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年冬天的白樺林
踏著沒膝深的積雪,走在靜謐的白樺林間,腳下傳來積雪在大頭鞋的擠壓下發出的嚓嚓聲。我們來到森林間一片稍微開闊的地段,被鋸倒歸塄的樺樹堆一夜之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老林帶著青山貓腰撅腚,用快馬子鏗鏘有力地鋸著今天的第一棵樹。要清林,按照林子裏的說法叫剃光頭,凡是成材的樹都要鋸倒,以便那些未成年的新樹生長。一組八人,兩人伐樹,兩人砍枝杈,另外兩人截段子,就是按照木材不同粗細的部位,分別截成不同長度的木材。我和滿都拉負責歸塄,把截好的木材,分門別類歸攏在一起,算是最後一道工序,大樹還沒躺下時隻能站在遠處觀望。
白色的雪地,白色的樹幹,掛滿白雪的樹冠,滿眼的白色。仰頭從樹下往上看,白色的樹杆枝杈著紫色的枝條爆起層層樺樹皮,上麵垂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淩,在晴朗天空的映襯下微微閃著蔚藍色的光亮。我遞給滿都拉一隻煙,劃著火柴幫他點燃,隨後便坐在鋸倒的樹樁上獨自噴雲吐霧。思緒隨著煙霧信馬由韁地想起了剛剛進林子時的那些尷尬。頭一天進林子,別的不會幹,也隻能幫忙歸塄。麵對那些躺到在雪地上的木頭,還真不知從何下手。一根六米長,電線杆子粗細的樺木,我們六個知青一組,用卡勾和杠棒扛起,雙腿顫抖著,搖晃著,引得那些林場工人為我們捏了一把汗。後來才知道,扛木頭最容易傷人。假如相互配合不好,隻要有一人跌倒,其他人也許都會因此受傷。如今還沒過一個星期,就可以單獨一人從地上抄起來那六米長的樹杆,用胳膊酎到肩頭,挺直腰板地走去。外人根本看不出我們是初次進林子的新手。
一九六九年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組建。幾個現役軍人進駐烏拉蓋地區,分別把周圍牧場劃進勢力範圍,我所在的滿都寶利格牧場就被劃歸六師五十四團。1架子搭起來沒有兵,成了光杆司令。
兵團要營建,需要大量木材。寶格達山那會兒被五十三團接管,算是林業連。林場除了幹部外,工人大部分是內地來的臨時工。於是兵團決定從滿都牧場三個牧業隊抽調一部分知青去寶格達山突擊伐木,為來年準備營建的木材。我們二十六個年僅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被一輛解放車拉到了林場。
剛過完春節,天氣很冷。吃完晚飯,林場工人過節從山上下來還沒回去,聽說北京知青來了,我們剛吃完飯黑乎乎的來了一屋子人,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隻見人影看不清麵孔。坐了一天車,我被顛簸的七葷八素,恍惚中也不知這一晚是怎麽過來的。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就進了林子。
林場在大興安嶺的最西邊,也是錫林郭勒盟東部最遠的地方,再往東就是吉林省(原是哲裏木盟,當時歸吉林)。往西延伸就是我們牧場,也應算是大興安嶺的餘脈。林場場部建在山上,四周全是樹林。寶格達山在地圖上標著老頭山,卻看不出那裏像老頭。傳說那裏是聖山,不清楚是哪路神冥在保護這一方水土。山上有泉向南方流去,一直流到百裏外的烏拉蓋,卻在那裏出了名,叫烏拉蓋河。兵團六師師部就設在河邊。
“順山倒……”
老林拖著長聲高喊,隨後傳來樹杆斷裂後發出的劈裂聲。樹冠抖擻著,彈撒出掛在上麵的積雪,紛紛落下。隨後整棵巨樹砰然倒地。
每天要伐倒一百八十多棵大樹,工作量很大。就連那些長期在林子裏伐木的工人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了。那年黑龍江保衛珍寶島的戰鬥剛剛結束,自然也影響到了中蒙邊界,這些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荒野中時有信號彈升起。民兵騎馬趕過去卻連人影都看不見。據說那是外蒙的特工潛伏進來安放的定時裝置,奇怪的是卻看不見發射器。更有甚者,還發生過信號彈掉進邊防站菜園子的事。地上越界的外蒙古汽車從羊群邊駛過,車窗上太陽的反光晃得牧羊人眼花繚亂。天上還看見過越境的戰鬥機飛過。現在來了兵團要屯墾戍邊,為了完成建設兵團,保衛祖國的光榮任務,雖然累,可沒人叫苦。
伐木是件很單調的事。除了直接把大樹鋸倒需要技術,別的工作隻要的是力氣。對於我們來說,最不缺少的恰恰就是力氣。年輕有朝氣,累了睡上一覺第二天依舊精神抖擻。二十鋃鐺歲賣力長力也不惜力。二月的老林中,積雪很深,一天下來,下半截腿全部是濕的,褲子外麵凍成了冰殼。回到暖和的工棚裏,馬上融化成水,順著膝蓋往下流。隻得趕快脫下褲子,掛到工棚裏拉開的幾道鐵絲上烘烤。林子裏不缺木頭,三個汽油桶改成的大爐子把工棚裏燒的比三伏天還要熱。吃完飯,工人師傅各自忙著做第二天的準備,鋸樹的師傅伐鋸,砍枝杈的要磨斧頭。反倒顯得我們負責歸塄的清閑。飯後閑來無事就聚在一起侃訕、聊天、玩牌倒也自在。
成天扛木頭,力氣是見長,可那不是技術。看著師傅們把一棵棵大樹伐倒感覺很神奇。那天去幹活兒的路上,我跟老林說:“林師傅,讓我也試試鋸回大樹吧。”老林看看我,笑著說:“這事沒問題,其實也沒什麽難的。”
鋸樹是每天的頭一道工序,大樹沒鋸倒,我也沒活幹。來到伐木點,老林找到一棵大樹,對我說:“鋸樹沒什麽學問,主要是熟練,拉鋸時不要用力。”聽了這話有點不解。鋸樹不用力,怎麽把大樹鋸倒。帶著疑問,先看老林和青山鋸倒一棵樹,不就是拉鋸扯鋸,貓腰撅腚的緊忙乎嗎,心裏很不以為然。老林帶著我,走到另一棵樹前。告訴我說:“鋸樹前要先想好大樹放倒的方向。要是倒下去時沒掌握好,就會掛到別的樹上。那是很危險的。必須要清理掉才能再繼續工作。”
我問:“能夠想要樹往哪邊倒都成吧?”
老林點點頭:“這就是伐木的技術啊。樹林子裏那麽多樹,亂倒哪行?”
老林抬頭看樹冠,嘴裏不停地說:“樹冠哪邊枝杈多,往那邊倒比較容易,所以要先看樹冠。”然後把快馬子的一邊遞給我。確定了樹倒下去的方向,我們在那邊鋸進一鋸口寬,然後用板斧砍出三角形的豁口。轉到樹的另一邊,老林又囑咐了一遍,別使死勁兒,順著走。彎腰後,開始了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的伐木。
我雙手緊握鋸柄,使出全身的力氣,用力鋸起來。能夠感覺到老林不斷地往回抽著快馬子,才幾下渾身有些冒汗。過了一會兒,老林終於有點受不了,停下來說:“你別搶鋸啊,讓你順著力來,用那麽大力氣幹什麽?年輕有力氣也不能這麽用啊。”老林叫過青山來,對我說:“你看著,我們是怎麽鋸的。”
我站在旁邊,隻見他們兩個一來一往,沒見費多大力氣,鋸末順著鋸口兩邊飛濺出來,一會兒功夫,大樹開始發出斷裂的哢哢聲,隨後他們加快速度,猛鋸了幾下,老林高喊:“順山倒!”然後抽出快馬子,拔腿就跑。大樹斷裂的聲音加劇,然後便慢慢向一邊倒下,樹冠著地壓斷枝杈發出劈啪的響聲,然後是樹杆砸在雪地上的一聲悶響,整棵大樹躺在那裏晃了幾下就不動了。
看人家鋸樹好似並不費力,怎麽輪到我卻還渾身冒汗呢,看來是有竅門。老林又選好一棵樹,確定了方向,把我叫過去,說:“看著簡單是吧,其實也真不難,主要是熟練,會用力就會省力,還鋸得快。沒關係,再試一次。”
這次我手下留情,順著老林的勁兒,慢慢感覺如何用力。鋸了一半,老林就開始誇讚:“不錯,就這樣!”順手了,感覺輕鬆許多。很快一棵大樹被我們鋸倒。往後每天出工我都要跟老林先鋸倒幾棵大樹,再跟滿都拉去歸塄。
沒用幾天,我就成了熟練的伐木工人。老林說:“你們這些北京來的年輕人真能幹,原來我還以為城裏的人都很嬌貴,寫個字什麽的還行,幹不了我們這粗活,現在真服了。”
那天一早進了林子深處很大一片被清光了空地,遠處傳來其他小組伐樹砍枝杈的聲音,每天伐木都是不斷往周邊擴展,眼看這片林子就要被清光。老林說:“任務快完成了,再過些日子樹就要醒過來,那時就不能再伐木。這一冬可真累得夠嗆,也該歇工了。以往冬天可不是這麽個幹法。”說著,來到一棵參天大樹下。這棵樹看樣子有年頭,光是樹杆就有近十多米高,上麵的樹杈蓬勃著伸展著,好大的樹冠。老林圍著那樹轉了幾圈,嘴裏自言自語道:“這棵樹可不好鋸。”我也看出了麻煩,由於樹太高,樹冠很大分不出重心靠哪邊,而且隻能朝一個方向倒,要是往別的方向倒,由於空間不夠肯定要打掛1。而唯一一麵空間較大,可前麵卻立著一棵早已枯死的站杆2。看樣子可能是被雷劈過,上麵的樹冠全都沒有了,隻剩下一截近十米,一人抱不過來的枯樹杆。我們要伐倒的這棵樹必須緊貼著站杆倒下。這可是技術活。老林找好砍豁口的方向,我們兩個開始鋸了一條比以往都深的口子,為的是讓樹倒下的方向更準。開始伐木前,老林又叮囑了一遍:“你撤鋸,然後趕快跑,跑得越遠越好。”我心想,又不是頭一次,真小瞧人。
因熟悉幹活的習慣,與老林配合很默契,當大樹發出哢哢斷裂的響聲後,老林說:“往我這邊殺鋸,快!”說著,我們加快了動作,用力狠鋸了幾下,老林鬆開拉鋸的手,直起腰,使盡全力用肩膀扛了一下樹杆,大聲喊到:“側山倒!快跑!”然後抱著腦袋頭也不回就跑。我撤出快馬子,看見老林那狼狽的樣子,往後退了幾步大笑起來。
大樹傾斜著,對準了站杆砸過去,靠近樹冠那段撞到光禿的站杆頂部,像一架天枰,樹冠的重量似乎與樹杆這邊對等,倒下的大樹在站杆頂部保持住刹那間的平衡,然後兩頭上下起伏了幾下,突然樹杆這邊向天上翹起,落下,眼前看見的是鋸開的黃色的刨麵,我雙腳不停向後倒著碎步,轉身跑已經來不及。哢的一聲,手裏快馬子被粗大的樹砸飛,大樹落在我腳下,近在咫尺。老林啊的一聲,蹲在地上。抬起頭用手指著我,哆嗦著說不出話。我驚呆在那裏,雙腿不由自主顫抖著像觸電。周圍的人圍過來,看看我沒事。誰都沒說話。滿都拉點了根煙遞給我,轉身走開。
好一會兒老林才站起來,搖晃著走過來,他被嚇的腿都軟了。想從口袋裏掏煙,手伸進去卻怎麽也掏不出來,就像被套進會變化的布口袋裏。我走過去,討好地把手裏點燃的煙放進他嘴裏,什麽都不敢說。
老林抽了幾口煙才緩過勁兒:“每次大樹倒下你都不趕快跑,說你也不聽。讀書人要麵子是吧?命重要還是麵子重要。幹咱們這活兒,每天都在閻王眼皮下過不知道幾遍。就那麽不知輕重。”
下工回到工棚沒多久,大夥兒全都知道我們組今天發生的事。我卻在那些工人眼裏成了半個不怕死的英雄。那年頭講究一不怕苦,而不怕死。可這英雄我可再也不願當,以後再放樹,隻要一撤鋸,跑得比誰都快。
眼看著這麵山坡的大樹快被伐光,伐木工作也近尾聲,我們聽說下一步是要調到煤礦附近的罕山林場為建營房砍椽子。
一天兵團調來的連長檢查工作,剛來就把臨時負責我們這二十六人的知青小頭目叫到工棚外麵,好像是安排什麽事。過了一會兒,那個知青進來找我,小聲說:“你收拾一下行李,跟連長下山,有新任務。”除了身上穿的,就是一破麵被,進工棚卷起來,胳肢窩一夾,就把家搬走了。
幾天後,二十五個滿都寶利格知青轉場到罕山林場,我一個人被留下當通信員。
林場沒有通信工具,與外界的聯係就靠通信員,他要從山下的五岔溝把來往的信件、報紙和包裹什麽的取來,把林場工人的家信和寄給家裏的錢通過郵局寄走。通信員巴圖是部隊轉業的到地方的大兵,原來在騎兵部隊服役,好像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文革期間林場也分成兩派。林場在職職工與外來臨時工也不知道為了什麽開戰。邊防站似乎也與當地的派性爭鬥沾了點邊,巴圖居然扣押邊防站的信件。時間久了,邊防站那邊發現有問題,但卻沒有辦法,又不能直接幹預林場的事。兵團接管林場後,兩邊領導都是部隊現役,連長帶人從巴圖家箱子底下搜出了被扣押的信件,甚至還有機密文件。連裏決定換人,可是林場裏沒有會騎馬的,連長隻得先從我們這批從牧區來的知青裏借用,陰錯陽差我被留下當上通信員。領隊的是別的隊的知青,他看我能幹就把我推薦給連長,如果問出身可真沒我什麽事。
那時還沒發明身份證,我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取信、取林場工資全憑的是熟臉,人家不認識我,即使簽名也不會給我。所以每次下山還要巴圖來帶。憑他的資曆,本來可以舒舒服服的在場部工作,放著好好的活兒他不幹,非跟著別人去鬧派性,這下可好,以後隻能鑽老林子當伐木工去了。
巴圖全明白調我來是為了頂替他的位置,心裏有氣沒處撒,想難為我,有路不走,剛離開林場就鑽進了老林子。可能以為城裏來的年輕人騎馬的功夫不行,想給我來個下馬威吧。他專門挑林密坡陡的地方走,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也不跟我說話,就好象身邊無人。
我喜歡大山,喜歡看擁擠在嶺巔的樺樹林。白色的樹杆,紫色的樹冠,漫山遍野白紫相間,迷蒙蒙的在藍天峰巒起伏下隨山嶺延伸,也就有了更多的神秘,想不出來山那邊的人會是什麽樣的,還有那裏的小村莊,嫋嫋升起的炊煙,和村口狗的吠聲。對巴圖的刻意刁難我根本沒往心裏去,不走正經路才更和我心意,正好可以尋找一下抗聯鑽老林子打日本鬼子的感覺。反正騎馬對我小菜一碟隨他折騰去吧。
一路下山。騎馬下坡不太舒服,腳要往前蹬住蹬子,身體能稍微後傾,要不然鞍鞘頂著小肚子,時間久了很難受,人也容易疲勞。跟年輕牧民學的,一條大腿放在馬鞍上,身子傾斜,重心一部分分散在另一邊踩住馬鐙子的腿上,走一段再換另一邊,這樣騎馬走遠路人不會太累。也有心情觀看沿途風景。雖然已經在林子裏幹過些日子,可還真沒時間認真看過風景。
積雪融化後的山坡很泥濘,走了一段後,巴圖看我跟沒事人似的,受罪的是馬,騎兵出身的人都心疼馬。聽老兵講,如果沒有戰鬥任務時,行軍也不能總騎在馬背上,山地更是如此,還編出順口溜:上山不騎馬,下山馬不騎。幾乎都是牽著騎馬走路。在轉過一個山坡後,巴圖領著我走到了邊防公路上。
公路是沿著老林子山溝開通的。說是公路,不過是把兩邊的土堆起一道寬些的土埂子便於汽車通過。坑坑窪窪的,有些地方被融化的雪水衝成一道道小溪。坡度很大,估計解放車要一檔才能拱上山。想到這兒,突然意識到這是騎在馬上閑的沒事,見景生情,瞎為別人操心。
晌午過後,遠遠看見林子兩邊逐漸開闊,坡度也緩和許多。走到一條平坦的,很像正經的公路後,巴圖放緩了馬步。我也勒了下嚼子,跟在巴圖後麵繼續觀賞風景。
巴圖好像是困了,坐在馬背上一勁兒點頭。我在旁邊看了許久隻想笑。蒙古族從小在馬背上長大,我倒不擔心他睡著會從馬背上掉下去,隻是覺得這人很有意思。要是走路說說話什麽的,也不會無聊犯困,這樣兒我看著都難受。好幾個小時不出聲也夠難為他的。
道路平坦多了,兩邊全是經過一冬枯黃的葦子。可以聽見潺潺流水的聲音,可是看不見水在哪裏。我正琢磨著想靠近路邊看看是不是有河,剛往邊上靠過去,猛然間,葦叢中飛出兩隻雁,驚恐地叫聲和扇動翅膀聲把馬嚇得猛地往前一躥。巴圖驚醒過來,連聲問,怎麽啦?怎麽啦?還沒等我回答,他的坐騎突然往前竄出,頭一低就開始跑起來。巴圖緊勒馬嚼子,鞍子卻往前滑過去。我大叫:“肚帶鬆了,別用力!”巴圖不愧是騎兵出身,腳下使力,抬起屁股身體就挪到馬鞍下,就勢坐在馬屁股上。就在這時,那馬跑得越來越快,巴圖身前有鞍子擋著,腳下有沒了蹬子勒嚼子用不上力。我雙腿夾住馬肚子,身子略微往前探出,坐下的馬猛地衝出去,我與巴圖並排跑起來,並慢慢向他靠攏。巴圖明白我的意思,他也盡力讓馬往我這邊靠。就在接近他的一刹那,巴圖突然身子騰空,雙手張開撲向我的雙肩。隨後左腿伸過來,跨到馬左邊,借著手掌在我肩頭按了一下的力,就坐在我身後了。體輕如燕,好似飛過來一般。
喂料的馬不像草原上的野馬,跑了就很難在抓到。巴圖的馬跑了一段後,自己就慢慢停下,在路邊啃著枯草。我們騎馬過去,它隻是抬頭看我一眼,然後依舊去吃路邊那些敗草。巴圖還沒等我的馬停穩就跳下去,慢慢走到自己馬前,動作奇快,一伸手就把搭拉在地上的馬韁繩抄在手裏。短短的幾分鍾裏,巴圖就露了兩手,我心裏不禁暗暗佩服。
前麵有一排紅色的磚瓦房。由於我剛才的表現,巴圖對我的排斥心理有所解除。指著那排房子說:“那裏是養路隊,去吃飯吧。他們都認識我。”
養路工人幹活兒沒準點,回來就要吃飯,養路隊食堂隨時都有現成的飯菜。我們進門後,食堂管理員看見巴圖說:“下來啦!怎麽還帶一位來?”巴圖笑笑說:“這是北京來的知識青年,剛來的,是我徒弟。”我也沒解釋,隨他胡說,好歹還是給他留些麵子吧。衝管理員點點,笑笑說:“以後要經常麻煩你們了。”
吃完飯,繼續趕路。已經能夠看見前麵的城鎮。巴圖話開始多,憋了一路,終於忍不住了。其實巴圖很能聊,在部隊呆過,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指著道路左邊的山溝說:“那裏叫炮彈溝,日本時期還是個軍用飛機場。”我好奇的往那邊看看,除了白樺林外,什麽都看不見。
巴圖說:“早就什麽都沒了。飛機場其實是擺設,放了幾架木頭做的飛機,還有用樹枝偽裝的木頭大炮。”
看過關於二次大戰的書,知道日本開辟太平洋戰場後,關東軍就變成空殼。從朝鮮補充過兵源,多是老弱病殘充數的。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看見二戰的遺跡。
巴圖接著說:“當年蘇聯紅軍進中國,就是順著五叉溝上麵的山溝打過來的。最靠近國界的地方叫伊爾施,在阿爾山還往前,是鐵路的終點站。”
我好奇地問:“這裏還有鐵路啊?”正說著,聽見了火車鳴笛的聲音,有一列火車從南麵開過來。巴圖說:“有啊。白阿線。就是白城到阿爾山的。”
白城,不陌生。看過一本書,寫的是731細菌部隊的事。記得在白城附近就有他們的研究基地。當年蘇聯紅軍進軍速度太快,這個基地的日本人還沒來得及銷毀證據就被紅軍占領。因此暴露了日本進行細菌戰的事情。
太陽落山前我們走進五叉溝。
五叉溝不大,能夠看見村鎮中心有些整齊的紅磚瓦房。那邊是林業局的所在地。巴圖帶著我穿過鐵路繞到鎮子南麵的一片土坯房。可見這裏是工人居住的地方。低矮的土坯房夾著坑窪的黃土路,看不見有人在破爛的街道上走。在轉過幾道胡同後,巴圖帶我走進寶格達山林場的招待所。
說是招待所,隻有幾排窗子漏風的土坯房,破舊地不像是人住的地方。院子旁邊是馬圈,裏麵堆著秋天打草時囤積的綠草。馬拴在木樁上,抱來枯幹的綠草喂馬。從院子裏儲備的木方子很多,林場不缺燒的。我跟著巴圖抱了幾根,走進昏暗的土屋。炕上一領破席連褥子也沒有。好在柴多,一會兒炕就燒熱了。走了一天路很累,扯過幾條炕角堆著的破被子囫圇蓋在身上很快就睡著了。招待所所長一家人住在招待所旁邊的院子裏。清早天還沒亮被凍醒,巴圖帶著我去敲所長張彬家門。進屋一看,滿炕全是腦袋,昏暗中沒數清。最小的兒子和那兩口子睡一被窩,看我們進屋一高興掀起被子就往巴圖懷裏鑽,卻把一絲不掛的娘暴露在我們眼前。巴圖可能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麵,嘴裏說:“老婆,快起來,給我們做好吃的。”讓人家起床,當然應該回避,巴圖卻一點回避的意思都沒有,還說:“要不你先別起來,再陪我睡會兒。”
張彬在一旁“嘿嘿”笑,好像沒有感覺。我不好意思地轉身到屋外。巴圖看我出去,把孩子往炕上一扔也跟出來。
一個多月沒騎馬,頭一次騎馬下山很不好受。第二天路都不會走了,沒騎馬還呈羅圈狀。大腿僵硬得邁不出步,隻好晃動膀子帶動臀部,叉吧著雙腿往前挪。後來看美國動畫片上的唐老鴨走路就那樣,可能那些畫畫兒的也有過與我類似的體驗。
五叉溝有林業局、銀行、學校和郵局。我們先去郵局取信,寄信。
郵局的局長是個老人,幹瘦的臉上對我有一種不太信任的表情,我懷疑巴圖幹的事情也許和他有關聯。隻是在心裏想過一直沒敢說出來。我們忙著取信和郵件,然後是林場職工往老家的匯款,忙完已是中午。去飯館吃午飯,下午到林業局去拿雜誌、報紙和去銀行取辦公費,全都完事天就快黑了,然後返回招待所休息。張彬過來叫我們去他家吃晚飯,還拿出了久存的鹿茸酒。他早聽山上下來的人說過,林場來了北京紅衛兵,能幹。今天見了高興打算慶祝,還把自己的老朋友也叫來。真掃興,我不會喝酒,為了不使老張太難看,隻好湊合喝了半盅,不久就昏睡過去,說是請客招待我,結果便宜了他們自己。
以後每隔一天就要下山到五叉溝去送信取信。第一天下山,第二天辦事,第三天再上山,在場部休息一天,然後再下山,成了名副其實的上山下鄉,不過接受的不是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而是成天跟著一個問題人員,整個顛倒位置。
大山看不夠,尤其是白樺林,在我記憶裏那是永遠的。看著漫山大雪覆蓋的群山,萬物皆白,尤其是站在山頂遙望遠方,看藍天和陽光照耀下的原始森林,凜冽、冰冷,紫色樹冠間卻似透出溫暖。也許是那時色調對我內心的原始啟蒙,在這冰冷的世界上,卻時時能夠感到世間確實存在著溫暖人心的力量。
林場的工人從山上撤回,每到天黑,總有工人會邀請我去家裏做客。雖然也沒什麽好跟他們聊的,但是聽他們說些家長裏短的閑話,說些林場工人間的摩擦、誤會,再不就是相互間開心調侃,有時真想就留下,在林場工作不回牧場。可又舍不得我草原的額吉,那裏也有我的家。
青山下山後就回家探親。聽工人議論,說邊界要整頓,連裏開始調查工人的出身問題,好像是準備把家裏有曆史問題的臨時工遣返回老家。聽工人們語氣裏好像青山家也有問題。
過幾天青山回來,晚上請了一群工人去他家喝酒,還特意讓他家大嫂來叫我。進屋炕上坐滿了敞胸露懷的男人,一屋子酒氣,老林招呼我上炕。我不會喝酒,連忙推辭。人家在那裏千杯萬盞的,我夾在中間不倫不類,連充數都不行,怕擾了大家的酒興,連忙推辭坐在爐子旁的凳子上。工人們看我那樣也沒勉強,可能也聽巴圖說了我在張彬家喝酒的事,也沒再強求。青山對大嫂說:“快去煮雞蛋,”又對我說:“是我這次帶來的,這裏沒有,多吃點。”我不好再推,就乖乖坐在那裏喝茶,吃涼菜,聽工人哨。
“哨“,我不知道該用哪個字,就像北京人的侃,四川人的擺龍門陣。說白了就是吹牛。據說過去有些人家裏還有哨譜,在大田裏耪地閑來無事,手底下不停,嘴裏也不閑著,也好打發時光的無聊。說起來都一套一套的,還滿順口。我隨聽隨忘,隻顧在那裏傻笑。嘴裏也沒停,那晚吃了十四個煮熟的雞蛋,第二天騎馬下山,打了一路帶雞屎味的飽嗝。
這次下山來要把全場的工資取回,好家夥,五千塊,放在書包裏倒也沒多少,五捆每捆一千,全是十元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更別提還要由我帶到近百十裏外的大山上。說不緊張那根本不可能,擔多大幹係啊。回去的路上還不敢顯出來,露了富才招人算計呢。那書包本來就破,到哪兒還都緊抱著反倒惹人疑。回去時要經過養路隊,在那裏吃中飯,出麻煩也隻有那裏,因為再往前我們就要從主要公路上下來,走岔路進山,一頭鑽進沒有人煙的原始森林。在養路隊讓人看出來了,暗地裏跟上幾個歹徒,我們隻兩人,那時就隻好為國捐軀了。
吃午飯時,我把書包不經意順手就扔在水缸蓋子上,然後開吃。我希望沒有引起別人注意。後來巴圖還說,他那時也很害怕,因為以前他取工資基本都是山上開車下來,當天取了錢就返回去。現在司機鬧派性回老家養病,車子閑在那裏沒人會開。
他看我把書包扔在水缸蓋上,就不時用眼睛望那裏看一眼,我趕快用身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可能也意識到了我是有意那樣做的,就不再看了。
還好,直到看見林場的房子也沒發生問題,為國家節約了兩名烈士。這是我當時最真實的感覺,現在想起覺得有點可笑。
又過了些日子,青山一家搬走了,聽工人們說,是去了牧區,那裏有親戚。再細問,才知道是去了額仁高畢公社放羊。那裏也是邊界,隻不過沒有被兵團接管。青山家是富農。後來滿都拉家也走了,可能也是因出身問題。兵團還沒開始清理階級隊伍,工人中家裏有問題的人都開始惴惴不安。我不由想起自己的出身,覺得這裏不能久留。可是兵團戰士還沒來,沒人接替我的位置就沒去找連長。
那年月要成為英雄,其實也滿容易的,機會特多,一不留神還興許送個英雄讓你當當。這話一點都不誇張。
一天上午和巴圖到林業局辦事,在五岔溝火車站旁的路上走,巴圖不知怎麽了,在後麵磨蹭,好像是後背癢癢又撓不著,一隻胳膊高,一隻胳膊低,呈飛行拐彎狀,提溜著兩個袖筒子在身上來回拉扯。
我在前麵幸災樂禍假裝沒看見地走,就聽見後麵有人大喊:“把車截住!把車截住!”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掛大車驚了。這掛大車我們每次來五岔溝都能看見它,可從來沒看見車上拉了什麽東西。清一色的卷毛青鬃馬,四匹長套一匹轅馬,在馬蹄“噠噠”聲中招搖過市。這回不知怎麽給驚著啦。
四匹拉套的馬在狂奔,巴圖伸胳膊擋了下,馬兒毫無懼色,巴圖被嚇的躲到一邊,下一個該輪到我。
此時街上沒看見有什麽人,前麵更沒人,整個大街上幾乎是空蕩蕩的,我想那馬跑到道路的盡頭自己沒勁兒了就會站住,最多苦了車老板子多走幾裏路。可馬車已經來到了身邊,不表示一下實在不太好意思,就側身讓過奔跑的馬,然後緊追了幾步,靠到了車轅子旁,伸手拉住了大車的閘繩,使勁扯了幾下,同時嘴裏大聲吆喝著“籲……籲……”那馬車居然停住了。老板子趕來一個勁兒地謝,結果鬧的我還挺不好意思。沒想到英雄就是這麽當上的。不過當時沒有任何險情,比如車前麵有貪玩沒看見馬車的兒童,或過馬路被嚇得驚慌失措的老奶奶什麽的,那掛馬車也沒驚在鐵軌上,所以即便是這時來火車也不打緊,更沒有因此而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所以沒有出名,報紙上也沒登,成了無名英雄。
事後想起了劉英俊,覺得他死得有點冤,幹嗎非要抱住那馬頭跟它較勁,你順著它點,搞點馬在接受訓練時熟悉的能明白的動作,也許問題就解決了。我當時不就因為在牧區生活過,對大牲口的脾氣很了解,所以我的一切行動都是大車馬習慣的也明白的動作,自然就把事情解決了。
其實要是真的把馬頭抱住,說不定也可以給馬來個大背跨什麽的,那不是沒練過。每年打馬鬃,都要把馬抓住,然後一匹匹地剪。馬群轟進圈,大家都進去抓,那時就各顯其能了。我曾經多次用大背跨把馬摔倒。
首先要沉著,看見有馬從身邊跑過,側身衝過去,用右膊夾住馬脖子,吊在馬身上,然後用雙手各攥緊一隻馬耳朵,當馬在急速奔跑時,猛然將右腿插進馬前腿然後一勾,雙手把馬頭使勁往懷裏帶,用屁股猛拱馬側麵,身體就勢一翻,借了馬自己奔跑的力量就把馬摔出去了,整個動作要一氣嗬成。
劉英俊肯定沒接受過這類訓練。那個時代,像劉英俊這樣犧牲的人也許還有,盲目的個人英雄主義教育使得人在遇到危險時做一些違背常規的事,用青春和生命為代價換取英雄稱號。而很多領導,在緊急情況下不是用自己的腦袋去思考,而是被火紅年代的口號所左右,下發錯誤的命令,給國家和人民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卻無人去追究。這種事情不是我無中生有,而是我的親身經曆。
從林業局回來,順路去郵局辦事。一個工人要往家裏寄錢。剛一進門,就聽見一個姑娘繪聲繪色跟郵局老局長講述我剛才截驚馬的事。我們進門她沒看見,說得很興奮。當時似乎路邊是站著個人,沒想到是她。老局長見我們進來,忙站起身問:“有什麽事?”姑娘看見我,不好意思躲到裏麵去。每次來郵局都能看見她在這裏幫老局長幹活。看樣子是林業局的職員。大家都在革命不上班,她閑得無事就主動來幫老局長收發郵件。這也是後來巴圖告訴我的。後來我再到郵局,老局長對我的態度有所好轉,不像以前那樣總是繃著個臉。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共產黨第九次代表大會開幕,那天正好我們下山的到五叉溝,舉國上下齊歡騰,巴圖說晚上要扭大秧歌,也聽見林業局那邊敲鑼打鼓的很熱鬧。白天辦完事吃了晚飯,和巴圖兩個來到街上看熱鬧,我來五岔溝次數雖說不多,可每次來都看不見什麽人,今天一下冒出這麽多人,也不知道都是從那裏來的,問巴圖,他說都是當地的。我問,白天怎麽看不見人影,巴圖笑著說:“都進山了。”
我開始以為巴圖說的進山是到山裏幹活去了,後來聽他一解釋才明白,文革開始後,機關企業都停了業務,工人也不幹活了,這裏也有兩派在鬧革命,更多的工人卻沒跟著哄,他們進山采草藥賺外快摟錢。今天慶“九大”開幕,是政治任務上山采藥的工人沒去。
秧歌隊過來了,腳踩高蹺,扭得地道,據說逢年過節的還要出去比賽,看來都很專業。高蹺上站的人物沒有大、洋可全是古,讓內地的紅衛兵看了不知作何感想,革命剛開始可就是衝的著大、洋、古來的,尤其是破四舊那會兒,差點把崇禎上吊的那棵老樹也當成四舊給砍了,那棵樹最終還是被這亙古未有的陣勢嚇得壽終正寢。這麽大的聲勢到了這裏居然沒動靜,人們在喜慶的日子裏,還是讓豬八戒、沙和尚什麽的站在高蹺上扭來扭去的。踩高蹺人物一律全是男扮女裝,臉上濃裝豔抹,腰上圍了大床單子,遮住了下半截踩著的高蹺。後來才看出來,原來還不都是一事兒的,兩隊人馬相遇還要互爭高低,看誰能把對方的隊伍攪亂,或讓對方踩到了自己的鑼鼓點上。
就這樣鬧騰到了午夜,全溝(不知道這裏的編製,應算是村還是鎮,地名是五岔溝就簡稱為溝了)的人也沒見有乏勁兒,我卻餓了,叫巴圖去吃夜宵。溝上唯一的飯館裏已經有幾個人,看樣子是秧歌扭餓了來進餐的,臉上化的裝還在。
我和巴圖要的麵條,坐在飯桌上吃麵。那幾個人已經吃完卻沒有走的意思,坐在那裏就“哨”開了。隻見一人連說帶比劃,我看著怪有意思的,就用心注意聽他講的是什麽。
“一個人新娶了媳婦,頭一夜用小繩把那家夥一栓,拉到後麵。半夜新媳婦等得不耐煩了,用手一摸,怎麽和我一樣啊也是平板,就問男的。那男人說,小時候沒注意讓貓咬了一口,沒了。媳婦心想這輩子算是糟踐了,包辦婚姻又沒辦法,隻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年頭也不興離婚隻好幹認倒黴。過了三天,那小子忍不住了,剛一睡下就撲到了老婆身上,等完了事,老婆問,你不是沒了嗎?男人說,這是新長出的杈。”
說到這裏,講故事的人順手就摸了離他最近的人腦袋一下,學著新媳婦的口氣說:“杈還這麽厲害,原來的隻不定怎樣呢!”話音還沒落,被摸了腦袋的站起來就撲了過去,於是那一夥人打鬧著離開了飯館。我卻傻呆呆坐在那裏,心裏就像突然失去了前進的目標。
我想起牧場一對知青,就因為戀愛被人排擠,隻好遠離牧業隊去放羊爬子。可就在慶祝“九大”開幕的時刻,剛才還在大街上為共產黨的大會熱烈歡呼的工人階級,卻在飯館裏講出了我生平第一次聽到的黃色笑話,這都是哪跟哪啊?我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是一個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世界,我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岔,而哪根岔又是真實的。
司機回來了,跟著他下了幾趟山,當天去當天回。又過了些日子,司機兒子吞了汽車滾珠,他又回老家了。
老司機十五歲就開車,在朝鮮戰場當兵,也算是位對國家有功的人,可是到我去林場的那年他依然是個司機。後來聽別人講,他自己倒騰汽車零件賺了不少錢,要不兒子怎麽會吞滾珠呢。由於資曆老,一般的官管不了他,就連兵團派去的連長對他也很客氣,唯一一次連長下的是死命令,他也真沒耽誤事。那次森林起火了,要在打火的人員還沒開來之前要把糧食準備好,連長對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下午五點前必須把糧食運到,否則看我怎麽收拾你!”
畢竟是老兵,經過朝鮮戰場的,真不含糊。春天道路翻漿很難走,而且在快到林場時有一道很陡的坡,解放車在平地上威風,到了深山老林子就差勁了,如果是超載,難保不半路拋錨。
那次拉了很多的糧食,肯定超載了,因為萬一山火燒過來,道路一斷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情況,所以當時就盡量往多了拉。從五岔溝往回走時時間已經不多了,老司機剛開始加足了馬力開,可到了上山時就顯出了汽車不行,基本是在二、三檔上往前拱,到了後來幹脆就是一檔,那車慢得走路都比它快。就怕有泥,萬一輪子打滑根本就上不去了。那次不知是有什麽神仙在暗中保護我們,將將到五點時到了場部,後來老司機對我說,很少有怕的時候,那次算是一回。打火如同上戰場,一個命令下來,誰敢不執行。
火燒了很多天,來往的車輛和人員也多,邊防站的站長和林場連長組成了臨時指揮部,我是通信員,負責打火人員和指揮部之間的聯絡。每天都有一匹馬吊在馬樁上供我用。
草原著火幾乎年年都有,尤其是春天,草原到處一片枯黃,稍微著一點火星就是燎原之勢。這次林場的大火就是從我所在的牧場燒過來的。一個知識青年把燒過的羊糞灰埋在地下,如果按照防火安全要求,應該在埋之前先用水把灰徹底澆滅,他們疏忽了,結果被狗把還未熄滅的灰扒出來,引起大火。據說還燒死了兩個人。後來那個肇事知青被判刑。
森林著火是頭一次見到,白天看就是遠處山林到處在冒煙,到了黑天就不一樣了,就像是漫山遍野排列著一排排蠟燭,連綿不斷。大樹著火先從樹的底部開始,那火舌沿樹身旋轉著往上升騰,到樹冠後“砰燃”一聲響亮滿樹盛開火花,即慘烈又悲壯。這種火根本沒救。
連長一直不讓我動窩,成天就在屋子裏待命。從四麵八方趕來了各路救火人員,都被分配出去,然後陸續返回,隻有一路出去了一天也沒有消息,連長不放心了,叫我騎馬去探明情況。那是在林場的正南方,一條公路通到林場苗圃,公路的左側是烏拉蓋河上遊的小溪,右側是一道山溝,對麵就是原始森林,這部分人的任務就是不要讓火越過公路把小溪那麵的樹林也引著了,這條路是唯一的屏障,如果大火越過去,就有可能會引發大興安嶺火災。
當我找到那些人時,他們已經與大火奮戰了一天,送他們來的汽車就停在路邊,我找到司機,他們給我指了方向,我騎馬下到山溝裏找到了那些人,他們早就筋疲力盡,可是不敢撤回去。那次是我離火場距離最近的一次,問清情況後,我告訴他們,我會馬上回去報告,讓指揮部派人來替換他們。說完騎馬就往回跑,那裏離開場部可能有三、四十裏路。
後來林場派人去支援,我也一直沒機會再去打火現場,直到那場山火熄滅。
打火過後沒多少日子,連長告訴我,請求師部批準我留下的報告沒有通過,說是編製不一樣,讓我立即歸隊。正好林場裏來的師部醫療隊也要走,我們就一起離開了林場。先到五岔溝坐火車到大石寨,然後再等去烏拉蓋的汽車。如果從寶格達山林場騎馬到師部,我想有兩天時間也夠了,但這麽一繞,卻走了很多天,一路曆盡艱辛狼狽不堪最終到達了兵團六師師部。
在醫院招待所等去罕山林場的汽車,一等又是多日。沒有去那裏的車,要師部運輸連專門派車送物資時才能去。卻聽說罕山林場伐木時布林隊的小平腿在砍樹時被迎麵砍了一斧子,在醫院住院,他不和我在一個牧業隊,但互相都認識,那幾天沒事就去醫院找他聊天。還沾光吃了他的病號飯——烏拉蓋河裏的魚。那魚也許就是北京小河溝裏的白條,在內蒙就是稀罕物。
小平傷口痊愈準備出院時,汽車連安排了去罕山林場送糧的車。那是一輛道吉,現在根本看不見這種牌子的車了,算是中型運貨車,比解放車小一號。我到罕山沒幾天,來了好幾輛解放車,說木頭夠了,讓我們回原來的牧場。我們行李簡單,用繩子捆了就全都上車到師部去。到了師裏,因還有東西留在寶格達山林場要拉回來。師裏的負責軍人就讓我和小平返回林場整理東西,然後再派車去接我們。
誰想到這一去,竟然困在寶格達山一個多月,又是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