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京·
一
太陽在山頭跳了一下就消失了,留下了籠罩在白音烏拉山頭上的一片金色光暈,落日的餘輝折射在匍匐天際春蠶似的雲彩上,把它渲染成了絳紫色的一團。白音烏拉山的陰影慢慢向東侵蝕著大地,黑夜無聲無息地來臨。
剛剛天黑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強風,整個草原都被攪動得顫抖了,風聲在轟鳴中翻滾過大地,卷起草葉枯莖撲打在人臉上,撞擊著灰色的蒙古包,然後旋轉著飛向天空。狗兒們夾起尾巴蜷縮在背風的牛糞堆旁,幾頭牛昂首麵向天空發出悲怨地哀鳴。風旋轉著兜起枯燥的空氣撲向河邊的馬群,馬群炸了,蹄聲像雷鳴般滾滾遠去。
下半夜風停了,突然的寂靜在漆黑的夜幕下增添著夜的神秘。
遠處的群山像一片虛無的幻影,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黑色的霧從灘地緩緩升起,逐漸散開,飄渺遊離在草原上,似乎無數變換著身影遊蕩在自由空間的幽靈,大地顯得更加陰森冷酷。偶爾傳來陣陣狗吠聲,伴隨著潛伏在草叢深處的狼嘯,使得人心裏感到無來由地恐慌。黑夜裏掩藏著隨時可能在瞬間發生的危險,隻是不知道它什麽時候降臨。
一切都是黑色的,在茫茫草原的夜色裏,一切都被塗抹成漆黑的一團。在這個被人們描繪成五彩繽紛的世界上,永遠也抗拒不了黑色的覆蓋。
“一張白紙可以畫出最新最美的圖案,可是一張黑紙呢?”他依在牛車轅上獨自思考著,最後得出的答案隻有白色。難道這個世界就隻有黑白而沒有其它的顏色嗎?為什麽一切都表現得那麽強烈,強烈得似乎都快讓人發瘋了。一雙無形的巨掌死死掐住了喉嚨,憋悶得使人窒息,如果你想要呼吸,隻有哀求他鬆開一些,在片刻的間隙換取些微得以活命的空氣。你隻有屈從沒有其它的選擇。在這個黑與白的世界上,就像某位攝影師照出的一張反差強烈的黑白相片,峭壁上那尖刻的棱角,毫無掩飾地顯露出它的冷酷。
臥在羊盤上的羊群不安地騷動了,三隻下夜的狗狂怒地衝進黑暗。
黑暗中存在著多少未知,人為的光明隻能照亮那無盡黑暗中的一點點,失去光源,四周仍然會被漆黑吞噬。
他怕黑暗,怕黑暗中潛伏的危險,看不見的是最難預防的。既然無法預防,那就隻好躲避。可是想躲開黑夜那簡直是不可思意的,人能抗拒大自然的安排嗎?
可是現在,他反而覺得自然界並不那麽可怕了,黑夜的不可抗拒與內心的孤獨相比,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心被遮擋得嚴嚴實實,擋住了一切,使得他看不見生活中的色彩,看不見前途的光明,靈魂浸泡在濃墨般的黑水潭中。他曾經試圖掙紮,但麵對一場場批鬥會,把他僅存的一點點勇氣也蕩滌殆盡。個人在那時顯得如此渺小,就像一隻待宰的柴雞,被憤怒的人群扭曲成任意的形狀,隻為了生存,苟延殘喘在這個不能擁有任何自由意誌的國度裏。自由被限定在一個狹窄的框架裏,就像掛在牆上的宣傳畫,因此也就沒人去談論了。假如你越出了套住你的框架,一切都將消失,包括你的靈魂和肉體。
三隻狗從黑暗中跑來,在他的腿上來回地蹭著,盡力表示忠誠。他彎下腰,用手指代替梳子,梳理著三隻忠實的夥伴。
東北方的地平線露出淡淡的青灰色,天就要亮了。上風口的蒙古包外有人點燃了一堆火,空氣中傳來清香的艾草味。
清晨灰蒙蒙朝霧中,隱約出現騎馬人的身影,是剛剛下完馬夜的團小組長。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身,迎了過去。
“前天團裏開會,請非團員也來參加,你怎麽沒來呀?”小組長沒有下馬,斜跨在馬鞍上問。
“沒什麽。”他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沒去就是不想去,但他不敢說,這不是可以隨便往外說的。
蒙古包裏的小強推門走出來,他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說:“誰愛參加你們那個會呀,整天閑得沒事在那兒瞎議論,真正解決了什麽問題,瞎耽誤工夫。有那時間還不如好好睡一覺呢。”
小強敢說,他不敢。
多少年了,該說的他都不敢說,就連替自己辯護的勇氣都已經沒有了。隻能靠心裏偷偷地幻想時獲得的那點可憐的自由支撐著。他真怕別人能夠窺透自己的內心世界,如果就連這點也不能遮掩的話,那他可就連唯一能夠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團小組聽小強說完就笑了:“你有意見可以提,別總說風涼話,我們開會就是讓大家給團員提意見的。”
小強揉著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嘴裏嚼著塊奶豆腐,含糊不清地說:“提意見!嘿,有意思。你們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錯事了,這會兒謙虛上了。”
“現在倒是沒做錯什麽,可是誰能保證以後不錯呢,是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聽聽也沒什麽壞處。”小組長跨在馬上,身子歪到另一邊說。
小強聽他說完,大笑:“我看還是都‘加免’了吧,你們省事,我們也鬧個清淨,互相照顧照顧。”
小強運動初期就是紅衛兵了,爸爸是老工人,所以什麽話都敢說。鬧騰了幾年煩了,也自以為都看透了,就不那麽革命了。小強知道他嘴嚴,什麽話都跟他說。聽了小強的話,嚇的也不敢到處去說。有一次,小強說:“什麽革命,全是他媽的假的。你看運動初期那些革命闖將,現在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沒有?聶元梓、蒯大富、韓愛晶,都是些多紅火的人,現在不是全完蛋了,都是炮灰。”
他恨不得趕緊捂住小強的嘴,這話是隨便說的嗎?其實他心裏也這麽想過。他還想過,幸虧當初自己沒跟著他們瞎跑,要不真整起來可不得了。小強爸爸是工人。他爸爸是解放初期死在監獄的反革命,根本說不清。即使能說清,可是有多少人願意聽他說完,也許還沒容他說完,帽子就已經扣在了頭上。
小組長不理小強,問他說:“下午團裏還開會,你能去嗎?”
小強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沒勁兒呢,提意見還有逼著去的呀?”
小組長有點兒急:“誰逼他了,我是在通知他,希望他能夠參加。”
楊國榮從蒙古包裏出來,說:“不行,今天我們羊群剪羊毛,他去不了。”很幹脆,理由也充分,“抓革命不能誤了生產。”
大清早鬧了個沒趣,小組長一勒馬韁繩,騎馬走了。
他們包的三個人很有意思。
楊國榮虎背熊腰,滿頭粗糙的頭發與臉頰上的連鬢胡連成一圈,紅裏透黑的臉上,兩道粗重的眉毛緊貼在寬闊的額頭上,雙眼大而亮,高聳的鼻梁下兩片厚厚的嘴唇,一開口聲若洪鍾;小強,名叫王強,與楊國榮成反比,短小精悍,一頭稀疏的黃毛,淡淡的眉毛下一雙三角眼,兩片薄嘴唇,說話尖聲高調;他長的中等身材,鼻梁上還架了付高度近視鏡,一看就是個文弱書生,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有時甚至連一句整齊話都說不出來,怎麽曬都不黑,似乎就連皮膚都在抗拒改造。
他和楊國榮和小強在一個學校。那兩個是造反派,老紅衛兵。可現在他倆全都不再關心政治,除了牧業隊每周兩次政治學習外,其它什麽活動都不參加。如果隊裏沒有集體勞動,他們就到處溜營子。要不就鑽山溝挖野韭菜,去灘地采黃花,到舊營盤摘蘑菇,弄回一堆山貨改善夥食。有時還去水泡子掏野鴨蛋,回來後他倆燒上一大鍋羊油,炸野鴨蛋吃,鬧得一打嗝滿蒙古包臭雞屎味。
二
羊群散得漫山遍野,馬在不遠的山坡上吃草,他獨自一人坐在山頭上。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太陽的光澤劈頭蓋臉灑在頭頂,灼熱的氣浪中一切都會烤焦。
隻有他一個人獨處時,才會感到說不出的安全。他可以不加任何掩飾地沉浸在思維的自由之中。他喜歡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山頂,眼前的草原就像浩瀚的滄海,那無垠的廣闊和深遠,使他的思緒可以盡情馳騁在這片開闊得無法封閉的原野,就像脫韁的野馬。
憧憬中的美好有它的浪漫,幻想破滅的痛苦中有它的煩惱。對往事的回憶使他觸目驚心,前途和理想似乎都是一種奢侈。媽媽象征著溫暖,家代表著溫馨。可現在他失去了一切,隻有孤獨陪伴他坐在荒蕪的草原上,象征著他的財富的隻有頭腦中從不間斷地思考,這就是革命的給予,是他經曆了這場革命後的最大收獲。可是生活中卻沒有幻想隻有現實,現實是最真實可靠的,也是最讓人感到恐怖和醜陋的。
他還小不懂事的時候,媽媽就把爸爸的骨灰抱回家,所以他從來沒有見過爸爸。隻知道爸爸就是那個放在陶土燒成的灰子裏的東西。
聽媽媽講,爸爸過去在監獄當看守,大小也算個官。解放後說那個監獄裏關押過共產黨,爸爸就被當成反革命蹲進了同樣的地方。隻不過位置換了,原來他在外麵看犯人,現在他自己就是犯人被別人看。後來生病了,死在裏麵。說起來也夠冤的,那裏麵關的全是別人抓來的,爸爸隻管看著,他即使想革命,別人抓的他也不敢放,要是他給放了,別人會把他抓起來,那不就糟啦。媽媽卻與爸爸不同,她是地下工作者,專管跑交通什麽的,單線聯係,是舅舅的關係,快解放時入的黨。據說爸爸一點兒都不知道。文革時審查媽媽,審問的人問:“為什麽你的入黨介紹人是你哥哥?”鬧得媽媽哭笑不得,怎麽解釋才能把事情說清楚,按現在的說法,那叫“拉進黨內,結黨營私”。可是,那時候是什麽年月,把自己親妹子往共產黨裏拽能得到什麽好處,那是在玩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萬一被抓住了就沒命了。革命開始後就為了這事,好整。再加上嫁給了反革命的爸爸,數罪並罰就進了爸爸曾經看過別人的,後來又被別人看過的那座監獄。
他在媽媽進了監獄後,被學校的紅衛兵抓去,差點死在本應是學習知識的校園裏。反革命和混進黨內的特務分子的狗崽子,這就是他的罪名。究竟他有過什麽現行的犯罪行為,紅衛兵從沒過問,卻逼著他寫檢查,交代思想。他真不知道應該怎麽寫,急得在黑屋子裏哭。楊國榮值班,粗聲大喊:“你他媽哭什麽,老子又沒有打你!”
他小聲說:“檢查寫不出來,明天又要挨打。我實在太害怕了。”
小強走過來說:“怎麽寫不出來,你爸你媽的事你不清楚,劃清一切界線不就完了。” 楊國榮說:“沒那麽容易,你沒看見他們都打紅了眼,一天沒人打就手癢,剛才還拉出去一個,說是送醫院搶救,早就沒氣了,神仙都救不活了。”
他們三個革命前就是好朋友,他的功課好,經常幫助那兩個。現在怎麽辦,總不能看著他在裏麵受罪,打是已經挨過多次了,渾身上下沒什麽好地方。小強聽楊國榮說完來了主意,“咱送他去醫院搶救。”就這樣幫他逃出校園。好在風頭很快就過去了,別人沒再來找過他的麻煩。
本來就不愛說話的他,從此就更不出聲了。他怕了,即使有楊國榮有小強,他還是怕——嚇破了膽。
一個人多好,他想。可真要是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行嗎?他自問。魯濱遜一個人在荒島上度過的那些歲月中,他感到的是空曠與寂寞,荒蠻中滲透的淒涼在心中裝滿的是壓抑,孤獨中隱含著無助的困擾。是什麽原因造成了他的壓抑,不就是缺少與同類的交往和溝通。這種被人人都看成是必要的聯係製造了人們的歡樂和痛苦,刺激了每根神經。歡樂會很快過去,痛苦卻在心裏紮下了根。人類的祖先畢竟是過著群居的生活,就像動物那樣,為了生活使他們聚集到了一起。為了生活他們又在相互仇殺。地球從她有了生命,就存在著弱肉強食,無論你怎麽想要擺脫掉這些殘酷都是不可能的,心底的善良招致的就是對自身的傷害。要想活下去,也許永遠也不能夠做到不傷害其他的生命。難道這就是人類的本質嗎?他有時想找小強他們說說,可到了嘴邊的話又被生生咽了回去,突然的驚醒使他想到了階級鬥爭的殘酷,心裏就像吃了隻死蒼蠅那樣,平添了許多惡心。
山坡上的羊群禁不住陽光的灼烤,一隻隻伸著臉藏在別的羊的肚皮下,那是曠野中唯一可得的陰影。為了躲避那無法躲避的萬丈光芒,隻好顧了臉而顧不了身。生活不是十全十美,尤其是現在,苟且偷生本來就已困難,還奢望什麽幸福。人們的一切都被上帝所主宰,就因為他拯救了世界,拯救了人類,所以他有權在每一條弱小的生命麵前揮舞那個生殺予奪的權杖,就像這群被他驅趕的羊群,每天的行蹤完全掌握在牧羊人個人意誌中,羊兒們的一千多雙眼睛在暗中窺視著他,眼神裏流露出哀求的目光,有訴說、有祈盼、有忿、、有怒罵,精心飼養為的是更多地掠奪。從一隻隻無辜、無助、無力的弱小畜生身上榨取人類為了維持生命的養分,為了使他們的殘殺合理化,創造出了一係列的冠冕堂皇,這就是人類。
天上飄過片片白雲,隨後刮起一陣燥熱的風,風兒掠過草尖奏出唰唰的旋律。本來寂靜的草場上,響起了馬上就要開鍋的熱水聲,持續不斷的由遠而近。沸騰喧囂聲中充滿了殺氣的瘋狂把雲彩染成灰暗,雷鳴滾過山巒帶來如注的暴雨。星散的羊群頓時聚成一團。它們在遭遇到自然界突如其來的侵襲時信任地依偎成一團,相互間緊緊地靠在一起增添著安全感。它們的身旁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兄弟姐妹,也許是大姨或是小姨。
他挺胸張開雙臂,迎著撲麵而來的暴風雨,接受著粗冽雨水地衝擊,在與風雨搏鬥中尋找體驗自我的興奮,他隻能在這個時候表示一下反抗與不馴服,無用地掙紮在水天連成一片的瀑布中。他要把壓抑在心靈裏年輕人的朝氣在這種拚搏裏耗盡,這是一種揮霍,是一種浪費,可他需要尋找發泄的途徑。對著衝擊在臉上的雨水,他哭了,大聲呼喊咒罵,衝進嘴裏的雨水隨著他的呐喊噴出口外,隨即又被狂風卷回到臉上。雨水混合著口水淚水順著脖子流進衣服裏麵的胸膛上,經過腹部鑽進褲腰,刷洗著繁殖人類的生殖器,分成兩股沿著雙腿灌進馬靴,然後從鞋上破了的洞裏像噴泉般湧出。此刻,他想到了高爾基的《海燕》。天人合一,全都瘋狂了。洗得淨天,洗得淨地,難道能夠洗滌淨人類被汙染了的靈魂?
天瘋狂一陣後恢複了以往的寂靜,他內心的瘋狂被遠去的雲雨帶走,人也隨後安靜了。他脫下馬靴,倒出了裏麵的雨水,然後脫光了衣服擰幹,騎上馬追趕漸漸遠去的羊群。
三
搬家的牛車隊蜿蜒行進在千百年古老的車轍上,缺油的車軸吱呀呀一路哼唱著淒涼的小曲。老牛口吐白沫,伸出舌頭,並不太情願的在人的驅趕下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他想。同時又聯想到另一句: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頭一句疾惡如仇大義凜然,一貫的作風,痛打落水狗,有點兒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的感覺。可是領袖教導的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還要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是有些矛盾,可世界就是在矛盾關係的複雜過程中進步,人家說了:矛盾是唯物主義辯證法的組成部分。孺子牛是個什麽牛,據說就是耕地的老黃牛,“俯首甘為孺子牛”就是要人們俯首貼耳地成為老黃牛那樣的馴服工具。可是馴服工具論已經被徹底批判了。
什麽都要有階級性,那句革命的詩歌已經被改成:
橫眉冷對千夫指向著世上一切反動勢力;俯首甘為孺子牛麵對無產階級革命群眾。
想到這兒,他坐在牛車上捧腹大笑。
兩塊兒木頭中間夾著個牛頭,木頭兩端栓在車轅上,一輛牛車被牛用雙肩扛起,吃力地走向前方。牛聽見他的大笑,心裏惡狠狠地罵到:剝削階級。
全部家當隻用五輛破車拉走。那五輛車上裝滿了他們的物質財富,還有坐在車上他頭腦裏的精神財富。人們時刻被物質的乏匱困惑著,拚命地從地球上掠奪,似乎永無休止,驅使著的動力是人們的貪婪。欲望像填不平的溝壑,一切辛苦都是為了得到,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忽略了的丟失了的卻是最應珍惜的也是最為寶貴的人的尊嚴。在權利、物欲和金錢麵前變得如同小醜,搔首弄姿用虛偽和謊言像妓女般出賣著靈魂。用他人的血肉之軀築起了新的長城。秋風掃落葉,帶來了萬物蕭條,預示了寒冷冬季的來臨。就像世界的末日,羊群從早到晚啃食著大地母親身上為一切生靈提供的營養。草原的青草在日複一日的養育著羊群和人類。草原在永無休止地奉獻後開始貧瘠風化,揚起沙暴橫掃它曾經救濟過並幫助他們延續生命的一切。
他嘲笑自己有些杞人憂天了,世界上的事不是他這個小人物能夠左右得了的。大家不都是在無可奈何的感歎裏生活,管事的不管還糟蹋,管不了的卻在一旁瞎著急。矛盾的關係就是對立,然後轉換成鬥爭。總想象和諧,可和諧卻與矛盾相悖,也就沒有了和諧,於是便產生了鬥爭哲學。
變化莫測的四季,春去冬來,這就是自然界的平衡,那人心什麽時候才能平衡?
牛車輪咿咿呀呀地碾過過去了的百年車轍,生活日複一日地重複著過去了的生活,這就是平衡。前麵的路已經不是新路,換一塊草場依然還是去年同時期來過的地方,草地依舊是草地,不會因過去了一年後發生什麽變化。除非山崩地裂,可那也隻能是它的地貌變個樣子,草原依舊是草原。你看見那地平線上連綿起伏的遠山了嗎;你看見了山下葦塘上蒸騰的水霧了嗎;你看見天上漂浮變幻的浮雲了嗎;你聽見百靈鳥在歡叫了嗎;你聽見牛在奮力拉車時的喘息聲了嗎;你聽見坐在車轅上自己的心跳了嗎。這就是當下的和諧,就是自然而然的一切,就是平衡與和諧。不要向別處去尋找,就在眼前。遠山在呼喚,水霧在翻飛,浮雲在漫舞,鳥叫牛喘心跳,動與靜交織組成生命和諧的旋律,這首冥冥之音奏出了生活的樂章,平淡無味中蘊涵輕柔的慢板,蕩漾在內心世界,激活精神的漣漪。
他跳下車轅,走在搬家車隊的旁邊,放鬆身心,享受著不同於原始的現在的空氣。天地間隻有他和牛還有車,要享受這寂靜的秋天自己內心就要平靜。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在這些無用的爭鬥中喪失了天地人和。即使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人們心裏仍然被昏暗無光的陰霾籠罩。躲開了城市的嘈雜,在草原上獲得了新的思考,他看到了真實的世界體悟到了世界的真實。惟有思維才是真正自由的。它可以超越時空的界限,時而狂妄得發瘋,時而細膩得謹小慎微,時而豁達開朗,時而躊躇滿懷。
秋季抓膘,動物在秋天要儲存能夠度過漫長冬季的養分,駱駝把養料藏在駝峰,羊兒把養分藏在肥厚的尾巴和身體的脂肪裏。它們天剛蒙蒙亮就擅自離開趴臥了一夜的羊盤,急切的開始了一天儲藏養料的工作。羊倌牽著馬慢慢跟在羊群後麵,引導它們走向營養豐富的草場。每天十幾個小時羊都在不停嘴地吃,直到龐大的肚皮幾乎都要蹭到了地麵。隻要看看羊肚子,就能夠知道今天放牧的成績如何。夕陽西下,伴著晚霞歸牧。霞光把青綠色的草原塗成橘紅色的一片,把草灘山坡小河葦塘蒙古包和牧人還有忠實的狗都染上了深淺不同的橘紅,漸漸加重成深紫轉為一片漆黑。
在短短的一個月裏,羊群吸取了獲得了能夠度過冬季的養料,天也就開始冷起來。秋風瑟瑟,清晨草原大地蒙上了薄薄一層晶瑩剔透的寒露,走在上麵發出輕微的哢哢聲,上凍了。
他跟在緩緩而行的羊群後麵,看著羊兒們一心一意地用嘴叼住青草,咯咯嚼碎,似乎無論吃多少也永遠填不滿碌碌饑腸,就像一群守財奴,拚命搜索著可以得到的一切財物,永無止境地榨取掠奪。牲畜在秋季抓膘是為了度過漫長的冬天,抵禦冬季的嚴寒,使它們能夠繼續活下去。而人呢?橫征暴斂在地球上為了得到永遠也不能滿足自己的物質財富,這一切什麽時候能有個完結。難道擁有了物質的極大豐富,精神就高尚了就充實了就滿足了,就能夠人人平等和平共處了。飲食男女,生活就是為了滿足一張永遠也填不滿的嘴。物質上的擁有與精神上的墮落互為消漲。可人在獲得了物質財富之後,也許對精神文明的渴望會更加強烈。靈魂需求的不是物質而是超越了現實的境界,海市蜃樓般的幻影中那和諧的美,在心中搭建著空中樓閣,一切虛幻飄渺閃動著誘惑人心的彩色光斑,展示了它的神秘莫測可望而不可及。激情引發了癡呆使人的境界萎縮成荒誕的瘋狂,人人肩膀都扛上了他人的腦袋,為了那個理想和事業浪費青春生命,自己永遠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惟獨自由意誌中自我的充實才是最真實可靠的。真實的世界中才存在著真實的美,要學會享受現實中最純淨的天地精華。
羊群鋪撒在青綠色的原野,野花聚合了世界的光彩,蔚藍的天空上漂浮的白雲,他看到了,也親身體驗到了這平淡中蘊涵的絢麗,草原安靜地伸展著雙臂,容納了他們的破落,原諒了他們的淺薄,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把自己溶解在天地萬物宇宙中,和著她們的脈搏跳動,心胸寬闊得就像滄海般的綠野,容得下美好和醜陋,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草原啟示了他的心靈,充實了他的內心,他不再感到枯竭,孤獨中的思考與大自然融合就不再孤獨,內心合和成一片無限的天地,使他更清醒富饒。文化,什麽是文化?任何文化在自然麵前都是虛假,語言能夠準確無誤地描繪出草原那別致細微,那粗獷豪邁;那激動人心的狂風暴雨和成團的雪花夾裹著的銀白色的原野。融合進去了就真正得到了,沒有物質隻有精神。
四
他見過狼,也遇見過狼群。他不怕,因為他當時並沒覺得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盡管人們談狼變色,自古以來關於狼的傳說被渲染得那麽恐怖殘忍,可他覺得使自己感到恐怖的卻恰恰是人類本身。
那年冬天,他去幾十裏外的馬群換馬,在返回冬營地的路上他看見了狼群。他騎著自己的紅馬,牽著小強的黃馬,剛剛翻過一道山梁,兩匹馬的耳朵同時豎起來,他抬頭往遠方看,銀白色的丘陵綿延在冰天雪地的水泡子對岸,雪梁下斷斷續續的在過狼群。狼們排成了不規則的縱隊,一隻隻跑進遠處的沙窩子。他沒有理會,依然騎著馬往前走。狼發現了他,有幾隻停住了,蹲在雪地上看著他,狼隊中斷了,讓開一條通道讓他過去,前麵的狼頭也不回地繼續趕路。他穿過狼群走上雪梁時回頭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狼們小跑著追趕前麵的狼群去了。
他沒招它們,所以它們也不惹他。
人能做到這點嗎?他這樣想。他真的沒有招惹過任何人,一直老老實實地做好學生,就連男孩子都打過的架他也從未試圖嚐試過。盡管也有過忍無可忍的時候,可他從來就沒想過要用武力解決,隻好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哭一場。有時楊國榮知道後會去幫助他懲罰那個欺負了他的人,可是他不願意讓別人幫助。人們的心中埋藏了仇恨的種子,把愛換成恨後,美好的世界就慢慢改變了它的樣子。大地山川河流峽穀不是都曾經被鮮血染紅過,那些可歌可泣的悲壯中遊離著無數的冤魂,而這些幽靈附著在新鮮的軀體上又會延續了過去了的仇恨,每次災難降臨在無辜人身上,他們都會仰望蒼天呼嚎著同一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可就在這同時卻歃血盟誓要用自己的身軀去增添新的仇恨。動物隻是在饑餓時才獵捕食物,它們心中沒有仇恨,而人呢?
他想,人在軟弱時才能明白什麽是愛,因為他需要同情,需要有一種精神上的支撐來輔助那失去重心的靈魂。可他們卻不能輕易地把愛給予別人,隻能給恨。即使給過了,也要想法收回,因為沒有回報的愛似乎是並不的存在的。仇恨的回報殘酷地摧毀了人類的文明,它產生出來的文化遏製了人類的發展,拚命拉扯著世界走向原始的洪荒。思維的貧瘠和枯竭就像無雨的戈壁灘在毀滅著一切生靈,人心變成了冰川,封凍著美好的未來。
沒有愛,隻有恨。
一片白色的世界,丘陵和湖泊,沼澤和原野渾然一體,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冰冷的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和兩匹馬,嘴裏呼出的白氣遇到體外的寒冷隨即在嘴邊掛上了一層霜花。空氣中的水分凝固成微小的顆粒,天邊出現了五個太陽。沒有風聲的震動,隻有馬蹄踏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聲。天上劃過兩道白線,白線的前端有兩顆銀色的亮點,那是外蒙古的越境飛機。
天黑了,他還沒有走到營地。漆黑的天幕下灰色的雪地與同樣灰色的蒙古包,到處都是一樣的色彩使他失去了方向。應該離家不遠了,他隱約聽見了狗叫和閃現的手電筒的光亮。他順著那模糊的聲音和時隱時現的亮光走去,直覺告訴他還是走錯了,他來到了一片葦塘的邊緣。
他跨下馬背,蹲在雪地上仔細分辨著羊的足跡,羊蹄走過的雪地上踏出了清晰的痕跡,蹄尖指出了營地的方向,他走偏了。上馬後,他催著紅馬小跑起來,很快就找到了蒙古包,楊國榮和小強有些著急,正準備出去找他。
刮起了白毛風,是半夜三更左右開始的。蒙古包先是一陣顫栗,接著像是要被颶風掀起,猛烈地晃動。他們三人迅速從皮被裏鑽出來,顧不上係好皮得勒,渾身哆嗦著點亮羊油燈。他找到一根馬鬃繩遞給騎在楊國榮肩上的小強,把繩子係在陶那橫梁上,另一頭拴在釘在地裏的鋼釺上。
他穿好得勒,推開蒙古包的小門,狂風夾著雪團迎麵撲來打了他一個趔趄,楊國榮推了他一下才站穩。手碰在鐵皮牛糞桶上像針紮了一下鑽心地疼,趕快抽回雙手,用得勒袖子墊著端起牛糞桶去挫了一桶牛糞,小強也出去裝了一柳條筐凍羊糞。楊國榮去羊圈查看,他隨後跟過去,狂風和雪團狠命抽打在身上,雪花順著領口直往脖子裏灌,雙眼也被雪花蒙住了,用袖子遮住眼睛,昏暗的電筒光線被飛舞的雪團擋住看不見多遠。葦子搭成的羊圈裏蜷縮成一團的羊身上蓋了一層雪被,時間長了羊會因雪太厚窒息而死。他們把靠近圈門的羊往裏轟趕,免得被大雪壓死。忙活了半夜回去也沒法繼續睡覺了。小強生好了爐火,他們三人圍在爐旁烤火。一會兒奶茶燒好了,每人一碗,端著喝上一口,灼熱的奶茶順著嗓子滑進身體裏,一股熱流驅散出寒氣。
三人誰也不說話,好像都沒有什麽可說的。沉默中小強似乎想說話,張了一下嘴,到了嘴邊的話還沒出口,蒙古包外的呼嘯聲傳來低沉的轟響,蒙古包又劇烈地震動了,風更凶猛了,就連包裏的羊油燈都忽閃著快要熄滅。“他媽的!”楊國榮罵了一句,然後猛吸進一口奶茶。
他坐在爐火旁伸出雙手,用手掌吸取熱量。
他想,要是魯濱遜一個人落難到了原始草原上,他還能像在熱帶孤島上那樣生存嗎?寫書的人為他創造出了人類能夠生存的基本條件,幫助了他。假如他沒有那些可以利用的簡單工具,沒有獲得可以賴以生存的食品,哪怕是叢林中的果實,那他能夠活下來嗎,簡陋工具建造了的窩棚,禁得住草原上白毛風的襲擊嗎?人們編造出的故事中確實有很多美好,要是我在魯濱遜的孤島上生活,絕對不會再向往回到現實生活中來。海上的颶風和豪雨能與草原上的白毛風相比嗎?那座孤島也許比之陶淵明的桃花源相差甚遠,可也比蒙古草原的冬季要強上不知幾百倍。
人們喜歡幻想,用幻想充實自己也充實世界。想多了就信以為真,做過多次的夢也許在記憶裏會與真實相混,到了最後就分辨不出真假,假亦真來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生活就是靠這種真真假假變幻莫測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來填滿的。到了後來也就鬧不明白是別人欺騙了你,還是自己欺騙了自己。假話聽得多了就不知道哪句是實話了,然後自己也學會了說假話,甚至有時覺得說假話比說真話還更順口,反正也是假的就不用顧及思維邏輯,隻要順著潮流去吹就會一路順風,也許還真能保個平安無事。理想和幻想相差得不是太遠,儒勒·凡爾那的幻想現在不是多數都實現了嗎。奇跡是靠在實現幻想的努力中創造的,可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能夠實現嗎?他想到這兒臉上露出了疑惑。一旦那些幻想破滅,帶來的後果是什麽,一個生活中充滿幻想的人,他能夠清醒地看到現實嗎?
他的問題太多了,攪得缺覺的頭有些發懵。他不能停止了不去思維,纏繞在心頭的結有些被解開,有些卻成了死結,像一塊塊堵在心口的硬疙瘩。
蒙古包仍然在暴風雪中顫抖,狂風肆無忌憚地把團團雪暴鋪蓋在人類賴以生存的草原上,似乎要把所有活著的生命擠扁壓碎,它殘暴地撕掠著大地,蹂躪著無力抗拒它的一切生靈。“人定勝天”,這不又是一種幻想,他禁不住笑出了聲,他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那個老人一生都幻想要釣到一條大魚,最後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他釣到了一條大魚。可是小小的漁船無法裝下那條幾乎比船還要大的魚,隻好把它栓在船舷拖回岸邊。在漫長的回程中,大魚被海裏的鯊魚吃光了,最後他拖回的是一付完整的魚骨架。海明威不愧為文學大師,整部書中的描寫都能牽動讀者的心,使讀者隨著那位老漁夫在汪洋大海中拚搏周遊了一圈。隨著漁夫的心情時而沮喪時而興奮時而激昂。當緊緊攥住漁線的雙手被巨魚垂死掙紮時勒得鮮血淋淋,他覺得自己的手也在疼,並為了老漁夫的頑強不屈感動出了熱淚。可後來他讀完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牆角默默思索,卻感到了一種空虛一種無奈,一種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現在這種感覺又回到他的記憶裏,眼前這火紅的革命浪潮翻卷過去了之後會是什麽樣的……
五
青草長出短短的嫩芽,草地已不是一片枯黃,眺望遠方,山坡向陽的一麵已經被翠綠覆蓋,畜群開始跑青。漫長冬季裏消耗了過多的養分,羊群見到青草,就像饑餓災民們的暴動,瘋狂撲向寸許長的嫩芽拚命啃食。身強力壯的羊爭先恐後前仆後繼奮勇當先,懷了孕的母羊隻能拖著疲憊不堪的大肚子堅苦卓絕地跟在後麵,就像一支潰不成軍的隊伍一拉溜布滿了山溝。羊倌騎在馬上圍追堵截什麽毒招都用上了,仍然收效不大。他站在山頂看著失控的羊群,不由得想起當年湧向天安門金水橋的場麵。當興奮激動半瘋狂的紅衛兵看見一簇氣球衝天而起時,一個個猶如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奔騰呼嘯著湧向天安門,把那些站在金水橋一線當標兵的真兵們衝擊得東倒西歪潰不成軍。
那是1967年的“十·一”,慶祝建國十八周年的慶典。他雖然出身一半黑一半紅,因為平時老實,不太像偽裝成革命的樣子,所以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的組字。
清晨排隊進入戒備森嚴的廣場,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能夠看見一個舉著小旗子的人,根據他手裏舉起旗子的不同色彩,變化著每個人手中高舉的紙花。其實很簡單,隻有紅和黃兩種顏色。紅色是襯托,黃色是組成大字中的一部分。後來他在電影上看見了這個場麵,發現自己是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那個“中”字的右肩上,要挑起重擔。任重而道遠。
整個一個上午,軍樂隊不停地奏出雄壯的樂曲,他們手裏的紙花不停地變換著紅黃,舉起又放下。看不見遊行隊伍,隻知道那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在接受領袖們的檢閱。快到中午時,那簇彩色氣球騰空而起,整個廣場沸騰了,群情激奮的他們高舉手中的紅花,像錢塘江潮水般洶湧澎湃,用百米衝刺般的速度衝向天安門。千萬個喉嚨裏呐喊叫囂著“萬歲”聲驚天動地。四周的兵們舉著紅旗開始收縮,他們在紅旗的擠壓下成了亂哄哄的一團,天上飛舞著無數隻係了彩帶的氣球和成群的鴿子。天安門城樓上的領袖們已經消失了蹤影,那由紅旗組成的框子也撤離了,被圍困在金水橋下的他找不到自己學校的隊伍,腹中空空的感到很餓。離開廣場時,他看見地上堆放了學生們跑丟的五顏六色的鞋和書包。
那天,他在狂呼和奔跑中看見了一付付瘋子般的麵孔。是什麽力量能夠把千百萬顆心靈攪和得失去了理性和尊嚴,在光天化日下瘋狂發泄。是精神的饑渴,是靈魂的貧瘠,是情感的離失,隻有一付被掏空了的軀殼。人們在尋找理想中的歸宿,急切的向往著把自己的全部歸屬與他們的救世主。
離開廣場後不到一年,他就成為了草原上的新牧民。他停止了回憶,看見了現實。羊群隻是為了吃,因為饑餓已經使它們耗盡了體內所需要的營養,如果再不及時補充將會危及生命。人要是餓急了不是也會揭竿而起成了流寇土匪起義軍。精神的饑餓也許會比腸胃的饑餓更加恐怖,人要是餓死了不會殃及周圍,說不好聽點兒就是臭了塊地,可是一旦發生了精神危機那個危害就大了。就說瘋子,打了你罵了你甚至殺了你,國家都拿他沒轍——法不製瘋。尋根溯源凡是瘋子都是由於精神崩潰所至無一例外。精神無助導致的後果可能把一個軟弱無力的人變成得由幾個強壯的大漢才能製伏的瘋子。假如全國人民都變成瘋子時,有什麽力量可以征服。他暗自嘲笑自己曾經有過的瘋狂和現在有些人還在繼續下去的瘋狂——法不製眾。
接羔期開始了。
經過了漫長嚴寒冬季的摧殘,羊兒們早已筋疲力盡,母羊用它近乎枯竭了的身體孕育著體內一個新的生命,拖著日漸膨脹的肚子,啃食著不含養分的敗草,僅僅為了腸胃蠕動時能夠有東西在裏麵消化,苦苦挨到分娩。體內的胎兒吸收的是母親秋季抓膘時貯存的脂肪,它吸食榨取著母親的肉體和血液,母親毫無怨言地奉獻了自己的一切。在幼羊脫離母體的那一刻,躺倒在地的母親,用盡最後僅存的餘力,伸出脖子,對著天空哀鳴。伴隨肉體的巨痛一隻鮮活的小生命誕生了,它渾身上下裹滿黏液,母親在痛苦掙紮劇烈喘息後無力地躺在地上,枯草混合著身體裏流出的鮮血粘在肮髒的羊毛上。弱小的生命剛剛被母羊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潮濕的身體就要開始抵禦適應這新奇的環境,否則將無法存活。生命並不頑強,有時脆弱得就像一張薄紙,輕輕一撕就結束了。母羊稍微休息了片刻,奮力站起來,也許它的四肢仍然感到無力,身體裏的疼痛依然沒有消失,可它還要照顧那個屬於它的另一部分,那個初入世界的弱小生命。小羊在短暫的適應後,搖晃著瘦弱脆嫩的四肢,努力站穩,它磕磕絆絆地找尋著媽媽的乳頭。母親轉回身,不停地用自己的舌頭舔著幼羊身上的液體,直到全部舔幹。
這就是舐犢之情,也是最真實的愛。人類也許早已習慣他們所見到的這一切,也許認為這些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是母親,就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無論她們如何地把愛奉獻給自己的骨肉,把她的全部都奉獻給了自己的孩子,包括她們的肉體和心靈,不管生活將會或就是艱苦的,她們都會為了孩子做出任何犧牲,任勞任怨地為孩子付出自己的一切。在這個男人的世界上,有多少人看到了無私母愛的崇高與偉大。甚至有些人還會說誰讓她們身為母親呢,似乎母愛就是一種責任,而責任中未免不含有某種無可奈何。
隻有成為了母親之後,才能真正懂得母親,而隻有母親才懂得愛和奉獻。
每當他看見母羊生產時,內心裏不由發出一種悸動升騰出一股慈悲,他看到了一首寓意深刻的讚美詩,用母體的血液和生命譜寫出愛的奏鳴曲,在宇宙空間穿越時空向無限擴展,用鮮血劃出的音符伴隨了靈魂的共鳴為生命增添活力。
春天,草原的春天,第一聲春雷的炸響把沉睡的生命喚醒,逐漸升華的陽氣把慢慢耗盡的陰氣替代,陰陽循環翻覆回繞翻滾旋轉,陽中有陰陰中有陽。極度壓抑後的爆發內含著超自然的能量,不說不等於沒什麽可說的,也不是說了也沒用索性就不說了,就像地心裏的熔岩,無時無刻不在醞釀著可以衝破地殼的能量。如果孤獨中的思考不具備暗含的力量,也許早已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意義。
他是一個獨立的融合在宇宙中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