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京·
自那次邂逅,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感到茫然。也許是因為事情來得突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又也許是本來已經塵封了的過去,卻因她猛然出現在眼前,有點死灰複燃的感覺吧。用死灰複燃這句成語我覺得有些牽強,因為我跟她壓根就沒有過開始。
那年我探親回家,街道上通知說要知青去開會。一般我是不把這類事放在心上的。那次不知怎麽鬼使神差的,還是去了。在街道辦事處一間好像是會議室的屋子裏坐滿了熟悉不熟悉的麵孔。進去後,隨便找了把空著的椅子坐下,便跟過去的小學同學打著招呼。大家被運動分散在祖國各地農村,見一麵很不容易。從小在一條胡同裏長大,各自考上不同中學後結束了朝夕相伴的日子,不過在夏季炎熱的傍晚,還是會湊在一起乘涼,侃大山。而後,文革的動蕩把大家的距離拉開,階級鬥爭造成同學間很不自然的隔閡。再到後來的上山下鄉,七零八落的相互間就都沒了消息。
正在跟小學同班好友聊著農村插隊的事,猛聽見有人叫著我的名字。回頭一看是她。沒來由的,突然感到有些慌亂,隻是匆匆點了一下頭,就又繼續跟同學說著被打斷了的話題,可心思卻早已不在。幸好主持開會的老大媽進來,說要響應領袖深挖洞、廣積糧的指示,組織探家知青去挖防空洞什麽的。我隻聽清了前麵幾句,到了後來隻是看見大媽的嘴在動,耳畔卻像回音似的,不停地似清晰但很不真實的響著她叫我名字的聲音,腦子裏卻怎麽也躲不開她那雙含笑的眼睛。可能是我當時的態度顯得很不禮貌,她再也沒跟我說話,直到會議結束,隻是在離去的人群裏看到了她的背影 。
本來這事就應該過去了。
離開居委會後,跟幾個多年未見的小學同學下館子去繼續侃大山,有意無意間聊起同窗六年的往事,回憶著兒時因無知鬧出的笑話,話題卻不知怎麽就全著落在我身上了。按照那時的分類,我們幾個應該算是中間力量。在班裏既不能左右他人,也不受別人的影響。捎帶著還能嘀咕出個把歪點子,小小不然地來場惡作劇兀的。我算是所在階層裏尤為特殊的一位。記得那時老師為了便於管理,分別建立了若幹課餘互助小組。把成績參差不齊的孩子搭配在一起,放學後三五一群在住得比較寬敞的同學家做功課。起先初到同學家,在陌生的環境中我還能老實幾天,可一旦與同學家人熟悉了,我的本來麵目就再也不受理智的控製。大家都在做作業,我卻乘人不備,溜出去與同學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們搭訕套近乎,騙些零食,汽水之類的。要不然就在胡同裏和鄰居家孩子拍三角、彈球、贏煙盒。大家聊到這些往事時,突然都興趣盎然,連損帶挖苦鬧得我滿臉漲紅,大有無地自容的感覺。也是怪,我小學期間好像患有多動症,除了上課那是沒辦法,隻要一離開課堂,我就不可能老實安靜坐在椅子上三分鍾。一學期下來,互助組換了好幾次,積習難改。老師也沒了主意。那時學生間男女生的界限可清楚了,在學校裏,男生女生是不能輕易說話的,否則會招來非議,全班集體起哄。按說這有什麽啊。可那時的人好像臉皮都很薄,男女同學在一起就是不好的事情。所以分小組時,老師有意把男女生分開,避開同學間的尷尬。男同學間講義氣,我在課餘互助組的“非法”行為老師開始並不知道。多是一些女生告狀,把我出賣了。因為和我一起玩的孩子裏麵也有她們的哥哥弟弟們。理由是,我這些行為把他們都帶壞了,影響他們的學習。那時我在同班女生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壞分子。
吃飯時,大家一勁兒拿我取笑。好在都是過去了的事,真假也難辯,很多都是那時編排出來惡心人的,大家心裏也都清楚,那時的一切不過是哥們兒見麵扯淡的話題,當不成真的。這次該著我做回犧牲,要不然怎麽透出親切呢。
酒足飯飽,各自互道珍重,然後便分道揚鑣。再見麵又不知何年何月。
回到家裏,打了幾個飽嗝。腦子裏卻又響起她叫我名字的聲音。開始我也奇怪,是不是酒喝高了產生的幻覺。倒在床上,扯過毛巾被想睡。閉上眼睛迷糊著。腦子裏卻放電影般出現了她看我時的笑臉。那張臉離我很近,甚至可以聞到她呼吸出來的氣息。我趴在她家的那張棕色古老的寫字台上,正在被一道數學題所困擾,怎麽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掉那些阿拉伯字碼。我趴在書桌上,她趴在我背上,隔著肩膀伸過頭,看著我遮擋住一半的作業紙。
我當時被數字搞得昏昏沉沉,腦袋裏出現空白,眼睛不由自主在鬧大團結。突然感到後背趴上一個柔軟的身體,跟著鼻孔裏傳進一股衣服上的漂白粉的味道。我趴在桌子上沒有動彈,隻是把臉側過去,勉強睜開模糊的眼睛,眼前朦朧著一張含笑的臉,很美,很甜。這是我第一次與女孩子近距離,也可以說是零距離接觸。在此之前甚至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
互助組換到後來,班裏所有男生小組我都光顧過一個輪回。看來我還真成了沒地方打發的“壞分子”。老師一怒之下,便把我發配到了她負責的那個女孩子們的小組。她是班裏的學習委員,還是少先隊的中隊長,組織上直接領導我。算是唯一,也是例外,更是奇跡。班裏的男生居然沒有人用這件事取笑我。可能他們認為,被幾個女孩子管理已經是對我最大的懲罰,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就不能再做那些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落井下石的勾當,否則太不夠哥們兒了。而我身處在這種狀況下,也真發生了奇跡,居然可以老老實實地坐住了。
她趴在我的背上,看著我做的糊裏糊塗的演算,雙臂繞過我的脖子,幾乎呈摟抱狀。她右手拿著我的鉛筆,一步一步給我講解、分析那道應用題。我被她的舉動鬧得很是有些不安。雖說還是孩子,但是對異性的陌生,使得內心產生出莫名的神秘感。我一半在聽,一半在感受,卻希望我再笨點,好讓她在我後背上的時間無限延續。可我那次卻異常的聰明,她剛剛講個開頭,我就恍然大悟般明白了那道題的解法。
懊惱得不行,卻醒了。
坐起來,伸手端起床旁小櫃子上的大茶杯,喝了幾口涼茶。冰涼的水沿著喉嚨成一道線刺激了食道,然後是胃。人立即清醒了。那是夢嗎?自問不是。是一段真實的回憶。自那次以後,我變了。隻要她在,我就鬧不起來。
後來,我們兩個的關係也很微妙。偶爾路遇,她不過是低頭含笑,不說一句話,而我多是裝作沒看見,隻是用眼角餘光目送她離去。直到六年級畢業典禮後,大家互送小照,我才大著膽子在眾目睽睽下送給她一張自己一寸的黑白照片。而她也在同時給了我一張一寸的黑白標準像。相片很普通,由於要擺姿勢,所以臉部似笑非笑的肌肉顯得僵硬,那不自然的微笑看上去有些恐怖。手裏拿著那張相片,腦子裏卻是那天她趴在我後背上時的笑臉。
畢業後,開始了中學生的生活。我的學校是男校,除了老師有女的,都是清一色的禿小子。三年中學生活,對女孩子的回憶和感覺依舊停留在那張古老的深棕色的寫字台上。後來就文革了。學校不上課,學生可以在家鬧革命。我對運動不感興趣,成天貓在家看小說。偶爾出去走在大街上,卻發現女孩子也在他媽的。據有位大作家說,他媽的是國罵。所以女孩子也國罵了。
有一天居然就在我眼前發生了一件令我感到驚唳的事情。這件事對我是個打擊——如果與我沒關係,稱打擊似乎不妥——還是說震驚吧。
那天在家看書眼花繚亂。已經很久都這樣,除了吃飯就是抱著一本厚書投入進書裏麵,置身在另外一片天地裏,為的是躲開現在這個紛亂的世界。我無法麵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包括女孩子們也他媽的了。
那天,天氣非常好。天少有的藍,藍得透明。太陽就顯得張狂了,曬在身上能感到燙。我為了休息昏花的眼睛,來到陽光燦爛的胡同裏。為了徹底休息,隻是低頭走路,為的是不被兩邊牆壁上的標語和大字報所幹擾。能感覺到有人騎車飛快從身邊掠過。這在那時是司空見慣的,很少有人能文雅地悠閑地騎著自行車,用勻速前進。我不由抬頭看了一眼。是她的表姐,我認識。當初在她家的互助組時,也沒少跟她表姐要甜水喝。我正睹人思人,卻聽見耳邊一聲清脆地國罵:“他媽的!”隨即,身邊掠過她嬌小的身影。人小車高,兩條腿要不斷取得與雙邊腳蹬子的聯係,帶動那兩瓣屁股扭的十分蹊蹺,且慘不忍睹。我低下頭。自此後對她的回憶,就總是伴隨了一聲國罵後的兩瓣扭動的屁股。最可怕的是,她居然還回頭衝我一笑。那笑裏麵掩藏的東西我當時就讀懂了。就像那天她趴在我背上給我講解習題,在她麵前,我會有突發的靈感,也會在瞬間變得聰明。
那聲國罵,是給我聽的。要用罵聲告訴我她也在革命,就像21世紀的年輕孩子追時髦那樣對待流行歌曲,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中國流行“他媽的”,算是一種最時尚的革命標簽,尤其是貼在女孩子嘴上。
聽到那聲國罵後,渾身突然打了個冷戰。那溫暖的弱小身軀裏居然會冒出這麽大的能量,脆生生的三個字,被她當街喊得那麽響亮。
她很快消失在胡同口的拐彎處。但是我內心卻開始了極度的不平衡。那時的我還不懂愛情為何物。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齡,對異性自然會產生出向往。我隱約感到自己心裏喜歡她。那是在聽到國罵之前的事。而現在,我僵在胡同狹窄的街道上。企圖把對她的好感重新建立起來。可是我失敗了,因為與國罵聯係得最緊密的是胳膊上戴了紅箍的造反派,前不久,就是在一片國罵聲中,我們家被抄成一片狼藉。
轉過年我插隊離開城市。這次回來是因為父母問題有了眉目,重新安排了工作,調整了住房。我家分散在山西、雲南和草原的三個孩子回來團聚。要不是街道召集知青開會,我與她相遇的機會是很渺茫的。
在草原時也確實想起過她。那是在半夜,周圍一片漆黑。身邊荒蠻的原野傳來野狼的呼嚎。我一個人在葦塘旁看著馬群。初秋的草原夜,天快要亮時還很冷。腳下帶霜的草地走上去嚓嚓響。不知怎麽了,隨著腳下踏霜有節奏的聲響,不由就想起她趴在我後背那溫暖的感覺。是想家了嗎。怎麽不想爹媽,不想哥哥姐姐,卻想起了她。也許那時的家在我的概念裏已經由大家慢慢轉變成自己的小家。而她就成了我對小家思戀時的女主人。
這次在居委會碰見她實在太突然了,心裏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麽也不會想到她就坐在我身後,離我是那麽的近。我當時確實被這突然的遭遇打了個措手不及。後來還暗自責怪自己的應變能力居然會那麽差。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暗戀。這個詞是後來改革開放後才敢用在我身上的。還包括初戀。
若幹年後,我調回城裏參加工作。在一個胡同裏住著,很希望能與她再次相遇。有時候很後悔,當時怎麽就那麽沒禮貌,隻是點了一下頭,連聲音都沒出一聲。也許是心裏曾經有過她,在草原時那些美好的幻覺帶給我的夢想,使得她成為我朝思暮想的戀人。而同時,那聲國罵卻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一天,我趕頭班車要到西郊很遠的地方辦事。胡同兩側昏暗的路燈照射在冷冷清清的的街道,晨曦裏沒什麽行人,凜冽的冷風吹著臉頰有些刺骨的疼。我裹在羽絨大衣裏,急匆匆趕到車站。隱約感到站牌下站著一個女人,看樣子也是在等車的。不一會兒車來了。她從前門上,我從後門上。落座後才發現,那個瘦弱的背影很像是她。幾次想過去打個招呼,可最終還是沒動地方。幾站過去,車上人漸漸多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站下的車。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