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的中國村》
第二十二章 冬天的濕棉襖
(嬰子)
高洋近來心情很好。本來一鳴想讓孩子留在父母身邊,和老人陪陪伴,但這次他聽了高洋的,繼續把孩子放在了托兒所。
老人已經熟悉了這裏的生活節律,慢慢也感到在家很無聊了。出門散步碰不到幾個人,語言又不通,電視也看不懂,吃的還沒家鄉裏豐富,越呆越無聊了。碰上高洋 這麽個兒媳婦,人在家裏坐不下來,飯在家做不出來,更和老人聊不上天,二老在家真覺得有點受罪了。高洋在公公婆婆麵前謙虛承認自己在娘家就是老丫頭,不會 做事,特意借來了菜譜請老人點菜名。婆婆大字不識,公公又說不出道道,一鳴也覺得媳婦盡了最大努力。老人心裏還是不滿意,可也無法再指責兒媳婦什麽了。無 聊之際,老人終於動手下廚了。
自從一鳴父母來了以後,經濟上的開支異常大,幾乎沒有辦法算帳了。高洋也想開了,隻要別再給我出新的花花點子,我就放開了讓你們吃。一周買三次菜,都是老 人先挑,愛吃什麽拿什麽。每周的農貿市場,高洋也領著老人去,都是地裏新出來的,願買多少就買多少,高洋隻管交錢。老兩口突然發現了活雞活鴨,興奮地奔過 去就要買。高洋一看,嚇也嚇死了。在北京的家裏,她就沒碰過這些活東西,這活蹦亂跳的東西拿了回去,該怎麽辦呀?高洋堅決不讓買。
這下老人可不高興了,一鳴也怨高洋這麽一點事還要惹老人生氣。高洋說,要吃雞,要吃鴨,要吃多少在商店裏買,幹什麽還要費事買活的呢?老人說,死的和活的 味道就是不一樣。你們小年輕就是怕費事,我老婆子幹總行了吧?小小一樁事,家裏又有些僵了,一鳴也生了高洋的氣。第二個星期,他就親自去了農貿市場,給他 父母抓回了兩隻活東西來。
事情不是那麽簡單,又放血,又扒膛的,這裏許多中國人都在這麽幹,周圍的鄰居不是沒看見。我們必定還是在人家的土地上,一個宗教國家裏。不管別的中國人怎 麽做,咱們做事該尊重人家的習俗,這也是尊重自己。再看家裏的這尊貴二老,吃完飯就外麵一躺,光天化日、人來人往處沒完沒了的剃牙、挖耳朵的,家裏也不是 沒有牙膏、牙刷、漱口液、棉簽的。還有,放個屁也不避人,奶奶還大鳴大放教孫子:“寧在人前討個臊,不讓肚子瞎胡鬧。”這叫什麽?我這做兒媳婦的看了聽了 都覺得丟人,我不好說,你這做兒子的也不是聾子、瞎子,多少提醒提醒,注意一下影響。一鳴可好,他媽刮點風,他就下點雨,總要順著表示表示。現在他媽高興 殺雞,他就樂意拔毛,一拍一調地和著。高洋實在看不過去了。
“房管處已經通知,不準在這裏殺生。周圍有人提出抗議了。”
一鳴聽高洋這麽一說,更不高興了:“抗議又不是隻抗議我們家!我們在家殺雞,防礙別人了嗎?你就是愛在這些小事上斤斤計較。你看你現在,都快成基督徒了,不殺生,不放血,還學了洋人的一套窮講究!”
高洋真不知怎麽說一鳴了。他自己就是,這麽熱的天,衣服三四天不換一件,非要逼著才換。那物理係辦公室門上貼著“請大家常換衣服勤洗澡”,那是給誰寫的? 穿衣戴帽也不完全是個人的事,這是一個公共道德的事,一鳴怎麽一大把學問,就這個聽不明白呢?跟他幾乎無法再理論這些事,高洋一摔門,帶這孩子出去了。
現在高洋越來越悶悶不樂了。一鳴看了心裏很不舒服,但也不好怎麽說高洋,隻有自己多抽出些時間陪父母。本來和高洋商量好的,在新年前後帶老人出去旅遊一 趟,可高洋現在隻字不提,更沒有一點行動作旅遊計劃。老人整日悶在家裏,讓他這個做兒子的怎麽忍心?實際上高洋也知道讓老人這麽呆著太受罪。周圍有老人的 鄰居家,兒女們都盡量帶他們出去風光了。高洋也想這麽做的,可一回到家,一看老人對自己的態度,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人都是將心比心,高洋心想,你對我不 仁,我對你也不義。兒子好,兒子親,就讓兒子盡心盡力去,我沒那麽寬宏大量的。
一鳴有時候也會婉轉地提醒高洋,一天,他說:“我回來時看到成貴的太太陪他爸練車了。我爸身體不比他爸差,要學開車肯定不成問題。”
高洋沒有反駁,卻酸溜溜地應和到:“就是!你爸還比他爸有文化呢,你再抽空教他老學點英語,考個初學者駕駛執照,以後拿個美國的駕駛執照,這不比他們偷偷摸摸幹違法的事光明正大?也給咱臉上爭點光!”
一鳴馬上不說話了。高洋也弄不明白自己,隻要一談起老人,她就會擰起勁來。她能意識到自己,卻無法控製住自己。
很久都沒有和他們的美國朋友蘇姍一家聯係了。他們也知道高洋很忙,沒有多打擾,逢年過節的總是先寄來賀卡。高洋的電話使他們很驚喜,她說:“我的家門永遠向你敞開,我的家庭永遠愛著你們。”高洋帶著孩子來到了這個家庭。
他們的家庭依然那麽溫暖充滿愛意。和他們在一起,可以無拘無束。蘇姍有輕度的哮喘,天氣稍稍一冷,她就不得不把腦袋、脖子捂起來。
“我最喜歡我妻子這身打扮,如果再穿一件黑大衣,蒙上個黑頭巾,就露兩隻眼睛,洋,你看,象不象東方的阿拉伯人?” 理查說。
高洋笑了。
蘇姍說:“你看,美國妻子已經使他厭煩了,現在開始想東方妻子了。”
他笑著走過來抱起太太親了一口,說:“難道你不是東方太太嗎?”
蘇姍也笑了,親了一口她的丈夫。他們總是在外麵這樣擁抱,高洋早已習慣了他們。
“洋,你知道蘇姍也有東方血統的。她的外祖母是印第安人。”
高洋第一次聽說,隨口問了一句:“你們也認為印第安人是東方人?”
“當然。”
高洋和蘇姍在他們的後陽台上坐下來。蘇姍不能劇烈活動,隻有理查帶著孩子在後院裏跑,打秋千。這時,隔著玻璃門,高洋聽到了一首優美的鄉村歌曲,她倚在了 門邊。她靜靜的聽著,看著理查帶著孩子們奔跑。格雷也跟在後麵高興地跑著。迷迷茫茫中她看到了薩姆。多美的歌呀!歌聲飄近了:
多美的歌啊!她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是和薩姆在堪城音樂會上。在那個夜晚,薩姆滿懷激情地給她講這首《守候的星辰 》時, 她還不是很懂。今天再次聽到它,讓她那麽的一往情深。她似乎看到了薩姆拋起了孩子的帽子,他們在草地上快樂的嬉戲,金色的陽光,金色的落葉,薩姆把他們緊 緊擁抱在懷裏。頃刻間,她又看到了一鳴,一鳴深度的眼鏡下,一雙深沉的眼睛。還有老太太冷漠的目光,老爺子高傲的煙。對一鳴,她感到淡漠的同時,又產生了 一絲憐憫。她想到了魯迅先生曾經講過的一句話:母愛,就像冬天的濕棉襖,不穿冷,穿上了又覺得難受。
這時,理查跑的滿頭大汗,上來喝水來了。
高洋突然想起了一個笑話,說:“嗨!理查,中國人常向男人問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你的妻子和你的母親掉到了水裏,你先救哪一個呢?”
理查先是一愣,而後走到蘇姍的椅子後伏下身,左臉貼在她的右臉上笑著說:“當然是我的妻子了。不過,我希望我的母親會遊泳。”
說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星期天,高洋幾乎一天都把孩子帶到外麵,有時就在外麵吃了晚飯再回來。因為孩子不喜歡吃中餐,兩天又沒有去托兒所,她又懶得在家裏給他做小灶,想著你們老兩口和兒子整天炸鹹魚、燉臘肉的,我兒子在外麵吃點西餐總不過分吧?兩位老人還是抱怨了,找著法子就要說說一鳴和高洋。
“鄰居中國人家,頭開春都買了地,也就一兩塊錢一畝。就連人家苛月也買了,還帶著孩子拖著身子都種了兩畝。一鳴你也是個農民的孩子,沒事就見你這麽幹坐 著,媽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個樣子啊!你看人家這一夏一秋兩季,哪家不是大豐收?人家公家也是,地給你們先翻好,水管子也給你們都接好,種地就是澆澆水。沒 這麽省事的了,就是懶呀!你看這一包梅幹菜,店裏買兩塊多錢一包,家裏人多,吃的多,一頓就要兩包。要是自己種了地,象人家梁媽媽家那樣,吃點新鮮的,吃 不了的醃了,再曬成幹的,多少梅幹菜就出來了?別的活我和你爸不懂,地裏的活不比別人差!真是的,就這麽過日子,你們的錢還怎麽攢起來?一個個大手大腳 的。三弟那邊就等你們的這點經濟擔保,看你們這困難的樣。我要不是看你爸吃的喝的沒人照顧,我就到餐館裏幹去了。這點活在媽眼裏算什麽?一鳴也不是沒見 過。”
一鳴還是一言不發。高洋聽了心想,幸虧我們沒買地。這掛了一屋子的腥魚、臭肉的就夠人受的了,再學著人家外麵醃菜、曬菜,門前堆著大桶小瓶子的,你讓我的 臉往哪放呀?房管處大報小報上說要注意門前衛生,看看咱們中國人家門前那個樣子,真讓人丟臉。我高洋就是寧可不吃,也不作那種丟人的事!
聖誕節前後有很多活動,感恩節、聖誕節、新年,一個接著一個。自己家裏,高洋也是為了孩子,買了彩燈、彩球掛在了窗上。
老人不高興,嘴裏嘀咕:“又不是我們中國人的節日,學著掛個什麽燈!”
高洋也沒好話:“要不是屋裏擠,我還要給我兒子買棵聖誕樹立起來。你們小雲雀過一個年不是放了五十塊錢的花炮嗎?我格雷過他自己的節日,掛五塊錢的彩燈總不過分吧!”
高洋心裏就是有些扭勁,他們越是覺得她西方化,她就越是堂堂正正地做出來。家裏裝飾了,自己和孩子也裝飾了。今年她特意買了一套母子聖誕服穿上,一方麵是 為節日和孩子,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自己實在沒有什麽可換的絨衣了早該添置了。這樣一來,他們母子倆在這個家庭裏更顯得特別,幾乎格格不入。兩位老人常常是霜 打的臉看著他們。高洋無動於衷,她的倔勁一點點上來了,此時一鳴也不敢多言語了。
“你以為他們了解外麵還不夠仔細嗎?你工資多少?我交學費多少?餐館打工付多少?吃飯用多少?經濟擔保要多少?他們不比你少知道!你三弟沒來,三媳婦打工的地方都找好了。還不夠他們了解、他們操心的呀?”
薩姆給高洋寄來了賀年卡,並說一開學就回學校論文答辯,他準備到曼哈頓看他們一家。高洋高興極了,她給薩姆寫了一封回信。她的信充滿了對他的思念,她 說:“……我多麽想念我們相聚的那段日子啊!想念你的吉它,想念你的歌。每當寂寞孤獨的時候就打開收音機,聽古老的歌,它把我帶到遙遠的地方。‘……不是 偶然我找到你,如命運之神早已讓我們相識。今天,我幾乎不敢相信你就在我的生命裏。天空向我微笑,如同今夜我看著你。……’你還記得這首歌嗎?我真的很喜 歡它,它會讓我充滿迷茫,充滿幻想,充滿一線生命的希望……”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給他這樣寫,寫的這樣迷失,又這樣深情。她希望他能夠領會,又希望 他不要太懂,就這樣給她一種傾訴的機會。信發出去了,她又有些惴惴不安。
家裏人都知道高洋有了身孕,也都不大當麵說她了。一鳴更加受罪了,惡語轉向了他,他從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高洋知道這是殺雞給猴看,但她早沒心思纏這些 亂七八糟的事了。老人高興了做一大桌子飯菜,不高興了就鹹菜打發了,高洋不計較,大不了自己再做。老爺子酒量大了,對孫子也開始大吼大叫上了。他嫌孫子個 性太強,要板一板他的個性。在美國生長的孩子哪個個性不強?小學的教育就是發展孩子的個性。孩子在托兒所裏習慣於吃西餐,怎麽強迫他在家一定要吃中國飯 呢?他一小就不吃炒青菜、炒肉,連孩子他媽也吃不慣你二老鹹乎乎的菜呀!一到吃飯,孩子就得受一頓訓。老人說孩子養的瘦骨精精,都是沒喂好。高洋心想,嫌 我兒子瘦,你兒子胖過嗎?一頓飯能吃三人的,再加上你二老天天的臘肉、灌腸,也沒見他身上多長一斤肉!
有一天,老爺子終於行動了。他一拍桌子,叫起來:“奶奶做什麽,你就必須吃什麽。來!我來喂!”他老親自上馬了。
高洋想,有本事你就板他的吃飯吧!難道我們不想他既能吃西餐,又能吃中餐嗎?
隻見老爺子把孫子提到沙發上坐下,端著碗,怒氣衝衝走了上去,大聲吼到:“吃!”
孩子先嚇了一跳,眼睛呆呆地看著爺爺,爺爺一勺子飯菜已經塞到他嘴裏。格雷一口吐到了地毯上。老爺子又一勺子填了進去,用手指著他的臉,喊到:“你敢再給我吐?”
格雷怒視著他,又一口吐了出來。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上去了。
可巧這房子不隔音,樓上隻要講話聲音一高,樓下什麽都聽的清。隻聽他媽哭叫著。
“一鳴你怎麽娶了這麽一個女人呀?陸家的災星啊!早先我一見她就不上眼,要皮膚沒皮膚,要嘴眼沒嘴眼,瞧她那腦門、鼻子就看出相了,是個硬命女人,克男人 呀!你就是不聽媽一句。媽在縣裏給你相了那麽多閨女,個個有模有樣的,要什麽有什麽,你就是死心眼,非要找你個教授的千金小姐。人家高枝,瞧不起咱農村人 啊!你以為她城裏人體麵?心術沒個正的,來咱們家三天功夫就外麵偷吃嘴。那市場上的瓜果咱鄉下人不稀罕,躲在外麵吃當人家看不見?”
“媽,高洋不是那種人,她那時有了身孕,惡心,想吃酸的壓壓。”
“呸!”老太太一大口吐沫,嗓門更大了:“還沒拜天地就有了孩子,不定是誰的雜種呢!這種女人你還要?”
“媽,我們半年前就領了結婚證,早就算結婚了。”
老爺子也吼上了:“住嘴!敗壞門風!陸家的恥辱!你還敢替她講話?”
高洋實在聽不下去了,抱起兒子就往苛月家跑去。
事發以後,高洋和二老就再不說話了。她整一整天都呆在學校,累了就在圖書館裏看看雜誌。晚上她也常把孩子帶到學校。在家裏,孩子滿口都是英語,一句中國話 不說,這是高洋教的,孩子一下就記住了。這樣一來,二老更加沒意思了。高洋盼望著他們早一天回去,奇怪的是遲遲不見他們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