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印度北方農民運動和“毛派”武裝鬥爭考察報告

(2010-08-04 05:22:50) 下一個
印度北方農民運動和“毛派”武裝鬥爭考察報告

溫鐵軍

題記:

這裏的農村貧困如此廣泛而矛盾深刻到讓人束手無策。

這裏的農民反抗如此長期而鬥爭慘烈到讓人難以描述。

……不可能有結論。我隻不過是在短短9天的實地調研中不斷反思:資源嚴重短缺與人口過度膨脹的發展中國家全麵拷貝西方經濟和政治製度的後果,實在值得

中國人警醒。

無地則反

——印度北方農民運動和“毛派”武裝鬥爭考察報告之一

隨筆1:空中斷想

飛機越過南北走向的橫斷山,鳥瞰下去,但見那青色山梁在雲海中如龍脊般遊走,不由得讓我心中感激上蒼,因為這是我的祖國那人口稠密的西南地區得以分

享從孟加拉灣爬上來的水汽的得天獨厚之地。可過了橫斷山之後不久,當我終於可以憑窗遠眺那在廣袤雲海之上若隱若現的、雄峻高聳、白雪皚皚的喜瑪拉雅

山的時候,我卻實在不能為其風光而陶醉,心中充滿的,其實是難言的遺憾。因為恰恰就是由於這東西走向的大山之巍峨,弄得山前麵的南亞次大陸動輒洪水

滔天,山後麵的中國大西北卻長年赤地千裏

……

如果說,這多少億年前大陸板塊縱橫漂移的結果,造成今人的資源環境差異無法避免地演變為形成不同製度的約束條件;那麽,近現代史上工業化國家追求所

謂現代化的貪欲導致的國際戰略的縱橫捭闔,所造成的戰亂頻仍和不斷發生的、無邊無際的苦難,卻是人類通過自身的努力可能改變的。

……



一、引言:為什麽要研究發展中國家的農民武裝鬥爭

調查發展中國家農民武裝鬥爭的想法,算起來已經有至少5年了。

那是在1998年,我正在針對中國20世紀第二次大麵積發生農村高利貸狂潮問題做調研準備;當時各地匯總的個案情況盡管不全麵,還是讓人十分擔憂 。就

在那年,我那位德高望重的導師 找我談話,要我寫本有關曆史上農民為什麽變成暴民的書,意在告誡今人切莫忘記過去的教訓。他還把魯迅關於“中國人隻有

兩個時代” 的話,改了主語複述給我。誠然,我生性愚鈍,實在也沒有多想他老人家的實際意圖,隻知道師命不可違,於是便開始了對當代農民鬥爭的研究。

可我從來就膽小怕事,不敢直接調研中國的農民反抗情況,於是利用這些年海外會議和講學邀請比較多的條件,先做與中國的國情比較相似的其他發展中國家

的農民武裝反抗調研。先後去了印度、斯裏蘭卡、菲律賓、泰國、越南、巴西和墨西哥。其中,在東南亞、南亞和拉美都通過實地調研得到比較完整的材料。

我想,進一步應該做的,是非洲的調研。

在2003年8月做了墨西哥與危地馬拉邊界的恰帕斯山區原始叢林中的土著解放軍的調研之後 ,我又於10月應邀訪問德國,在從科隆到魯爾那經曆了無數戰亂

和經濟轉型痛苦的工業地區,忙裏偷閑地遊蕩了個把星期,本意是想潛心體驗古老歐洲資本主義腹地那種“鳳凰涅磐”般的悲劇審美。期間,卻偶然在一個城市

的步行街上,遇到有人在為尼泊爾的毛派遊擊隊做宣傳,就便湊上去聊了幾句,還拿了他們的傳單,順便在去柏林的火車上看,內容主要是關於社會正義、被

壓迫者反抗等傳統左派標語口號式的東西,對於搞研究的人來說似乎沒有足夠的資料價值,且與萊茵河沿岸那些飄逸著斑斕秋色、隨處令人陶醉的歐陸風光相

比,更覺得有天壤之別。然而,此後不久,忽然聽說尼泊爾的遊擊隊聯合了印度北部的毛派和不丹的農民武裝,聲勢壯大起來。於是便借去印度開會的機會,

於2004年元旦起程,前往探訪印度北部與尼泊爾搭界的比哈爾邦(Bihar),和原來屬於比哈爾、最近2年才劃分開的查拉肯邦(Jharkand)。

出印度首都新德裏東南方向大約600KM,乘飛機還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北接尼泊爾、地處印度東北部的比哈爾邦。它之所以在國內外都有名,主要原因是

兩個看來似乎完全對立的因素:

其一是農民鬥爭。

比哈爾種姓製度仍然有明顯影響,農村土地占有關係不平等,長期以來這裏不斷發生地主與農民之間的武裝衝突,此地是武器走私通道,當地土造槍支便宜到

僅僅15 個盧比一支(大約3-4美元);這與普遍化的社會暴力犯罪相輔相成。曾經有過低種姓的整個村莊300多人被屠殺的事件。據報道,就在我們抵達的

前兩天,剛剛發生了一起比哈爾邦官方車隊遭遇地雷襲擊的情況,當地人說,其真實原因是由於地主民團殺害了七個農民導致遊擊隊的報複行為。

其二是佛教聖地。

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出生於尼泊爾,得道於比哈爾,並且公元前5世紀就在恒河之陽的納蘭達(Nalanda)建立了佛教學院,在中國盡人皆知的唐僧西天取經,

目的地就是比哈爾邦的納蘭達,咱們那位玄奘和尚“留學”歸國以後,把佛教經典翻譯傳播到中國和東亞國家,形成了亞洲以中國為主的傳統文化博采眾長的多

元化特征。自從20個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日本、韓國先後在這裏援建了道路、寺廟等工程項目 ,使得比哈爾成為世界佛教徒和善男信女們朝聖的地方。



隨筆2:德裏印象

我來之前就知道,在印度不能著急,凡事“慢慢來”。那裏航空公司的不正點大概也算是一個寫照,對此,我也早就有所耳聞。因此,一月三日我們去比哈爾首

府巴特那(Batna),沒有出新德裏就得知原定11:50起飛的飛機已經改為下午15:00 。隨即決定轉向,去德裏老城看看。

德裏是曆代王朝的首都,到近代殖民地時期也是首都。英國統治者很難對人口密集的老城區進行改造,20個世紀初就在老德裏的東南部設計了新德裏的城市結

構。至今新德裏中心區歐洲風格的建築還隨處可見。據說,現在整個德裏地區集中的人口已經達到兩三千萬。城市像攤大餅一樣地無序擴張,幾乎是發展中國

家城市化的通病。

新德裏有寬闊的大街,兩邊富人和官員的居住區大多是占地寬闊的別墅建築。那些政府部門的大樓很氣派也很現代,印度國父甘地及其成為領導人的後代都有

占地很大的紀念館和公園,那裏也是樹木繁茂、草地如茵。我們下榻的地方在寬廣的“人民大道”旁邊,當地人說,這條大街應該叫“統治人民大道”。從新德裏

去德裏老城雖然不遠,景象卻截然不同。一進入老城地區,馬上就有“摩肩接踵”之感。當你看見古老的“德裏門”的時候,肯定已經被人流和車流阻塞得走不動

了。在這樣人口密集的老城搞城市改造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中國除了遇上農村趕大集,我幾乎沒有見到過黑鴉鴉地這麽多的人,更沒見過這麽多的各色車輛混行,手推車、自行車、三輪車、摩托車、轎車、巴士、卡

車,見空就鑽,似乎完全沒有分道行駛等起碼的交通規則,看上去可能也沒有噪音和尾氣限製,要不怎麽滿大街這麽多喇叭長鳴、冒著黑煙的柴油車,弄得人

滿耳朵轟鳴,滿鼻子充斥的都是廢氣的臭味。

偶爾也見到有交通警察,在十字路口的崗亭邊站著,嘴裏叼著哨子,有的手裏還拿根大約一米長的木棍,可那些趁亂行車的司機們似乎都沒看見警察,照樣擠

在一起見縫插針地“鑽行” 著,每到十字路口都看到擠滿的各種車輛行人混雜在一起,看來,隻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最先衝出去,也沒有看見警察攔住哪個司機

扣車罰款。我在中國開車已經33 年了,在美國和歐洲也開過車,但在印度這裏卻不敢開車。因為看到如此交通,立刻有了技術太差的自知之明;也立刻明白

了為什麽印度經常有惡性交通事故發生。

老城更為狹窄街道上滿是各色店鋪,幾乎沒有人行道,馬路上於是就塞滿了人群,塵土飛揚的,讓兩側的掛滿電線和招牌的樓房有向中間傾倒的感覺。無論這

裏是否亂像叢生,“商品經濟”高度發達,人們都在商海中按照消費主義的自由式在奮力遊泳,卻當然是無可置疑的。顯然的問題是人多,遊泳池太小且太深,

如果蛙泳,可能占的空間小些,浮在水麵的可能性大些;如果隻有自由泳這一種姿勢,那每個人占的空間都要大,必然無序衝撞;很多人會被撞擊、打壓、嗆

水,甚至下沉。

無庸諱言,在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中下沉的,主要是農民。由於大批農民失去土地流入城市,德裏很多地方都能夠看到有露宿街頭的人,也當然有隨處可見的

貧民窟和乞丐。一路上,隻要車在路口停下來,就會有兜售各種小商品的人或者乞丐們圍上來,做著要吃飯的姿勢乞討。早上,在我們住的人民大道飯店不遠

的新德裏城區,一個印度教的供奉“猴王”的神廟門前 ,成群的乞丐和無家可歸者等著善男信女布施麵餅和甜茶。這裏雖然沒有冰雪天氣,但夜裏最低氣溫也

僅僅4 度,真不知道他們的夜晚怎麽過的!我們看到乞丐們成群地圍著幾個小小的火堆,每當有人在廟宇周圍的食品攤前買了食品,他們就會排隊等著分發,

即使沒有警察也秩序井然。

他們鬥爭貪官汙吏的方式是首先在群眾中了解官吏的劣跡,然後以武力迫使官吏交出貪汙所得的25-30%,大部分救濟貧苦農民,少部分用於地下武裝的開支

。此外還對工程項目和工商企業征收10%的“稅費”。這是那些貪官汙吏不能在毛派地區行使權力的重要原因。

他們治理地方的方式是建立“人民法庭”,絕對不是按照國家的正式法律,而是按照農村社會的傳統約束來公審各種犯罪。例如,強奸犯會被遊街,殺人犯會被

砍頭。雖然這屬於嚴刑苛法之列,但對缺乏起碼的“治理”能力的地區而言,卻實在有立竿見影之效。而且,在其他地區非常嚴重的對婦女的暴力和犯罪,在毛

派控製區大幅度下降。因為地下農民武裝中就有很多苦大仇深的婦女參加,這些“喜兒”們有了武器,在“人民法庭”的審判時往往會成群地發揮極大的威懾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點,在農村座談中幾乎無人表示與事實不符。

另外一個重要的環境條件是,印度法律規定正規軍隻能對外,國內安全事物完全由警察處理。比哈爾的財政狀況差,沿途所見警察很少,裝備也很一般。看來

難以對付地下狀態的農民武裝。

由於比哈爾60-80年代確有占地超過上萬英畝的大地主,現在仍然有占地超過兩千英畝的地主。而且,直到70年代封建性質的高級種姓地主還行使對農民的

“初夜權” 。因此,當地的主要矛盾被所有左翼政黨共識為地主壓迫農民,從事議會政治的CPI、CPIM和CPIMLL等政黨無論各自政見如何、從事NGO運動

的各種組織無論目標如何,大都致力於在農村發動和組織貧苦群眾,與封建製度和地主階級開展鬥爭。由此,我們得以在搞掃盲運動的NGO組織的帶領下,訪

問了5個村莊。

農村個案:2004年1月8日,拉紮普村Razzaqput調查。

這是個4千多口人的大村,也是鄉級政府的所在地,設有警察所和學校。村外的田野上間或有牛耕的吆喝聲,塵土飛揚的村莊主要街道和路口上有各種店鋪,大

多數農民家庭住的是草房,窮得家徒四壁,很多住戶的牆上和樹上貼著牛糞餅(曬幹用作燃料),農婦在昏暗的農舍中使用古老的石臼椿米。粗粗看去,大約

1/3的農戶有磚房,少數農戶有摩托車或拖拉機。

村長帶我們去看過去大地主的豪宅,這些有歐式門廊和羅馬柱的、帶有大院子的大房子們錯落著集中在村子的東邊,現在已經被鄉級公共部門如警察所、學校

和電視接收站等占用。其中那個曾經擁有上萬英畝土地的最大地主的宅院在村子裏大片低矮的民房之間雖仍然不失當年之威嚴氣勢,但如今中心庭院和其他住

房亦然是荒草萋萋、一片破敗景象,僅東南一角成了警察所的廚房。麵對此情此景,由不得產生“大戶簫疏鬼唱歌”之感。

接待我們的年輕村長辛哈(Singh)長得人高馬大,滿臉剃得發青的絡腮胡子,頭戴黑色羊皮帽,帶我們去的人說,他是個“烈士子弟”,他的父兄就是在農

民與本村大地主鬥爭的年代被殺害的。

該村地主叫普拉薩德(Ayodhyl Prasad)周圍4個村都有他的地;原來大約有2000佃農為他幹活。20世紀70年代印共(CPI)在這裏發動群眾與地

主開展合法鬥爭,3000農民組織起來,依據國家法律把該村地主超過25英畝的土地強行占領之後,按照人口分配。地主私人武裝雖然殺害了幾個農民積極分

子;但架不住農民人多勢眾,最後不得不放棄土地,舉家遷走。

農民奪取土地後在印共領導下加入合作社,從政府取得6厘利率的農業貸款,加3厘轉貸給農民;同時還經營種子、化肥等購銷業務。20多年過去,這裏雖然人

口增加了上千,但年輕人大多數外出打工補貼家用,日子還過得下去。陪同我們訪問的比哈爾農業工會主席、印共州委委員特別強調,之所以至今沒有農戶破

產,也沒有再產生新的地主,主要是得益於合作社的支持。

黨爭之亂

——印度北方農民運動和“毛派”武裝鬥爭考察報告之二



…… 南亞次大陸板塊從非洲漂開,被地火憤怒地燒灼著,拚力撞向亞洲大陸;地殼於是痛苦地褶皺隆起,堆出了世界屋脊喜瑪拉雅山。可這半島形的板塊畢竟

不敵世界最大的歐亞大陸,造山運動耗盡了全力,便順勢從喜瑪拉雅山南坡緩緩滑下來,形成了寬大的恒河河穀地帶……這兒,就是比哈爾。

在比哈爾邦,當前仍然在農村地區堅持從事地下活動和武裝鬥爭的,主要有“毛派共產主義中心(MCC)”和“人民戰爭組(PWG)”。近年來的最新動向

是,MCC和PWG於2003年合並,並與尼泊爾和不丹的毛派遊擊隊形成互動,遂成為領導比哈爾農民武裝鬥爭的主力。據有關報道,印度情報機構認為,從尼

泊爾到比哈爾到斯裏蘭卡,已經形成了“毛派遊擊走廊” 。其他消息來源則認為這是危言聳聽,實際上不可能構成什麽“走廊”。因為,現在的毛派與過去最大

不同,是他們主要活躍在已經被完全邊緣化的山區農村和土著部落民集中的地區。

在與左翼各派的多次座談中,走議會道路的左派政黨的幹部不斷指責搞武裝鬥爭的毛派政黨自相殘殺,也有個別地方黨的高級幹部認為,毛派武裝力量是為貪

官汙吏和黑社會服務的;還有關於毛派的武器主要是中國和北朝鮮製造並走私進來的說法。每次對這些顯然帶有“冷戰”意識形態的各種說法的人問“證據何在”

的時候,他們也都隻能回答是“聽說”的。問題是,各種聽說的不脛而走,很有可能成為黨同伐異的宣傳依據。

即使後來到浦納的會議上,很多印度朋友向我提出的問題也大多與“冷戰”時期互相對立的傳統意識形態有關。說句不大禮貌的話吧:我在這兒一天之內聽到的

陳舊的意識形態話語,比我在中國一年聽到的還多!在與各種政治派別和當然地具有政治取向的NGO們的接觸中,感到脫離現實的、非理性的東西隨處可見,

其背景也相當錯綜複雜。

因此,在最後會議結束的簡短致詞中,我對印度朋友們特別強調了一句: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最大的經驗教訓就是:千萬別照搬那些不是從自己的曆史、文化

和現實經驗中總結出來的西方理論,無論這種理論以什麽名義。

初稿於印度浦納,完稿於孟買。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