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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痕

(2019-11-13 08:04:03) 下一個

遺痕

 那天我去小邵家,他頭天晚上來電話說家裏的屋頂漏雨,要我過去看看是怎麽回事。一大早離開家,沒想到高速公路上堵車,平時二十分鍾就可以走到的路,今天居然用了將近兩個小時。按下門鈴,站在那裏大約三、四分鍾也沒見有人來開門,以為小邵等不及我上班去了,剛要轉身,卻聽見屋子裏傳來清晰的腳步聲,隨後門被打開。

門開了,微微開啟的門後露出一張陌生女人的麵孔,臉色略微顯得蒼白,眉眼間卻帶著一絲纏綿的微笑。“你就是老邢吧?”隨著話音,門被完全打開,一位苗條淑女站在我的麵前。我不由自主上下打量著看樣子身高大約在一米六五左右的她。修長的雙腿穿一條淺綠色褲子,上身穿的紫色大棒針編織毛衣鬆垮的垂下遮蓋住臀部。她大方地伸出手指修長的右手,嘴裏嘰呱地說著我聽起來有些吃力的湖北方言。“小邵公司早上來電話,說有些事情要他趕快到公司去處理。小邵要我招待你。”

我笑了笑,基本上屬於皮笑肉不笑的那類,然後側身從她身邊擠進屋子。有點陌生外加不知所措,單獨與這位陌生女子在一起感覺很不舒服,也許是內心裏的邪念在起作用,甚至不敢直視她。在剛才瞬間的掃視下,雖然沒有真正看清她的模樣,卻知道是個美女。

“我叫淩嵐。”她在我身後說。“小邵和張彤都管我叫嵐嵐,就是上麵一個山,下麵一個風的那個嵐。”這會兒似乎湖北口音不那麽重了。

我依舊沒有轉過身來,好像天生就有點自卑,最怕的就是美女。倒也不是真的自卑,就是覺得要是女人長得太漂亮,會吸引男人犯錯誤,起碼會在看見她的刹那,在靈魂深處的一閃念裏產生齷齪。

淩嵐有絕對的優勢可以把男人的魂勾走,我是凡人,僅此而已,所以不能免俗。

看著我的背影,她可能也感到了我內心的掙紮。美貌女子也許都很清楚她在男人心裏會產生如何巨大的化學反應。

門開了,小邵回來了。也就順便打破了屋子裏的僵局。

後來淩嵐告訴我,那天她可真有點傻了,沒想到我會是這麽靦腆的人。因為還沒見著麵,小邵兩口子就一直讚不絕口的在誇我。

屋頂沒什麽大問題,不過是夜來一陣狂風掀起了幾片瓦,其實打開天窗就能看見,沒半個時辰就給他糊弄好了。歐洲的老房都這個樣子,買得起修不起,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的就出問題。小邵還要趕回公司去上班,臨走前又把我交代給淩嵐,讓她給我準備午飯。

由於剛才小邵在關鍵時候的歸來和修房時的一陣忙活,緩衝了我和淩嵐初識的尷尬,順其自然的在幾句話後便好似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有點暢所欲言的感覺。她一麵張羅午飯,一麵和我閑聊著,不外乎為了滿足內心對歐洲的好奇,提出些幼稚可笑的問題。我也就東拉西扯地海闊天空起來。從啤酒聊到巧克力,又從奶油蛋糕聊到湖邊的大雁。剛開始淩嵐還不時插幾句嘴,到後來隻是聽我一個人在那裏盡情發揮,甚至聊到了上帝與釋迦摩尼。午飯吃完,幾杯茶喝光後,我覺得該走了。剛剛站起身來,淩嵐卻怯懦地小聲說:“可以多陪陪我嗎?”

於是我就留了下來。也就零星知道了淩嵐一些過去的往事。

張彤和淩嵐從幼兒園時就在一起,也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張彤高中畢業被選送出國才分開。自從分別就再也沒有了消息,大家各自忙於自己的學業,然後又是事業,後麵跟著的是家庭,自顧不暇後朋友間的友誼也就中斷了。

多年後,張彤回國探親才又重逢。物是人非,當年的小姑娘早就變為人妻人母。相互間對視著,話卻不知從何開始。淩嵐看著張彤滿臉的幸福,如梗在咽,十幾年的心酸苦辣堵在心裏,流出來的卻是眼淚。

張彤從那時起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幫幫嵐嵐,要她到歐洲鍍金,不然將來也會感到內心不安。

小邵是她們兩個的小學同學,後來舉家遷移到東北。沒想到張彤選送出國前,在北京突擊學習語言時居然和小邵意外重逢。舊緣重續,在周圍多是陌生麵孔的北京語言學院就更多了一份親密。出國後,寒窗苦讀,雖然選學的不是一個專業,但在生活上互相幫襯,度過了十年漫長歲月,雙雙拿到博士學位又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就結婚了。

淩嵐自打上學就一帆風順,雖然比不上張彤,但也是年級的頂尖學生。張彤離開中國後,淩嵐考上了武漢醫學院,專業是內科,側重腸胃。以優異成績畢業分配到了一家條件比較好的醫院成為臨床大夫。就在這時她認識了後來成為丈夫的小高。小高身材魁梧,不同於一般湖北人,倒顯得像條山東漢子。別的嗜好沒有,不抽不賭就是喜歡喝兩口小酒。

後來熟了,我問過淩嵐:“你愛他嗎?”淩嵐看看我,好像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她猶豫著說:“說不清楚,結婚前他對我很好,他說愛我,所以我就嫁給他了。”

又不是小孩子,怎麽連自己愛不愛都不知道。過去包辦婚姻,父母指定了就不能更改,可他們是自由戀愛,自己都不知道愛不愛就跑到一起去了,未免傻得過分了吧。心裏想著,剛要張嘴責問,卻覺得有點唐突,想想自己,也許未必就比她聰明多少。

小邵和張彤都在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在一起探討過這個問題。張彤說:“那時我們是很傻,其實什麽是愛,我也不懂。”小邵看了一眼張彤,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隻是咽了口唾沫。而我在那時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我愛過她嗎?

我離婚也有幾年了,說不上是誰拋棄了誰。在一起的時候,雙方的感覺逐漸疏遠,似乎沒什麽話好說。從心裏說,我很喜歡她,但那是否就是愛,我不知道。而愛是什麽,又有誰能夠回答得出來呢。

張彤和淩嵐在困惑,小邵在咽口水,我在回味已經消失了的婚姻。大家都過了不惑之年,卻不知道愛情為何物,看來我們幾個的情商是有問題了。

沉悶了多時,淩嵐小聲說了句:“愛可能就是感覺吧。”

小邵家的房子是新買的。剛買時總是出現各種問題,我那時去他家比較多。離婚後,很難找到工作,隻好各處幫朋友修房,掙錢糊口。後來小邵家房子修得差不多了,我們的聯係也慢慢少了,都在為嘴奮鬥。何況他們還新添了一張嘴,周末兩個人還要圍著孩子轉。

一天,張彤給我來電話,說:“你周末要是有空,陪淩嵐到各處轉轉吧,她一個人也很孤單。”

正好我這些日子太累了,沒到處去攬活在家休息。周末就開車帶淩嵐去了盧森堡。

沒想到淩嵐其實是個很活潑的女人,車剛離開小城,她就不停嘴地唱起來,盡管不那麽專業,但有她在那裏唱,可以解除我開車的疲勞,尤其她唱的多數是我熟悉的五、六十年代的老歌,有時便隨口跟她哼上幾句,近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在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車停在盧森堡大峽穀旁的停車場,我帶著她向市中心走去。

盧森堡市實在太小,不到一個小時就把該看的地方都轉到了。還在皇宮前麵給她照相留念。然後就在街旁找了一處酒吧,坐在臨街的椅子上休息。她在這一刻突然沉靜了,默默品味著咖啡,好似望著來往的行人,卻明顯的是在愣神。

我由於最近太累了,又開了一路車,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困勁兒上來了,幹脆閉上眼睛歪斜在椅子上打盹。朦朧中,似乎聽見有人說:“天堂,這裏就是天堂吧。”睜開模糊的睡眼,一時沒醒悟過來,卻突然忘記了自己怎麽會在這個地方,還以為依舊是在夢裏。

聽見淩嵐哈哈大笑才真的醒來。她指著我,笑著說:“看你那個睡相,還流口水呢。”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掏出手絹在嘴角抹了一下。“老啦,人老了都是這樣的。”自己安慰自己隨口說了一句。

淩嵐卻突然不笑了,看著我垂下了眼皮,輕聲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嘲笑你,我也會有這一天的。”說完,就沉默不語,呆坐在那裏。難道這就是觸景生情,看見我想到了自己的未來。小邵有時就這樣,看著我暗笑。問他笑什麽,他一臉詭秘地說:“咱倆也就差個十來歲,我在想,再過十年我也會成你現在的樣子。”小邵比我小一輪,差十二歲,好像張彤和他是同歲,可能淩嵐也差不多吧,他們都是過了四十的人。青春逝去,進入中年後肯定會有很多失落感。

淩嵐見我也陷入沉默,歎了口氣說:“也是啊,人的一生是要經曆很多事情的,可是為什麽我總是那麽不幸呢?”她好像是在問我。

我隻是聽張彤簡單說過淩嵐的過去,知道她孩子剛剛三個月就離婚了。可是究竟為了什麽,這是人家的事,我沒興趣多打聽。

淩嵐好像是有意要跟我談論自己的過去,又好像是在自語。

“我從小就嬌生慣養,媽媽把我當寶貝那樣,家裏的活從來不要我做,隻要我功課好就行。小時候,我可是個好學生,也很活躍,能歌善舞,是學校的文藝骨幹。大學畢業後,人家介紹認識了小高,他可能是一見鍾情吧,見過一次麵就開始追我。當時我身邊有不少追求者,但我都不喜歡。隻是對小高還有那麽一點好感,但我並不愛他,這點我心裏很清楚。我們來往了三年,這三年裏,醫院的工作很忙,我又想在事業上有所成就,也就沒著急找對象。後來一天,小高突然對我說,‘淩嵐嫁給我吧,我真心的愛你’。當時我很感動,不知道怎麽就同意了。也許這三年裏真的遇到我愛的男人,也就不會跟他結婚了。可是命運就是這麽安排的,除了他,沒遇到一個我喜歡的男人。”

說到這裏,淩嵐停住了,抬頭看看我,好像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興趣聽她繼續講下去。我一直在注意聽她的敘述,見她突然不說話了,就問:“說這些你是不是很傷感。”

淩嵐點點頭“是啊,是很傷心,可是我多年來心裏的苦卻沒有人能說,簡直快憋死了。”看來她是沒把我當外人。

我叫過酒吧的服務員,給淩嵐要了杯飲料,自己也要了杯咖啡,然後對淩嵐說:“心裏有話就說出來,我知道這種事誰也不能幫你的,不過總是憋在心裏也不行,說出來也許會輕鬆點。就算我幫你開渠放水吧,都傾訴出來壓力會小點。”

淩嵐笑笑說:“老邢,我總有那麽個感覺,從第一天看見你,這個感覺就一直存在。你是一個很會關心人的男人,但未必是一個好丈夫。”

我苦笑了一聲,點頭同意:“也許你是對的。”

淩嵐說:“有些話,我連張彤和小邵都沒說,可是現在我卻有向你說的願望,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淩嵐結婚時沒錢,兩個人都是工薪階層,九十年代初期靠工資吃飯,不過也就是解決個溫飽,攢不下多少閑錢。淩嵐的母親也不知道怎麽了就是不喜歡小高,這會兒突然翻臉,女兒結婚竟然一分不拿,也不聞不問。小高家在外地,即使是在武漢,也是個窮人家,供獨生兒子上大學就已經把家底全部拿了出來。小高體諒家裏的難處,結婚根本沒告訴父母,要是讓他們知道,就是借錢也會大辦酒席。那樣的話,本來工資就不多,剛結婚就欠下了一屁股債,還怎麽過日子啊。他們兩個人在結婚登記處辦理了登記手續,在大街上找了家飯館吃了頓飯,就算是辦了喜事。最難的是住房,兩個人都住單位集體宿舍,結婚後,依舊“兩地分居”。還是小高出了個主意,偶爾周末找家便宜的旅館,湊合住兩個晚上,算是還有了夫妻生活。熬了兩年,淩嵐單位分給她一間房,算是有了自己的家。接著問題又來了,淩嵐不會過日子,每月工資花得分文不剩。小高還愛喝幾口,吃飯穿衣都顧不過來,更沒有錢買酒,日子久了,小高開始抱怨,偶爾還說句風涼話:“娶了不會過日子的老婆真倒黴。”

本來淩嵐心裏就有氣,一個人時無憂無慮,每天下班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自從結婚在一起過,卻感到處處不自由,下班還要趕回來給小高做飯。她又不會做飯,幾乎每頓晚飯都要過九點才能吃上。小高還特別大男子主義,家務活一律不作,到家伸腿當大爺。聽見小高的風涼話就來氣了,淩嵐舉起手中炒菜的鏟子,順手就扔了過去:“是你要跟我結婚的,又不是我求你的,這會兒後悔了還來得及,明天就去辦離婚。”

小高躲過了飛來的鏟子,嬉皮笑臉說:“開句玩笑何必當真。”

淩嵐的火氣更大了:“有這麽開玩笑的嗎?你是嫌棄我了,有什麽話今天你都說出來,咱們好和好散。”

小高被淩嵐的話激怒了:“你以為我怕離婚,娶了你連酒都沒的喝了,我忍了這麽多日子都沒說什麽,趁早離了算了。”

淩嵐氣的眼淚都出來了,剛要張嘴大罵,卻突然感覺胃裏難受,好像要吐,急忙跑到臉盆前嘔吐出幾口酸水。

還在生氣的小高這時也慌了,急忙過來給淩嵐捶背,焦急地問:“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淩嵐用毛巾擦了一下嘴,躲開小高,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漱口。她是醫生,心裏清楚,可能是懷孕了。回頭看見炒菜鍋裏做了一半的菜在冒煙,早就糊了。這時她心裏很亂,早知道小高是這種人真後悔嫁給他。小高驚惶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淩嵐轉身拿了衣服就衝出門外。

這一夜,淩嵐在外麵幾乎走了一夜,她無處可去。

小高托人到淩嵐單位說情,幾次下來淩嵐心軟了,又加上懷孕反映很大,人瘦了一圈,還是搬回去了。這次小高一改往日的作風,到家就主動做飯,其實他做飯比淩嵐好,不知道以前為什麽就是不動手。這也是淩嵐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夫妻吵架就怕有個開頭,就像絕堤的水,想堵住確實很難。這之後兩個人還經常拌嘴,但都能互相忍讓,說出的話適可而止,但疙瘩是結上了。

後來淩嵐才知道,小高的變化不是為了她,而是她肚子裏的孩子。

妊娠開始的一鬧,使淩嵐大傷元氣,懷孕的反映直到臨產都沒消失,經常嘔吐,不能吃東西,吃了就吐營養自然跟不上,她整個人都變形了,誰看見都感到驚訝。那時的淩嵐弱不禁風,成天病假在家裏躺著。還不足月發現妊娠中毒,醫院提議刨腹產,要不然大人孩子有可能全都不保。小高慌了手腳,不情願的在手術單上簽了字。

手術很不順利,麻藥似乎對淩嵐失去作用,第一刀劃過肚皮就有感覺,隨著層層劃開的刀口,淩嵐聲嘶力竭不停地大叫著,汗水浸透全身,如同進了一回地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

小高請來伺候月子的婆婆聽說是個女孩,還沒等淩嵐出院就回老家去了。小高請假去送媽媽,也一去不回。

淩嵐心裏非常清楚,這次的婚姻徹底結束了。就在孩子出生三個月後,他們辦理了離婚手續。

聽完淩嵐的回憶,我心裏很難受。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一個人帶著孩子,娘家婆家全都不管,一個纖弱的女人需要經曆多少磨難,又要有多堅強的心理素質才能挺過來。

看淩嵐的樣子,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從表情上看,她似乎已經不會很動感情了。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跟我說這些過去了的往事。我隨口問了一句:“小高現在怎麽樣了,他又結婚了嗎?”

淩嵐笑了:“鬼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一直沒再結婚,還提出要跟我複婚。我才不幹呢。”

聽了這話,我大吃一驚:“怎麽!他要複婚?”

“是啊,我前年得了子宮肌瘤動手術,他還到醫院來陪床。”

“那不是挺好嗎,說明他是後悔了。他是不是還愛你?”我問。

“他是這麽說的。還說現在才知道,他是愛我的。”淩嵐眼角露出一絲輕蔑,“鬼才相信呢。”

“都離婚這麽些年了,他還能在你動手術時去照顧你,也許他說的是真心話呢。”我心裏也有疑問,隨口說出了一句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會說的話。

“什麽啊,在病房還吵架呢,後來是他生氣走了。”

真是一對冤家,也隻能這麽解釋了,我心裏在想。

“就因為生孩子,那時正好要評級,我常請假帶孩子,級也沒評上,工資那麽少。那時他上哪裏去了。每月給孩子生活費,還不夠請保姆的錢。我要帶孩子,還要上班,十幾年他也沒露麵 ,現在孩子大了,他又要回來,沒那麽容易。”提到這些事,淩嵐顯得有些失態。“國內什麽都要關係,我哪裏找這些關係去啊。沒關係的人,在單位就很不吃香。那些人下班就去打麻將,說是玩,還不是為了拉關係。這些事我才不能做呢。”語氣裏透出了小姐的高傲。看來這是天生的,無論現在如何,骨子裏帶來的東西很難為時代所改變。

“跟同事搞好關係也是很重要的啊。”我不痛不癢的說。

“搞好關係?”她瞪大了眼睛說,“那就要學會吹吹拍拍的,魅著良心辦事,我可做不到。”

看來是沒辦法了。本來玩牌,打麻將也確實是聯絡感情的一種手段,可成為一種風氣就變了味。大家都這樣,也就成了時代的產物。順應時代就免不了要魅良心,而不魅良心的事確實又很難為周圍人所接受。“真理有時確實在少數人手裏,但那就真是真理嗎?”我深奧了一下,話出口自己也覺得太過深沉了。

我出國時間太久了,對國內的事情也知道得很少。後來才明白淩嵐為什麽會對玩麻將那麽煩感,不過是利用牌桌行賄,直接給錢怕擔風險,在牌桌上輸錢名正言順。

那天是在盧森堡吃完晚飯才返回的。半夜到小邵家,我看見裏麵黑了燈,在車裏跟淩嵐說:“我就不進去了,你不要成天悶在家裏不出去,離開學還有一段時候,利用這段時間走出去,也許會遇到一些從國內來的人,如果有運氣,說不定通過他們還能找到打工的機會,掙點生活費吧。”淩嵐點點頭,下車回去了。

以後的日子,我一直非常忙,幾乎與所有朋友都失去了聯係,每天都早出晚歸,有時周末也不在家,直到快過年了才收到小邵的電話。那是聖誕夜,整個歐洲都在放假,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找到我。他要我去吃年夜飯。歐洲就這樣,從耶穌誕辰那天開始到轉過年大家幾乎都不工作,我欣然答應了。

那天我去的比較早,想幫小邵兩口子忙活晚飯。每年的年夜,小邵都要邀請很多朋友到家裏聚會,也就是這時候,失去聯係的老友才有機會見麵。大家都忙,平時自顧自的,也沒太多閑暇相聚。

進門,寒暄幾句,我問:“我能幫忙做點什麽?”小邵也不客氣,說:“不忙,你先歇會兒,你的紅燒雞腿最拿手,等我們把菜都準備好,由你掌勺。”看來除了雞腿,別的菜也是我的事了。

坐在客廳看電視,覺得無聊,就逗小邵的孩子玩。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兒,才想起來沒看見淩嵐。剛要張嘴問,發現小邵衝我暗示,要我到花園去。就掏出香煙,開門出去了。抽了半隻煙後,小邵也出來了,他走過來,跟我要煙。小邵上學壓力大時學會了抽煙,結婚後老婆管的緊戒了。我幫小邵點著煙問:“怎麽沒看見淩嵐。”

小邵搖搖頭:“女人的事總是千變萬化,她們吵架了,淩嵐搬出去在大學宿舍找到了房。”

“她們不是很好嗎,怎麽說散就散?”我好奇地問。

“張彤嫌她太懶了。本來希望她沒開學前能幫我們管些家務,其實也跟她說了,她也答應得好好的,可是每天在家裏就是睡覺,連屋子也不管收拾。我們下班接孩子回來,要先給孩子喂奶,洗澡。都完事了才能顧自己的飯。她不僅不幫,還要我們給她做飯吃。張彤說了她幾句,這可好,說走就走了,隻是在桌上留了張紙條,事先連招呼都不打。”

看來淩嵐這事做得是太過分了。可是她給我的感覺不像是這麽不懂事的人啊。何況又是張彤幫她辦出來的,一分不要白吃白住,就為了這省下來的錢,那些事不用人說也是應該做的,其中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吧。在沒鬧清楚前,我還是最好別貿然發表意見。這樣想了,也就沒急於表態。

小邵看我沒吱聲,接著說:“今天也通知她了,不知道她來不來。”

下午五點剛過,朋友們陸續登門。我在廚房裏緊著忙乎,倒底都有誰來了也不清楚。偶有比較熟悉的,聽說我在掌勺,過來打聲招呼,耍幾句貧嘴,就到客廳繼續跟別人聊天去了。一直也沒見淩嵐過來,大概是沒來吧。

晚宴很豐盛,加上我的手藝好,大家邊吃邊不停嘴稱讚。直到快吃完了,淩嵐才來。一進門就道歉:“下午睡過頭了,對不起,來晚了。”

張彤撇了一下嘴,沒說什麽。小邵說:“還以為你不來了,快坐下吃吧。”

淩嵐脫下大衣,掛在走廊的衣架上。然後走進客廳,發現一屋子客人幾乎都不認識,看見我身邊還有一個空位置,就擠過來坐在我身邊。一時屋子裏卻沒有聲音了,大家瞪著眼睛,目光全都集中在淩嵐和我的身上。看來他們全都誤會了,還以為淩嵐是我的女朋友。

由他們胡想去吧,我也懶得解釋。這種事越解釋越說不清,鬧不好還更加堅信了這些子虛烏有。

寂靜了片刻的客廳裏又恢複了談笑聲。大家各自尋找著談話對象,談論著各類相關的話題。淩嵐吃了幾口飯菜後,小聲問我說:“我走的事小邵都告訴你了吧?”

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我是覺得很對不起他們一家。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總是感到很累很累,總也睡不夠。可能是在國內一直生活在壓力下,出來一放鬆,幾十年的疲勞全上來了。以前在國內,誰敢累啊。”

我發現身邊的人還是在注意著我們的舉動,對淩嵐說:“先不說這些了,你吃飯吧,吃完了再說。”

淩嵐飯量奇大,我這個幹體力勞動的恐怕一頓飯也吃不下那麽多東西,也許她是有些問題了。能吃能睡身條還是那麽苗條,對於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來說很少見。

飯桌上的人多是閑聊,問完從前就問現在,然後是將來,無話找話外帶幾句玩笑調侃,倒也熱鬧。工作操勞了一年,難得有開心大笑機會,隨便找個題目也能引來眾人的胡說八道,後麵跟著的就是哄堂大笑。熱鬧過了,飯菜也幾乎包銷殆盡,主人撤下滿桌狼藉,端來新沏好的香茶和甜點,抽煙的爺們兒們紛紛到花園去噴雲吐霧,孩子他娘聚在一堆談論養育兒女之道,孩子們擠在客廳電視前,看新帶來的卡通電影。客人們逐漸按照脾氣秉性喜好專業各歸其類,三兩個一夥分組討論開始了。

我跟那些人雖然多數都認識,但沒興趣聽他們那些專業或非專業的探討,一個人坐在稍微有些涼意的花園裏看星星。感到有人走到我身邊,直覺知道來人是淩嵐。

“在這裏找清靜呢?”她問。“不行,我有點冷,穿大衣去。”說完小跑著進屋穿衣服。

我也進屋拿了兩盤甜點,又衝了兩杯速溶咖啡放在一個托盤裏。有人看見,說:“小兩口要借月色星光浪漫是吧?”

小邵忙替我打圓場說:“別胡說,老邢根本沒那意思。他們兩人很熟,可能有什麽話要說吧。”越描越黑 ,還不如不說。我“嘿嘿”笑了幾聲,端著托盤到花園去了。

雖然是在冬天的夜晚,天氣顯得並不那麽寒冷,少有的月光下,草地被那銀白色晃成一片墨青色的綠。

我搬了一張白色的塑料桌和兩把椅子,淩嵐把托盤放在上麵,端起咖啡輕輕喝了一口:“真香!”她說。

我則首先是吃甜點,用小勺挖下一塊放進嘴裏。一股奶油的香甜通過舌尖傳到喉嚨。

淩嵐剛坐好就諾諾的小聲問了一句:“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麽從張彤家搬走的原因吧?”

我是很好奇,本來就打算問的,既然她主動要說,也省得我再費心思琢磨如何進入主題的措辭了:“是啊,住的好好為什麽就非要搬走呢?”

“我心裏一直有一種愧疚,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可是我無法解釋,也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其實就是因為我太累了,說不清楚怎麽會感到那麽累,就好像總也休息不過來似的。自從離開他們後,我還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靠近邊界的一座城市。也許是因為太遠了,沒人願意去吧。我每個周末都坐火車去上班,老板對我很好,開車到車站接我。星期一返回時,也是老板把我送到火車站。按說工作不是很累,可是剛做了三個月,我就感覺不行了,覺得身體吃不消,後來把工作給辭了。幸好快開學,大學學生食堂找人打掃衛生,我知道的消息早,在那裏找到了新的工作。雖然也累,可是離住的地方很近,晚上也不用幹到很晚。今天學校放假,食堂關門,要不然我也來不了,現在正是我上班的時間。”

聽見她這樣說,我鬆了口氣。但還是不清楚她倒底為什麽非要搬出去,就問:“你是跟張彤吵架了嗎?”

淩嵐說:“沒有啊,張彤說得對,本來就是我的問題。我沒生她的氣,要不是她,我還來不成歐洲呢。我的經濟擔保是小邵,我怎麽能作出對不起他們的事呢。”

“要是這樣就就更不明白了,你怎麽居然不辭而別呢?”

她看著我說:“我怕說要走,他們不同意。可是我覺得不能再拖累他們了。我幫不上他們,說什麽他們也不會信的。有時困勁兒上來,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倒下就睡,還醒不過來。可能是神經出問題了。”淩嵐有點憂傷,轉過身去,不再看我。

我更是不懂這些有關醫學上的事情了,也聽說過有種病叫疲勞綜合症,就是一感到有壓力就困,可能是她那些年在國內壓力太大造成的吧。

我有意避開話題:“你現在開始上課了嗎?”我問。

“上了,我語言不好,感覺很吃力,現在還勉強能夠跟上,誰知道以後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要上課還要打工,你身體還行嗎?”我有點為她擔心。

“我又不是稻草做的,沒那麽嬌氣吧。”明顯的她是在說大話。

“再說,我帶來的錢不多,如果不出去掙,哪裏來的錢繼續學習啊。”後麵這句是真話。

這倒也是實際問題。在小邵家住可以為她省下不少開銷,看來她除了前麵說的原因,更多的可能是不願意過多接受別人的施舍,找了個借口搬出去的。她想自食其力。“你還是要注意了,要是強迫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累垮了就全耽誤了。”我也不好揭穿,隻好這樣提醒她,“賭氣可不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淩嵐是聰明人,她聽懂了我的意思,說:“誰都不容易,人家也是靠自己奮鬥才有了今天。張彤幫我辦留學,是想讓我出國鍍金,將來回國能有個好的工作,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生活那麽苦。她已經盡力了,我不能賴在別人身上總要人扶著才能走路。”

我不知道怎麽解讀淩嵐的這句話。好像並不隻是有“誌氣”可以解釋清楚的。我的感覺裏,更多的潛台詞是“憐者不吃嗟來之食”。是否張彤在有時表現出的救世主形象傷害了淩嵐。可是從另一方麵想,張彤也是真心為了淩嵐好,是不是希望淩嵐盡快擺脫困境的心情有些操之過急了,恨鐵不成鋼有時卻得到相反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的好心與回報往往是成反比的。看來“好人難當”確實是條真理咯。

“算了,不跟你說這些了,沒有人能理解我。”淩嵐見我隻是坐在那裏獨想,自己說出的話半天不見回音,覺出了我的不坦率。話裏帶出了不滿情緒。

“沒有啊!”聽見淩嵐這樣說,我有點慌亂,說出的話也有些詞不達意了。“不是,也許是我多想了。”

“你多想了,想什麽了?”可能是在國內養成了互不信任的習慣,淩嵐開始有了警覺,“明白了,我算什麽,你是小邵和張彤的朋友,我算是什麽人。跟你說這些有什麽用。有些人吃飽了撐的,就是喜歡聽別人的隱私,算是業餘愛好吧,好打發自己的空虛無聊。”

淩嵐完全誤解了我,而直覺告訴我,事情並不隻是如淩嵐說的那樣,看來她真的也誤解了張彤。

淩嵐說完,端起甜點,悶頭吃起來。

我感到有些寒意,對她說:“還是進屋去吧,這裏有點冷。”

淩嵐好像也覺出了有些過分,點點頭算是同意了。我把杯盤放進托盤,起身進屋去,淩嵐也隨後跟了過來。

屋子裏人少多了,帶了孩子來的人家多數已經離開回家去了。我看見小邵和幾個朋友還在那裏侃侃而談,張彤不在,可能是哄孩子睡覺去了。人多也無法單獨再跟小邵說什麽,就湊過去跟他說:“太晚了,我送淩嵐回去,以後再聯係吧。”小邵回頭看著我,想說什麽,也是覺得不方便多說,就說:“好吧,我明天給你電話再說吧。”

跟主人道了別,淩嵐這會兒就像聽話的孩子,對我提出送她回去也沒再反對。

淩嵐住的地方離小邵家並不遠。開車十分鍾就到了。下車前淩嵐說:“你不上來看看嗎?”

我感到很突然,都半夜了,孤男寡女這樣不好吧。可能淩嵐真有什麽事要對我說,看來她還是信任我的,剛才在小邵家花園裏那一幕不過是一時衝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熄火下車,跟她走進了那座學生宿舍。

一間大約十五平方米的房間裏,進門靠牆的右邊有一個磁洗臉池。屋子裏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書桌,還有一個顯得有些破舊的衣櫃,也隻有一把椅子。都是單數,也就適合就讀的單身學生居住。

淩嵐開鎖進屋後,還沒容我看清整個屋子的布局,突然把我抱住,頭擁在我胸前失聲哭了起來。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張著雙臂,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好。

“你真像是我哥哥,可是我從來沒有哥哥。”淩嵐抽噎著說。

聽她這樣說,懸著的心啪嗒掉下來,複歸原位。胳膊緊緊摟住懷裏的淩嵐,輕聲說:“那就好,就把我當你的哥哥把。我會盡力幫助你。”

那夜,我打地鋪在淩嵐宿舍裏過了一夜。黑暗中,淩嵐不停嘴說著她的過去,她的前夫,她的女兒。還有她的父親母親。

醒來時,淩嵐還在熟睡中。我穿上大衣,悄悄離開了淩嵐的小屋。

從那天以後,我有很久沒聽到淩嵐的消息。也是由於平時依舊是繁忙和累,顧不上別的事了,隻能在偶爾的閑暇時想起她,卻談不上掛念。

接到小邵的電話,告訴我淩嵐生病了。我當時沒多想,認為不過是傷風感冒之類的問題,可聽小邵那意思好像更嚴重。當時小邵還是在說他們家的房子,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沒反映過來,掛上電話才琢磨過勁兒來,趕快又給小邵打了回去,可那邊已經沒人接了。

當天晚上,我開車到淩嵐的宿舍去找她,開門的是一個當地的姑娘,細問才知道,淩嵐早已不在這裏住了,搬到什麽地方她也不清楚。我罵了自己一聲糊塗,怎麽不先去找小邵啊,白跑了一趟。

後來才知道,淩嵐是乳腺癌,我知道消息時,手術已經有些日子。小邵也不清楚她現在在哪裏住,好像她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聯係。看來她是有意在躲避大家。茫茫人海,即便是想要找到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即便是找到了,我又能為她做什麽。

直到年底,突然接到淩嵐的電話,聽聲音她恢複得不錯。她說要來看我,約好星期天下午兩點左右我在火車站等她。

淩嵐出現在眼前時,我感到她變化太大了。從穿著上看,她是動了一番心思,臉上還畫了濃裝,感覺有些別扭。有些漂亮女人不用太過精心打扮自己,輕施薄粉就襯出幾分淡雅的風韻。淩嵐原本就有些氣質,即便不化妝也能在女人群中顯出姿色,可現在這麽一裝修,那些氣質被蓋在了塗料下麵,反而顯得俗豔了。看見我在皺眉,淩嵐也有點不好意思。顧全麵子,我什麽話都沒說,走到車站下的停車場,離開了火車站。

我帶她去了城市附近樹林旁的咖啡館。本來是想直接回家的,可她那樣子,讓街坊四鄰看見,沒準以為我帶個妓女回來了。

咖啡館裏人不多,一麵臨山,一麵是一泊靜靜的湖水。幾隻白色的天鵝悠閑的漂浮在青色的水麵上,漣漪劃碎了水中倒影的山林藍天,水波起伏把如畫的風景褶皺了,我不知道生活中為什麽也有這麽多的褶皺,使得平靜被波瀾起伏著,於是人心就動蕩了,變得不安分了。心如止水談何容易。天鵝固然美麗,它在水麵上安靜地尋覓著食物,卻在無意中把水攪渾,那能怨它嗎?

我看著窗外的湖麵在走神,竟然忘記了身邊的淩嵐。

“您要點什麽?”是咖啡館的服務員,他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問淩嵐:“你要點什麽?”

淩嵐說:“就喝咖啡吧,嘴裏沒味。”

“兩個咖啡。”我對服務員說。

淩嵐問我:“你剛才在想什麽?”

“觸景生情。”我簡單說了一句。

“這裏的風景真美啊!”淩嵐感慨地說。

我怕她繼續說下去,其實我內心有時也很軟弱,嘴上簡單說過的那句話,變成內心的隱秘更怕別人發現。“生情”是什麽情。那時我經常和前妻來這裏度周末,喝著咖啡無語的看著四季在這裏的變化。現在身邊的人變了,是個與我無關的女人。而這裏的景色卻沒有太多的變化。心上被過多的痕跡刻劃著,成為傷痕,卻不似那平靜的湖水,痕跡劃過什麽都留不下。

“你現在身體怎麽樣,看樣子恢複得不錯。”為了掩蓋自己的憂鬱,我問淩嵐。

“一直在吃藥。乳腺癌是由於雌性激素分泌過多,吃藥是為了提前絕經,還有一些抗癌的藥,亂七八糟的好幾種呢,醫生說需要連續吃五年,還不把我吃成化學的了。”淩嵐說,“我現在的情況暫時不可能回國了,隻能在這裏繼續接受治療。”

“那你的經濟來源呢,你買了醫療保險了嗎?”

“我生病前是在大學食堂工作,是合法的學生工,所以醫療費用大學可以負責,並且還付給我工資。盡管不多,吃飯是夠了,可是卻不能上學了。本來是想鍍金的,看來連破銅爛鐵都鍍不成了。”淩嵐幽幽的說。誰得了這種病心情都不會好的。

“你怎麽從學生宿舍搬出去了,在外麵租房太貴了。”

“跟你說實話吧。在我生病前,認識了一個男人,他是從大陸來的,在國內有家。那時我每天晚上在食堂關門前都要打掃整個餐廳的衛生。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坐在那裏的,我不知道。而且是每天都坐在那裏看我工作。直到我做完,關燈,關門,離開,他都一直那麽默默地坐在那裏也不跟我說話。後來我才意識到他是為了我才這樣的。一天我忍不住了,過去問他,‘為什麽要在這裏,為什麽每天都在這裏看我工作?’他說,從第一次看見我,就喜歡上了我,可是沒勇氣告訴我。我被他感動了。從那以後,也是他幫助了我,使我能夠沒丟了這份工作。如果沒有他,我早就堅持不下來了。後來,我就把學生宿舍退了,搬到他那裏去了。”

淩嵐停住喝了口咖啡。看著我,也許是想看看我的反應。

“他現在在哪裏?”我問。

“我得了乳腺癌,動手術後他就失蹤了,隻是把租的房子留給了我。他老婆帶孩子來了,聽說已經轉學到別的城市去了。”淩嵐的話中好像沒有怨言,也沒有遺憾。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麽。不知道是愛情還是利益把他們聯係到了一起。看來多是各取所需。

淩嵐突然轉了話題,說:“我前夫來過了,他到巴黎開會學習,然後請假專程來看我。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要跟我複婚。”

“什麽?”我懷疑自己的耳朵,“他要跟你複婚?”

淩嵐笑了:“是啊,他說,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一直沒再續娶,你跟我回去吧,我伺候你照顧你。他現在升官了,有錢了,女兒也喜歡他,反而跟我疏遠了,我生病也不給我來信,被他用錢收買了。”

“他等了你這麽多年,說明他是真的愛你。何況現在你都這樣了,他還特地跑來看你,你怎麽還這麽固執啊。”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淩嵐不屑地“哼”了一聲,“他愛我,可能是愛我的錢吧。以為我到了國外,還有工作,是惦記我的外匯呢。”

我突然覺得很別扭,心裏有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我不能知道淩嵐到底是怎麽想的,也不能理解她為什麽會這樣想。好像身邊的人都在暗算她似的。

“他走時是不是很遺憾,你一再拒絕他,可能他也很傷心吧?”

“他傷心!才不是呢。女兒來信告訴我,回去就結婚了。他是來試探我的,想看我的態度。他巴不得我拒絕呢。”淩嵐看樣子還挺開心,好像是甩掉了一個大包袱。

天色不早了,我帶淩嵐到樹林邊飯館吃晚飯,要了意大利麵。由於心情被她攪和得一塌糊塗,也沒吃出味道,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刀叉。看淩嵐胃口還是那麽好,自己的一份吃得精光,看我剩下很多,也不客氣全部吃光。我一直奇怪她的胃裏怎麽會裝下那麽多東西。

我開車送她回去,也還是惻隱心在起作用。畢竟是得了癌剛動手術不久。

她住在城市比較熱鬧的地方,那裏的房租很貴,一個沒工作身體又有病的單身女人能租得起這裏的房子,不知道她是哪裏來的錢。

找到停車位,淩嵐說:“上來看看吧。”我是有點好奇,沒猶豫就下了車,隨她進門。

淩嵐住在小樓的頂層 ,窗子開在房頂的斜坡上。屋子裏有一張床和桌子,衣服放在壁櫥裏,還有私人衛生間和小廚房。淩嵐進門打開燈後,就要給我倒水。我本來也沒想多呆,隻是想進來看看就走,馬上說:“我不渴,別給我倒水。”淩嵐愣了一下,說:“那好吧,以後再來,我給你做飯,讓你嚐嚐我的手藝。”說完回頭衝我笑了笑,“那我就吃藥了,現在失眠很厲害,每天都要吃藥才能睡。”她在倒水,我四下看了看。床頭櫃上很顯眼的立著一個碩大的仿真陽具。淩嵐看見我在注意那玩意,就說:“太粗了,差點要了我的命。”

“你用過?”不知怎麽了,我居然說出這麽一句來。因為那根立在床頭櫃上的東西確實太粗了。

“是啊,用過一次,下麵全腫了,發炎,還發高燒,我都不能動了,是房東發現叫了救護車來。”

我不想繼續在這間小屋裏停留了,說:“我回去了,以後再聯係吧。”

淩嵐吃了藥,在打哈欠,說:“我不行了,不能送你了,以後給你打電話吧。”

我轉身匆匆跑下樓去,大有狼狽逃竄的感覺。

我不再想看見淩嵐,跟她在一起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我把侄子從國內辦了出來,他大學畢業後一直沒工作在家閑著,弟弟來信說起,很為他前途擔憂。學電腦程序設計的按說工作不難找,可他高不成低不就。侄子來後,生活多了些樂趣,每天幹完活回來要給他做飯,盡管很累,可兩個人吃飯香。忙碌中把淩嵐的存在全都忘在了腦後。

過了一年,那天回家,侄子說,有個叫淩嵐的阿姨來電話說有事找我,要我周末去一趟。不知道她找我會有什麽事,我又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無法問。隻好周末把侄子的飯菜準備好,開車去淩嵐的住處。

一年多沒見,淩嵐的氣色好多了。她看見我來,顯得非常高興。給我倒了飲料,又讓我坐在屋子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便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起她的事情。淩嵐的變化在我的意料之外,雖然不再濃妝豔抹,但剛來時的那些知識分子的氣質卻似乎消失了。

我找個空隙問:“你找我來有什麽事情嗎?”

淩嵐愣了一下說:“我以前說過啊,要請你吃飯的。我買了大蝦和青菜,要好好招待你。”說完就要去廚房做飯。

這是我沒想到的,她居然還一直記著這件事。也許我在她心中有著比較特殊的位置。是真把我當成自己的哥哥了吧。早知道是為了吃飯我就不來了。可是現在走好像不太禮貌,而且她又是真心的,那就再坐會兒,然後找個借口走人,反正是不能在這裏吃飯。

我趕快說,“先不忙做飯,我本來以為你這裏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既然沒什麽大事,就先說會兒話吧。”

淩嵐聽說,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是還有點早,那就說說話吧。”說完一屁股坐在床上,問我:“你知道我昨天做什麽了嗎?”

這我怎麽猜的到,搖頭說:“不清楚。”

“昨天在街上閑逛,一直走到了火車站。看見一個年輕人,他坐在車站外的椅子上,不知道在等誰。他也看見我了,就主動跟我說話。後來我就跟他上了火車,到他住的地方跟他做愛。”

我不明白,這些事怎麽也能隨便跟別人說。就問:“你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這樣呢?”

她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就是忍不住。”她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繼續說:“自從手術後,我的要求好像特別強,有時感到無法控製自己。離婚後,我一直守身如玉,好像也沒這方麵的要求。可是自從吃了那些藥後,突然就不行了。”

“這些年你就沒遇到一個你喜歡的男人嗎?為什麽你不再找個合適的結婚呢?”我試探著問她。

“男人,有幾個好東西,還不是就為了跟我做愛,嘴上說得好聽,一提結婚人就沒影了。”

聽她說這話的意思,看來是曾經試圖找過男友:“是都沒結果嗎?”我感到淩嵐有些變態,於是問她:“是因為你的病才沒結果的吧。”

“對。有一次在超市買東西。一個在那裏工作的外國人主動跟我打招呼,那個小夥子長得很帥,我也挺喜歡他的。後來慢慢熟了,我就跟他同居了。他發現我缺了一半乳房的胸脯後,每次做愛都要我關上燈,要不然他就不行了。我那時性欲很強,感到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後來他多次提出要離開我,我都苦苦哀求他,甚至對他說要我怎樣都行,就是不要提分手。不過最終他還是受不了離開了。就是因為我缺了一 個乳房和胸口上的傷疤。我還有資格談愛嗎,我還有權利結婚嗎,這一切都不屬於我!”淩嵐在抽咽,爬在窗台上哭了。

我是第一次看見淩嵐在哭,以前一直以為她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她不懂愛,不懂生活,不懂得關心別人。也許我錯了,我也一直以為她的無知、天真和清高是刻意裝出來的,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自私。她利用了別人對她的關心為的是要得到,而她又什麽都不願意給別人,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配談愛。難道我真的錯怪了她嗎。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後,雙手撘在她的肩頭,輕聲說:“別哭了,對身體不好。”

她轉過身子,攔腰抱住我,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傷心了。我的臉碰在她的額頭上,感到有些發熱。又用手背試了試,好像有些發燒。就對她說:“你在發燒吧,先躺下休息一會兒,別這麽激動了,會影響身體的。”

她順從地走到床前,我幫她把外麵的衣服脫下,看著她瘦弱的身體和乳罩下一邊癟了下去的胸口,心裏不由陣陣發酸。幫她蓋好被子,想去去給她倒水,她卻伸出手把我拉住,說:“不要你走,我怕,我太孤獨太寂寞了。”說完,緊緊拉著我的手不放。

我隻好坐在她身邊。手被她拉過去放在臉頰上,她還在不停地抽泣著,說:“你是一個好男人,從已開始我就有這樣的感覺。但你不是好丈夫。”這話她以前就說過,“小邵和張彤一直想撮合我跟你好,但是我知道,你不會愛我這樣的女人的。”

她這麽一說,倒是我沒想到的。是啊,第一次見麵曾經是有過衝動,尤其是見到她的第一眼,我確實被她的美貌打動了那麽一下。可是接觸多了,這種感覺卻逐漸消失了,連我也沒意識到是什麽時候沒有了的,好像是那天小邵離開後吧。

“我對你的感覺就像是我的哥哥,”這也是她以前說過的話,“是我很親近的人。在你麵前,往往不由自主就有把我最隱秘的事情說出來的願望。但每次說完後你一消失,我就非常後悔。我不應該對你說這麽多,特別是涉及到一個女人的內心掙紮還有我的性欲。但是我控製不住的還是想告訴你。”這會兒,她平靜了許多,可還是不時抽泣幾聲,“我不說會憋死的。你知道嗎,這些話,我對自己的親媽媽都不會說的。有些男人隻能做愛,可有些男人卻不能 ,但我願意把心交給他。”

沒想到我在淩嵐心裏會有這樣的地位。也許是每次見麵都多是在聽她講自己,而我卻從不多說什麽吧。我把自己隱藏得很深,就像在跟她玩捉迷藏的遊戲,她隻是感到了我的存在,卻永遠也找不到我。這樣,對她可能無意中就有了安全感,把那些話投入水中,沉沒在水底是最安全的。有人願意跟狗講話;有人願意身邊陪伴的是貓;有人在曠野中對著蒼天發狂;有人卻默默的坐在岩石下私語。我是她心裏的貓狗,又是蒼天和岩石。而她是女人,更需要的是男人。需要男人的庇佑和男人堅實的胸膛。這一切都顯得那麽純潔,盡管有時是在談論肮髒的事情。

我曾經很看不起她,現在我卻感到自己未必就比她高尚多少。

淩嵐不再出聲,緊閉著雙眼。呼吸慢慢變得平穩,似乎是睡著了。

“你很累嗎?”我輕聲問。

她隻是微微點了下頭:“是感到很累,可心裏覺得輕鬆了。謝謝你,謝謝你還能來看我。”她抓住我的手卻依舊沒有鬆開。“那天,我在地鐵上看見一個男人。當時我在車上,他剛走進車廂就可見了我。那一刻,我的臉發熱心也在狂跳,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以前見過很多男人都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也許這就是愛情吧。他的眼神發直,也在看著我。後來他跟我來到這裏,緊緊地抱住了我。我能夠感到他的心在狂跳,渾身在顫抖。我們親吻著,擁抱在一起。後來他要跟我做愛,我拒絕了。

“我們坐在一起後,我問他成家了沒有,他說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他是律師,在去辦事的路上看見了我。我告訴他,我一直在尋找真正的愛,可你是不能為我離婚的,你也沒有離婚的理由。隻有當你真正屬於我時,我才會跟你做愛。後來他失望地走了,我們再也沒見過麵。”

我依舊是無話。淩嵐鬆開了緊抓住我的手,轉過身,歎了口氣:“我今天怎麽了,突然這麽困。我沒吃睡覺的藥啊。”

我正不知道下麵該如何收場,我的地位太尷尬了,何況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聽見淩嵐這麽說,趕快接了她的話茬用商量的口吻說:“那你就睡吧,我改天再來。你還在發燒,本來身體就不好,還是身體重要,吃飯什麽時候都行。”

淩嵐點點頭,說:“好吧,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有時疲勞勁兒上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沒準是癌已經擴散了。”

我輕輕拍了拍淩嵐的頭,說:“那我就先走了,你要保重。”然後開門出去了。

走到大街上,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大有翻身得解放的感覺。

淩嵐再也沒有找過我。侄子拿到學位後找到了工作,他說要把我養起來,說什麽也不讓我再去幹活了。這幾年在家裏休息,偶爾有朋友家裏房子出現問題找我,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基本成了閑人。清靜之餘突然想起了淩嵐,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可也沒有尋找她的動力。

夏天,小邵來電話,說想我了,要約時間見見。也確實跟他有日子沒見了。說好周末在城市一家咖啡館門口碰頭,有點當年地下黨接頭的感覺。

那天,小邵看見我就說,我們離婚了。聽見這個消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聽錯了。小邵看我的樣子笑了:“看您老人家那樣子,嚇一跳是吧?”

我們找到一處相對安靜的座位做好,各自要了飲料。我問小邵:“到底是怎麽了,我說怎麽好久沒你們的消息了呢。”

“張彤提出的,她有外遇。孩子歸她,我徹底自由了。”

我們兩個喝著杯子裏的啤酒,話卻不多。離婚好像是個時髦的遊戲,更多的人陸續加入遊戲的行列,可是當初為了什麽才結了這個倒黴的婚卻很少有人去想。也許結婚不過是遊戲的過程之一,因為不結婚也就沒有遊戲的開始。遊戲人生就是指這個說的吧。

我問小邵,他聽後哈哈大笑,連說精辟。

小邵說:“我最近想了很多,咱們這些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初,這十幾年出生的人,基本是在新中國初期出生、長大的。雖然有十幾年的差距,可是所受到的教育和文化的熏陶幾乎沒有太大區別。雖然專業知識很豐富,可以說算是各個領域中的強人吧。就拿我來說。從上中學開始,就一路領先,要不然也不可能有出國的機會。我們靠自己的努力奮鬥掙來了地位和金錢。但是我們始終不知道,作為一個人,一個更為全麵的人該是什麽樣子。我們不會生活,不懂生活。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吧。”

“可也不都是這樣的啊。”我毫無自信地說了一句。“我覺得是沒有選擇。說明確點,就是當初沒有更多的選擇餘地。”

小邵對我說的這話一時沒有明白,呆呆地看著我問:“沒有選擇的餘地是什麽意思?”

“你有過選擇嗎?”我反問了一句。“不是當初在北京看見張彤後就從一而終了嗎?難道在你周圍就沒有比張彤更合適的人了嗎?”

小邵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搔了搔頭皮,說:“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沒時間想。學習的壓力,工作的壓力,而後是生活的壓力,這一切使人沒有閑暇去想愛情,想愛情是什麽。”

“那你說愛情是什麽?”小邵把皮球推了過來。

我雖然嘴裏是這麽說,可要是真的問我愛情是什麽,還真的很難說清。就問:“你愛張彤嗎?”

小邵沒有猶豫說:“我愛啊。”

“那她愛你嗎?”

小邵卡殼了,“不知道。”

“不談這些了,沒用的。”我其實對這類問題也還沒想明白,就叉開話題問:“淩嵐最近有消息嗎?”

“她死了。”

“什麽,死了?”我雖然知道淩嵐是會死的,但是聽到這個消息後還是很驚訝。

“她回國後不久就死了。張彤趕回去見了最後一麵。”

“她回國了,不是醫生不讓她回去嗎?”

“去年下半年,她病情惡化,擴散到了全身,醫生也沒辦法。淩嵐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就把這裏的東西處理掉回去了。臨走前她來找過張彤,算是道別。”

“也就是說回去沒多久就不行了。聽說自從她結婚,她媽媽就不理她了是嗎?”我順口問了一句。

她媽媽不讚成她的婚姻,覺得小高不可靠。當時鬧翻了,好像很多年都沒來往。不過她這次回去,是被她媽媽接去了,一直住在媽媽身邊,算是團聚了。”

看著杯子裏的啤酒,看那粘在玻璃杯子邊緣的泡沫。卻想起了那次和淩嵐在林邊湖畔咖啡館看見的天鵝,和水麵劃過的痕跡。

人生多少往事在心裏刻畫上不同的痕跡,淩嵐隻是其中一道留下的痕跡,成為了過去。再過一段時候,她就會從我的記憶中消失,因為畢竟與她的交往不太多。也許我在她的心中有著非常特殊的位置,就像一個哥哥那樣。可我的感覺卻更像是貓狗,像蒼天或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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