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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認為人生裏最重要的是滋味

(2015-04-02 19:56:42) 下一個
紅樓解夢 | 閆紅:史湘雲,賈寶玉最後的歸宿


史湘雲雖然不是《紅樓夢》裏第一女主角,在讀者中卻人氣超高。張中行說幾個老頭子閑來無事,推選《紅樓夢》裏的夢中情人,湘雲得票最高,鳳姐和黛玉還落了第。女作家周珣則寫過一篇《娶妻當如史湘雲》,從內到外給她極高的評價。

但就是這麽個男女通吃人見人愛的人物,卻非寶玉的心儀對象。他對這個小妹妹,有欣賞,有憐惜,唯獨從未有過男女之情。且舉一例,第二十一回裏,湘雲留宿在黛玉的瀟湘館,一大早,寶玉跑來探望她倆,兩人都還未起床,黛玉睡得斯文,“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史湘雲卻是“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隻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

青絲,雪肌,金鐲子,那被子即便不與黛玉同款,都是杏子紅的,也一定是比較鮮豔的顏色。幾者互相映襯,若是換個人,一定會讓寶玉浮想聯翩,要知道那正是寶玉的躁動期,對可卿大起性幻想自不必說,就是在送可卿出殯的路上,遇到個活潑點的“二丫頭”,他也很滑稽地以目送情,恨不得跟了人家去。更不用說,就在這不久之後,他窺見人家寶釵“雪白的一段酥臂”,就“不覺動了羨慕之心”,隻恨沒福得摸,還是被黛玉拿手帕打了一下才醒轉過來。

但寶玉對湘雲這“雪白的膀子”卻無感,隻是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說著還替她把被子蓋上了,真跟親哥哥一樣。

多情如寶玉,很罕見地對湘雲體現出一種坦蕩的兄妹情。起個詩社,他纏著賈母去史家將她接來,大雪天燒烤鹿肉,也是他和史湘雲的主意,較之嬌弱的黛玉穩重的寶釵,他倆更能玩到一塊兒瘋到一塊兒去,但是這種誌同道合似乎絲毫不能讓感情升溫。寶玉一向最不愛聽哪個女孩子要出嫁,聽襲人說她那個穿紅的表妹要嫁人心中都大不自在,偏偏聽了湘雲的“喜訊”還能跟她道喜,也沒習慣性地表達過一絲惆悵,在《紅樓夢》裏是個特例。

但也不必為湘雲委屈,寶玉心中沒有湘雲,湘雲心中也沒寶玉。寶玉雖不才,作為萬花叢中一點綠,榮國府裏唯一一個和女孩子們來往熱絡的公子,也曾撩起許多女子的情思。黛玉對他一往情深,他挨個打,一向冷靜的寶釵都紅了眼圈,更不用說襲人晴雯她們對他的心心念念。但耳鬢廝磨中,湘雲並未對他日久生情,倒是聽襲人提起自己訂婚之事,灑脫如她,也由不得地紅了臉,顯見得有一份情愫在心裏,不似她在寶玉麵前的“英豪闊大”。

為什麽他們青梅竹馬,卻無法相愛?雖然書中有“木石前盟”之說,但人們在深愛時,常常都愛說些“前世有緣”的話,“木石前盟”之說,不過是把這種說法具象了。把目光拉回史湘雲和賈寶玉的現實中來,我們會發現,他們不曾相愛,是因為,在年輕時候,他們同我們一樣,愛戀的都不是身邊的風景,而是詩與遠方。

黛玉和寶釵出現在寶玉的生命中,書中都曾有交代,不同處隻是,寫寶釵到來,類似於官樣文章,交代了會見時都有哪些人到場就算完事了。寫黛玉出場時,則描寫了許多人物的反應,從賈母到鳳姐乃至襲人等,最要緊的是寶玉本人,那種似曾相識,似幻似真的感覺,讓多少讀者為之怦然。

唯有湘雲出場,在小說裏顯得非常草率,第二十回,“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來到賈母屋裏,就見湘雲在那兒大笑大說了,還沒介紹她的的來路,寶玉和黛玉又嘔上氣了。兩人恩恩怨怨纏纏綿綿,把個湘雲丟到了一邊,後來也沒怎麽介紹過,隻是從湘雲姓史,賈母又曾語氣親切地回憶過自己和她爺爺的年輕時代看,她大概是賈母兄弟的孫女。

看湘雲的性格,鮮明開朗,典型的一個北方姑娘,她小時候襲人伺候過她,可見她打小生活在北京城裏,北京大妞一個,並因為賈母的緣故,經常出入榮國府,她和寶玉相識,早過黛玉。

如果是比較生活化的人,沒準就能順水推舟地相愛,然而他二位詩寫得怎樣且另說,詩人氣質卻都是十足的,這注定他們“隻愛陌生人”。黛玉的迷人之處,正在於她讓寶玉感到“似曾相識”的同時,又具有非常強烈的陌生感。

這個性格細膩的蘇州少女,像南方的那些植物,幽深又旖旎,她的感性,她的嬌弱,她的詩情畫意,她時時刻刻的不安全感,都迥異於寶玉身處的日常,她一個人,就能營造出一整個遠方。

寶釵則來自於南京,這就先輸了黛玉一著。賈家本來就是從南京遷來的,家中還有仆人在南京看房子,自然不像蘇州那麽神秘。況且寶釵奉行“藏愚守拙”,竭力表現得無色無香無味,和寶玉熟悉的那些人也沒什麽區別,寶玉選擇了黛玉而不是她,並不是什麽“後不僭先,疏不間親”的緣故。

至於湘雲,更熟得過分,反過來,寶玉之於湘雲也是同樣。她喜歡穿男裝,愛吃螃蟹,喜歡烤鹿肉,她熱衷於嚐試新奇的生活,對於寶玉的“千百款溫柔”她根本就是免疫的。而她的未婚夫,雖然是叔嬸之命、媒妁之言,卻是一個具有各種可能的陌生人,從她的曲子《樂中悲》裏,將這人稱為“才貌仙郎”看,他的口碑應該相當不錯。這些,都使湘雲臉紅地快樂著,也使寶玉忘記了他的“女兒一嫁人就沾了漢子氣變成魚眼珠子”之說,打心眼裏為湘雲感到高興。

在整個前八十回,曹公都近乎刻意地表現出,寶玉和湘雲,各有各的詩和遠方,如果沒有變故,他們的人生,就是兩條平行線,距離很近,卻不會相交。

可是變故來了,如大風暴,摧枯拉朽,席卷並改變一切。寶玉和黛玉的一場情緣, 變成“心事終虛化”,按照那些判詞和曲子的暗示,寶玉和寶釵,應當有過一段姻緣,但最後,他很有可能,是和湘雲在一起的。

第三十一回,寶玉從外麵弄了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他記著湘雲有這麽一個,就要送給她,黛玉為此還很吃了一些醋,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白首雙星”是誰?當然不是那位早逝的才貌仙郎,書中都說了,這段姻緣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也不會是送給寶玉金麒麟的那些可憐的道士們,這個麒麟後來一直在史湘雲手中;雙星裏的那一星,十有八九,就是它一度的擁有者,寶玉本人。

這個觀點,非我一人獨有,紅學老專家周汝昌曾長篇大論地論述過。我同意這種命運的安排,卻不同意他對這種命運的詮釋。作為一個堅定的“擁湘派”,他甚至認為,曹公寫黛玉的各種小毛病,都是為了反襯湘雲,連“木石前盟”,他都覺得指的是寶玉和湘雲,而不是寶玉和黛玉。

我上小學時寫作文,老師告訴我們,寫文章,要在前麵鋪墊,在後麵升華,我心領神會,得了很多次高分,導致的後果是,我現在對這一套深惡痛絕,沒想到周老竟然還是以小學生作文法來看《紅樓夢》這樣的巨作。

即使寶玉最後和湘雲在一起,也未必就是一場宏大的相戀。愛情是要有激情的,而激情,我得說,它多少是由新奇感推動的。在過去的那麽多年裏,他們那麽熟,卻執意不相愛,怎麽會在若幹年後,在經曆了聚散傷痛之後,人近中年的兩個人,突然迸發出巨大的激情來?

那更應該是一種取暖式的親情加友情,在湘雲喪夫寶釵也去世之後,飽經磨難的兩個人,因了各自的不容易而在一起,生活變得如此簡潔,曾經視若性命的事物,有的融入自身,有的化為記憶,而我們還得活著,活下去,雖然我們不曾相愛,現在,卻能給予對方活下去的力量。

這不是愛情,卻比愛情更顯得意味深長,年少時的詩與遠方,中年時的蒼鬢頹唐,燈下兩兩相望,這一生如夢似幻,如果你認為人生裏最重要的是滋味而不一定是幸福,命運這樣安排,也不算太糟。

這就是曹公的高明之處,他能夠寫盡相愛的好,也能寫盡不相愛的好,有如大河,浩浩湯湯,泥沙俱下,千轉百折,跌宕連綿,他的節奏,是審美單一的周老很難懂得的。不過這也沒什麽,評論家最常幹的事,就是謬托知己,就連本人,在這裏條分縷析,喋喋不休,曹公若九泉有知,沒準也隻是搖搖頭無奈的一笑呢。




(湘雲的角度來體會,也是一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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