就奔了團部。看見指導員一個人在前麵早就走出去老遠了。

戰勤連離團部不遠,二十多裏地,一個多小時就走到了,沒看見鍋盔的影子。指導員不愧是當兵的,一群小夥子緊走也沒追上。到了團裏,指導員已經聯係好了汽車。團部離師部還有三十多裏地,估計如果鍋盔要回家,必須要經過師部,如果他是前半夜走的,不出問題,現在也過了師部了。

指導員讓二祥帶一部分人先回連,回去的時候慢點走,再仔細注意觀察路兩邊,希望能夠發現鍋盔沒走遠。然後帶著牛子和剩下的幾個人上了汽車。車是團部的救護車,開得很快,一會兒就到了師部,指導員讓大家四下打聽,看看有沒有人見過鍋盔,他自己到師部匯報情況。

等到大家在救護車前聚齊時,還是不見鍋盔的蹤影,據說也沒有人看見過他。指導員說:“繼續往前找,這小子還真能走,看來已經過了師部,也沒在這裏停留過。”

大家上了車,司機開車離開師部。他這次開得比較慢,好讓大家看仔細了。

大約又開出去了幾十裏地,依然沒有。他不可能走這麽遠,也許他根本就沒離開連隊,或並沒有走遠,隻是找了個地方藏起來了。指導員下令回去,牛子很著急,說:“再往前走一段吧,萬一他就在前麵,隻差一點咱們就看見了,現在回去,以後要後悔的。”

指導員怕出人命,草原冬天凍死個人並不稀奇,就對司機說:“再開二十裏,如果還沒有就可以肯定他不在這……”話還沒完,指導員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一般回北京,習慣是走這條路,離火車線近。鍋盔很可能怕連裏派人去追,走了另外一條,那可真是南轅北轍了,大家往東,他一個人卻奔了西。這下耽誤的時間可就長了。折騰了一天,現在馬上就快天黑了,返回連隊恐怕也不可能再到西邊那條路去找了,茫茫草原,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見,即便找對了路,他要是想躲著不讓人看見,不用藏,隻要在黑地裏不出聲就誰也發現不了,何況昨天半夜天就陰了,沒有月亮。

看見指導員突然停住不說了,牛子猛然也想到了這點,他氣餒了,低頭不語。

指導員對司機說:“回去吧,到西邊烏蘭哈達公社去。”司機愣住了。烏蘭哈達公社在戰勤連西邊大約三十裏地外,從現在的位置到那裏幾乎有近百裏的路,到了也快半夜了,還找什麽,想尋個人打聽都找不到,更何況沒有人認識公社的人。看來真的要鬧出人命了。

鍋盔是被烏蘭哈達公社的人發現的,那是在第二天上午。不知道為什麽他躺在離公社不遠的山坡上,一個牧民在放羊時看見的。早凍硬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走的,雪地上的腳印被羊群踩亂了。據有經驗的牧民說,對草原不熟悉的人,如果離開了公路,可能很快就轉向。他們見過有些人在草原地上轉圈,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很多的路,卻一直並沒有走遠,鍋盔可能就是這樣的。也許是怕被白天尋找他的人發現,夜裏過了烏蘭哈達公社後就離開了公路,結果就在那不大的地方轉開了圈。如果有太陽,還可以根據太陽來判斷方向,陰天沒有了依據,即使是在白天,沒有草原走路的經驗,同樣會轉向。

如果鍋盔不離開公路,走個幾十裏地就會看到人家的,那他就不會死了。

師裏、團裏來人調查,粗連長被帶到師部去了。如果他那天也能配合指導員,兵分兩路去找,也許悲劇是可以避免的。

後來上邊決定讓二祥回去,看看鍋盔家裏現在的情況,畢竟鍋盔是死在兵團,與兵團幹部有直接關係,如果不把善後工作做好,會影響其他人的情緒。

大地被嚴寒凍透了,想在地上挖坑是根本不可能的,隻能把厚厚的積雪挖開,把棺木放在下麵,天氣暖和積雪融化後,再重新安葬。鍋盔被埋在老連長身邊,在那裏堆起了個不大的雪堆。

粗連長被開除軍籍,後來不知去向。

天氣暖和的時候,二祥帶著富英回來了。富健去了山西農村插隊,家裏隻留下富英,二祥覺得還是把她帶來好,這樣還可以有人照顧,讓十幾歲的女孩子一人留在動蕩的北京,他們這些當哥哥的不放心。

富英來了,按兵團建製無法安排,幹娘收留了她,報了個臨時戶口,算是臨時工。內蒙有很多外地農村來的人,名稱不好聽,叫個盲流,可能是盲目流竄的意思吧,富英的身份也同盲流一樣。

天氣轉暖,不再那麽冷了,對於初到草原的人來說少了很多恐懼。第一個冬天全連就失去了兩個人,兵團戰士心裏留下揮散不去的陰影。

風裏來,雪裏去。年輕人到草原也有幾年了。從一個十七八的孩子到二十幾歲,這之間在人生漫長的道路上雖然顯得很短暫,可真正懂得事情也還就是在這幾年裏。嗓音變得低沉渾厚了,嘴巴上也長出堅硬的胡茬,胳膊上繃起條條凸起的肌肉,胸肌像兩麵盔甲,保護著年輕的肌體。戰勤連由專門搞基本建設的連隊轉成了農業連,要在草原開荒種地。

來草原後的第一個春天,師部機械連開來拖拉機,耙犁劃破蘇醒的大地,把剛剛出土的青草嫩芽掩埋進翻起的黑土下麵。有牧民騎馬過來看熱鬧,然後搖著頭離開。牛子聽原來牧場的一些蒙族幹部在議論,這裏是草原,根本不可能長出糧食的,非要在草原種莊稼,會遭老天爺報應的。

牛子也覺得奇怪,早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硬要人為的改變地方上的水土,也許真的會給那個地方帶來災難。

經過一個夏天的勞作,到了秋天,小麥長得還沒雜草高,聯合收割機開進去,也許隻能收回草籽,索性也沒人張羅收割的事了。快下雪前,來了一群馬,一夜之間把麥地就趟平了。再往後,那片地裏幹脆連正經草都不長了,隻冒出稀稀拉拉的灰灰菜。看著大片泛著堿花的荒地,牧民又在搖頭。當地幹部又在議論:“這不是在製造沙漠嗎?”

後來牛子和二祥再看見牧民,突然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他們來草原的目的就是為了破壞草原似的。再往後,林彪摔死了,團裏讓連隊組織學習,大搞批林批孔什麽的政治運動。這些事和他們有什麽直接的關聯,一直以來還不是誰在台上誰說了算,哪有咱們草民發言的權利。於是心裏便產生了抵觸情緒。

連隊不能種莊稼了,就改成下到牧業隊搭棚蓋圈,為牧業定居做準備,總算是開始“務正業”了。牛子這時已成了排長,帶了全排的人馬來到荒蕪人跡的草灘,他們的任務是修建配種站。鑫鈴那個女生排也和他們一起來了。

配種站建在一個峽穀的出口,兩邊的山盡管不高,但很陡,快到山頂時幾乎成垂直的峭壁,山頂突起巨大的紅色山石,所以山就叫烏蘭哈達。峽穀的外麵是一片沼澤地,一個不大的池塘四周生長著茂密的蘆葦,小河從遠遠的草灘舒緩地淌過來,把水塘注滿後,從另外一邊流向更為遙遠的地方。

蓋房子對於這些兵團戰士早已輕車熟路,不像初到兵團時那樣不習慣,全成了老兵油子,所以也就學會了“苦幹加巧幹”,工作進展得很慢。連裏也明白,就這點活,一下幹完了,這些年輕人閑的沒事,會製造出更大的麻煩,還不如讓他們慢慢去磨,一個夏天在野地裏,天高地闊即便想找點麻煩事出來,那禍也不至於闖得太大。要是在營地,在連幹部眼皮子底下胡鬧,管少了等於沒管,管多了反而上下級關係會更緊張。

牛子雖說是排長,但他隻不過是擔了個虛名,上班時招呼一聲,大家各自該做什麽都心裏有數,也用不著別人多管,兩個排的人每天脫個千八百塊土坯就收工。餘下來的時間多數是四個人一夥湊在一起打牌。好動的就去爬山,看野景。再不就去摔跤、罵娘、侃大山。

兵團戀愛的禁令並未解除,隻能在暗地裏進行,像當年的地下工作者那樣偷著來。就那百十來號人,誰怎樣大家心裏也清楚,睜一眼閉一眼的,隻要不太出格也沒人去理會。隻要不牽扯上其他的事就沒關係,就怕事情多了,到時老帳新帳一塊兒算,談戀愛往往就成為諸多罪行中最為嚴重的頭等大事了。

牛子和富英就是這些地下工作者中的一員。

牛子在工地不知怎麽吃不對付了,上吐下瀉還發高燒,被送回駐地。那時連裏別的排也都下到牧業隊去蓋房搭圈,炊事班隻有富英一人留守,留下的人不多,每天隨便做點什麽就夠了。牛子回來後,富英除了把三頓飯湊合出來,就去照顧牛子。富英早就喜歡牛子了,當初在北京時,他和二祥經常來家裏找哥哥,有時出去玩還帶上富健和富英。富英特別佩服牛子的是,他膽子大,每次惹了事情都敢於承擔,所以往往被當成“主犯”,二祥和鍋盔是“從犯”,抓就抓主犯,所以他受到的責罰就會比那兩人重。要是遇到了打架而又打不過對方時,牛子也是最後一個撤退的,等他們都跑遠了,牛子才捂著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腦袋跑走。

記得有一年“十.一”前,天安門要進行檢閱預演。很多喜歡熱鬧的人都在那天晚上跑到天安門去看。牛子和二祥、鍋盔也帶了富健和富英一起去湊熱鬧。沒想到那天的秩序太亂了,原本他們幾個和早到的人全部坐在廣場麵對天安門的一麵,等候演習的隊伍過來,沒想到儀仗隊剛剛露頭,後麵來晚了看不見的觀眾一起往前湧,要不是牛子反映快,一把拉起了富英,早被人們踩在腳下了。那天牛子拚命抗拒著後麵人的擠壓,奮力保護著富英。等演習結束回來的路上,牛子掀起衣服,讓二祥看時,富英才看見牛子後背上有一塊青紫的痕跡,牛子說:當時就覺得一個硬硬的東西在那裏狠狠地撞了幾下,也沒理會,現在才感覺有點疼。這塊青紫的痕跡深深印在了富英的腦子裏。

牛子一直很喜歡富英,也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那樣。他們之間的戀情好像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情,年齡大了,都是成年人了,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更是多年情感的累積。沒有激情和衝動,隻有那相互依賴割舍不掉的情誼。

二祥知道後,也把自己心裏的秘密告訴了牛子。他和鑫鈴早就好上了,偽裝得太巧妙了,居然連牛子都沒發現。正在他們沉浸在初戀的幸福中時,無形中的陰影卻在暗地裏偷偷襲來。連裏要整頓紀律,想必是那些幹部閑得太過無聊,總要找點冠冕堂皇的事情出來,那年月促生產比較困難,抓革命相對來說容易些。秋天到了,天氣逐漸涼起來,撤回了好歹完成了任務,分散在下麵的人員,連裏開始集中整訓。這是慣例,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要大搞一陣,要不顯不出兵團的火熱。

“鬥私批修”是當年叫得最響亮的口號。隨便找點借口,開會就有了題目,大會小會的接連不斷,開的大家心裏很煩,覺得還不如下牧業隊去幹活呢。牛子對連裏的做法有情緒,排裏開會時他就不主動組織,宣布完開會,講了開會的內容,沒人發言大家全在那裏扯閑篇,大會就變成小會了,三幾個要好的湊一堆聊天,還有的人躲角落裏打牌。指導員在幹部會上批評了他,牛子來了氣,隨便說了幾句:“這些內容都學了八百遍了,年年鬥私,誰還敢有私心啊,都革命著呢。”

連長聽了火氣上來了,指著牛子問:“你們排一個夏天蓋配種站,任務完成的怎麽樣?”

牛子說:“不是蓋完了嗎,也沒耽誤秋天配種不是。”

連長說:“就那幾間破房子,你們用得了一個夏天的時間嗎?三個月,一個月蓋一間,要是建設社會主義都是這個速度,什麽時候才能到共產主義?”

牛子說:“那也比破壞草原強,蓋房子雖然慢點,也總比種那些不長糧食的地對國家貢獻大。起碼還有個房子在那裏,以後每年都可以用。把草原挖開了種地,那裏現在都沙化了,連草都不長。”

連長說:“你是不是對建設兵團有看法啊?”

牛子說:“沒有,也不敢。”牛子這幾句說話的不卑不亢,倒像是在拱火,連長舌頭舔著嘴唇沒詞了。

指導員喜歡牛子,這節骨眼上卻也幫不上忙。粗連長走後來的這位雖說比粗更粗,但後台硬,是師部什麽領導的老部下,原來部隊想讓他轉業,為了保住這身軍裝走後門來到內蒙建設兵團。雖說部隊裏是黨指揮槍,指導員不願惹閑氣平時總是讓了他三分。這一讓反而慣出了毛病,他把誰都不放在眼裏,在連隊專橫跋扈,多數人看見他都躲著走。

連長把牛子的話斷章取義報到了團裏,上麵下了指示:對這樣的同誌要本著團結教育的原則,在連隊裏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針對目前兵團戰士中有很多人對組建生產建設兵團的錯誤認識,望你們利用冬閑的時間,組織學習有關文件,幫助那些有思想情緒的青年,提高認識,以便在今後的工作中發揮他們的作用,在改變牧區落後麵貌的戰鬥裏立新功。

看字義,完全是公式化的一份批件。連長卻像撈到聖旨,一再要求指導員組織學習,然後利用整頓學習的機會,把目標對準了牛子。

如果隻是針對牛子說的這幾句話,想要把牛子壓服確實困難,他的想法代表了很多兵團戰士的意思,所以盡管開了幾次會,收效不大。連長看見自己預期的效果沒能實現,開始暗地裏調查牛子在其它方麵的表現,於是就發現了他和富英在戀愛。

連長得意了,派人把牛子找來,見麵就問:“你是在和富英搞對象嗎?”

牛子知道瞞不住,也沒覺得有什麽需要隱瞞的,連裏談戀愛的又不是隻有他一人,就點頭說:“是啊。”

連長一拍桌子,大聲說:“你不知道現在不準談戀愛嗎?這是兵團的規定。”

牛子說:“不是規定三年內不準談戀愛嗎,我都來了三年多了,為什麽還不行?”

連長說:“誰說的,你看到兵團文件上說是三年內了嗎?”

牛子怎麽可能看到那種文件,就搖搖頭說:“剛到兵團的時候,聽連長宣布的,他就是這樣講的。”

連長就恨牛子這種目中無人的勁頭,大聲嗬斥:“你說的那個連長已經死了,想找個死無對證的人來替你的錯誤開脫啊,沒門。告訴你,即使那時他說過,也隻能說是他的意思,現在這個連隊歸我管,我沒同意,你就不能夠搞對象。”

牛子聽他這樣說,也火了,提高嗓音說:“談戀愛是我的自由,國家也沒有不許年輕人談戀愛啊!”

連長說:“你在部隊,就得按部隊的規矩辦,你現在是戰士,哪有戰士隨便搞對象的,現在國家提倡晚戀、晚婚,你剛多大就開始搞對象,這不是有意破壞計劃生育嗎?就這兩條就夠了,現在我撤了你的排長職務,從今天開始停職寫檢查,你要還是不服氣,就走著瞧。看我整不死你!”

聽見連長說出這種話,牛子害怕了。他沒出聲,心裏的不服氣卻從眼睛裏流露出來。連長說:“別不服氣,在這裏你就必須老老實實的,太張狂了對你沒好處。你先回去寫檢查,對自己的錯誤一定要好好從靈魂深處認識!”

牛子走了,覺得很委屈。

連長找了幾個自己扶植的人,對他們下達了任務。從那天起一張散開的網套住了牛子,連他每天什麽時候去了趟廁所連長都清楚。

受到牛子事件的牽連,二祥等幾個平時和牛子要好的人也被停了職,讓他們揭發牛子破壞兵團建設的事。開了幾次批判會後,牛子被派到林場去伐木,讓他帶著連隊裏的問題青年,在冬天最冷的時候走了。富英是臨時工,她被發配到牧業隊,去看管弱畜(虛弱的牛、羊、馬,冬天跟不上畜群,入冬時挑出來單放)。

富英走的那天,沒有人敢去送她。一個人坐在大車上,看著漸漸遠去的連隊營房默默掉淚。車老板姓王,大家叫他老王頭,是個老好人。老王頭是早年到草原的盲流,孤苦伶仃一個人,老伴生孩子死了,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為了孩子能夠上學,他一個人闖到牧區,掙錢供女兒學習。他女兒和富英年齡差不多,在盟裏的獸醫站工作。老王頭滿可以回去享福了,可女兒不願意,她工資太少,還要成家,生怕老王頭成了自己的負擔。富英平時對老王好,時常替他拆拆洗洗,有點像自己的閨女。看見富英掉淚,老王頭勸她說:“孩子,別難受了,不就是一個冬天嗎,放弱畜的幾個牧民人很好,到了那邊不會讓你吃虧的。”

富英想想也是,就說:“王大爺謝謝了。您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是那麽回事。牧民才不會去管兵團那些破事呢,派我去養弱畜還真算是幫了我呢。要是留在連裏,整天參加整人的會,要不揭發別人,要不等別人揭發自己,說多了昧了良心,說少了上麵又說你態度不端正。”

老王頭歎了口氣:“嗐,真苦了你們這些孩子了。”

富英問:“王大爺,您說,連長和指導員從來就不對付,怎麽這次整人,指導員就沒管呢?”

老王頭說:“咋沒管,你到弱畜這事就是指導員找連長說情,連長才同意的。他是看你可憐,又沒辦法,才想出這個主意讓你離開的。指導員是個好人啊。你哥那事,也是他帶人出去找,要不是走錯了路,你哥就不會出事了。”

提起了往事,富英心裏一陣難受,想起哥哥,眼淚又流出來,不再出聲。老王頭也發現說走了嘴,揮了幾下鞭子,幾匹馬顛顛地跑了起來。

層疊起伏的丘陵,隱現著斷續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條彎曲的小路,積雪被馬車輪子壓出兩道彎曲的車轍,在雪地上清晰地印出膠輪的痕跡,就像兩條無限延伸的花邊。馬蹄踏在雪地上幾乎聽不見聲音,四周顯得寂靜又神秘。富英是第一次下牧業隊,望著眼前的陌生和空曠,還有那皚皚雪原,心裏一陣陣發毛。盡管她知道自己暫時躲開了連隊,躲開了連長,可等待在前麵的又會是什麽?

牛子和連隊裏幾個異類被發配到了林海雪原。他們看過《林海雪原》這部小說,對少劍波帶著那個剿匪小分隊在長白山原始森林中與土匪鬥智鬥勇的場麵都很熟悉。

剛把蒙古包搭好,幾個人就分別排了坐次。牛子老大,稱座山雕,老二是因為和連長吵架也被整了個灰頭土臉的胡保疆,姓胡,就叫胡彪。其實在書裏應該排第九的,在這裏就不管那麽許多了,再說,來的人加起來也才五個。小爐匠是年齡最小的滿江,他以前在北京偷東西讓公安局抓住過,盡管來兵團後沒再犯過,但在連裏沒人待見,很受排擠,一有運動就揪出來示眾。這次是因為連隊裏丟了東西,大家懷疑是他偷的,開了幾天學習班,也沒有結果,正好有伐木任務,順便帶來的。另外兩個人一個姓徐,借用了那個音就叫了許大馬棒。還有一個是李勇,當不了土匪了,也給人家改了名,叫李勇奇。這兩個人夏天偷雷管去炸旱獺子,冬天整頓時被揭發了,也被整了個不亦樂乎。

來到森林,等於到了世外桃源,遠遠離開了是非,大家都很高興。看著是被發配來的,其實連隊裏很多人還羨慕他們,可以躲開開會,政治學習,檢討靈魂深處私心一閃念,鬥私批修了。這裏是大興安嶺的餘脈,也算是原始森林的一部分,常年沒有人煙,特別是到了冬天,公路上來往車輛也都絕了跡。還有更特別的就是翻過北麵那個小山坡就到了外蒙古。連裏不知道是不是真糊塗了,把他們幾個問題青年流放到遠無人跡的邊界線上,要是全跑國外去了怎麽辦。

胡保疆站在山坡上,問滿江說:“你想過去嗎?”

滿江把頭搖成了布浪鼓說:“不想,從來沒動過這念頭。”

他們幾個人站在那裏,默默地站著,看著山坡下那片潔白,那片異國的土地,近在咫尺。牛子說:“回去吧,早點休息,明天可要開工了。”

他們看過電影裏伐木工人在大樹即將鋸倒前高喊:“順山倒……!”“逆山倒……!”林間回蕩著斷續的吆喝聲,繞過樹木的空隙,回蕩在森林上空,“倒……倒……倒……”由強漸弱。伴隨了那聲呼喊的餘音,樹幹劈啪地爆裂,整個樹冠在接觸地麵前發出沉悶的嘩嘩聲,然後砰然倒地。想起來都使他們熱血噴張。

現在輪到他們自己經曆這一切了,卻突然感到無所適從。站在大樹底下,手裏拿著鋸樹的快馬子,圍著大樹轉圈,誰也不知道該從哪裏下第一鋸。他們的任務是要伐三十根梁木和四百根椽子,還有若幹做牛車轅子的木頭。任務量很大,特別是他們從來就沒幹過,根本不知道怎樣把一棵參天大樹鋸倒。

哥兒幾個看著牛子,牛子看著大樹。滿江說:“要不咱們先鋸矮點的,摸索出經驗再鋸大的?”

徐海山笑了:“嘿,看來今天輪到小爐匠值班,這主意不錯。”

牛子和其他人也覺得是個好主意,於是分頭尋找直溜的可以當牛車轅子的樹。這裏的樹木種類不多,幾乎漫山遍野全是樺樹。白色的樹幹矗立在雪坡上,紫色的樹冠朦朦朧朧,遮蓋在林間,也許這裏到了夏天會是暗無天日吧。

進樹林裏眼睛就花了,他們看著一棵棵白樹幹也不知道應該伐倒哪個。胡保疆說:“先別幹了,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天全雪盲了。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倆眼晃得看什麽全是重影。”

找了塊稍微平整的地方,五個人坐在雪地上閉目休息眼睛。牛子閉著眼說:“首先要熟悉環境,咱們沒進過林子,所以才會這樣的,也許習慣了就會好多了。今天不幹了,咱們鑽林子玩它一天。”大家夥兒聽了都說好。

幾個人在附近的林子裏轉悠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返回駐地。在沒膝深的雪地上趟了一天,腳上的大頭鞋都濕透了。回來的時候每人扛了棵枯樹站幹(站幹——立著的枯樹),牛子把站幹鋸成了段,徐海山和李勇用斧子劈成半子,滿江點火做飯。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半夜起風了。滿江出去撒尿回來說外麵下雪了,幾個人出去一看,不遠處的樹林看不見了,天地全都成了灰蒙蒙一片。外麵太冷,大家又全都縮回蒙古包裏烤火。牛子說:“看來爐火不能停,要不非把咱們凍死不可。”

胡保疆說:“咱們輪流值班吧,得有一個人燒火。大頭鞋也都濕了,不烤幹了,明天怎麽出去幹活。”

大家全都沒意見。牛子說:“你們去睡,我來值班,半夜誰醒了就替換我。”大家說“好”,就把棉被褥子鋪開,擠成一堆睡覺了。牛子出去抱來許多劈好的半子(半子——圓木被劈成兩半)放在蒙古包門口,把大家的鞋靠近爐子碼放,然後往爐子裏加進個一兩個半子,借著爐火閃爍著的亮光看書。臨走前,一些要好的兵團戰士把連隊裏私人收藏的各類書籍收集了幾本,讓他們帶上了,裏麵有毛主席、馬克思的著作,也有來兵團時偷著帶來的小說。牛子看的書已經被翻爛了,前麵缺了十幾頁,後麵也短缺了一大截,好在這本書他看得都快能背出來,不用看書名,隻要看見裏麵提到的人物也知道是《烈火金剛》,描寫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遊擊隊打日本鬼子的故事,現在隻不過是拿來解悶的。

蒙古包裏很熱,白天又在林子裏鬧騰了一天,看了一會兒書牛子的一雙眼皮就開始發酸,叫著勁兒地往一起合攏。他使勁兒揉了幾下眼睛,幹脆推門走到蒙古包外,寒風吹來,頭腦頓時清爽了許多。

漫天飛舞的雪花被狂風吹成了無數個雪團,從灰色的天空橫掃下來,旋轉著撞擊大地,暴風掠過山坡揚起地上的浮雪,狂舞著的雪幕把整個天地模糊成了混沌的世界。風憤怒地衝進了原始森林,林子裏傳來似狼嚎般尖唳的呼嘯,帶動著大地一起震動。牛子有些害怕了,他怕暴風雪會合著那呼嘯聲和大地的震動把蒙古包掀翻,怕在這上蒼狂暴的夜晚被大自然吞噬。他覺出了自己的軟弱和肉體的渺小,更感到了自己的困惑和無助,返回了蒙古包中。

第二天早上,牛子在朦朧中睜開眼,一線亮光從蒙古包破門上方的裂縫斜射進來。胡保疆坐在他的對麵,看他醒了,說:“我夜裏被凍醒了,發現你睡著了,就起來替你燒火。你再睡一會兒吧,今天什麽都不能幹了,還在下雪。”

正說著,滿江被尿憋醒,匆忙爬起來穿了衣服就要推門出去。用力過猛,卻被門彈了回來,險些撞到蒙古包中間的爐子上。他被牛子一把推到旁邊,倒在躺在那裏犯迷糊的徐海山身上。身上突然砸下個重物,徐海山嚇了一跳,大罵:“你他媽找死啊!”牛子怕打起來,側身過去一把揪起還趴在徐海山身上的滿江,說:“大雪把門封死了,誰都出不去了。”

滿江爬起來又彎下腰,雙手捂著褲襠處,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媽媽啊,憋死了!”

胡保疆順手扔過去一臉盆:“先尿這裏吧。”早已睡醒了、坐在那裏犯愣的李勇大叫:“那是我洗臉用的啊,別……”話還沒完,就聽見一片尿液衝出腹部的聲音和滿江長長的、舒服的一聲“哎……喲……”混雜在了一起,緊接著一股濃厚的臊臭味充滿了蒙古包。“他媽的這是什麽味啊?掉狐狸洞裏了,真臊啊。”離滿江最近的胡保疆大罵了起來。

尿聲引起了連鎖反應,其他人的小肚子也一陣陣發緊,就著那臊臭,各人都來了一大泡。鼻子習慣了那股不堪忍受的氣味後,大家平靜了下來,商量著如何出去。

蒙古包是木頭搭成架子後在外麵蒙上氈子再用鬃繩捆住的,門被雪堵住後,從裏麵出去簡直不可能。除非是把架蒙古包的用圓木做成的哈那抬起來,掀開一道縫,人從下麵鑽出去。可是現在蒙古包被積雪壓住了,幾個人用盡了全力也抬不起來。經過幾番嚐試後,五個人全都氣餒了,看來隻好等死了。

還沒吃早飯,折騰了大半天,誰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牛子說:“還是做點吃的吧,要不把包裏的半子燒完就連飯也做不成了。”

滿江又往爐子裏加了塊木頭,其他的人相幫著做了一大鍋疙瘩湯。正吃著,胡保疆突然想出了主意,從頂上出去。

蒙古包頂部是用一塊單獨的氈子蓋在上麵的,那塊氈子小,萬一還沒被雪蓋住,隻要伸出手,用刀子把鬃繩割斷,也許可以從上麵那個洞口鑽出去。徐海山個子高,力氣大,滿江踩在他肩膀上,用手試著往上推了幾下氈子,居然上麵是鬆動的。他伸手探到了鬃繩,有人遞給他刀子,幾下就把鬃繩割斷了,包頂露出了陰暗的天空,外麵依然在下著鵝毛大雪,風卻小了很多。滿江身材瘦小,身體又輕又靈,掙蹦了幾下,鑽出去半個身子,胡保疆和李勇各拿來兩把鐵鍬,頂住了他的雙腳,使勁往上托,蒙古包發出輕微的咯咯聲,大家都停住了,生怕頂子塌下來。牛子也舉起了一把鐵鍬,撐在陶那的頂部,讓滿江快點鑽出去。滿江終於鑽了出去,平爬在蒙古包頂上不敢動了,他生怕一用力,會把支撐的陶那杆壓斷。牛子說:“你滾下去,下麵是雪,摔不壞的。”包頂晃動了幾下,聽見滿江在外麵“哎呀”叫了一聲,然後傳來“噗”的一聲就沒動靜了。

滿江摔出去後,砸在了雪窩子裏,幾乎被雪埋住。他掙紮著爬起來,聽徐海山在包裏問:“你沒事吧?”

滿江說:“雪太深了,爬不出來了。”

牛子說:“你往後滾就沒事了,後麵的雪肯定沒那麽深。”

胡保疆扔出去一把鐵鍁,滿江用鍬把靠近門口的雪挖開,小門勉強可以打開一道縫,牛子側身擠了出去,兩人合力把積雪鏟開,門開大了,五個人一起用雪在蒙古包兩側堆了道雪牆,然後又用雪把整個蒙古包圍住,樣子像愛斯基摩人的冰屋。都忙完了,天就黑了。從雪裏挖出頭天劈好的木柴,進屋把火生著,人也累壞了,勉強吃了點剩下的疙瘩湯,一個人值班燒火,其他人就睡覺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傍晚,北邊的天際露出一道血紅的縫隙,看來要停了。

雪終於停了。

富英在屋裏憋了三天。這三天裏,額吉(母親)說什麽也不讓她出去幹活。雖然語言不通,但富英明白,額吉是怕她出去凍著。牧民穿的是大得勒,兵團戰士穿的是薄薄的皮大衣。

現在好了,額吉給她找了件皮得勒,雖說穿在身上顯得臃腫了許多,但出門不冷了。富英想盡快能和牧民一起參加勞動,哪怕是每天就去給關在羊圈裏的弱羊添草也行啊。

弱畜點裏有一個牧主,原來牧場公私合營時的私方場長,四清時被拉下來。內蒙古屬於少數民族地區,剛解放時沒有劃分階級成分,牧民也不懂得剝削和被剝削之間的關係。直到四清時,政府派來了工作隊,把牧民分了階級,牲口多的,特別是有馬群的,就被定為牧主和富牧,相當於農村的地主富農。五十年代鬧的公私合營,這會兒也不算數了,私營那半被取消,牧場也就成了國營牧場。老牧主色棱被從私方場長的位置上一擼到底,就連放牧的權利也被剝奪,平時隻能幹些打雜的工作,夏天剪羊毛,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養家,冬天就到弱畜點,和幾個年紀大的牧民照看弱畜。色棱會說漢話,成了富英的義務翻譯和蒙語老師。

剛到內蒙時,富英聽到牧主二字還有些害怕,覺得牧主一定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在萬惡的舊社會欺壓貧苦牧民,可是真的見到了牧主後,卻怎麽也與心裏的既定形象掛不上鉤。色棱既不青麵獠牙也不張牙舞爪,是一個幹瘦和善的老人,不說話時眼角都掛著笑容。誰遇到了麻煩都去找他,他也能盡力幫助解決。富英有點困惑,心想:色棱是不是隻披了羊皮的狼啊?

老王頭來拉青草時,富英悄悄問他:“我怎麽看色棱不像是壞人啊?”老王頭聽了大笑,說:“本來色棱就不壞啊。”於是就把色棱的身世告訴了富英。

當年外蒙古獨立,一個王爺帶了自己的部族連同牲畜全都跑到外蒙古去了。色棱不願意走,就留了下來.。也是因為這次遷移,當地牧民幾乎每家在外蒙古都有親戚。色棱家在公私合營前有一群馬,幾群羊,夥著幾家牧民在祖輩居住的草原上放牧,算不上很富有的。公私合營後,由於他積極靠攏政府,把馬群和羊群都合營進了牧場,又會漢話,就被任命為私方場長了。色棱放牧經驗和組織能力都很強,在他的帶領下,很快成為當地經濟效益最好的牧場。四清下台後,公家幹部仍然在很多事情上還找他商量。文化大革命開始他才被趕回牧業隊打雜的。老王頭說:“附近很多公社都欠著咱們場的錢,尤其是遇到了災年。兵團來以前,這裏每個工是一塊六,附近公社就連一半都拿不到啊。”

富英聽得目瞪口呆,她不理解,為什麽這樣一個對牧業有用的人才卻在這裏養弱畜。可又想,也許在這裏才是最好的地方,他要是在內地,說不定早被打死了。從那天開始,她對色棱的態度開始轉變了,也是從那天起,她開始拜了老師,每天和色棱學蒙語。

色棱是個好老師,不僅教富英說蒙話,還經常把照顧弱畜的方法傳授給她。不過畢竟每天的事情不多,即便是有事情,牧民也不讓富英幹重體力的工作。這樣一來,富英的空閑時間就多了,閑下來就開始想牛子。相思最苦了,特別是自己日夜思念一個人又見不到時。富英常常獨自躲到草圈後麵去哭,想起了去世的媽媽和大哥,二哥富健現在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更讓她掛念的是牛子,也不知道他們在林子裏過得怎樣了。額吉看見日漸消瘦的富英,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呼勒嘿,呼勒嘿(可憐),馬乃渾呼勒嘿(我的人可憐)。”富英更想哭了。

指導員來了,聽說那場大雪下過,有些地方遭了白災(雪災),他去牧業隊視察災情。到弱畜時,天已經快黑了,隻好留下來住一夜再趕回連部。

天黑時,富英出去給弱羊添草,指導員跟了去。富英站在高高的草圈上用四齒子往羊圈裏扔草,指導員也爬上來說:“我幫你吧。”富英就把四齒子遞給了指導員。沒想到,指導員接過四齒子後,順手扔到一邊,一把抱住富英,跟著滿是煙味的嘴就舔到富英臉上。富英慌了神,用力推開指導員的身子,顫聲說:“你要幹什麽啊!”指導員的聲音也有點變味,說:“富英,我喜歡你啊。”富英嚇傻了,平時看著很正經的指導員現在怎麽會變成這樣了。

指導員又撲過來,把富英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去解富英的褲子。冬天,身上穿了那麽多,又加上富英在拚死力氣掙紮,在草垛子上滾了幾滾,指導員得不了手,他喘著粗氣說:“富英,我家屬一直不在身邊,我好想啊,求求你了,如果你答應,我馬上把你調回連去,想辦法把你的戶口也落上。”

富英哭了,說:“指導員,我不能啊,我心裏隻有牛子,你就饒了我吧,求求你了!”

指導員鬆了手,轉身坐在一邊,也哭了:“俺家屬不願意來這裏,嫌這裏太冷了。可我受不了啊!”

看著指導員在那裏哭得很悲切,富英更慌了,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爺們居然會哭得這麽傷心,倒好像自己沒答應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似的。現在整個位置全顛倒了,倒是富英反過來安慰指導員了:“你別哭了,我不能做這種事,你別哭了好嗎?”

指導員聽富英這樣說,哭得更厲害了:“富英,我是畜生,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啊!”

富英聽了,心軟了,說:“指導員,你別哭了,回去吧,在這裏時間長了不好,這事我不對別人講,我保證不說出去好嗎?”

指導員抽咽著說:“富英,你真好,我很對不起你,我是真的忍不住了。我以後也不會再這樣了。”說完,站起來,用手背在眼上蹭了幾下,離開了草圈。富英卻癱軟在鬆軟的幹草堆裏,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第二天,指導員要走了,臨走前問富英,要不要回去。富英堅決地說:“我不走,就留在牧業隊裏了。”指導員點點頭說:“好吧,就留下來吧。”

富英說:“指導員,你回去派人到林子裏看看牛子他們吧,這麽大的雪,那邊也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指導員點了點頭,說:“好吧。”翻身上馬走了。

雪停了,出太陽了,在漫山遍野白雪的反光輝映下,天藍得不那麽透明,像一塊染串了色的普蘭色的幕布。太陽被強行掛在半天空,放射著刺眼的光,穿透了大地上的積雪。此起彼伏的山坡,被陽光染成灰色、米黃色和淡淡的咖啡色。五個人在這斑斕色彩中,排成一路縱隊,緩緩地,一步一個腳印走向半山坡的樺樹林。一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森林幾乎被雪掩埋了。

走在最前麵的是身強力壯的徐海山,比牛子高出半個頭,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肩上扛著砍枝杈的斧頭,在沒膝深的積雪中趟出一條雪路,使後麵的人省了很多力氣。走到林子邊大家已經氣喘籲籲了。徐海山回頭說:“不行了,哥兒們,先歇歇兒,前麵的雪更厚。”

五個人站在雪地上,稍微休息了一會兒,牛子說:“我在前麵,你們跟上。”說完了,扛著快馬子,向林子裏走去。

這事說著很輕鬆,實際上每邁出一步都要高抬腿,把雪上麵那一層殼踩碎,腳落地後,再邁出下一步。走了沒多遠,牛子就被一道雪牆擋住了去路。看樣子那裏雪很深,可能最淺的地方也要齊胸了。牛子回頭說:“過不去了。”

胡保疆擠到前麵說:“趴下力量就分散了,然後滾過去不就得了。”

滿江笑嘻嘻說:“您老人家先做個示範如何?”

胡保疆混勁兒上來了,“滾就滾,還怕了是咋的。”

牛子趕緊去攔,胡保疆一甩胳膊,把牛子伸出的手甩到一邊去,然後雙臂平伸,猛地趴到雪堆上。雪堆上的硬殼哪裏禁得住,胡保疆一個猛子便紮進了雪堆裏,瞬間被雪埋住了。大家頓時都看傻了眼,李勇剛要過去拉起埋在雪堆裏的胡保疆,他卻一個翻身坐起來了,雪根本沒有想像的那麽厚,隻不過是堆積在一個橫亙在林子外麵的土坡上。看著胡保疆滿頭滿身的雪,四個人全笑得倒在了雪地上。

靠近林子邊上的雪確實很厚,最深的地方到了胸口,畢竟是剛剛下過的雪,隻是在上麵結了薄薄的一層殼,下麵卻是鬆軟的。用小肘把那層硬殼震碎,然後全身再往前猛拱,一條雪胡同就被拱出來了,真到了林子裏,雪卻沒那麽深了。

他們試著先鋸倒了一棵白樺樹,還算順利,隻是在倒的刹那沒掌握好,擦到了傍邊的樹幹,樹冠又架在了另一棵樹上。他們把枝杈砍斷後,大樹終於躺在地上。牛子和胡保疆總結了經驗後,在不遠的地方又鋸倒了一棵,這次順利多了,大樹在兩棵樹的中間倒下,雖然掛斷了周圍一棵樹的幾根枝杈,最終還是砰然一聲倒在地上了。五個人歡呼了一聲,過去把枝杈砍斷後,再用快馬子把樹幹截成段,堆在一起。

經過幾天的不斷總結和實踐,他們的工作進展也加快了速度。一個多星期就把規定的牛車轅子和檁條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他們想休息一天,然後再去伐大梁木。伐梁木可不容易,一來要尋找非常直的木頭,還要粗細差別不大的;二是樺樹不行,非要楊木的。樺木容易腐爛,特別是在不通風的地方,做大梁使用不安全。楊木雖然沒有樺木硬但纖維長,又不容易爛。可是林子裏楊樹很少,進林子已經有半個多月了,還真沒看見過幾棵像樣的楊樹,看來要找到三十棵成材的大樹,真要下番功夫了。

指導員遵守了對富英的許諾,帶了幾個人和一些食物來慰勞他們。來了三掛大車,順便拉一些木材回去。

那天下工後,牛子他們看見蒙古包附近搭起了三座新蒙古包,就知道連裏派人來了,可沒想到是指導員親自帶隊。徐海山遠遠看見蒙古包上飄起的炊煙,高興地說:“哈哈,回去有好吃的了。”正在得意,忘了腳下,一個屁墩順雪坡溜出老遠,把肩上扛的站杆也甩出去了。後麵幾個人扔了站杆笑彎了腰。徐海山爬起來,撣掉身上的雪,回頭罵到:“喝笑老婆尿啦,這麽高興,把爺摔了就笑成這樣,趕明兒咱一蹬腿,還不笑死你們。真沒階級感情!”

胡保疆說:“知道有好吃的就摔跟頭,等以後娶媳婦還不得翻跟頭打滾啊。”

徐海山聽說,一胡擼腦袋:“娶媳婦?咱那老婆丈母娘還沒給生出來呢,還早著呢。”

李勇也哼哼著說:“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上,還老婆呢。”然後指著胡保疆說:“你是不是想老婆了,要是真的想了,等伐木任務完成我給你介紹一個。”

胡保疆裝出等不及的樣子,上前拉住了李勇,說:“好哥哥,你就先說說看是誰,看咱相得中不。”

李勇說:“這個姑娘可漂亮了,一說你準知道。我現在不想說,怕你等不了,自己個兒偷著跑回去相親。”

胡保疆依舊拉著李勇不鬆手,哀求道:“你就先說了吧,你不說咱還能安心工作?到時說你動搖軍心,破壞兵團基本建設,回去就開你的批鬥會。”

兩個人在雪地上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最後擺開了摔跤的架勢。其他三個人索性也不走了,在一旁起哄助威。遠處蒙古包裏剛來的人看見這邊在摔跤,也有跑過來看熱鬧的,把胡保疆和李勇圍在中間。徐海山更來勁兒了,大呼小叫當上了裁判。

哥兒倆掙蹦了好一會兒誰也摔不倒誰,李勇喘著粗氣說:“算了吧,我還是告訴你吧。”胡保疆鬆開手,掏出煙來,分給大家。李勇點著煙後,說:“其實我說的這個人大家都認識,你聽我介紹就知道了。這個姑娘平時總穿一身黑,兩排紐扣……”滿江插嘴說:“還穿的是列寧裝呢。”胡保疆順手打了滿江腦袋一下,嗬斥道:“邊兒呆著去,打什麽岔。”然後催李勇往下說。李勇使勁兒吸了口煙,繼續說:“它身後拖著一條小辮子,腳上穿了兩雙小皮鞋,走起路來咯噔咯噔的,哼哼唧唧還喜歡唱個小曲……”說到這兒,大家轟然大笑。李勇拔腿就跑,胡保疆怒罵著追了過去。

吃完晚飯,指導員把牛子叫到外麵。大雪初晴的林海裏一片寂靜,刮了幾天的風也累了,悄悄地地掠過樹梢。指導員問了問這些日子他們是怎麽過來的,然後說:“富英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對她。”牛子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指導員為什麽要提起富英。牛子知道,一般來說,政工幹部和主管生產的幹部之間都有矛盾,難道指導員真的要把和連長之間的矛盾公開了。如果公開了,指導員必然要有自己的群眾,需要拉攏一些人來與連長對抗,牛子可不想裹進去,兩個領導,得罪誰都會給今後帶來無盡的麻煩。不過從內心來說,牛子還是更喜歡指導員,一是自從來到內蒙,指導員一直沒換,誰怎麽樣心裏都清楚;二是那次找鍋盔時,牛子看見了指導員對兵團戰士們的關心。雖然他對指導員有些方麵並不滿意,可總體上在連長和指導員之間還是更偏向指導員,起碼他不隨便整人。

指導員給了牛子一支煙,自己也點著一支,抽了幾口。突然歎了口氣,說:“我就不瞞你了,咱們之間年齡相差不了多少,差個十來歲也算不了什麽。到這冰天雪地來都不是自願的,組織安排。我是軍人,不能不服從命令。可是你們還年輕,如果有機會還是離開這裏吧,這個地方不是人呆的。”

牛子不明白,指導員為什麽要跟一個犯了錯誤在接受勞動改造的人講這些話。他沒敢接這個話茬,生怕自己哪點說錯了,將來會被整得更慘。以前不就是因為太信任他們了,覺得自己說的和做的都沒錯,才被連長整到了林海雪原裏來,體會了一把當年土匪占山為王的感覺。雖然他並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可就是覺得窩囊,別扭。

指導員看牛子沒吱聲,明白牛子的心與自己還隔了一層,不由歎了口氣,繼續說到:“我知道你對我不信任,兵團裏上下級關係很緊張,我們這些當幹部的是有責任啊。”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接著說:“在部隊帶兵,關係簡單,隻要求服從,其實思想工作很容易,可是你們不一樣,雖然也是兵,但又不是兵,你們這些從城裏來的年輕人有文化,想的就多些了,所以做你們的工作很難啊。我一直不想管得過多,就是怕把關係搞僵了,而且我也知道你們心裏很苦的。我家裏也有人去插隊了,很同情你們。”

牛子奇怪,“你家也有人去農村了,難道你不是從農村來的?”

指導員說:“我是大學畢業後參的軍,原來想到部隊裏鍛煉一下。父母都是軍人,我是在部隊環境中長大的,從小就羨慕軍人。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沒多久,父母所在部隊也受到了衝擊,父母由於家庭原因被迫轉業到了地方上,我的弟弟和妹妹因受到父母的牽連被下放到了農村。”

牛子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這種事情太多了,他關心的是自己今後的生活。其實指導員剛開始說的那句話還真的使他的心動了一下,這裏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能夠離開,他是很願意走的。可是現在想這些不是太遙遠了嗎,從上到下,不是都在要求我們紮根邊疆嗎?他搖了搖頭,不經意地說:“指導員,我不是願意和你們領導對著幹,可是現在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到牧區來,是為了建設牧區,改變這裏的落後麵貌,可咱們幹的,哪一樣是與牧業有關的,本來草原不需要一下子來這麽多人,這裏是牛羊馬的天堂,來了那麽多人,把它們的地方都占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草原上一個多餘的人。我也想為國家多做點事情,來了都好幾年了,雖然也蓋了房子,可那隻不過是在搭窩,可這個窩又不屬於我。……”說到這裏,牛子停住了,雖然是不經意說出來的,又明顯地越界了,牛子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怕指導員利用自己隨便的幾句話,無限上綱,那可真成了反革命了。

指導員看出了牛子的顧慮,搖搖頭,說:“其實你的想法我也有,可是我現在的身份不同,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 不能說就隻好都沉默了。

在外邊的時間長了,牛子感到很冷,說:“回去吧,這裏不是散步的地方。”

指導員轉過身,向蒙古包走去。快走到蒙古包時,他回過身來,小聲對牛子說:“今天的話就到此為止,以後也不要再和別人講了,我在這裏多留些日子,讓其他跟我來的人先運回幾車木頭,等下次大車來了,我再回去。”

牛子恍惚覺得,指導員是想躲開連隊一段時間,看來他的不滿情緒是真的。

三天後,大車滿載新伐下的木頭回去了。人少了,樹林裏顯得很靜。

富英到了弱畜沒多長時間就熟悉了這裏的環境,牧民照顧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晚上給圈在圈裏的弱羊加一回草,白天一般沒事可做,放牧是輪不到她的,牧民不讓她去。富英有時和額吉出去撿牛糞,再不然就是去井上挑擔水回來做飯,可真到了做飯的時候,額吉又把她轟到一邊看著。蒙古人的飯簡單,把入冬前殺好的凍羊肉放在鍋裏,一煮就是一大鍋,等肉煮熟了,撈出來,在肉湯裏撒上幾把小米,熬成稠粥,大家圍坐在炕上,大塊吃肉,大口喝粥。吃飽了一天的任務也就結束了,幽暗的羊油燈下幹什麽都不成,牧民們也沒那麽多話可說,各自分頭倒在炕上睡覺。富英一直搞不明白,也不知道這些人是真的睡著了沒有,反正她是睡不著。

睡不著就開始胡思亂想,這也是每天富英最怕的。腦子裏就像在過電影,媽媽和哥哥的影子時常出現在眼前,似乎在向自己述說什麽,可又不知道他們到底要說什麽。富英感到孤單,又害怕,前途對她來說簡直如同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她不敢多想,可又不能不想,始終也鬧不明白到內蒙來到底要幹什麽。半夜裏想完了死去的媽媽和哥哥,就想牛子,一想就更睡不著了,她擔心牛子出意外,這個世界上牛子就是她整個生命的支撐點,如果再失去他,自己還能夠獨自麵對生活嗎。富英每晚都是伴隨淚水昏沉睡去,又時常在夢裏驚醒,看著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她想大聲哭訴,淚水卻順著眼角無聲地流淌。黑暗中聽到身邊老額吉深沉的鼾聲,隨著那鼾聲的起落她感到心裏稍微平靜了下來,也許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額吉會收留她。這樣想過了,恐懼感有時會悄悄離去,但一閉上眼,心裏卻無來由地產生出新一輪的惶恐,似乎又來到了那無底深淵的邊緣。聽說指導員從弱畜返回連隊後就去了森林,但那邊的情況究竟如何卻沒有人跟她講。她想找個機會回連部去看看,猶豫了幾次還是放棄了,她更怕看見連長那陰沉冷酷的麵孔,怕她去了就回不來了。

富英病了,發著高燒,嘴唇爆裂開,還說著胡話。牧民到連部找衛生員,老王頭趕著大車把鑫鈴也帶來了。

富英病的奇怪,衛生員沒辦法,該打的針打了,該吃的藥吃了,富英依然整天昏沉沉的,似乎睡不醒了。鑫鈴知道富英得的是心病,可能已經無藥可醫。在沒人的時候,鑫鈴時常小聲在富英耳邊輕聲地說著寬心的話,怕她過不了這個冬天。

連長來看過一次,想把富英送到師部醫院,他是怕富英死在這裏不好交代。可冰天雪地的,又怕路上出意外,去聯係師部的救護車,那邊說雪太大了,車子過不來。也是實際情況,幸虧下雪前連裏事先備足了糧食,現在有近兩個月沒看見有汽車來過了,連裏的儲備糧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了。師部那邊說,隻要車能開進來,馬上就派車過來,也隻好等了。

老王頭提議,“要不我趕車到師部去把醫生接來,順便再拉些糧食回來。”連長覺得是個辦法,讓大車班三掛車一起去,路上互相照應點,別再出事了。前任連長的教訓在那裏,盡管他對牛子和富英有天大的不滿,現在人命關天,還是救人要緊。

連裏采取了措施,即便師部大夫願意來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這幾天富英的病情雖然沒有繼續惡化,但依然不見有好轉的跡象。全靠了鑫鈴在那裏照料。額吉也急,她喜歡富英,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富英剛來時,每天額吉不離口地叫著,把個老太太叫得心裏甜滋滋的,看見富英病得氣若懸絲,額吉急得嘴裏也起了泡。連長還沒來時,她和色棱嘀咕了一陣後,色棱騎馬走了兩天,帶回了蒙醫依登紮布。原來草原上沒有醫生,牧民有病就去請蒙古大夫來治。文革開始後,依登紮布不敢再繼續行醫,放下藥包在牧業隊放羊。可牧民有病還依然去找他,成了地下大夫。額吉隻是希望萬一菩薩保佑,富英興許真能救過來。吃了幾劑依登紮布配製的黃色藥粉後,富英的病情開始好轉,能坐起來說話了,大家的臉上看見了笑容。

老王頭來了,師部的醫生不來,說病人不到醫院去,光是醫生去也解決不了問題,總不能把設備也一同帶走。他們那是在找借口,嫌牧業隊條件太艱苦,怕招身虱子回去。老王頭進門就大聲罵街,連上好幾輩子的祖宗都稍帶著跟著沾了“光”。他看見富英病情有緩,也顧不上罵人了,在一旁嘿嘿傻笑。他告訴富英,牛子沒事,指導員去看他們,自己也留在了林子裏。富英聽了,第二天精神更好了。鑫鈴看著富英就哭了,說:“傻丫頭,你要是再不好,我也要病了。”

富英在大家的照顧下,漸漸複原了。二祥卻出事了。

其實二祥這人要比牛子和鍋盔老實。以前在北京,惹事的是牛子和鍋盔,二祥這人仗義,哥們兒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所以看表麵也成天在街上跟了牛子、鍋盔撒野,可從來不主動生事。來內蒙古後也是這樣,除了幹活平時很少說話。冬季整訓,把牛子他們整樹林裏去了,連長依然不肯善罷甘休,逼著和牛子要好的幾個哥們揭發牛子。有人繃不住了,有的沒有的全說,隻有二祥在那裏硬挺著什麽都不說。既然不說,那就是在包庇,連長像下了狠心非要連隊裏揪出個把反革命才肯住手似的。

鑫鈴是在二祥的勸說下才私自跑到弱畜找富英的。她是烈屬,連長知道要想整她,恐怕不太容易,那家的老太太就不好惹。正好鑫鈴跑了,指導員留在林子裏沒回來,連長整二祥更加肆無忌憚。

在得知富英病情開始好轉後,連長組織全連開了個大會,題目很嚇人,叫個“揪出連隊一小撮破壞兵團建設的壞分子大會”。其他兵團戰士也知道是衝了牛子和二祥去的。反正是破鼓萬人捶,積極分子首先發言,句句往綱上線上扯,全是空口號,沒有實質性內容。二祥本來膽子就不大,身邊又沒人撐腰了,嚇得在一邊哆嗦。可也怪了,哆嗦盡管哆嗦了,可還是什麽話都不說。連長火氣大,遇到個軟硬不吃的,幹脆就和二祥較上了。幾撥人馬輪換逼二祥揭發,晚上連覺都不讓睡,二祥開始堅持不住了,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腦袋裏空白一片,即便是想揭發也失去了思考能力。幾天過去了,二祥看見誰都好像不認識,有時嘴裏念念叨叨的,誰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有時兩眼發直看著前方一言不發。二祥瘋了。

鑫鈴媽是二祥瘋了才知道的。她站在院子裏罵連長,說要步行到團部去告狀。連長慌了。他原來也沒想把事情鬧大,隻是由於雙方頂在那裏,他下不來台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現在人瘋了,想不下台也不行。他趕緊找了幾個女兵團戰士,連拉帶勸把鑫鈴媽先穩住,老太太真跑團部去上告,自己怎麽交代。就這樣一鬧騰,把派大車接指導員回來的事就耽擱了。連長不願意指導員回來。兩人之間有矛盾,連長心裏很清楚,指導員向著牛子,他本想趁指導員不在時,逼二祥吐口,把牛子的事定死了,即便指導員想幫牛子也幫不上了。更深一層是想借整垮牛子把指導員壓下去,那時連裏的事情可就是他一人說了算。

指導員留在樹林裏已經快半個月了,大車還沒來。指導員每天隨了牛子和夥計們出去伐木。剛開始大家還覺得多少有些別扭,沒過了幾天,生臉成了熟臉,自然也就沒了高低貴賤上下級的感覺了。指導員清楚,在林子裏分級別也沒意思,要想得到大家的信任,首先要平起平坐,有時甚至還要犧牲掉點年齡上的差別,所以幹活分配工作一切還是都聽牛子的。

檁條、牛車轅子的任務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最難伐的梁木了。林子裏楊樹少,要漫山遍野到處去找。剛開始,幾個人在林子裏亂轉也找不到合適的,轉了幾天後才發現,長在背陰坡地上的楊樹才夠高,樹要找陽光,背陰地陽光少,樹就使勁伸頭猛躥,能長到十幾米高,而且樹幹的粗細均勻。可是在那種地方放樹,相對就危險,林密坡陡。要想把大樹隨心所欲地放倒,技術性很強。伐木要先看樹冠,較容易的是樹冠朝哪裏,就讓大樹往那裏倒,再有就是看山坡,順山放木也容易。可在林子密的地方就不同了,必須把樹放倒在有空隙的地方,否則會打掛。一旦被鋸倒的大樹架在別的樹身上,就必須把它用別的樹砸下來,有時用一棵樹砸掛都不行。不過有了以前的經驗和不斷總結,牛子他們已經成了熟練的伐木工人,隻要小心注意輕易不會出現問題。

十幾棵梁木的任務眼看就要完成了,大家都鬆了口氣。指導員也很高興,想親身體驗一下放倒大樹的感覺。前一段時間,牛子隻讓他拿了斧頭去砍枝杈,他覺得很不過癮。一天,牛子和胡保疆找到一棵合適的楊樹,把指導員叫來,讓他體驗生活。牛子先圍著樹幹轉了一圈,看了看四周的情況,確定了大樹倒下去的方向,然後用斧頭砍出一道三角形的豁口,胡保疆把快馬子遞給了指導員,讓他和牛子合作把這棵樹鋸倒。牛子對指導員說:“拉鋸的時候千萬不要用死力,順著感覺走,手腕要放鬆,到最後聽我的指揮,我叫殺鋸時,必須要用力快拉,注意千萬別互相叫勁。”

指導員覺得自己行,有點不耐煩,催牛子快點動手。牛子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彎腰撅屁股和指導員拉鋸扯鋸地忙活起來。開始,指導員手和胳膊配合不好,顯得有些僵硬,牛子大聲說:“要放鬆,別那麽用力好不好,要是這樣伐木,人還不累死了!”指導員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開始別扭了,但自己確實不行,雖然心裏不高興,臉上卻仍然掛著微笑,說:“好,我聽你的。”鋸到三分之一時才找到感覺,速度也加快了。大樹顫抖著,鋸開的裂口處發出哢哢的聲音,牛子手上沒停抬頭稍稍看了一下,對指導員說:“你放鬆點,往我這邊殺鋸,要快!”說完,還沒等指導員完全反應過來,手裏的動作猛地快了起來,差點把指導員帶個跟頭。兩人拉鋸的速度加快,鋸斷的部位發出劇烈的劈啪聲,就在同時,樹身開始傾斜,牛子對指導員說:“你拿了鋸快跑!”指導員還在犯呆,牛子把鋸從缺口處撤了出來,大聲喊:“你還犯什麽傻啊,快跑!”然後用身子靠在傾斜的樹幹上,猛力推了一下,喊了聲“逆山倒!”轉身就跑。

聽見牛子的大聲命令,指導員自尊心大受傷害,竟然隻是往後退了幾步,停在那兒不動了。鋸倒的樹幹隨著劈劈啪啪的脆裂聲逆著山坡倒了下去。倒地的瞬間,由於是逆山,山坡很陡,又加上是倒在雪地上,粗壯的樹幹順著山坡直往下滑,指導員站在那裏看呆了,這才明白牛子為什麽讓他快跑的道理,慌亂中卻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跑才好。就在樹幹馬上要撞到指導員身上的瞬間,滿江猛撲過去,把指導員撞出有一丈開外,樹幹卻狠狠刮到了滿江的小腿,他大叫一聲暈過去了。

牛子氣瘋了,沒頭沒腦衝著指導員吼叫著:“讓你跑,你還在那裏犯傻,這會兒是顧命要緊還是顧形象啊!”說完,撲在滿江身上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滿江,滿江!你醒醒啊!”滿江鬆軟的身體像一灘泥,歪斜地靠在牛子懷裏。其他幾個人也跑了過來,圍在滿江身邊。李勇用斧頭砍了兩根直溜的樹枝做夾板,把軍大衣外麵的布撕扯成布條,把樹枝捆綁在滿江受傷的腿上固定。牛子找到了伐木時脫下的軍大衣,徐海山去砍了兩根稍粗點的木棍,用兩件和起來的大衣做了個簡單的擔架,四個人把蘇醒過來、疼得低聲哭泣的滿江輕輕抬上去,下山回蒙古包去了。路上誰都沒說話,更沒搭理指導員。指導員和大家本來靠近的距離,因為這次事故又拉開了。

滿江靠在牛子的身上,嘴裏不斷抽著氣,想用這種辦法減輕從小腿傳遍全身的疼痛。胡保疆坐在鐵爐子前,把火燒得很旺。李勇跪在那裏和麵,準備烙餅。徐海山從外麵鏟來一筐雪,倒在鐵鍋裏化水。大家都在忙著,隻有剛剛惹了禍的指導員蜷縮在蒙古包角落裏,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有人想知道。蒙古包裏很靜,隻有爐子裏燃燒著的木頭傳出劈啪的爆裂聲。

胡保疆打破沉寂說:“牛子,萬一這些日子連裏還不派大車來,滿江的腿不就耽誤了,不知道會不會是骨折?”

滿江聽說,抬起滿含淚水的眼,說:“下麵漲得厲害,腫了吧,疼死我了。”

胡保疆轉過身說:“還是先把鞋脫了吧,裏麵腫了,如果再用鞋箍著影響血液流通,可能不好吧。”

徐海山和胡保疆過去給滿江脫鞋,腳腫得發紫,雖然鞋帶都鬆開了,可是仍然脫不下來。牛子說:“去拿剪子,把鞋剪了!”說完了才想起來,哪裏有什麽剪子。大家相互看著,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鞋脫掉。滿江哼著說:“用刀子,用刀子把鞋幫和鞋底的線割斷……”說到這裏已經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力氣了。

胡保疆身上就有刀,從兜裏掏出來,沿著鞋底和鞋幫把線挑斷,總算把鞋脫了下來。當鞋底和鞋幫分開的瞬間才發現,那隻受傷膨脹的腳被勒得變了型,五個腳趾全部紫得發了黑。大家看了都很害怕,怕那腳已經壞死了。但誰也沒敢出聲,隻是用眼神相互詢問著。

那天夜晚,胡保疆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兒烙餅,烙出一些後,再和麵,然後又接茬烙。牛子最後明白了,胡保疆是在準備糧食儲備,可能有什麽想法但還沒完全想好,所以沒說出來。正在心裏琢磨著,李勇問胡保疆:“你是不是想要咱們幾個把滿江抬回連裏去啊?”

指導員一聽就急了:“本來滿江出事我就已經沒法交代了,萬一你們再出事,我可怎麽辦啊!不行,誰也不許離開這裏,等連裏的大車來。”

徐海山聽了,直著脖子喊起來:“大車一天不來我們就等一天,可滿江的腿等不了的,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險,你自己把那眼珠子瞪大了看看,那腳都成什麽樣子了!”又小聲說:“要不是為了救你,他現在還好好的呢。你還想怎麽交代,想自己的責任……”下麵的話可能太難聽了,到了嘴邊又被生咽了回去。

李勇也說:“抬,我讚成抬,豁出去了!”

指導員還想阻止,可一點威信都沒有了,誰還聽他的。他看著大家激動的樣子,沒再說什麽。牛子知道,現在就等自己一句話了。大家都很不冷靜,情緒衝動起來時作出的決定有時是很不理智的,所以他盡管也讚成把滿江抬回連去,可又想到指導員說的也對,這近百裏的路程,需要走幾天啊,冬夜草原的寒冷,如果沒地方避寒過夜,滿江沒救成,再把五個人全凍死了,不就更麻煩了嗎。他讓胡保疆幫忙點著了一支煙,想先把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也許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徐海山沉不住氣了,衝著牛子說:“你倒是說句話啊,全等著你呢!”

牛子說:“現在不能著急,大家都安靜下來,也許會有更好的辦法呢。”

幾個人都不出聲了。指導員坐在角落裏,心裏在生悶氣。他是這裏的最高領導,卻根本沒人聽自己的,即便這次事故確實是由於自己的自尊心和怯懦造成的,但對這種目無領導的做法他還是不能接受。再說返回連隊後大家都知道了這件事,那時他說話誰還聽。

牛子畢竟年輕,指導員內心所想的他根本不可能猜測到,便在無意中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也為今後埋下了誰也無法預料到的麻煩。不過這時他的心思已經全部用在了滿江的腿上,無暇顧及其它的了。一支煙抽得隻剩下煙屁股時,牛子腦子裏突然想起老王頭送他們來時說過的一句話:“從這裏再往前走個四、五十裏就有個邊防站……”眼前一亮,說:“把滿江送到附近的邊防站去,那裏肯定可以有辦法與外界取得聯係。”

大家一聽全讚同,四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抬著滿江,一天走個四、五十裏不成問題。牛子說:“現在全都抓緊時間休息,明天一早就走,估計天黑前能走到。”如果他這時能夠主動請示一下躲在陰影裏的指導員,也許更好,但牛子這時早已忘記了指導員的存在。

(十一)

鑫鈴看見二祥時他正坐在連部食堂窗根下找虱子。很認真,一絲不苟的在查找內衣的每道褶皺,看見了那黑灰色的小動物在爬,二祥臉上就綻開了笑容,然後用雙手的大拇指輕輕一擠,“啪”的一聲脆響,二祥便得意的笑出了聲,隨即說一聲“他媽的!看你往哪裏跑,還咬爺不咬了?”

鑫鈴走過去,二祥連眼皮都沒抬,淡淡地問:“什麽時候開會,我去就是了。”然後依舊在尋找虱子。

“二祥,是我,我是鑫鈴。”

“嗯,你好,這邊坐。”二祥還是沒抬眼皮,隻是把身體往旁邊挪了一點。可是鑫鈴感覺到了,也看到了,二祥的手在抖,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什麽來,可是那手卻說明二祥內心也在抖。鑫鈴蹲下身子,看著二祥的臉,小聲說:“二祥,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是好樣的,你沒出賣朋友,這也說明我沒看錯你,不管你今後如何,我都是你的人,有什麽話就跟我講吧,說出來也許會好點。”

二祥還是沒抬頭,也不說話,手卻不抖了,專心在尋找虱子。鑫鈴在那裏蹲了一會兒,知道二祥是不會說什麽了,就說:“二祥,你可以繼續裝下去,我也不會揭露你,可是你要明白,對一個愛你的女人是不能欺騙的,也騙不了她。因為她懂得你的心。”說完,站起身就走了。

吃飯時,鑫鈴看見二祥在食堂門口站著,背靠在牆上曬太陽。鑫鈴走過去,並排和他站在一起,也靠在牆上,看著蘭蘭的天上那緩慢漂浮的幾絲白雲鑫鈴想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突然她感到二祥的手在碰她的手,就把手掌張開了,二祥便握住了鑫鈴的手使勁兒攥了一下。鑫鈴覺出了,二祥在她手心裏放了東西,於是趕快攥緊拳頭離開了。

二祥給鑫鈴的字條上寫著:鑫鈴,我隻能這樣了,他們把我逼的沒有退路了,我絕對不會出賣朋友,除非我死,可是我又很怕死,沒辦法隻好讓我瘋了吧。你還是離開我遠點,我不想讓你也牽扯進來,如果你真愛我,咱們如果真的能成為夫妻,也不在這一時半刻,你說是吧。

鑫鈴這時才想到了哭,就趴在床上大哭。老媽媽到運輸連去看兩個兒子沒在家,她一個人可以縱情地痛哭一場了。腦海裏是到內蒙後所經曆的事情和跟二祥最初的見麵。那是攙扶著已經哭的沒有力氣的娘剛剛走下汽車,二祥跑過來摻住了娘的另一隻胳膊,也是滿眼的淚花。鑫鈴就想,這個人倒是很有情意的啊,心裏就有了好感。以後接觸多了,就更喜歡二祥了。他們的關係進一步發展還是在那次二祥站崗後,二祥當時勸說她們,要她們別哭了,可是聽得出來,二祥的聲音裏也帶了水音,那是把淚水含在嗓子眼才有的聲音。當時鑫鈴是最後離開的,在臨走時,她輕輕地說了一聲“二祥哥,那我就走了。”千言萬語,這一句就足夠了。

哭了一會兒,鑫鈴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可是心情似乎好點了,她坐起來把油燈點亮,想給自己做點吃的,到外屋找糧食,發現糧食不多了,隻有一點白麵和一碗小米。不管那些了,她到去外麵拿煤,回來把炕火捅開等火著旺了好做飯。和麵擀點麵條最省事,她又到外麵找肉,入冬前在牧業連買了羊宰好,全部裝在屋外的一個大木箱裏凍上,吃的時候到那裏拿。鑫鈴剛走出去,就看見一個人站在屋子對麵的黑影裏,她知道是誰,就說:“你先進屋吧,快點,別要人看見了,我拿點肉就來。”

二祥也不出聲就走進屋去,坐在炕上等鑫鈴。

鑫鈴拿了肉,轉身剛要進屋,隱約看見不遠的地方似乎還有人影在晃動,她明白了,是有人在暗地裏監視著二祥,他們好像也在懷疑二祥是在裝瘋。鑫鈴假裝沒看見,進屋隨手關了屋門。把凍肉放在灶台上,然後把麵粉倒在麵盆裏,兌了水,坐在二祥身邊開始和麵。她小聲對二祥說:“外麵有人在監視你,你知道嗎?”

二祥點點頭說:“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放心我,怕我是在裝,所以白天我沒理你。”

鑫鈴問:“你知道幹嘛還要進來,不是告訴他們你沒瘋了嗎。”

二祥說:“我就是要耍耍他們,你想啊,今天多冷啊,咱們在屋子裏暖和著,他們卻在外麵凍著,先要他們凍會兒吧,等會兒還要他們的難堪呢。”

鑫鈴知道二祥有辦法,信任的看著他會心的笑了。

鑫鈴幹活麻利,不一會兒就擀好了麵切成條,鍋裏水也開了。鑫鈴把麵條抖開下進了滾水裏,蓋了蓋子又去切肉。把羊肉切成薄薄的片,麵條熟了趁熱放進鍋裏,再灑點大鹽粒子,攪和幾下就行了,別看簡單吃起來可香了。二祥和鑫鈴吃的滿頭汗,相互看著誰也不說話,他們知道外麵一定有人在趴牆裉,躲在窗下偷聽屋子裏的動靜,鑫鈴還想,要是在夏天,一定要把洗腳水給潑出去才解恨。想著外麵的人像條落水狗的樣子,鑫鈴突然大笑起來。

二祥被她笑糊塗了,看著鑫鈴那可愛的樣子也笑了起來。鑫鈴小聲把自己為什麽笑告訴了二祥,二祥忍住笑,在鑫鈴耳邊說了一陣,鑫鈴點頭表示讚同,於是他們開始了行動。鑫鈴悄聲地先去把自己的飯碗洗了收好,然後回來坐在二祥對麵的炕上,中間隔著炕桌。二祥把放在炕桌上的油燈一口就吹滅了,然後和衣躺在了炕上。就在同時,外麵的屋門被猛力撞開了,隨後聽見有人高喊:“捉奸囉!捉奸囉!”打著手電湧進來了七八個人。鑫鈴沒動地方,依舊坐在那裏,二祥緊閉雙眼,好像睡熟了似的。

這會兒屋子裏雖然沒燈,可是被幾支電筒晃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此刻,炕桌上隻有一個剛剛吃完麵條的飯碗和一付筷子,鍋裏還有剩下的麵條。鑫鈴衣服整潔的坐在炕的另一麵,二祥和衣蜷縮在炕角裏瞪著驚恐的雙眼,不用說就可以明顯的可以看出,隻有二祥一個人在吃東西,鑫鈴坐在那裏,好像很害怕的樣子,怎麽可能通奸。明眼人一看就很清楚了,是鑫鈴給瘋子二祥做了麵,二祥吃完了就睡了。對於瘋子來說,這一點都沒那麽,何況大家都知道,二祥瘋了之前一直在跟鑫鈴戀愛。二祥瘋了鑫鈴還不嫌棄他,還要照顧他,給他做飯吃,這點誰都沒辦法指責。可是對於沒瘋的這些人,突然像強盜般的闖進人家屋子裏,似乎有點過分了。夾雜在人堆裏的連長這時真有點無地自容了,大家也都在看著他,似乎在問,下麵的戲還怎麽唱?

要僅僅就是連長帶去的幾個人在,也許強行把鑫鈴和二祥帶走,硬說他們通奸也並非不是辦法,可是現在全連的人出來了一半還多,裏麵大有同情二祥和鑫鈴的人在,這些人是瞞不住的,即便是現在編了謊話把人帶走了,可是以後上麵下來調查,事情很容易就會搞清楚,到那時就更下不來台了。

連長走到了鑫鈴麵前,問:“這麽晚了,你怎麽能讓二祥在這裏睡覺。”

鑫鈴說:“他一個瘋子,進來就說要吃麵條,我害怕啊,給他做了,吃完他就把燈吹了,這不你們就進來了。”合情合理,不管是誰,遇到這種情況,好像都會這樣的。

連長揮揮手,對屋子裏的人說,“把二祥帶走,大家也都回吧。”

鑫鈴急促的說:“連長,別走啊,屋門被撞壞了,你們要是就這麽走了,我怎麽辦啊?”

連長心裏的火突然就冒上來了,剛才一直在壓著,現在怎麽也忍不住了,高聲大喊:“木匠在嗎,小崔來了嗎?”小崔其實就在不遠的地方看熱鬧,聽見連長在喊,躲進黑影裏溜走了。

連長喊了幾嗓子,沒見有人來,就派身邊的人去找。半天人回來說小崔發燒了,在生病來不了。連長的火氣更大了:“生病都不會找時候,怎麽現在病啊。”然後走到那扇被撞壞了的門前看看,簡直沒辦法修了,當初那些小夥子怎麽那麽大的勁兒。沒辦法隻好派人在這裏看著,免得東西丟了。安排鑫鈴暫時到女生宿舍去住幾天。

連長很喪氣,沒抓住狐狸到鬧了兩手臊。剛推開家門,聽見自己婆娘在嘮叨,“你就多積點德吧,人家一個黃花大姑娘,你這樣做是不是太缺德了。”別看連長在外麵凶,回家卻老實的像隻貓,天生就怕老婆。聽見這話又發作不起來,脫鞋上炕,倒在那裏捂住腦袋生悶氣。

連長想了一會兒,好像突然醒悟了,自言自語說:“是啊,我這樣圖個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哪天就離開這裏了,這是何必呢,還真把這裏當事業了。”

他老婆聽了,也笑了,說:“可不,你這輩子轉了多少地方了,哪裏呆久過,最多三五年就換地方,官沒做多大脾氣可是見長,人家小孩子們也夠可憐的了,都是城裏人家出來的孩子,多嬌嫩啊,到這裏冰天雪地的來受罪,也真難為他們了,你就別跟著整人家了。”

這會兒連長似乎全明白了,最清楚的就是今天讓二祥給耍了,不過這麽一來反倒把他給點醒了,心裏居然一點氣都沒有了,想想就笑了,對老婆說:“二祥這小子真夠聰明的,咱家小子要是能有這腦子就好了。”

在此同時他還想到,指導員在林子裏都這麽多天了,早就該派車去了,是該讓他回來了。

(十二)

天剛亮牛子就醒了,一夜都沒睡踏實。他看見在燒火的胡保疆趴在膝蓋上打盹,就穿衣起來,推了他一把小聲說:“你先睡會兒吧。”胡保疆被推醒了,揉了揉迷糊的雙眼,說:“不睡了,還是趁天亮早點走吧,誰知道路上會遇到什麽麻煩呢。”說完了,往爐子裏添了塊木頭,把鐵鍋放上去,加了水準備做早飯。牛子起身推開了蒙古包的小門,來到外麵。

寒冷的銀白色的原始森林被晨曦滲透成一片灰朦朦的混沌的世界,陽光雖然被印在了大地上,可是寒冷卻把溫暖阻擋住,看著那映在雪地上金燦燦的光亮,牛子渾身卻打了個哆嗦。

山裏的冬天亮的晚,這會兒估摸到了九點左右了,再不走恐怕天黑前到不了邊防站,萬一路上再遇到事耽擱了時間,說不定真會遇到麻煩。想到這些,他反身又進了蒙古包,對胡保疆說:“是啊,還是早點走好。”說完就大聲吆喝起來。“起來啦啊,別睡了。”其實許海山他們也沒睡好,尤其是滿江,幾乎一夜都沒睡,那腳腫成發麵饅頭樣了,怎麽還能睡得著。

李勇穿了衣服,披上大衣拿了斧頭向林子裏走去,很快就砍回了幾根順溜的木棍,準備做擔架。許海山看見了,就把棉被的四角撕開,把木棍穿過去稍微捆綁緊,一付簡易擔架就做成了。這時胡保疆的早飯也做好了,小米粥和昨天烙的大餅,幾個人囫圇吃著,心早就離開了蒙古包,各自思索著麵對他們的一天裏到底會發生什麽事。如果隻不過就走那麽四五十裏地,真是也算不得什麽,可是今天他們要抬著滿江,情況就不同了,同時也都感到了身上責任的沉重。

這時指導員內心也在鬥爭,是跟著他們去,還是留下來。他不停地自問著,但好像都沒有答案。對牛子他們的目無領導,指導員早就心懷不滿,不過是沒有機會表示出來罷了,畢竟是讀過書的人,無理取鬧的事情他還是做不出來的,這就是他與連長間的區別了,連長是帶兵的,出口就是命令,指導員是指導思想的,他懂得人心的項背,尤其是現在,兵團很不同於部隊,雖然說編製還是按照部隊那套,可是下麵的兵其實要比那些農村來的黃土渣子難侍弄,他了解文化人是個什麽坯子,也知道怎麽對付。可眼下他真遇到了難題,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原因造成了這次的事故,他滿可以發號施令指導這裏發生的一切,可是現在他的話根本不會有人聽,可以說是威風掃地了。他沉思著自己目前的處境,最後決定留下看家。如果連裏這會兒派車來了,這裏沒人也不行。可是這話怎麽說出來,滿江是因為救他才受的傷,他在權衡著如何措詞才能搪塞過去,牛子卻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在忙碌中對他說:“指導員,你就別去了,這裏也需要有人看著啊。”這句話雖然很及時,但是從牛子嘴裏說出,卻讓指導員心裏很不舒服,他非常明白,那幾個兵團戰士也不希望自己同去,也是想找借口把自己拒絕於他們之外。還有另外一層,就是嫉妒,無來由的嫉妒,指導員非常清楚,牛子在這些兵團戰士心中的威信要比他和連長都高。其實連長整牛子的主要原因也在於此,指導員心裏非常清楚,要不是跟連長不對付,他也會直接參與的。在他心裏埋藏更深的卻是富英了,不知道為什麽,從看見富英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認為都因為有牛子擋在那裏,他才得不了手。那次富英對他說的,“我不能啊,我心裏隻有牛子”這幾句話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

幾個人吃完了飯,胡保疆把帶的幹糧裝進一個書包裏,斜挎在肩上,許海山和李勇把滿江用褥子兜住,抬到了蒙古包外,雖然他們盡量不去碰那條傷腿,滿江還是疼得齜牙咧嘴的大叫。牛子抱了棉被鋪在了簡易擔架上,別人好辦,走路不會感覺到那麽冷,滿江要躺在那裏不能動,不保好溫會凍壞的,內蒙古的冬天白天氣溫一般都在零下三十度以下,棉被是擋不住那寒氣的,牛子把一件皮大衣毛衝上鋪在棉被下,許海山和李勇小心的把滿江放在擔架上,然後用木棍把那條傷腿固定好,再蓋上一條棉被。滿江個子雖小,沒多少份量,可是又是棉被又是皮大衣的一包裝,分量增加了不少,四個人試著抬了一下,還算是可以接受,誰知道真的上了路會怎麽樣,路遠沒輕擔,即便是挑著兩隻空筐子走遠路,到了後來也未必就覺得輕省。牛子感到了問題並沒有這麽簡單,如果出發前不把有可能發生的問題提前解決好,到了半路上有時即使是很簡單的事情也會束手無策。

四個人用胳膊這樣抬恐怕是不行,如果加上繩子,把份量集中在肩膀上,可以省一多半的力氣,也可以改成兩個人一組,四個人輪換著抬,這樣可以有休息的機會。牛子把想法說出來,大家都讚同,找出繩子,纏在擔架兩側的木把上,兩個人試著抬起來,效果果然好多了,李勇拿了一把斧頭插在擔架的側麵,又加上了一捆繩子,路上萬一出事也許用的上。一切準備就緒了,牛子對一直站在旁邊看沒出聲的指導員說:“我們走了,你一個人別出去,準備的柴足夠燒的了,如果順利我們會很快就回來的。”

指導員依舊沒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心裏卻在尋思:“這慫樣子倒像你是我的領導了。”他眼看著那一行五人在雪地上向邊防公路走去,內心突然產生出一種孤獨感,大有被拋棄了的感覺。

積雪的表麵結了一層殼很硬,由於白天出太陽時表層的積雪被融化了,到了夜裏又被寒冷凍成冰,日子久了表層就凍結成了很堅硬的殼,人走在上麵也陷不下去。就是有點滑,四人抬著滿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最怕的是一腳踩到雪窩子裏,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擔架很容易失去平衡,雖然是兩個人在抬擔架,旁邊兩個人也還要防備萬一,一旦前麵的人掉進了雪窩子,還要協助保護滿江別從擔架上掉下來。他們走得很慢,到了公路就好了,公路上沒草,隻要一起風那裏的雪就會被吹到道路下麵的山坡上,雪不會在那裏停留,所以積雪不會很厚的,雖說也不一定就好走,相比之下也許好些。

天公作美幾乎沒風,接近午時的陽光照射在身上感到暖融融的。抬著擔架行走,身上慢慢變得熱了,牛子和李勇脫掉了大衣,隻穿著棉衣抬著擔架,徐海山和胡保疆兩人在旁邊手托著擔架,稍微加上點力,雖說起不到多少用,萬一有事發生了,可以及時使上力,能幫一把是一把。四個人誰也沒說話,心裏都對前麵的路在擔憂。昨天都很激動,所以沒想到真的抬著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走四五十裏路的艱難。當真的行動了,體驗到了,才明白了其實並不是電影裏看到那樣輕鬆,更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

一切順利,終於走上了邊防公路。

說是叫邊防公路,其實就是當年臨時組織了一批到內蒙古來闖蕩的盲流,沿著古老的牛車走過的痕跡,在邊界線修築的一條非常簡易的公路。大坑小坑不斷,這裏司機有句話,說在公路上開車是,小坑一咬牙;大坑一閉眼。反正腳底下的油門是不帶鬆開的。不過現在那些坑窪早已被冬雪填平了,現在的邊防公路倒是顯得很平坦。換班了,徐海山和胡保疆替換下了牛子、李勇。不抬擔架了,身上就開始感到了冷,兩人趕快穿上了皮大衣。上坡,坡度不大,繞過山梁那邊就沒去過了,那邊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什麽呢?

上坡的路不是很陡,可是走在上麵腳下還是感到滑,再加上抬了個人,份量增加了,一步一滑的腳下使不上勁兒。牛子和李勇在兩旁加力推著擔架,減輕了下墜的力量,四個人相擁著走到了坡頂,回過頭來看山下,蜿蜒的公路不遠是他們居住了多日的灰色的蒙古包,包頂升起一股緲緲輕煙被微風吹散。

山裏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坡路更難走,牛子和李勇要拉住擔架的橫杆,以減輕衝力,要不然前麵抬擔架的胡保疆被擔架頂出的力量擁著更容易滑倒。剛翻過一道山梁,四個人都感到有些疲勞。看看日頭已偏過一邊,中午了,前麵的道路還很遠,誰也沒想到要休息,在山溝裏走了一段後,又開始上坡了。這時也用不著輪換著抬擔架了,四個人誰也不輕省。

翻過了幾道山梁,道路開始平坦了,沿山坡開鑿的盤山公路使坡度變緩。牛子說,休息一會兒吧,也該吃點東西了。

躺在擔架上的滿江一路上沒出一聲,不是腿不疼,而是都疼的發木了,即便是疼他也不會出聲的,四個夥伴為了救他已經在盡力了,自己還不能忍嗎。擔架放在了雪地上,拿出前一天晚上的烙餅,早已凍成冰陀,啃一口滿嘴冰涼,牙印留在了餅上卻沒咬下一塊。胡保疆罵了一句:“他奶奶的,當初吃冰棍都沒這麽費勁兒過。”把牛子逗樂了,說:“要是這會兒吃冰棍一個感覺。”

徐海山和李勇到林子邊的樺樹上剝下一圈樹皮,又在附近找了些枯樹枝。樺樹皮油性大見火就著,很容易就生起一堆篝火,用樹枝挑著烙餅,在火苗上熏烤,裏麵還沒化開,外麵已經糊了,好歹湊合著不餓了,四個人抬起擔架繼續趕路。

山頂的公路彎曲著拐進了樹林,平坦了也好走了。樹林擋住了視線,使人感覺到神秘和前途未卜。很靜,靜的隻有四人行走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聲。誰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遠,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邊防站,也隻有這麽走下去。身後的太陽投射出地上一溜拉長了的身影,估計也在下午的兩點多了。到太陽落山還有三個小時左右,如果在這三個小時內還看不見邊防站就隻好摸黑走路了。他們有點急,不由得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累嗎,說實話很累,可是不能停,他們沒有時間了,現在麵臨的不僅僅是滿江一人的問題,而是五個人的生命。白天和黑夜的溫差能夠相差出十多度,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下,雖然都穿著皮大衣,依舊抗拒不了那冷。牧民馬倌下馬夜都是身穿著兩件皮大衣,一個是毛衝裏,另一件是山羊皮做成的,一直拖到地上,看著就像一頭臃腫的野熊,要是在夏天,穿了這身行頭恐怕連行走都會感到吃力,可是在這時候,身上卻感不到那沉重,似乎嚴寒也可以把重量減輕似的。可是他們身上隻有那不擋寒的軍大衣,半夜在外麵站一會兒寒氣就會浸透全身,那冷是無法抗拒的。必須快走,幾個人心裏非常清楚目前的處境,這時真體會到了時間與生命的聯係是如此的緊密。

又是一個下坡,很陡。這條路冬季裏很少有車,這個坡在鋪滿了雪的情況下,汽車很難開上來。雖說前麵已經積累了下坡的經驗,可是大家還是小心翼翼的相幫著往下走。前麵抬擔架的李勇一腳踩進了雪窩子,身子一歪險些跌到,幸虧旁邊的徐海山反應快,一下子托住了歪到一邊的擔架滿江沒有掉下來,可是李勇的腳卻崴了。他疼的直咧嘴,可是又不敢放下擔架,腳陷在雪窩子裏不敢用力,另一隻腳支撐著勉強站直,胡保疆也過去用力托住擔架,李勇側身倒在地上,抱住那隻崴了的腳疼的他直勁兒揉搓。在山坡上,無法放下擔架,胡保疆和徐海山一邊一個抬著擔架,李勇說:“你們先走,不要管我,到了下麵再說吧。”

怕出事還是出事了。李勇的腳疼的無法走路,牛子和徐海山攙扶著他行走都困難。看看天,太陽已經接近山頂,馬上就要落下去了。怎麽辦,再耽擱下去,天就會黑了。李勇坐在地上抱著腳,說:“真他媽的,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怕什麽什麽就來。怎麽辦啊?”

牛子點著了一根煙,插到滿江的嘴裏,又每人發了一根,大家坐在雪地上,默默的抽煙,也是想休息一會兒。一隻煙抽完,牛子說:“估計離邊防站不遠了,兩個人抬擔架,不要走太快了,一個人幫助李勇,先走走試試看,反正不能再耽擱了。”

這會兒李勇的腳不那麽疼了,可是不能著地,腳剛一接觸地麵就疼的受不了。胡保疆在路邊林子裏砍了根樹杈,讓李勇拄著,再加上徐海山在旁邊架著他,幾個人又繼續上路了。

疲憊的來到了坡頂,前麵是無數的山梁,可以看見時隱時現的公路蜿蜒著似乎永無無盡頭。在黃昏的陽光下,雪地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桔黃顯得不那麽白,也不那麽晃眼了。白色的樺樹林裏,冒出幾棵扭曲的鬆樹,顯得很不協調。徐海山指著遠處說:“你們看,那邊好像有人。”

是有人,遠處公路上有幾個黑點,像是騎馬的人,離的太遠看不清,也許是邊防站的巡邏隊。

他們好像盼到了救星,幾個人揮舞著手,向那個方向大聲呼喊著,回音打破寂靜的山林,在這片原始森林上空傳向遠方。

那幾個黑點翻過山脊消失了。幾個人重新陷入了絕望。看來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了。胡保疆這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我想邊防站離這裏肯定不太遠了,那幾個人也許是出去巡邏返回邊防站的解放軍。”

徐海山也表示讚同,他指著遠處人影消失的山坡說:“沒準邊防站就在那邊的山窩子裏。”

李勇拄著木棍,歎了口氣說:“看著沒多遠,可是望山跑死馬,就現在這個樣子,走到那裏至少也要一個小時,到那裏天早就黑了,哪裏找邊防站去。”

滿江聽見說:“要不然你們先走,找到邊防站再回來接我。”

牛子不同意:“要是到那邊還沒有邊防站,再返回來接你,耽誤的時間更長,看來真要在野地裏過夜了。”

胡保疆提議說:“停下來是不行的,可是李勇的腳走不快。要不然咱們派一個人快點走,咱們在後麵別停,能走多遠算多遠,先走的人隻要找到邊防站就有救了。”

大家覺得這個辦法還可行,李勇說:“我現在好多了,有這根棍子能跟上,就這樣吧。”

最後決定讓徐海山先走,他個子大,腿長走得快。這樣決定了,胡保疆和牛子抬起了滿江,一行人又上路了。

徐海山撩開長腿就要跑,牛子喊到:“別急,忙中出錯,你要是再出點事就更麻煩了,保證你能順利找到邊防站是最重要的,大家就都得救了。”徐海山頭也沒回,步子可是減慢了,說:“好囉,你們放心吧。”

時間總是不會停留的,盡管人也在不停地走著,可是卻總是跟隨在時間後麵奔波,這會兒就更是如此了。太陽漸漸隱沒在山脊後,那一片光輝由金色的萬丈光芒逐漸變化成紅得發紫的暗紅,便托著山影把大地遮蓋成漆黑一片。在雪地的反射下,一行人隻能模糊的看見前麵不遠的路,而這路卻在黑夜的來到後變的更加撲朔迷離。隨著山的陰影的到來,心頭也被蒙上了無奈的陰影。他們走在黑暗中,內心感到的卻是一片蒼白。那白色向無盡的遠方延伸,無垠的深遠,沒有其它的色彩,隻有白,那是可以把一切都覆蓋閹割的淒慘的白。

(十三)

徐海山膽子就算是夠大的,這會兒也有點頂不住了。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孤身在荒郊野外走過。不用說一個人,即便是幾個人也很少。記得那年學校組織到盧溝橋一個農場學農,那陣子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學校的各級組織幾乎失去了對學生的控製,雖說革委會組建了個糾察隊來協助管理,但他們畢竟人少眼睛也不夠用。記得那時幾個同學商量好了,半夜去盧溝橋,據說走過去也就十幾二十裏的,來回最多四十裏,年輕人走這點路根本不成問題。那天月亮是圓的,大地是黑的,天越亮,地下就顯得越黑。幾個人走在泄洪渠堤壩上,記不清是誰問了一句:“這裏有狼嗎?”這句話剛剛出口,徐海山感到頭發都豎起來了,從後脊梁溝那裏嗖嗖的往上冒涼氣。後來不知道是誰出了個主意,每人手裏拿著石頭不停地敲擊著,剛開始石塊撞擊出淩亂的聲音,後來居然敲出了有節奏的跳躍的節拍,就像行軍的戰鼓,在清脆的石塊撞擊聲中,在月高人靜的那個初秋裏,他踏上了盧溝橋曆史斑駁的橋麵,好像親身走進了曆史。

現在,他一個人孤獨的行走在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裏。依舊是月高人靜,大地由於積雪卻是一地潔白。離開了牛子他們後,開始天還沒那麽黑,他也沒想那麽多,一門心思想盡快找到邊防站,注意力全用在那些地方來不及思考個人安危。現在,獨自走出了很遠,翻過了兩座山梁,有點累,很想坐下來休息,突然感到公路兩邊的樹林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尾隨著他。就在這同時,脊梁溝後麵又升起一股涼氣,順著後脖頸子從腦瓜頂冒出去。他感到腿有點軟,似乎在抖。他哆嗦著手,掏出褲子口袋的煙,又拿出火柴把煙點燃,看著手裏那星星般的紅點,他突然好像悟出了點什麽,可是晃晃腦袋又想不起那在腦袋裏忽閃了一下的念頭是什麽。“是被嚇傻的,”他告訴自己。“一定是哪根神經被嚇錯位了,要不然怎麽會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他有點不死心,腳下雖然沒停步,腦子裏卻在那個點上轉開了。

人在這種情況下多數是白費力,越想越是想不起來,不過這樣一來反倒分散了注意力,不那麽害怕了。一隻煙抽完還是沒想起來,順手把煙屁股用拇指彈了出去,那一點點流星般的紅亮,在空中劃了個半圓形的弧線,在黑夜裏一條微弱的火線墜落到遠處的雪地上,落地時還濺起一小片煙花。徐海東猛然間卻明白了,火啊!動物都怕火。他從路邊掰了根樹杈,樺樹枝子也許可以點著吧,他這樣想著,用火柴去點那樹枝,樺樹皮油性大,樹枝開始燃燒起來,可是沒燒多會兒由於裏麵還是濕的火焰慢慢熄滅了。徐海山失望了。天太黑了,找枯樹枝很難,他也沒時間去找。剛一停下來就感覺到身上有些冷,他把樹枝扔掉繼續往前走。公路顯得很窄,兩旁高大密集的樹林把這條路擠壓成了一長條狹窄的通道,林子裏很靜,沒有一點聲音,一切都被冷凝固了,就像一堵牆,不斷擋在前麵無法擺脫,而徐海東的每一步前行都要撞開那被寒冷凝固的空氣。步子開始邁得艱澀了,那是因為冷,冷得四肢慢慢發硬。這時狼倒反而不那麽可怕了,最可怕的是冷,是嚴寒,他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盡快找到邊防站。

走到山脊上,回頭看,遠處冒起一團紅光。徐海東想,那一定是牛子他們生的篝火,這就對了,不能再走了,如果再走下去真有可能被凍死了,有了火就可以活下來的。他轉過身來,開始下坡。一不留神滑倒了,身子順著山坡就出溜下去,開始時嚇了一跳,後來卻有點想笑,這不就是小時候玩過的滑梯嗎,要是早就想到了,每次下坡都這樣滑下去能節省多少力氣啊。滑了沒有多遠,就到了坡下,他站起來加快了腳步,希望再翻過一道山坡就能夠看見邊防站了。

路好像永無盡頭,也不知道究竟走出去了多遠,剛才看見那幾個黑點時也就有三四道山脊,可是現在他早就翻過了至少有五六道山坡,可是仍然看不見邊防站的影子。他低頭在公路上尋找,希望看見馬蹄子的痕跡,如果能夠看見馬蹄印,跟著那些腳印就一定可以找到邊防站,最起碼也可以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果然,地上真的有淩亂的馬蹄印,看起來好像是剛剛走過去的樣子,有些地方被馬蹄踢起的雪塊還虛浮在道路上,那是剛剛踢起的,還沒被凍在路麵上。他有些興奮,不由得腳下走得更快了。又翻過了幾道山坡,他隱約看見山坳裏似癮似現的點點光亮,像是有房子。徐海山的眼睛裏冒出了淚水,真想痛哭一場,也真說不出是為了什麽,也許是因為絕路逢生吧,他隻是任憑那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走過去才知道,那裏不是邊防站,看樣子像是個居民點。徐海山敲開了第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老人,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驚訝的問:“你從哪兒來的啊?”這裏方圓百裏內沒有任何村落,大冬天的,也不會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到這個隱藏在深山老林的地方來,難怪老人會感到奇怪。

看見了老人,徐海山突然感到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還沒張開嘴回答老人的問話,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老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徐海山才沒倒下,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快去救人,他們會凍死的,快啊!”

原來徐海山隻顧上了趕路,其實邊防站就在離開牛子他們後不遠的幾道山坡下的樹林裏,也許是樹林擋住了視線,加上開始他走得急了些,居然錯過了。這裏是林場,現在也被兵團接管了,是一個林業連。

一家人都出來了,老人的兒子把徐海山攙進了屋子裏,倒了碗熱水遞給他。一碗熱水進肚,徐海山身上開始暖和了,他著急的說:“還有幾個人在山裏,有一個人腿被大樹砸斷了,我們沒辦法,想抬著他到邊防站,也不知道邊防站在哪裏,讓我先來找,就走到了這裏,你們快點去救救他們吧,會凍死的。”大嫂聽說了,趕快盛了一碗還冒熱氣的麵條說:“餓壞了吧,先吃點,暖和一下,到炕上坐。”然後對身後站著的男孩說“小二,快去連裏找幹部。告訴他們一聲。”

不一會兒連裏的幹部來了,那人一進門看見徐海山就大聲喝問:“你是哪來的?到這裏偷木頭是吧,告訴你,就你們這樣的,凍死幾個也沒關係,國家還少了幾個禍害。我們抓還抓不到,你們居然還送上門來了。你先跟我走,看我怎麽收拾你。”聽見這話,所有人都驚呆了。

徐海山楞住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沒鬧明白,明明是連裏派他們來伐木的,怎麽是偷呢。他傻呆呆的看著那個幹部,突然大聲喊起來:“你們他媽的見死不救,這算是什麽人民的子弟兵。要我們來伐木的是你們,告訴我們偷木頭的也是你們,如今為了救你們這些當兵的,連腿都被砸斷了,反倒說凍死了也不多,還算人嗎?我那個同學,是為了救指導員,是為了救你們這些當兵的,要不然大冬天的誰願意到這裏送死,好吧,你要是見死不救,真出了人命,你有本事就別讓我活著離開這裏,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去告你們,要你去償命!”

那個幹部被說的張口結舌,一時惱羞成怒,大喊著:“來人,把這小子帶走,先關他幾天再說。”隨後,轉身就走了。門外擁進來幾個兵團戰士,上來就把徐海山的胳膊扭住了。

徐海山個頭大,力氣也大,在那裏掙崩了幾下沒動地界。那幾個人也沒想動真的,不過是有命令不敢不執行,有人在他耳邊小聲說:“哥們兒,別急,我們找人到邊防站去通知他們,你先跟我們走。”徐海山聽了才不繼續掙紮,跟著那幾個人走出了屋子,他看見幾個黑影離開了林場,往邊防站跑去。去連部的路上那幾個兵團戰士告訴他,這個幹部是副連長,平時對兵團戰士狠著呢,他不願意到兵團來,鬧情緒,就拿兵團戰士出氣。連長和指導員都不在,一個昨天剛走,到苗圃去了,另一個回家探親,要是他們在就沒事了。

牛子他們幾個是被邊防站的人發現的。要不是看見了那火光,還不會發現他們。剛開始以為有敵情,幾個戰士迂回包抄過去才看見是幾個兵團戰士。站長派人騎馬回去套了馬車來,還帶來了皮被子,把他們全都悟在裏麵拉回了邊防站。這時林場來送信的也到了,站長知道那個副連長說的話很生氣,帶上幾個戰士去了林業連。

十四

老王頭帶了三掛大車又進了林子,臨走前連長對老王頭說:“到了那裏,不管指導員願意不願意都要讓他回來,你就告訴他說,團裏來的命令要連長去學習什麽廢了巴哈,他必須回來主持工作。” 就在那天晚上,連長派人找到二祥,把他直接帶到了家裏。

二祥一進門就找了個牆旮旯蹲在那裏。連長看見了沒出聲,把其他的人打發走後對二祥說:“站起來吧,你小子別再裝了,吃過的鹹鹽比你吃過的大米還多,什麽沒見過,就憑你這幾下子還真能把我給胡弄了。前麵的就不要再提了,怎麽樣,別再跟老子裝蒜了好嗎?”

二祥抬頭看了看連長,依舊沒出聲。

連長對老婆說,“去炒點菜,我要跟這小子喝幾口。”說是炒菜,也還真沒的可炒,無非就是整點手把肉來。連長老婆很快就端來了一大盆白天煮好的肉,拿了兩個飯碗放在炕桌上。連長過去把二祥拉起來,推到火炕前,說:“上炕,喝酒!”然後順手從碗櫃裏拿出一瓶二鍋頭用牙把瓶蓋咬開。

看這架式二祥也知道不能再裝了,於是脫鞋上炕,盤腿坐在那裏,心裏在尋思:“這老家夥是玩的什麽把戲啊,今兒個這是怎麽了?”

連長在二祥對麵坐好,伸手拿了塊羊肉放在嘴裏,又端起酒瓶倒了一滿碗酒,酎了一大口,說:“你小子還真有點膽子,居然敢耍我。”

二祥抬眼看著連長,還是什麽都不說。

連長伸手指著炕桌上的肉說:“你小子就別裝了,伸手拿肉吃!”

二祥心想:“還真是,不吃白不吃,吃孫喝孫不謝孫,全當是你孝敬爺了,甭管這老家夥搞什麽鬼,先吃了再說。”想到這裏,二祥伸手拿起一塊羊腿肉就啃了一大口。連長看二祥吃肉了,就把二祥的碗裏斟滿了酒,說:“你喝啊,別怕醉,醉了今個就睡這兒。”

這事透著怪,把那麽多人都耍了,而且當時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使連長很丟麵子,本來以為會遭到報複,可是現在卻坐在了他家的炕頭上,跟他一起喝酒。

幾杯酒下肚,連長開始話多了,卷著舌頭不停地嘮叨著過去的功勳。這時二祥才知道,連長過去是立過戰功的。當年青海剿匪時,他帶著一個騎兵排馳遏沙場多次建功,後來那個排被上麵命名為功勳排。這麽一位老軍人就是因為沒文化一直升不上去,如今被調到了兵團,雖然還是連級,可是也跟發配沒什麽兩樣了,二祥心裏不由也生出些許同情,心想:“也難怪他脾氣不好,心裏的委屈無處發泄,不在我們身上找齊不就更不平衡了嗎。”想到這兒,二祥端起了酒碗,咕咚也整了一大口,抹了一下嘴角,說:“連長,我明白了,你是在拿我們出氣啊!”

連長先是一楞,隨後突然大笑:“對,對!你小子算是整明白了。”然後又喝了一口酒,眼睛裏卻流出了淚水。屋子裏有些尷尬,突然很靜,誰都不知道說什麽了,隻是麵對麵坐在那裏。二祥也想哭,可是卻哭不出來,有委屈也有怨恨。可他不知道應該怨誰,應該恨誰,而內心的委屈又該向誰傾訴。

連長老婆在一旁看著,心裏也是酸酸的。跟著丈夫走南闖北的這麽多年了,她也還是第一次看見連長落淚。走過去推了老伴一下,說:“你可真是的,不是喝酒嗎,應該高興啊。二祥說的對,你們就是拿人家孩子們撒氣呢。上頭的惹不起隻好欺負人家孩子,這會兒想明白了吧?”然後看著二祥,說:“孩子,你們連長其實心眼不壞,以後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我倒是覺得人不能隻看外麵,有些人嘴可是不對著心的。”後麵這句話二祥聽著有點糊塗,看來她是有所指的,這有些人說的是誰啊?

連長擦掉了掛在眼角的淚,說:“好了,不說這些了。喝酒!其實你和牛子都是好樣的,我心裏有數,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有時候是脾氣不好,最看不慣你們這些城裏孩子身上的傲氣,本來是想殺殺你們威風的,你告訴牛子以後少在我麵前犯狂。”

二祥笑了,“我本來也沒敢在你麵前犯狂啊。”

連長老婆用手指戳著連長腦門說:“你不就是歲數大點,見過的世麵多點嗎,可你不如人家孩子有學問,人家憑什麽就服氣你。”

二祥說:“連長說的也是,我們城裏人身上是有一股子傲氣,帶著這股子氣闖世界還能不受氣嗎,連長這樣做也沒什麽不對,要是現在我們不注意,也許今後會吃更大的虧。”

連長老婆看著二祥直笑:“還是人家有文化的會說話,”又回過頭對連長說“你看人家,被你整了還這麽說,你就別不依不饒的了。”

連長也笑了:“我要再不依不饒的,我不是成老娘們兒了嗎。”

連長話一出口,二祥一口酒噴了出來,嗆得直勁兒咳嗽,可還是止不住地笑,到後來氣都喘不上來了。連長老婆趕忙過去在二祥後背上拍打,嘴裏卻衝著連長數叨著:“你個老沒正型的,當著人家孩子說這個,還不讓人家笑話啊。以後人家怎麽聽你的話。”

那晚,二祥跟連長聊到了很晚,還真的就在他家炕頭上睡了一夜。

幾天後,大車回來了,帶回了指導員。

老王頭到弱畜去拉草,大車還沒到,老遠的就看見富英從屋子裏出來。她迫不及待地向大車跑了過去,眼睛裏透露出焦急的詢問。因為直到從林子裏拉了木頭返回時,還是沒有牛子一夥兒人的消息。富英是聽弱畜到連部拉糧食回來的牧民說的。當時就想到連部去,可是她不會騎馬,一個人趕牛車去額吉又不放心,攔著沒讓她走。

老王頭看見富英,“籲”的一聲,五匹馬站住了。富英爬到大車上,坐在老王頭身邊,急迫地問道:“王大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老王頭看見富英著急的樣子,安慰她說:“閨女你別急,估計不會出事的。到邊防站那點路不算遠,要是沒找到邊防站,再過去五六裏地就是林場。隻要找到人家就沒問題了,你放心好了。牛子命大,不會有事的。”

話是這麽說,可是到底牛子他們是不是真的平安無事誰的心裏也沒有底。

十五

連長心裏有顧慮,他和指導員的不合是眾所周知的事,也一直不想把矛盾公開化,特別是和二祥的事發生後就更不想了,覺得將來還指不定被發配到什麽地方去,也壓根沒打算後半輩子就紮根在這片草原上,倒是有了些許心灰意冷的感覺。指導員回來都過了快一個星期,牛子他們為什麽不在伐木點的實情卻隻字不露。開始他還算沉得住氣,也沒尋根刨底的去問,覺得身為指導員總歸是要對連裏有個交代的。馬上就要到呼和浩特去學習,是組織上的安排,兵團各級幹部輪流去學習馬列著作,臨走前要是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如果萬一出事了,上麵察下來,他身為一連之長一問三不知怎麽行。何況那幾個戰士是被他連長派去執行任務的,居然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失蹤了算怎麽回事。

指導員好像有點失態,連長剛張口問了一句,他就非常不耐煩地說:“有什麽事我負全部責任好了,與你無關!”

連長說“到底怎麽了,你也應該告訴我啊,五個人一起就沒影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我是連長,要是真出了什麽大事,能沒責任嗎?”

指導員看看連長,掏出一隻煙,叼在嘴上,又從火柴盒裏拿出一根火柴,也不劃火,低頭看著火柴頭發呆。

自從牛子他們幾個抬著滿江離開後,他一直就沒停止思考,想找出一個令自己滿意,別人聽了也還能接受的解釋,可是滿江為了救他才受傷這件事早晚會被披露,瞞住了一時不能瞞住一世,在孤身獨處的那幾天裏,腦子裏想出了各種不同的方案,也都被自己否定了,即便是牛子他們千錯萬錯,最終要承擔責任的還是自己,搞政治工作的,一旦犯了錯誤等於失去了政治生命,還不僅僅如此,就連飯碗都保不住,轉業到了地方,犯了錯誤的幹部能夠有什麽好差使,也許到時連工作分配都會成問題。他不敢繼續想了,心中升起的寒意就像內蒙古的冬天,似乎血液都被那寒冷凝固了。他感到手指發麻,火柴棍掉在了桌子上。

連長抽完一隻煙後,逐漸失去了耐性,他不想再等下去了,把煙頭掐滅後順手扔在地上,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裏走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來,大聲問到:“倒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一定要說清楚,否則我沒辦法向上級交代。”

指導員聽連長說完,含混地說:“我都說了,一切責任由我來負,你向上級交代什麽?他們現在怎麽樣了,我也不知道。”

連長憋了幾天的氣一下子壓不住了,說:“他們為什麽離開伐木點,你應該說清楚,回來這麽多天了,到現在你一句不說,隻說要承擔責任,人都沒了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連裏以前不是沒發生過事,這你是知道的。”

聽連長這麽一說,指導員突然站起來,“滿江受傷了,牛子他們不聽我勸告,帶著滿江到邊防站去了。”

連長一聽火更大了:“什麽?一個人受傷,其他四個人全去了,是不是找借口不好好幹活,跑到那邊玩去了?”

指導員說:“我當時極力勸阻,可是他們誰也不聽。在林子裏他們隻聽牛子的,根本沒把我這個指導員放在眼裏。牛子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一貫目無領導,你說話他不是也不聽嗎?”

是啊,牛子確實一貫的目無領導。怕出事,結果還是有事了,而且是過了那麽久才知道,原來以為是牛子不好好幹活,私自跑到林業連玩去了,其實這也是他最擔心的,派人去樹林伐木是他自己的決定,沒有經過師部的批準,萬一林業連的人知道是去偷木頭的,那不就糟了。還好不是到林業連,是去了邊防站,可是一個人受傷何必要其他四個人都陪著呢,有點小題大做了。不管怎樣,看來學習是走不成了,不找到這幾個人,即使到了呼和浩特也放不下心坐在那裏看書。

指導員畢竟是搞思想工作的,幾句話就把連長胡弄住了,看見連長動了真怒,進一步說:“他們剛到林子裏這小子就自稱是座山雕,想占山為王,跟咱們對著幹,看來派他們去伐木有點失算,要是那時徹底把他的威風打下去,也就沒有現在這些麻煩了。“

火上澆油,連長一拍桌子,怒吼到:“我找他們算帳去!這次學習不去了,非把這小子整老實了算,還想跟咱們對著幹,真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去大車班,叫老王頭明天進林子。”說完,推門走了。

連長找到老王頭,安排好第二天的事,又去了趟男生排,分派跟大車去裝木頭的人,回到家裏看飯還沒做好,坐在炕頭裝了一鍋子煙,悶頭吧嗒吧嗒不停地抽,一會兒滿屋子裏就煙霧繚繞的,嗆的老婆一勁兒咳嗽。連長老婆看這架式就知道又出事了,把碗筷擺到炕桌上後,問連長:“又咋了,回來就悶頭抽煙,出啥大事了?”

連長說:“這個牛子可是真不象話,不好好幹活,借口滿江受傷,帶著那幾個人跑到邊防站玩去了。”

連長老婆說:“滿江受傷了啊,傷得怎麽樣了?”

連長聽老婆這麽一問,突然一拍腦門:“嗨,不對!這裏準有問題,光顧了生氣了,咋就沒問清楚滿江是怎麽受的傷呢。”

飯菜端上來了,蒸的大饅頭,還有羊肉熱湯麵。連長給自己倒了一盅二鍋頭,吱留呡了一口,腦袋也好像清醒了許多,自言自語到:“看來這裏麵有問題,沒準是讓指導員給我懵了,就是啊,一直覺得不對勁兒,滿江受傷了,為什麽其他四個人也走了,而且指導員還沒攔住,這事透著怪。”

連長老婆說:“你啊,別讓人把你當槍使了,那脾氣也該改改了,明天不是進林子嗎,到那裏先別發火,問清楚了再說啊。”

“問誰去啊,牛子他們找不到了,大車去的時候隻有指導員一個人在那裏看家。到時候想發火都沒準找不到人發呢。”

連長嘴上是這麽說,心裏卻好像有了底,朦朧感覺到事情並不像指導員說的那麽簡單。

連長到林子裏時,牛子和胡保疆、徐海山已經回來了。滿江的腿恐怕是保不住了,大雪封山汽車進不來,邊防站的軍醫隻能采取臨時救護措施,給他打點止疼針也束手無策了。李勇的腳崴了,第二天全都腫起來,還好看樣子骨頭沒事。其實牛子他們第三天就想回去,邊防站的站長不讓他們走,要他們多休息幾天,然後派了輛小馬車把他們三個送回去。有時事情就是這樣陰錯陽差的,就在指導員走的那天他們回去的。抓緊時間把剩下的幾根梁木伐好了,每天到林子裏把伐下的木材歸攏到一起,就等連裏大車來了好拉回去。

連長到的時候,他們三個還在林子裏幹活,是胡保疆先發現的,他看見蒙古包上的煙筒冒出了輕煙就知道連裏來人了,可是沒想到是連長來了。

連長一直站在蒙古包外麵,看見牛子後對他說:“你來一下。”就繞到了蒙古包的後麵。

牛子走過去,連長遞給他一隻煙,看著他問:“滿江是怎麽受傷的?”

聽完了牛子的敘述,連長握住他的手半天沒鬆開,過了一會兒說:“你是個好同誌,以前我錯怪了你。”

連長和老王頭第二天就去了邊防站,準備先把滿江用大車拉回連裏再想辦法。林場在山裏汽車開不進來,即便是雪化了,汽車也照樣進不來,大地就像一個醬缸,上麵硬下麵軟,汽車開進去沒有不陷住的。

十六

春天到了。

就在牛子他們從林子裏回來一個月後,滿地潔白消融了,大地絨絨的像被潑上了一層薄薄的青綠,似有似無的綠色,招惹得饑餓了一冬的羊群像發瘋似地滿山尋找剛剛露頭的嫩草芽,饑不擇食般的東一嘴西一嘴,匆忙間啃上一口就直奔下一個目標。羊群滿山遍野地鋪開像散兵線。母羊們在羊群瘋狂掠食中產下一隻隻小羊羔,這可忙壞了牧羊人。每到接羔季節是牧區最累的一段時候,牧民又要照看大隊羊群,又要隨時發現難產的母羊,幫助它產下小羊,有時還要把產下的弱羊羔送回蒙古包,一整天下來就已經筋疲力盡人困馬乏了。

連裏讓一部分兵團戰士下到了牧業隊,幫助牧民接羔。牛子和二祥他們被分配到了白音烏拉大隊,富英也在那裏,她是跟著額吉從弱畜直接去的額吉兒子家。額吉家裏人口眾多,她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女兒早已出嫁,一個嫁到了查幹哈達大隊,另一個走得更遠,嫁到了鄰牧場的一個牧業隊。四個兒子兩個是馬倌,還有一個是隊長,放了一群牛。額吉跟老兒子官布住。官布家人丁興旺,三個小子一個閨女,幾乎是按照一年一個的規律相繼問世,目前老婆肚子裏還有一個,也許接羔季節一過就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額吉留下牛子讓他跟富英在一起。那時羊羔還沒那麽多,白天事情少,富英和牛子幫助照看帶羔子的羊群。可以讓官布老婆和額吉在家照看弱羔。

母羊帶了羔子,跟不上瘋狂覓食的羊群,所以都是分出來單放的,就在家門口,一般沒什麽事情,隻是每天要有兩次對羔。有的母羊不願意當母親了,竟然會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還有的母羊因為經過了一個冬季,本來就已經很弱了,生下孩子後就死去,小羊降臨到這個世界後來就失去了母親,它們找不到媽媽就沒奶吃。還有的羔子弱,生下來就死了。對羔是為了及早發現,然後用人工的方法幫助它們母子相認。牛子和富英開始時感到很奇怪,母羊怎麽就能聽懂人的安排。更奇怪的是,牧民居然可以幫那些非親生的羔子找到“後媽”。

在牧民對羔的哼唱聲中,母羊會急匆匆地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小羊也會到處尋找自己的母親。原來四處分散著的母羊和羊羔,咩咩呼喊著相互辨認,小羊找到母親後,急忙鑽到媽媽的肚子下麵吸允著乳汁。那些失去母親或孩子的羊兒們,被單獨圈到一起,婦女們嘴裏不停的唱出淘淘的聲音,母羊聽見了便會誘發出母性的本能,這時,牧民就把一隻失去母親的小羊羔帶到母羊的身邊,擠出奶水塗抹在羔子身上,母羊聞到了熟悉的氣息後就不會拒絕喂奶,羊羔也就找到了乳母。每到對羔的時候,春季草場到處都會聽到淘淘和啾啾的聲音。淘淘聲是給綿羊唱的;啾啾聲是唱給山羊聽的。

對羔結束了,羔羊吃飽了奶水,三五一夥兒的在草地上撒歡,有的突然繞著圈狂奔;有的躺在陽光下酣睡;還有的後肢站立起來,然後猛地用頭頂在了夥伴的身上。牛子和富英也常常被活潑可愛的小羊羔吸引,看著羔子們的惡作劇引發出陣陣笑聲。

天氣暖融融的,羊兒們感到疲乏,逐漸安靜了。陽光照在身上,舒適愜意,慢慢的襲來陣陣乏意,牛子和富英躺在草地上看天,滿眼的蔚藍色,間或飄來幾縷被吹散了的雲絲,像輕柔纖細的絲線在那藍色中遊移。

富英問牛子:“滿江的腿怎麽樣了?”

牛子歎口氣說:“完了,殘廢了。全都耽誤了。到了師部醫院就被截肢了。從膝蓋以下全沒了,說是引起了壞死,要不是連長下死命令,要老王頭用最快的速度把滿江送去,再耽擱恐怕連命也保不住了。”

富英一時沒出聲,看樣子心裏很不好受。停了片刻,富英問:“指導員呢,……”

“別跟我提他!”不提指導員還好,富英剛一張嘴,還沒等說出下句,就被牛子打斷了話茬。“知人知麵不知心,平時道貌岸然的,真要牽掣到自己的利益,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來。滿江為了救他差點連命都沒了,他可好,本來是派連長去學習的,因為連長到林子裏找我們耽誤了,他借此機會跑了,到呼和浩特學習馬列去了。”

富英聽完了牛子的話,心裏想,指導員不會那樣壞吧,是不是因為牛子對他不滿帶了偏見。她還想起了當初哥哥為了回家私自跑走後,指導員帶人步行了幾十裏,在茫茫雪原上到處尋找。雖然她也想起了羊圈裏發生過的那些事,可是她還是不願意把指導員想得那麽壞。也許這一切的發生還有其它別的原因吧。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牛子,可是張了幾次嘴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她也想把那天夜裏的事情告訴牛子,又怕牛子會忍不住,一時衝動造成不好的後果。畢竟人家手裏掌握著權利。她想起聽鑫鈴講過師部發生的荒唐事。師部招待所的女戰士和一個參謀半夜在女生宿舍裏發生了關係,同屋的另一個女孩子被聲音吵醒發現了,她很害怕就偷偷跑出去,遇到了一個師部的幹事,她在慌亂中把事情告訴了那個幹事,誰想到,幹事囑咐她不要再到處亂講後,自己卻到了女生宿舍,他威脅那個女兵團戰士,不想把事情鬧大的辦法就是跟他也保持這種關係。那個女戰士隻好順從了。沒想到又被返回的那個同屋女孩子看見了,最終事情還是敗露了,師部領導為了掩蓋事實,把那兩個軍人調走了。富英想到了官官相護,她怕牛子把事情鬧大了,最終受到傷害的還是自己。也許她這會兒告訴牛子,也就不會有以後的事情發生了,可是她沒說。

接羔期過去一半了,下了一場大雪。春天的雪來得突然去的也快,忙碌了一夜,牛子眼睛都要睜不開了,白天還要照看帶羔子的羊群。他看著積雪融化的草地,看著剛剛離開營盤的羊群,一股寒風掠過,他打了個哆嗦反而清醒了許多。富英打著哈欠走過來,雙手相互揉搓著對牛子說:“要不然你先回去睡會兒,我一個人在這裏盯著,這一夜累壞了吧?”

牛子說:“你不是也一夜沒睡嗎。”

夜裏的雪是悄悄來到的,開始沒什麽風,是額吉出去拿牛糞發現的。她馬上返回蒙古包裏,叫醒了已經熟睡的人們。大家跑到蒙古包外時,大地又被蒙上了皚皚白雪。落在身上的雪卻很快變成了水,打濕了衣服。這樣的雪落在羊身上會把羊凍死的,必須時而把臥在羊圈裏的羊轟起來讓它們動,還要把羊羔抱到蒙古包裏,剛剛降生的小羊根本無法與春寒抗衡,何況那雪水更加劇了寒冷。聽說這樣的天氣裏要是迷路了真會凍死的。羊羔都被抱進了蒙古包人幾乎沒有地方坐了,自然也無法睡覺。女人們照料小羊,男人都去了羊圈。不一會兒牛子身上的棉衣就濕透了,被寒風一吹,凍成一層冰殼像披上了盔甲。官布看見了,打著手勢讓他回到蒙古包去。牛子不肯走,這個時候離開顯得自己太嬌氣了,他堅持了一會兒實在不行了,寒冷壓迫著全身都快要麻木了,呼吸也變得很困難。官布急了,連拉帶扯地把他推出了羊圈外,看來不回去是不行了,身上好像失去了知覺,兩條腿開始僵硬,他蹣跚著走回蒙古包,打開門迎麵而來的是溫暖,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就連呼吸都感到暢快了。身上的冰殼遇到了熱氣開始融化,水順著身體流到了地上。裏麵的婦女看見牛子這個樣子,全都驚叫了起來,額吉過來讓牛子脫下濕漉漉的棉衣,又拿出了皮被子把牛子包裹起來,讓他換下褲子。牛子蜷縮在角落了,好半天才換過勁兒來,全身不再發抖。額吉找到皮褲和皮得勒讓牛子穿上,一個大嫂給牛子盛了碗奶茶,牛子端過來慢慢喝了幾口,身子開始暖和了。他把裹在身上的皮被遞給額吉,又到羊圈去了。

牛子病了,是夜裏凍的。上午一直覺得渾身疼,他沒告訴富英,對羔的時候兩條腿都在抖,後來他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富英看見了,趕快跑過去問:“牛子你怎麽了?”

牛子搖搖頭說:“看來我真的不行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富英用手摸了摸牛子的額頭,像火燒那樣熱,對牛子說:“快點回去把,你在發燒。”

牛子走不動了,膝蓋關節很疼。富英跑回蒙古包找到額吉,套了牛車把牛子拉回去。下午牛子病情加重,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傍晚連長帶著衛生員來了。檢查後,衛生員說:“我沒辦法,隻能打退燒針先把溫度降下來,最好還是送到師部醫院去,要是轉成肺炎就不好辦了。”

官布帶了連長的信連夜騎馬趕到連部,連部留守的值班員給師部醫院打電話讓他們派救護車來。那邊答應說就去安排,可是直到天亮了也沒看見車的影子。值班員又去電話問,那邊說找不到司機了,要這邊別著急,找到司機會馬上派車來。什麽找不到司機了,師部司機多著呢,看來是沒有人願意來。

直到快中午才看見救護車的影子。還好,牛子的病情沒有進一步惡化,同車來的醫生診斷後,覺得還是應該讓牛子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也是害怕轉成肺炎。

就在牛子住院走了三四天後,草原著起了大火。那時牛子高燒已經退了,身子還是有點虛弱,醫生告訴他,過個三幾天的就可以出院了。卻看見了救護車把燒傷了的二祥送來了。

二祥受傷不輕,雙手的手指被火爎了一下,現在看上去如同十枝幹樹杈;右臉被火燒的皮肉全都綻開了,粉紅色的嫩肉上麵掛著被燒焦了的塊塊臉皮。據說他是為了救連隊的衛生員才被燒成了這個樣子。

火是下午燒起來的,大約在南邊百十裏地外的一片遠山後麵,遙遠的山後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青煙,那邊似乎沒風,煙柱一直上升到了藍得透明的寰宇,然後就消失在藍色中。有馬倌騎馬跑到連部去報告情況。傍晚,大火燒過了山坡,帶著濃煙呼嘯著滾過來。烈焰舔著大地,竄起幾丈高的火舌,空氣中傳來強烈刺鼻的焦味。

各家蒙古包外都有人在忙碌著,搶在大火燒到前把易燃物收藏好。還有人在草地上點起了火,燒一段就撲滅一段,把蒙古包四周的枯草燒光,這樣大火燒到後會自動熄滅,就不會燒到羊群了。

從團裏來的兵團戰士們分散開,尋找草低的地方等候著大火的來到。草原幾乎每到春秋兩季都有可能發生火災,兵團戰士也積累了豐富的打火經驗。二祥是這樣出事的。他和連部的衛生員相距不算太遠,大火燒到時,火苗太高了,根本無法撲滅,他找了片草比較低的地方跳了過去,剛剛被火燒過的地方很熱,他解放鞋地底子太薄,腳心感到很熱。他不停地跳著想靠近火舌,這時聽見火那邊有人在呼喊救命。是衛生員的聲音。他沒顧得多想,看見眼前的火勢剛剛有點減弱,就又跳回到全是枯草的一邊,濃煙裏隱約看見衛生員哭喊著在不停地往後退。二祥快速跑過去,對衛生員說:“千萬不要慌張,不能順風跑,你跟著我一起跳過去。”這時火苗竄得更高了,再不及時跳過去就會被燒死。

二祥拉住了衛生員的手,看準一個火勢稍微小點的缺口,用手中的竹掃帚擋住了臉,大喊一聲:“跟我跳!”就在越過火焰的一刹那,二祥側過臉看了衛生員一眼,他感到臉的左側像被千萬根鋼針同時狠狠刺了一下,心想:“糟了,肯定破相了。”

二祥帶著衛生員找到大隊人馬時,雙手疼的拿不住竹掃帚,隻能把掃帚夾在胳肢窩下。衛生員的雙手也被燒傷了,正巧師部救護車路過,把他們倆拉回師部醫院。

牛子去看二祥。二祥滿臉塗滿了膏藥,說是新研製出來的燙傷三號,藥材全部是植物做成的,據說裏麵還包括了土豆皮之類的東西。看介紹,不知道真假,像一篇紀實文學報道。那個發明者一直想攻破燙傷、燒傷有效治療這個課題,並利用中西結合的方法不斷研製。他看到土豆皮在土裏被碰破了,過了幾天後卻發現破口會自動愈合,感到土豆皮可以自愈,如果製成藥物也許會有一定的療效。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後,終於研製成功,並用在了臨床。牛子心想,“希望吧,希望別把二祥的燒傷耽誤了。”

大火全部熄滅後,鑫鈴來了。她看見二祥的樣子眼淚就下來了。伸出手卻不知道該摸哪裏,隻是懸在那裏半天沒收回去。二祥安慰她說:“沒關係了,醫生說,很快就會好的。”

過了些日子,二祥臉上的傷口愈合了。那半邊被燒傷的部分卻如同褶皺的土豆皮。出院時,鑫鈴來了,她辦好了回老家的手續,帶著二祥一起走,回去結婚。臨別時,二祥和鑫鈴去看牛子,他緊緊抱住牛子說:“哥們先走一步了,你也想辦法帶著富英走吧。”牛子點點頭,拍了拍二祥肩頭:“好好照顧好鑫鈴啊,你要永遠善待她!”

十七

春天過去指導員也沒回來,聽連長說是去探親了。他不在更好,連裏領導少了矛盾,什麽都是連長一人說了算。連長好像變了個人,經過一個冬天發生的事,使連長明白了許多,連裏的年輕人開始喜歡他了。

社會上的事情變幻莫測,有些兵團戰士開始返城,連裏的人在逐漸減少。往後這裏又發生了很多事,兵團人心浮動,誰還有心思幹活啊。很多幹部在找後門,尋關係相繼走了一些。連長整天跟幾個要好的複員老兵喝酒吹牛,真幸福了這群兵團戰士,沒人管了,自由了。

指導員是秋天回來的,背了個處分,官職算是保住了。可在人前灰頭土臉的,沒什麽人搭理他。他經常到牧業隊去,住在牧民家裏,牧民很淳樸,也不太明白處分是什麽概念,既然是領導就熱情款待,指導員在牧業隊反而更舒坦,索性就不常回連了。後來傳來小道消息,指導員很久沒回來是因為離婚,老婆跟別人跑了。牛子知道後,又有點同情他了。

牛子家裏來了消息,正在給他辦理回城的手續。他到牧業隊找到富英,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讓富英做好準備,一旦手續辦妥,兩個人就一起回去。富英的戶口一直沒有著落,她不想回連隊去,一個夏天在牧業隊幹點零星活。蒙古話學了不少。額吉喜歡她,像對待自己親閨女那樣成為了一家人。

牛子剛一進門,額吉就端給他一碗奶茶,裏麵放了幾塊奶豆腐。富英到河邊拉水去還沒回來。語言不通,額吉跟他說什麽也聽不懂,隻好點頭微笑。牛子喜歡額吉,盡管不知道額吉在說什麽,看著她滿臉的皺紋,卻像看見了媽媽。尤其是額吉那慈祥的雙眼,合著眼角的魚尾紋,眼神裏透出的全是慈母般的愛,牛子感到全身都沉浸在溫暖中,這是多年來少有的感覺。

奶豆腐很硬,放在嘴裏,一股酸澀的味道。剛到草原時他一點都吃不慣,可是現在如果時間久了沒吃到還會想。牛子喝了一口奶茶,聽見外麵幾條狗向遠處低沉地叫了幾聲。額吉指指外麵,對牛子說:“富英,富英。”牛子知道是富英回來了。就放下手裏的碗,走到蒙古包外麵。

初秋的草原上陽光燦爛。秋高氣爽,萬裏晴空一絲雲也沒有,藍得透明。陽光下,富英拉著牛繩,牛拉著水車,在草地上畫出一幅明亮的圖畫。富英向牛子揮手,微風送來清晰地呼喊:“牛子哥,牛子哥!”

牛子小跑著奔向富英,久別重逢的喜悅洋溢在兩個人的臉上。富英圓圓的麵頰被陽光曬黑了,略微突起的顴骨現出兩朵紅雲,笑眯了的雙眼裏傾訴了對牛子的思念。“牛子哥,你怎麽來了?”富英大聲問。

“想你啊,就來了。”

“我也想你。”

“我快要回城了,告訴你一下。等手續辦好馬上就走。你把東西準備好,我隨時都可能來接你,一起回家。”

“回家?”富英有點驚異,“回哪個家?”

“當然是咱們的家啊。”牛子說,“回去就結婚好嗎?”

“結婚,”又是富英沒想到的,“回去就結嗎?”富英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為什麽不結婚,我愛你富英。”這是富英第一次聽見牛子說愛她。沒有像小說電影裏看到的那種激情和衝動。更沒有海誓山盟。就像在談論家常那樣隨便,很自然的一個愛字,卻使富英突然流出了熱淚。淚水模糊了雙眼,看牛子似乎在閃著亮光,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光環套在他身上。

家這個詞對富英來說早已成為了過去。哥哥走了,媽媽也走了,這個世界留給她最多是孤獨,形支影單。像孤雁迷茫在蒼蒼草原上,四周是無際的遼闊,反襯出內心的寂寞。她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助,心裏時常升出無名的恐懼,她怕失去牛子,很怕。在她的世界裏,除了牛子已經無人能夠真的安慰那顆曾經受過傷害的心。而這顆心也早已歸附在牛子身上,就等著他來摘取了。現在,牛子來了,來拿她的心了,來拿那顆隻屬於牛子一個人的心。富英任淚水順著眼角流出,她感覺到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兩道微微的暖帶來了幸福和甜蜜。她靠近牛子,小聲說:“牛子哥,我愛你,愛你一輩子。”

牛子的返城手續很快就寄來了,他托回牧業隊的牧民把消息告訴富英,要她馬上回連部,然後一起回北京去。那幾天,連隊的哥們兒們連連聚會,算是送行吧。牛子有個好人緣,臨別了,酒喝醉過幾次,眼淚也沒少掉。心裏很明白,這裏不是永遠的歸宿,可是真要離開了,卻無來由地產生出些許依戀,反而有點舍不得離開。越是接近走的日期,心裏那種感覺就越強烈。安靜下來後,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馬上就要走了,還不見富英的影子。牛子有點著急了,是不是她不願意走了。到大車班找老王頭借馬,下午和也要離開草原的胡保疆一起去了牧業隊。

找到額吉一問,才知道富英已經離開了兩天。她是自己趕了牛車走的。官布聽說後,騎馬到牛群去看,發現富英走時用的那頭牛在牛群裏。什麽都不對了。富英失蹤了。

聽到這個消息,牧民們自動集合起來,大家分散在通往連部的草原上尋找富英的下落。天黑了,出去的牧民陸續回來了,一直沒發現富英的影子。牛子有些沉不住氣了,來接他走的汽車第二天就到,看來這次是走不成了。他讓胡保疆回去向連長報告。他要留下來,找不到富英是不可能一個人走的。

那天胡保疆是和指導員一起走的,通行的還有另外幾個返城的年輕人。指導員的父親落實政策,又官複原職了,他利用關係把指導員調回了正規部隊。指導員是回去看望多年沒見的父親。也算是跟草原告別了。

富英從額吉家離開都快五天了,還沒有任何消息。全連的兵團戰士在那一帶也找了兩天了,可是依然沒有找到。牛自己回群了,人和車卻一直沒找見。牛子覺得有些怪,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連長:“是不是沒在這一帶,走了相反的方向?”連長也在琢磨,要是從這邊來的,有通往連部的小路,不會看不見,即使人出事了,被拐走,牛回群了,起碼也可以看到牛車。現在什麽都沒有,到底富英會在哪裏。

短短幾天,牛子就瘦了很多。他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就那樣幹熬著。嘴唇幹裂了,眼睛也紅腫的。話都快說不出來了。連長要他去睡覺,他不理。李勇要他去吃飯,他哭出聲說:“富英沒了,我還吃什麽飯!要是她死了,我也不活了。”再這樣下去他真會死在草原上。連長派了幾個兵團戰士,趁牛子不注意,把他按倒後用繩子捆上,任憑他大喊大叫,抬到了連部的衛生室。幾個人把他捆在床上,衛生員給他打了一針葡萄糖注射液後才把他放開。

又過了一天,來了一個馬倌,說是發現富英了。不知道是不是,要連裏去人辨認。師部派來個幹事幫助連裏尋找富英,他的汽車還沒走,正好用上。連長叫上了牛子,又到牧業隊拉上了額吉,馬倌騎馬帶路。

也不知道富英怎麽會跑到這邊來,居然來到了春季接羔草場上。她躺在一個廢棄了的營盤旁邊,那輛牛車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車轅上的是繩子斷開了。要不是繩子斷開了,牛自己也回不到牛群去。

連長沒敢讓牛子先過去,他囑咐司機拉住了牛子的胳膊。牛子這幾天折騰的渾身沒了力氣,雖然也在奮力掙紮,可是還是被司機拉住了。連長攙扶著額吉,走到屍體前。額吉剛剛看見地上扔著的衣服,尖叫了一聲:“馬耐渾……(我的人)”就昏過去了。連長經曆過戰爭,死人見過多了。可是這次,使他終生難忘,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悲慘的一幕,使得兩條腿都在發抖。他側著身子坐在牛車上。牛子看見了遠處的一切,他發瘋了,猛地一把推開了司機,跑過來他看見了躺在草地上的富英。屍體的眼睛裏、嘴裏、鼻子裏還有生殖器裏翻湧著白色的蛆,早已麵目全非,無法辨認了。隻有從散亂扔在草地上的衣服判斷出那就是富英。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誰也說不清楚,也解釋不清楚。富英死的沒有任何理由。自殺,她沒有自殺的動機。他殺,那又可能會是誰,富英沒有得罪過任何人。連長和司機把精神完全崩潰了的牛子抬上了車。額吉醒過來,嘴裏不停地叨嘮著。聽不清說什麽,眼淚不斷地流出來。

連長要司機馬上回師部,把牛子送師部醫院。並通知師部,組織人員來調查。

直到牛子康複從醫院回到連部,案件一點進展也沒有。隻是連部後麵的山坡上又多了一座墳墓。那裏長眠著富英。

牛子跪在三座墳堆前,長跪不起。老連長、富強、富英。這三個人早就與自己的生命結合成了一體。今生今世永遠不會忘記。他即將離開這裏,離開這片另他心碎卻又無時不在牽掛著的草原,這裏埋葬著他的恩人;他的弟兄還有他的愛人。牛子轉回身子,他看見蒼穹下那莽莽的杭蓋,朦朧中,眼前出現的是潔白,籠罩住大地萬物。

尾聲

那是一個初秋的周末,牛子清早起來,推開窗子,看天甑藍。也許是因為後半夜起風,把天給吹幹淨了。牛子想起了內蒙古草原的天,想起草原秋天的天,還有穹廬下那長眠著富英的山坡。他默默地站在那裏,看著遠方,看著北麵那一片群山。富英就躺在那邊,在那一片群山的背後。

牛子擦掉流出來的淚水,隨便套了件外衣,去參加戰友們的聚會。幾天前他收到請柬,上麵寫著幾個大字: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三十五年紀念。

牛子按照請柬上的地址找到了聚會的飯莊,走進去一眼就看見滿江坐在輪椅上,正跟開車送他來的胡保疆說話。滿江回到北京後在一家殘廢人的福利工廠上班,日子過得很艱難。好在過去的哥們並沒忘記他,徐海山和胡保疆混得還不錯,說是借給滿江錢,幫他買了房子。誰都清楚,錢滿江這輩子恐怕也還不上了。

雖說都在一個城市裏住著,大家各奔前程,平時還真難得見麵。久別重逢後的喜悅洋溢在眾人的臉上。年輕時結下的友誼,到老了也不會失去,何況還有過曾經在一起出生入死的經曆。

滿江看著牛子,緊握住的雙手久久沒有鬆開,眼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

胡保疆說:“看看,還真動了感情!”

牛子說:“可不是,我的鼻子也有點發酸。不過是不好意思哭。”

聽見這話,滿江破涕為笑,哽咽著說:“要不是行動不方便,我早就去看你了。”

二祥和鑫鈴特地從外地趕來。看見牛子,二祥張開雙臂跑過來,一下子把他抱住。鑫鈴也跑過來,捶著牛子的後背對牛子說:“想死我了,你個死老牛!”

牛子躲閃著,說:“你先別那麽急啊,是不是想把老牛捶死,好用我的牛皮做鼓敲啊?”

鑫鈴大笑說:“別胡說八道,就你那塊皮,敲也敲不出點來。”

大家談笑著,互相詢問著分別後的情況,話題自然就轉到對下一代的教育問題上去。

二祥趁機把牛子叫到一邊,鑫鈴也跟了過來。二祥說:“牛子,富英的事清楚了。”

牛子聽見後,感到很突然。他以為這個案子的凶手永遠也不會找到。當時一點線索都沒留下。發現富英時,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作案痕跡已經不可能在屍體上尋找出來。

二祥臉上透出一股神秘,說:“你恐怕一輩子也猜不出來會是誰。”

鑫鈴有些急,插話說:“你就別賣關子了,快點告訴牛子吧。”

“是指導員。”

二祥把這幾個字說出來後,牛子確實感到震驚。

“怎麽會是他呢?”牛子疑惑地問。

“是啊,誰也沒想到會是他。”二祥說, “是咱們連的肖麗告訴我們的。”

肖麗是石家莊的知青,回家後考上了大學,在醫院裏工作。一次醫院送來一個精神病人,肖麗正好路過看見了,一眼認出是指導員,就特意去了解一下他的情況。指導員嘴裏總是不停地提到富英,說富英在追他,要他償命。肖麗就把這個情況反映給了當地公安局。後來在指導員病情得到適當控製的情況下,有關人員經過調查證實了富英就是指導員殺害的。但是具體細節已經問不清了,指導員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說話也語無倫次。

聽完二祥的敘述,牛子一直沒說話。他想了很多,想把當年那些事捋順,可是越是想搞清楚,也就越不清楚。從認識指導員起,牛子一直就覺得他還是不錯的。要不是出了滿江的事,他本來可以跟指導員成為朋友的。

“人到底是個什麽動物啊?”他問二祥,問鑫鈴。兩個人同時搖頭,沒有答案嗎。

記憶裏存留了太多的苦難,而苦難就像沒有止境,一波掀起一波。牛子有些不堪重負了,腦子裏想起了草原上那三座墳頭,想起了那年沉悶的一聲巨響。難道草原帶給我的就是這些?他不寒而栗。

牛子的思緒戛然而止,不,草原給我的不僅僅就是這些,還有更多更多的東西,早已融化進了血液。那就是草原的廣大、浩瀚,開朗、淳樸。疾風勁草,沒有疾風哪裏來的勁草。被那蒼白的杭蓋洗禮後,留在記憶裏的隻有兩個字,那就是“頑強”。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2006.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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