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具備一種與個體之間密不可分的危險關係。
寫字樓白領,辦公室裏熱火朝天,一旦打烊,即刻回歸日常生活,與工作撇開瓜葛。寫作者,在寫不出任何一個字的時候,生活也隻為寫作而存在。即便沒有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獨自在街巷遊蕩無所事事,做著一切瑣碎事務,一個寫作者的軀體、心、頭腦,仍與內心那團簇簇火焰互相糾纏、聯結、搏擊。
這是一種即使沒有工作姿態卻無時不刻在工作的人。
寫作性質,使它的從事者注定被擱置在結構化社會機製之外。他們獨自工作。這是一種孤獨的處境。關於孤獨,有個日本禪師比喻,它是習慣每天早上洗冷水澡的人,打開水龍頭接受第一次衝擊時仍會渾身顫抖的激靈。是這樣的存在。與它迎頭碰撞心有戒備,不會消亡,不會麻木,也無法回避。
在被長久的孤獨衝擊和與之默默依存的過程之中,我看到麵容呈現變化。眼神,唇角,表情,舉止,線條和輪廓,一種持續的緩慢的最終鮮明確鑿的凸現:抑鬱寡歡。格格不入。對峙。退卻。
有3年時間我無法寫作。無法在電腦裏打出完整的一行字。遠離人群,也幾近被世間遺忘。
當我開始質疑寫作,其本質是一種自我懷疑。也許,我覺得自己老了,喜歡舊的逝去中的事物,喜歡複古的端莊和單純,不接受新興改造、科技、俗世愉悅、衍變中的價值觀、時髦、流行口語……所有被熱衷被圍觀被跟隨的一切。也不信服於權威、偶像、團體、組織。周遭種種,令人有錯覺,貌似精力充沛更新換代,內裏卻是被形式重重包裝的貧乏和空洞。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承認自己興趣狹隘。在出租車上如果聽到電台播新聞,一定要求關閉。我不關心前赴後繼與時俱進的一切。略帶封閉的生活有其必要,從而過濾掉多餘的資訊、概念、觀點、見解,及一切以種種麵目出現的俗世方式和規則。物質再昌盛,科技再發達,不能讓人感覺到作為自我存在的真實質地。人類雖試圖做出種種狂妄和幼稚的逃避,但地球上任一區域的人,不管他在摩登都市還是在天涯海角,在生命存活前提下,必須關注的問題,隻能是如何發現並麵對自我結構的真實性。
大而無當虛假繁榮虛空破碎的一切,隻是表相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也許可以用來填塞時間的縫隙,卻對心靈沒有引領。個體因為缺少安全感,趨向由集體和潮流中隱匿和消亡自我,究其實質是一種意誌和獨立性的虛弱。
雖然置身貌似喧雜沸騰的時代,我是職業作者,卻在一段時間裏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該怎麽寫,寫些什麽,以及為什麽而寫。這三個問題足以讓一個鑽牛角尖的寫作者頹唐營生,無所作為。這證明很初級的一個道理:人其實最終隻能被自我打敗。
我的自我迷失於對這個時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時間,無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惟剩下閱讀和走路。
埋頭於一堆古書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風俗,人情,工藝,建築,戲曲,詩詞,曆史,醫藥,傳奇,食物,紡織品,街道結構……豎排繁體的舊書藏匿被掃蕩的時間,如同一次殊遇,進入深邃嚴格具備想象力的文字之中。進入它所建設和構築的世界。此中具備優雅而篤定的當下感,妙不可言。這樂趣持續如此長久,仿佛可以與人世隔離。如同一艘渡船,從此地到彼岸,獲得一處空間。來自午夜床邊一冊發黃書籍,來自所有古老的舊的事物。
我懷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裏生活過很久,輪回多次。它們的訊息餘留在意識裏,是深埋的沒有知覺的礦藏。寄生的肉體則如大海中漂遠的空瓶,不知歸處,一無所用。在所置身的時代,我像一個來到異國他鄉的人,沒有根基,沒有找到故鄉,卻渴望真實的美的存在。哪怕它是破損的,受傷的。
比如,一座被廢棄的城。在故紙堆中打發時日。然後在行囊裏塞進一份地圖。
歧照。地圖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於平原地區果核狀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為繁華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擁有清雅簡潔的高標準審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藝技術,靈活而公正的商業體係,以及對所創造出來的富裕生活極度縱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來自西半球遙遠他方的旅行家,抵達此地,也驚歎於它所帶來的目不暇接和內心震撼。
這座東方城市,洋溢塵世煙火安穩富麗的氣氛,是人的樂園,美的迷宮。同時,它如同一枚在腐爛之前熟透飽滿的果實,散發出竭盡全力山窮水盡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時間剝落中搖搖欲墜,朝不保夕。
古都,最終將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斷絕改造的通道,停滯不動,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存在。歧照與其他小心翼翼嗬護維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個被摧毀的不複存在的城市,隻留下一個地點。它被戰爭洗禮,被河流泛濫大水反複淹沒。河水退卻之後,淤泥把整個城市封存。新的建築,在舊的屍體上重新營生。像一個容器,換了無數種的酒,液體漏失幹涸,連氣味也已嗅聞不到,堅不可摧的容器卻依舊存在。
一座被放棄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載過的生活被推向歲月深處,推入恒久虛空。一座城市,一個時代,一群人,因緣聚會,在一個時空點上注定被破壞。這是他們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幹,花必凋謝。
抵達歧照。計劃很久的事情。沒有比在一個落魄古都中寫作更為適宜。寫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沒,具備相同的屬性:擁有被時間反複埋葬真相不明的過去。現在行進中的掙紮、困惑和停滯。未來則呈現無所歸宿的白浪茫茫。
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備這樣的慘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築堅固壯美,時間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這是一種氣定神閑。歧照與之相反,不斷處於摧毀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節奏中。也許生活其中的人具備遊牧民族的特質,隻願意把命運攜帶在遊弋肉身上。從不安寧,也不對超越世間的秩序順服。
曾經,我覺得威尼斯是一座頹廢而美的城,對它心生向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傾斜、墮落、向海洋移動,最終會被海水覆蓋。後來,我覺得,真正的頹廢和美,不是被消滅之前苟延殘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後,無數次重建和改造之後,麵目全非卻輪廓完整的一具殘骸。
這是一種被損傷的美。
無可置疑。那是歧照。
6
我置身於這個被損傷的容器之中,在一個累積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質,儲存他們的氣味、欲望、回聲和記憶的旅館房間裏,開始寫作新書。
窗前擺放一張油漆斑駁的寫字桌,堆積書籍、茶杯、煙灰缸、香煙、酒瓶、本子、各式手寫筆、粘貼紙、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對食物沒有多餘欲望。作息規律,清晨6點起床,在隔壁小攤喝豆漿。早餐是一碗熱粥。回到房間,開始寫作。中午叫餐進房間。午後小睡20分鍾。再次工作到下午6點。期間喝很多綠茶,抽很多煙。
出門吃晚飯。圍繞舊城區長時間步行。有時去裝修豔俗的酒吧,喝一小杯當地產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裏唱卡拉OK大聲嘶吼。
深夜回到旅館,在鏽跡斑斑的小浴室裏洗熱水澡。衛生間熱水充沛滾燙,長時間用噴頭衝洗頭發、背脊、肩頭、腹部、腿和腳。孤單的身體缺乏碰觸和愛撫,如同長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內裏沉寂停滯。我想大概可稱之是一種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會混淆自己的性別。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男性和女性的綜合體。有時則覺得失去性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