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 錯愛(沒有故事的故事)
·黎 京·
一
其實我跟晨辰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麵了,久到了什麽程度,在記憶裏那個實在的人影已經變得模糊了,甚至就在我們無意中相遇時,居然一時想不起他的準確名字,隨口就叫出了當年喊順了口的外號。隻是那兩個音節剛剛從嗓子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時,馬上意識到了不禮貌,於是便被卡在了喉嚨眼,發出兩聲尷尬的咳。晨辰看到了我的狼狽樣,微微一笑,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從上了小學開始,我跟他就在一起混,從農村回到城裏重新參加了工作,由於各自成家,借口工作太忙,慢慢就斷了聯係。今天周末,一早起來說是出去買菜,從家裏跑出來躲清淨,菜是買到了,可家一時半會兒還不想回去,車把上掛了菜籃子,推著自行車在街上閑逛。正在東張西望打發無聊時,就看見了晨辰。我們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四目相遇臉上都綻開了笑容,毫不掩飾久別重逢後的喜悅。
隨便寒暄了幾句,晨辰臉色突然有些陰暗,看著我說:“你哪天有空,想跟你好好聊聊。”我不是忙人,隻要是周末就閑得難受。聽他一問,馬上接口說:“現在就沒事,找個地方喝幾口,等我把菜送回去,找個清淨的地方好嗎?”
看來晨辰也是個閑人,滿口答應,陪我一起往家走。
二
整個一天,在晨辰的喋喋不休中過去了,直到離開有一段時間了,我的腦子裏依然是他那沉緩的,類似電台節目主持人般清晰的聲音,像隔世但又知道並不遙遠,一切就發生在一個和我同齡的中年男人身上。時代的變遷使得人的一生在遭遇著意想不到的事情,造化弄人,看來是多少有些道理,其實誰也不會知道,將來的自己會是個什麽樣子。那對將來的企盼還有什麽意義。人是需要有愛的,被人愛和去愛人。可是這些愛到底能給人帶來的是什麽——焦慮、痛苦、失望,也許到了最後當孑然一身時才能醒悟,原來一切都是虛假的,不過是自己把想象中的美好強加在了身上,而生活本身卻並不是那麽美好的,理想主義教育帶給我們的更多是失望。想到這裏,我的心好像也沉了下去,墜落到了一個無底的深潭,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晨辰走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臨走前,我們誰也沒想起來應該有個新的約定,好像這次相遇那樣,不過是一個偶然,我是在一個偶然下,聽到了一個多年未見老同學講述的偶然的故事。是不是生活本身就是無數偶然的組合,而到了最後,卻是一個必然,無可指責的必然。
是誰錯了,好像都沒錯。
三
淡忘,是彌補創傷的最佳良藥。雖說晨辰講述的是他的事,可是也許故事本身傷害的卻不僅僅就是晨辰一個人,有些情節是那樣的雷同,以至於就好像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商量好了,用同樣的辦法去傷害不同的男人,而男人們也似乎有個約定俗成的準則,被不同的女人,用同樣的方法傷害著。
我想把這一切都淡忘了,慢慢通過時間,讓過去從記憶裏逝去。盡量把生活過得平庸些,市民點。包括把過去很看不慣的那些最貧民的,最世俗的毛病都學會,睜開眼睛滿腦子的就開始盤算,今天早上先去喝碗豆汁,倆燒餅外帶一小碟朝鮮辣鹹菜絲;然後順便拎回家幾斤白麵,一捆韭菜,晚上烙點韭菜合子;然後就是到單位後,如何把這一天毫不張揚的混過去,領導覺得咱好,同事也覺得咱可接近;然後回到家,更要做一個俗男人,嘴上抹點蜜,手上勤快點,做飯洗碗,窩在沙發裏,看那些俗不可耐的電視肥皂劇,陪著老婆磕得滿地瓜子皮;然後脫衣上床,例行床上那套公式;然後,說不定哪天,渾身汗濕的從老婆身上爬起來後,沒準她就會告訴你:“咱們離婚吧,我愛上了別人。”
本來以為在塵世中打滾,比著賽的看誰更俗,凡事隻要做俗了就準沒錯。我還是出錯了。
十幾年來,一直在學俗的我,頓時墜入五裏雲霧,也就更感到了學俗的艱難。所以,見到晨辰後,聽了他的故事後,回到家裏,最多的還是想辦法淡忘,淡忘掉他的過去,還有過去的我。
老婆要跟別人好,我們分居也有了些日子,在沒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我一直在盡力挽回殘局,也知道是無望的,不過十幾年的耳鬢相廝,對這個女人已經成了習慣,好像她的思想和身體相比,更重要的是身體,隻要她存在於我的生活裏,她想什麽不要緊,重要的是存在。有人說,這是我最失敗的原因之一。可是我不這樣認為,她的思維,她的需求,她的精神生活,我是永遠也不可能滿足的,道理很簡單,社會在變,人也會變的,特別是需求、欲望,無時不在隨時間發生變化,我太俗了,不可能跟上社會一日千裏的變化,也隻能選擇把自己變成超俗,越俗就越能夠適應社會民風的不斷變遷,而最終導致家庭分裂。因為老婆最後明確地說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那股俗勁兒。”
我真有點無所適從了,前麵的一切都很茫然,隻能是茫然,不知道將來,說明確點,即使現在也不是很清楚,甚至可以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活著是為了啥。
四
收到晨辰寄來的郵件後,我預感到了裏麵的不祥,隻是沒有馬上打開,想等自己沉穩了,不那麽慌亂了時再說了。可是當我真的打開後,看到了晨辰那筆工整的遺書時,心裏突然間卻平靜了,為晨辰,為他選擇的歸宿而平靜了。我清楚的感到了晨辰的解脫,如果那叫解脫的話。用晨辰自己的話說,跟上時代真是太累了。是啊,他是太累了,不想繼續累下去了,於是便選擇了最簡單的方法。
還記得晨辰告訴我,他有愛,也想愛,可是不知道該去愛誰。這樣說太不公平了,有愛卻沒有愛的目標似乎根本就解釋不通,可是現在就是這麽怪的,他愛的不愛他,他不愛的卻在愛他,他愛也愛他的有,可是卻根本不可能成為現實,那是別人的老婆。世界就這樣被顛倒著,橫豎都那麽不得勁兒了。也難怪很多人在談論困惑,我跟晨辰的那次談話,就是始終在困惑中進行的,也許如果那次談話沒有許多困惑,晨辰依舊會活在世上。最終導致晨辰的棄世,也許困惑就是罪魁禍首。我們談論了人性,談論了道德,卻發現,人其實就是性,而道德究竟為何物,也始終沒有明了。道德的基準到底應該如何來劃分呢。而道德的標準又是應該由誰來製定呢。好像聽誰說過,道德應該是以自己的認知為標準,隻要是對我好的,對我而言,就是道德的。至於我的道德對於別人如何,好像不應該是我考慮的範疇。
還記得,晨辰用手指沾了啤酒,在桌子上畫了個心,然後一箭穿心,據說這是愛情,被愛神穿透了。心被箭鬧了個大窟窿,眼見得是活不成了,據說這就是愛情,被愛神射中的應該算是真愛了——就是真愛。晨辰肯定的說。我想,真愛是不能活的,因為心上有了洞。沒被箭穿透的,也聲稱為愛的,一定是錯愛了,不是真愛,錯愛沒那個大洞,就可以活了。晨辰是真愛,死了。我是錯愛,愛錯了,我就活下來了。
完了,我的故事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