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海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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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嗣同:仁學

(2010-09-15 00:16:58) 下一個
自敘

"仁"從二從人,相偶之義也。"元"從二從兒,"兒"古人字,是亦"仁"也。"〈無〉",許說通"元"為"〈無〉",是"〈無〉"亦從二從人,亦"仁"也。故言仁者不可知元,而功用可極於〈無〉。能為仁之元神於〈無〉者有三:曰佛,曰孔,曰耶。佛能統孔、耶,而孔與耶仁同,所以仁不同。能調〈變〉聯融於孔與耶之間,則曰墨。周秦學者必曰孔、墨,孔、墨誠仁之一宗也。惟其尚儉非樂,似未足進於大同。然既標兼愛之旨,則其病亦自足相消,篕兼愛則人我如一,初非如世之專以尚儉非樂苦也。故墨尚儉非樂,自足與其兼愛相消,猶天元代數之以正負相消,無所於愛焉。墨有兩派:一曰"任俠",吾所謂仁也,在漢有黨錮,在宋有永嘉,略得其一體;一曰"格致",吾所謂學也在秦有《呂覽》,在漢有《淮南》,各識其偏端。仁而學,學而仁,今之士其勿為高遠哉!蓋即墨之兩派,以近合孔、耶,遠探佛法,亦雲汰矣。吾自少至壯,偏遭綱倫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瀕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輕其生命,以為塊然軀〈苀〉,除利人之外,複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懷墨子摩頂放踵之誌矣。二三豪俊,亦時切亡教之憂,再則竊不謂然。何者?教無可亡也。教而亡,必其教之本不足存,亡亦何恨。教之至者,極其量不過亡其名耳,其實固莫能亡矣。名非聖人之所爭。聖人亦名也,聖人之名若姓皆名也。即吾之言仁言學,皆名也。名則無與於存亡。呼馬,馬應之付也;呼牛,牛應之可也;道在屎溺,佛法是幹屎橛,無不可也。何者?皆名也,其實固莫能亡矣。惟有其實而不克既其實,使人反瞀於名實之為苦。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中,猶海之一身涓滴耳,其苦何可勝道。竊揣曆劫之下,度盡諸苦厄,或更語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貧之一切苦,將笑為誑語而不複信,則何可不千一述之,為流涕哀號,強聒不舍,以速其衝決網羅,留怍券劑耶?網羅重重,與虛空而無極。初當衝決利祿之網羅,次衝決俗學若考據、若詞章之網羅,次衝決全球群學之網羅,次衝決君主之網羅,次衝決倫常之網羅,次衝決天之網羅,次衝決全球群教之網羅,終將衝決佛法之網羅。然真能衝決,亦自無網羅;真無網羅,乃可言衝決。故衝決網羅者,即是未嚐衝決網羅。循環無端,道通為一,凡誦吾書,皆可於斯二語領之矣。所懼智悲未圓,語多有漏。每思一義,理奧例賾,坋湧奔騰,際筆來會,急不暇擇,修詞易刺,止期直達所見,文詞亦自不欲求工。況少有神悟,又決非此世間之語言文字所能曲達,乃至非此世間之腦氣心思所能徑至。此古之達人,悼夫詞害意,意害誌,所以寧終默爾也。莊不雲乎,千世而一遇大聖人,知其解者猶旦暮也。夫既巳著為篇章,即墮粗跡,而知解不易,猶至如此。何哉?良以一切格致新理,悉未萌芽,益複無由唔入,是以若彼其難焉。今則新學競興,民智漸辟,吾知地球之運,自苦向甘,再慚吾書未饜觀聽,則將來之知解為誰,或有無洞抉幽隱之人,非所敢患矣。成書凡五十篇,分為二卷,首界說二十七條。華相眾生敘於蟲蟲蟲天之微大弘弧精舍

  仁學界說二十七界說

  一、仁以通為第一義。以太也,電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

  二、以太也,電也,粗淺之具也,借其名以質心力。

  三、通之義,以"道通為一"為最渾括。

  四、通有四義:中外通,多取其義於《春秋》,以太平世遠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安內外通,多取其義於《易》,以陽下陰吉、陰下陽吝、泰否之類故也;人我通,多取其義於佛經,以"無人相,無我相"故也。

  五、"仁"亦名也,然不可以名名也。惡名名者,故惡名;知惡名,幾無仁學。

  六、不識仁,故為名亂;亂於名,故不通。

  七、通之象為平等。

  八、通則必尊靈魂;平等則體魄可為靈魂。

  九、靈魂,智能之屬也;體魄,業識之屬也。

  十、智能生於仁。

  十一、仁為天地萬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識。

  十二、仁者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十三、不生不滅,仁之體。

  十四、不生與不滅平等,則生與滅平等,生滅與不生不滅亦平等。

  十五、生近於新,滅近於逝;新與逝平等,故過去與未來平等。

  十六、有過去,有未來,無現在;過去、未來皆現在。

  十七、仁一而已;凡對待之詞,皆當破之。

  十八、破對待,當參伍錯綜其對待。

  十九、參伍錯綜其對待,故迷而不知平等。

  二十、參伍錯綜其對待,然後平等。

  二一、無對待,然後平等。

  二二、無無,然後平等。

  二三、平等生萬化,代數之方程式是也。其為物不貳,故生物不測。不貳則無對待,不測則參伍錯綜其對待。代數如權衡然,參伍錯綜之不已,必平等,則無無。試依第十四條"不生與不滅平等,則生與滅平等,生滅與不生不滅亦平等"之理,用代數演之。命生為甲,命滅為乙,不字為乘數,列式如左:

  (表格略)

  二四、平等者,致一之謂也。一則通矣,通則仁矣。

  二五、凡為仁學者,於佛書當通《華嚴》及心宗、相宗之書;於西書當通《新約》及算學、格致、社會學之書;於中國書當通《易》、《春秋公羊傳》、《論語》、《禮記》、《孟子》、《莊子》、《墨子》、《史記》,及陶淵明、周茂叔、張橫渠、陸子靜、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之書。

  二六、算學即不深,而不可不習幾何學,蓋論事辦事之條段在是矣。

  二七、格致即不精,而不可不知天文、地輿、全體、心靈四學,蓋群學群教之門徑在是矣。


 偏法界、虛空界、眾生界,有至大、至精微,無所不膠粘、不貫洽、不管絡、而充滿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聲,囗鼻不得而臭味,無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顯於用也,孔謂之"仁",謂之"元",謂之"性";墨謂之"兼愛";佛謂之"性海",謂之"慈悲";耶謂之"靈魂",謂之"愛人如己"、"視敵如友";格致家謂之"愛力"、"吸力";鹹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虛空由是立,眾生由是出。夫人之至切近者莫如身,身之骨二百有奇,其筋肉、血脈、髒腑又若幹有奇,所以成是而粘砌是不使散去者,曰惟以太。由一身而有夫婦,有父子,有兄弟,有君臣朋友;由一身而有家、有國、有天下,而相維係不散去者,曰惟以太。身之分為眼耳鼻舌身。眼何以能視,耳何以能聞,鼻何以能嗅,舌何以能嚐,身何以能觸?曰惟以太。與身至相切近莫如地,地則眾質點粘砌而成。何以能粘砌?曰惟以太。剖其質點一小分,以至於無,察其為何物所凝結,曰惟以太。至與地近,厥惟月。月與地互相吸引,不散去也。地統月,又與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為八行星;又與無數小行星,無數彗星,互相吸引,不散去也。金、水諸行星,又各有所統之月,互相吸引,不散去也。合八行星與所統之月與小行星與彗星,繞日而疾旋,互相吸引不散去,是為一世界。此一世界之日,統行星與月,繞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數,成天河之星團,互相吸引不散去,是為一大千世界。此一大千世界之昴星,統日與行星與月至於天河之星團,又別有所繞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數各星團星林星雲星氣,互相吸引不散去,是為一世界海。恒河沙數世界海為一世界性。恒河沙數世界性為一世界種。恒河沙數世界種為一華藏世界。至華藏世界以上,始足為一元。而元之數,則巧曆所不能稽,而終無有已時,而皆互相吸引不散去,曰惟以太。其間之聲、光、熱、電、風、雨、雲、露、霜、雪之所以然,曰惟以太。更小之於一葉,至於目所不能辨之一塵其中莫不有山河動植,如吾所履之地,為一小地球;至於一滴水,其中莫不有微生物千萬而未已;更小之又小以至於無,其中莫不有微生物,浮寄於空氣之中,曰惟以太。學者第一當認明以太之體與用,始可與言仁。


以太之用之至而可征者,於人身為腦。其別有六:曰大腦,曰小腦,曰腦蒂,曰腦橋,曰脊腦,其分布於四肢及周身之皮膚曰腦氣筋。於虛空則為電,而電不止寄於虛空。蓋無物不彌綸貫徹。腦其一端,電之有形質者也。腦為有形質之電,是電必為無形質之腦。人知腦氣筋通五官百骸為一身,即當如電氣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也。是故發一念,誠不誠,十手十目嚴之;出一言,善不善,千裏之外應之。莫顯乎微,容包可征意思;莫見乎隱,幽獨即是大廷。我之心力,能感人使與我同念,故自觀念之所由始,即知所對者品詣之高卑。彼己本來不隔,肺肝所以如見。學者又當認明電氣即腦,無往非電,即無往非我,妄有彼我之辦,時乃不仁。雖然,電與腦猶以太之表著於一端者也至於以太,尤不容有差別,而電與腦之名亦不立。

若夫仁,試即以太中提出一身而驗之:有物驟而與吾身相切,吾知為觸;重焉,吾知為癢為痛。孰知之?腦知之。所切固手足之末,非腦也,腦何由如之?夫固言腦即電矣,則腦氣筋之周布即電線之四達,大腦小腦之盤結即電線之總匯。一有所切,電線即傳信於腦,而知為觸、為癢、為痛。其機極靈,其行極速。惟病麻木痿痹,則不知之,由電線已摧壞,不複能傳信至腦,雖一身如異域然,故醫家謂麻木痿痹為不仁。不仁則一身如異域,是仁必異域如一身。異域如一身,猶不敢必盡仁之量,況本為一身哉!一身如異域,此至奇不恒有,人莫不怪之。獨至無形之腦氣筋如以太者,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而妄分彼此,妄見畛域,但求利己,不恤其它,疾痛生死,忽不加喜戚於心,反從而忌之、蝕之、齮齕之、屠殺之,而人不以為怪,不更怪乎!反而觀之,可識仁體。



是故仁不仁之辨,於其通與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如電線四達,無遠弗屆,異域如一身也。故《易》首言元,即繼言亨。元,仁也;亨,通也。茍仁,自無不通。亦惟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貞固。彼鄙夫騃豎,得一美衣食,則色然喜,喜其得於我也。其時乍見有我,見之力量,遂止於此,而不能通之於人,爭奪之患起,雖父子兄弟,幹餱以愆矣。少賢於此,則能通於一家而不能通於鄉裏,寖假而一鄉一縣又不能通於一國;寖假而一國,而語及全球,則又儳焉不欲任受,夫是以仁者希也。抑豈不以全球為遠於一身一家乎哉!然而全球者,一身一家之積也。近身者家,家非遠也;近家者鄰,鄰非遠也;近此鄰者彼鄰,彼鄰又非遠也;我以為遠,在鄰視之,乃其鄰也;此鄰以為遠,在彼鄰視之,亦其鄰也;銜接為鄰,鄰鄰不斷,推之以至無垠,周則複始,斯全球之勢成矣。且下掘地球而通之,華之鄰即美也,非有隔也。更廣運精神而通之,地球之鄰,可盡虛空界也,非有隔也。安見夫全球之果大,而一身一家之果小也!數十年來,學士大夫,覃思典籍,極深研幾,罔不自謂求仁矣,及語以中外之故,輒曰"閉關絕市",曰"重申海禁",抑何不仁之多乎!夫仁、以太之用,而天地萬物由之以生,由之以通。星辰之遠,鬼神之冥漠,猶將以仁通之;況同生此地球而同為人,豈一二人之私意所能塞之?亦自塞其仁而已。彼治於我,我將師之;彼忽於我,我將拯之。可以通學,可以通政,可以通教,又況於通商之常常者乎!譬如一身然,必妄立一法曰:"左手毋得至乎右,右手毋得至乎左,三焦百脈毋得相貫注。"又有是理乎?而猥曰閉之絕之禁之,不通矣。夫惟不仁之故。

天地間亦仁而已矣。佛說:"百千萬億恒河沙數世界,有小眾生起一念,我則知之。雖微至雨一滴,能知其數。"豈有他神奇哉?仁之至,自無不知也。牽一發而全身為動,生人知之,死人不知也。傷一指而終日不適,血脈貫通者知之,痿痹麻木者不知也。吾不能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即莫測能通者之所知,而詫以為奇;其實言通至於一身,無有不知者,至無奇也。知不知之辨,於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間亦仁而已矣,無智之可言也。
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手足之捍頭目,子弟之衛父兄,其事急,其情切,豈有猶豫顧慮而莫敢前者。勇不勇之辨,於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間亦仁而已矣,無勇之可言也。義之為宜,出於固然,無可言也。吾知手必不能為足之所為,足必不能為手之所為也,苟其能而無害,又莫非宜也。信之為誠,亦出於固然,無可言也。知痛癢,知捍衛,吾知其非外假也,非待設心而然也,非有欲於外之人也。禮者,即其既行之跡,從而名之。至於禮,抑末矣,其辨皆於仁不仁。故曰:天地間亦仁而已矣。


吾悲夫世之妄生分別也,犁然不可以締合。寐者蘧蘧,乍見一我,對我者皆為人;其機始於一人我,究於所見,無不人我者。見愈小者,見我亦愈切。愚夫愚婦,於家庭則肆其咆哮之威,愈親則愈甚,見外人反侵而忘之,以切於我與不切於我也。切於我者,易於愛;易於愛者,亦易於不愛;愛之所不及,亦不愛之所不及。同一人我,而人我之量,期其小者;大於此者,其人我亦大。湘人士不幸處於未通商之地,不識何者為中外,方自以為巍巍然尊,任我以非禮施設,而莫餘敢止,雖同裏之人,曾疑忌詆誹之不已。於是乎好謠言,於是乎好攻擊。及出而遊曆,始驚天地之大,初不若吾向者之所私度,直疑不勝疑,忌不勝忌,攻擊不勝攻擊,又未嚐不爽然自失,不能自解向者之何以為也。莊曰:"室無空虛,婦姑勃溪。"以所處者小故也。漢儒訓仁為相人偶。人於人不相偶,尚安有世界?不相人偶,見我切也,不仁矣,亦以不人。雖然,此之分別,由於人我而人我之也。甚至一身而有人我。何則?仁而已矣,而忽有智勇之名,而忽有義信禮之名,而忽有忠孝廉節之名。仁亦名矣,不可立而猶可立者也,傅以智勇義信禮雲雲,胡為者?故凡教主如佛、如孔、如耶,則專言仁,間有旁及,第就世俗所已立之名,藉以顯仁之用,使眾易曉耳,夫豈更有與仁並者哉!學人不察,妄生分別,就彼則失此,此得又彼喪,徘徊首鼠,卒以一無成而兩俱敗,祇見其拘牽文義,嫌疑罣礙,分崩離析,無複片段,猶一身而斷其元首,刳其肺腸,車裂支解其四體,磔膊臠割其肌肉,而相率以疊斃於分別之下。彼人我之人我,車裂之刑也;此一身之人我,寸磔之刑也。不其悲夫!不其悲夫!

仁之亂也,則於其名。名忽彼而忽此,視權勢之所積;名時重而時輕視習俗之所尚。甲亦一名也,乙亦一名也,則相持。名名也,不名亦名也,則相詭。名本無實體,故易亂。名亂焉,而仁從之,是非名罪也,主張名者之罪也。俗學陋行,動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畏若國憲而不敢議。嗟乎!以名為教,則其教已為實之賓,而決非實也。又況名者,由人創造,上以製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則數千年來,三綱五倫之慘禍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挾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然而仁之亂於名也,亦其勢自然也。中國積以威刑箝製天下,則不得不廣立名為箝製之器。如曰"仁",則共名也,君父以責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於箝製之術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節等一切分別等衰之名,乃得以責臣子曰:"爾胡不忠,爾胡不孝,是當放逐也,是當誅戮也。"忠孝既為臣子之專名,則終必不能以此反之。姓或他有所摭,意欲詰訴,而終不敵忠孝之名為名教之所出,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誹",曰"訕謗",曰"亡等",曰"大逆不道"。是則以為當放逐,放逐之而已矣;當誅戮,誅戮之而已矣;曾不若狐豚之被縶縛屠殺也,猶得奮蕩呼號,以聲其痛楚,而人不之責也。施者固泰然居之而不疑,天下亦從而和之曰:"得罪名教,法宜至此。"而逄、比、屈原、伯奇、申生之流,遂銜冤飲恨於萬古之長夜,無由別白其美。實不幸更不逮逢、比諸人之遭,則轉厚被之以惡名。《易》曰:"豐其蔀,日中見鬥。"此其黑暗,豈非名教之為之蔀耶?然名教也者,名猶依倚乎教也。降而彌甚,變本加厲,乃亡其教而虛牽於名,抑憚乎名而竟不敢言教,一若西人乃有教,吾一言教即陷於夷狄異端也者。凡從耶教,則謂之教民,煌煌然見於諭旨,見於奏牘,見於檄移文告,是耶教有民,孔教無民矣。又遇中外交涉事,則曰:"民教相安",或曰:"反教為民",煌煌然見於諭旨,見於奏牘,見於檄移文告,是憚乎教之名,而世甘以教專讓於人,而甘自居為無教之民矣。嗟乎!因衛教而立名,不謂名之弊乃累教如此也!


仁亂而以太亡乎?曰:無亡也。匪惟以太也,仁固無亡;無能亡之者也,亦無能亡也。亂雲者,即其既有條理,而不循其條理之謂。孰能於其既有也而強無之哉?夫是,故亦不能強無而有。不能強有,雖仁至如天,仁乎何增?不能強無,雖不仁至如禽獸,仁乎何滅?不增,惟不生故;不減,,惟不滅故。知乎不生不滅,乃今可與談性。生之謂性,性也。形色天性,性也。性善,性也;性無,亦性也。無性何以善?無善,所以善也。有無善然後有無性,有無性期可謂之善也。善則性之名固可以立。就性名之已立而論之,性一以太之用,以太有相成相愛之能力,故曰性善也。性善,何以情有惡?曰:情豈有惡哉?從而為之名耳。所謂惡,至於淫殺而止矣。淫固惡,而僅行於夫婦,淫亦善也。殺固惡,而僅行於殺殺人者,殺亦善也。禮起於飲食,而以之沉湎而饕餮者,即此飲食也;不聞懲此而廢飲食,則飲食無不善也。民生於貨財,而以之貪黷而劫奪者,即此貨財也;不聞戒此而去貨財,則貨財無不善也。妄喜妄怒,謂之不善,然七情不能無喜怒,特不當其可耳,非喜怒惡也。忽寒忽暑,謂之不善,然四時不能無寒暑,特不順其序耳,非寒暑惡也。皆既有條理,而不循條理之謂也。故曰:天地間仁而已矣,無所謂惡也。惡者,即其不循善之條理而名之。用善者之過也,而豈善外別有所謂惡哉?若第觀其用,而可名之曰惡,則用自何出?用為誰用?豈惟情可言惡,性亦何不可言惡?言性善,斯情亦善。生與形色又何莫非善?故曰:皆性也。世俗小儒,以天理為善,以人欲為惡,不知無人欲,尚安得有天理!吾故悲夫世之妄生分別也。天理,善也;人欲,亦善也。王船山有言曰:"天理即在人欲之中;無人欲,則天理亦無從發見。"適合乎佛說佛即眾生,無明即真如矣。且更即用征之:用固有惡之名矣,然名,名也,非實也;用,亦名也,非實也。名於何起?用於何始?人名名,而人名用,則皆人之為也,猶名中之名也。何以言之?男女構精,名之曰"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來沿習既久,名之不改,故皆習謂淫為惡耳。向使生民之初,即相習以淫為朝聘宴饗之钜典,行之於朝廟,行之於都市,行之於稠人廣眾,如中國之長揖拜跪,西國之抱腰接吻,沿習至今,亦孰知其惡者?乍名為惡,即從而惡之矣。或謂男女之具,生於幽隱,人不恒見,非如世之行禮者光明昭著,為人易聞易睹,故易謂淫為惡耳。是禮與淫,但有幽顯之辨,果無善惡之辨矣。向使生民之始,天不生其具於幽隱,而生於麵額之上,學目即見,將以淫為相見禮矣,又何由知為惡哉?戕害生民之命,名之曰"殺",此殺名也。然殺為惡,則凡殺皆當為惡。人不當殺,則凡虎狼牛馬雞豚之屬又何當殺者,何以不並名惡也?或曰:"人與人同類耳。"然則虎狼於人不同類也,虎狼殺人,則名虎狼為惡;人殺虎狼,何以不名人為惡也?天亦嚐殺人矣,何以不名天為惡也?是殺名,亦生民以來沿習既久,第名殺人為惡,不名殺物為惡耳。以言其實,人不當殺,物亦不當殺,殺殺之者,非殺惡也。孔子曰:"性相近,習相遠。"沿於習而後有惡之名。惡既為名,名又生於習,可知斷斷乎無有惡矣。假使誠有惡也,有惡之時,善即當滅;善滅之時,惡又當生;不生不滅之以太乃如此哉?或曰:"不生不滅矣,何以有善?有善則仍有生滅。"曰:"生滅者,彼此之詞也,善而有惡,則有彼此,彼滅則此生,獨善而已,複何生滅?"或曰:"有善矣,何以言性無?性無,則善亦無。"曰:"有無亦彼此之詞也。善而有惡,則有彼此,彼無則此有,獨善而已,複何有無?"雖然,世間無淫,亦無能淫者;無殺,亦無能殺者;有善,故無惡;無惡,故善之名可以不立。佛說:"自無始來,顛倒迷誤,執妄為真。"當夫生命之初,不問何一入出而偏執一義,習之數千年,遂確然定為善惡之名。甚矣眾生之顛倒也,反謂不顛倒者顛倒!顛倒生分別,分別生名。顛倒,故分別亦顛倒。謂不顛倒者顛倒,故名亦顛倒。顛倒,習也,非性也。
斷殺者何?斷不愛根故;斷淫者何?斷愛根故。不愛斷而愛亦斷者何?有所愛必有所不愛故。譬諸吸力焉:必上下四方,齊力並舉,敵引適均,無所偏倚,然後日星於中運,大地於中舉,萬類於中生。向使一麵吸力獨重,則將兩相切附,而畢棄其餘,畢棄其餘,則吸力不周;而既兩相切附,則膠固為一,吸力亦且無由以顯,而亡於無。夫吸力即愛力之異名也。善用愛者,所以貴兼愛矣。有所愛,必有所大不愛也;無所愛,將留其愛以無不愛也。是故斷殺,,必先斷淫;不斷淫,亦必不能斷殺。淫而殺,殺而淫,其情相反,其事相因。殺即淫,淫即殺,其勢相成,其理相一。陷桁楊,膏蕭斧,罪獄多起於淫;恣虜掠,遝奸嬲,橫決皆肆於殺。此其易明者也。若乃其機,則猶不始此。殺人者,將以快己之私,而泄己之欲,是殺念即淫念也。淫人者,將以人之宛轉痛楚,奇癢殊顫,而為己之至樂,是淫念即殺念也。同一女色,而髫齡室女,尤流俗所梃慕,非欲創之至流血哀啼而後快耶?殺機一也。穿耳以為飾,殺機又一也。又其甚者,遂殘毀其肢禮,為纏足之酷毒,尤殺機之暴著者也。纏足不知何昉,據其見於詩詞吟〈昹〉,要以趙宋為始盛。嗚呼悲哉!彼北狄之紀綱文物,何足與華人比並者,顧自趙宋以後,奇渥溫、愛新覺羅之族,疊主華人之中國,彼其不纏足一事,已足承天畀佑,而非天之誤有偏私也。又況西人治化之美,萬萬過於北狄者乎?華人若猶不自省其亡國之由,以畏懼而亟變纏足之大惡,則愈淫愈殺,永無底止,將不惟亡其國,又以亡其種類,不得歸怨於天之不仁矣。且又不惟中國,非洲之壓首,歐洲之束腰,皆殺機也。斷殺以斷淫,不能不一切〈鏟〉除之也。若夫世之防淫,抑又過矣,而適以召人於淫。曰:錮婦女使之不出也,曰:嚴男女之際使不相見也。曰:立淫律也;曰:禁淫書也;曰:恥淫語也;雖文明如歐、美,猶諱言床笫,深以淫為羞辱,信乎達者之難覯也。夫男女之異,非有他,在牝牡數寸間耳,猶夫人之類也。今錮之,嚴之,隔絕之,若鬼物,若仇讎,是重視此數寸之牝牡,翹之以示人,使知可貴可愛,以豔羨乎淫。然則特偶不相見而已,一旦瞥見,其心必大動不可止,一若方苞之居喪,見妻而心亂。直以淫具待人,其自待亦一淫具矣,複何為不淫哉!故童男輕女者,至暴亂無理之法也。男則姬妾羅侍,縱淫無忌;女一淫即罪至死。馴至積重流為溺女之習,乃忍為蜂蟻豺虎之所不為。中國雖亡,而罪當有餘矣,夫何說乎!佛書雖有"女轉男身"之說,惟小乘法爾。若夫《華嚴》、《維摩詰》諳大經,女身自女身,無取乎轉,自絕無重男輕女之意也。茍明男女同為天地之菁英,同有無量之盛德大業,平等相均,初非為淫而始生於世,所謂色者,粉黛已耳,服飾已耳,去其粉黛服飾,血肉聚成,與我何異,又無色之可好焉。則將導之使相見,縱之使相習,油然相得,澹然相忘,猶朋友之相與往還,不覺有男女之異,複何有於淫?淫然後及今可止也。戲物於篋,懼使人見,而欲見始愈切,坦坦然剖以相示,則旦日熟視而若無靚矣。夫淫亦非有他,機器之關捩衝蕩已耳。衝蕩又非能自主,有大化之爐〈輔〉鼓之。童而精少,老而閉房,鳥獸方春而交,輪軸緣汽而動。平澹無奇,發於自然,無所謂不樂,自無所謂樂也。今懸為厲禁,引為深恥,沿為忌諱,是明誨人此中之有至甘焉,故為吝之秘之,使不可即得,而迫以誘之。瘞金璧者曰:"皆不得發焉",是使人盜也。陳漿醑者曰:"皆不得飲焉",是使人渴也。戒淫者曰:"而勿淫",是淫之心由是而啟也。不惟人以為禁為恥為諱,又自禁之,自恥之,自諱之,豈不以此中有至甘焉,深耽篤嗜,惟恐人之譏責,而早為之地耶?迂儒乃曰:"以此防民,民猶有逾者,奈何去之?"是果以防為足斷淫耶?淫者自淫,防豈能斷耶?不淫自不淫,抑豈防之力耶?且逆水而防,防愈厚,水力亦愈猛,終必一潰決,泛濫之患,遂不可收拾矣。水患,防所激成,淫禍亦禁與恥與諱所激成也。俗間婦女,昧於理道,奉腐儒古老之謬說為天經地義,偶一失足,或涉疑似之交,即為人劫持,箝其舌,使有死不敢言,至於為人玩弄,為人脅逃,為人鬻販,或忍為婢媵,或流為娼妓,或羞憤斷吭以死。而不知男女構精,特兩機之動,毫無可羞醜,而至予人間隙也。中國醫家,男有三至、女有五至之說,最為精美,凡人皆不可不知之。若更得西醫之精化學者,詳考交媾時筋絡肌肉如何動法,涎液質點如何情狀,繪圖列說,畢盡無餘,兼範蠟肖人形體,可拆卸諦辨,多開考察淫學之館,廣布闡明淫理之書,使人人皆悉其所以然,徒費一生嗜好,其事乃不過如此如此,機器焉已耳,而其動又有所待,其待又有待,初無所謂淫也,更何論於斷不斷,則未有不廢然返者。遇斷淫之因緣,則徑斷之。無其因緣,蓋亦奉行天地之化機,而我無所增損於其間。佛說:"視橫陳時,味同嚼蠟。"雖不斷猶斷也。西人男女相親,了不忌避,其接生至以男醫為之,故淫俗卒少於中國。遏之適以流之,通之適以塞之,凡事蓋莫不然,況本所無有而強致之,以苦惱一切眾生哉。遇斷殺之因緣,亦徑斷之,可也。即不斷,要不可不斷於心也。辟佛者動謂斷淫則人類幾絕;斷殺則禽獸充塞。此何其愚而悍也!人一不生不滅者,有何可絕耶?禽猷亦一不生不滅者,將欲殺而滅之乎?野處之禽獸,得食甚雖,孳衍稍多,則無以供,雖不殺之,自不能充塞。其或害人,乃人之殺機所召,不關充塞不充塞也。家畜之禽猷,尤賴人之勤於牧養,芻豢偶缺,立形衰耗。明明人將殺之,而故蕃之,豈自能充塞乎?以論未開化之遊牧部落或可耳,奈何既已成國,既艱食而粒我,猶為口腹殘物命,愈殺以愈生,頑反謂殺之始不充塞乎!故曰:世間無淫,亦無能淫者;世間無殺,亦無能殺者。以性所本無故。性所本無,以無性故。
或雖曰:"草木金石,至冥也,而寒熱之性異;鳥獸魚鼇,至愚也,而水陸之性異。謂人無性,毋乃不可乎?"曰:就其本原言之,固然其無性,明矣;彼動植之異性,為自性爾乎?抑無質點之位置與分劑有不同耳。質燕不出乎六十四種之原質,某原質與某原質化合則成一某物之性;析而與他原質化合,或增某原質,減某原質,則又成一某物之性;即同數原質化台,而多寡主佐之少殊,又別成一某物之性。紛紜蕃變,不付紀極,雖聚千萬人之畢生精力治化學,不能竟其緒而宣其蘊,然而原質則初無增損之故也。香之與臭,似判然各有性矣,及考其成此香臭之所以然,亦質點布列,微有差池,致觸動人鼻中之腦氣筋,有順逆迎拒之異,故覺其為香為臭。苟以法改其質點之聚,香臭可互易也。此化學家之淺者,皆優為之。烏睹所謂一成不改之性耶?庖人之治皰也,同一魚肉,同一蔬〈勞〉,調和烹煮之法又同,宜同一味矣,而或方正切之,或斜切之,或以藿葉切之,或臠之,或糜之,或巨如塊,或細如絲,其奏刀異,其味亦因之而不同矣。此豈性也哉?由大小斜正之間,其質點不無改變,及與舌遇,遂改變舌上腦氣筋之動法,覺味有異耳。故論於原質,必不容有寒熱雲雲諸性,明矣。然原質猶有六十四之異,至於原質之原,則一以太而已矣。一故不生不滅;不生故不得言有;不滅故不得言無。謂以太即性,可也;無性可言也

不生不滅有征乎?曰:彌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學諸理,窮其學之所至,不過析數原質而使之分,與並數原質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時其好惡,劑其盈虛,而以號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豈能竟消磨一原質,與別創造一原質哉?礦學之取金類也,不能取於非金類之礦;醫學之禦疵癘也,不能使疵癘絕於天壤之間。本為不生不滅,烏從生之滅之?譬於水加熱則漸涸,非水滅也,化為輕氣養氣也。使收其輕氣養氣,重與原水等,且熱去而仍化為水,無少減也。譬於燭久爇則盡跋,非燭滅也,化為氣質流質定質也。使收其所發之炭氣,所流之蠟淚,所餘之蠟煤,重與原燭等。且諸質散而滋育他物,無少棄也。譬於陶〈植〉,失手而碎之,其為器也毀矣。然陶〈植〉,土所為也。力其為陶〈植〉也,在陶〈植〉曰成,在土則毀;及其碎也,還歸乎土,在陶植曰毀,在土又以成。但有回環,都無成毀。譬如餅餌,入胃而化之,其為食也亡矣;然餅餌,穀所為也,力其為餅餌也,在餅餌曰存,在穀曰亡,及其化也,還糞乎穀,在餅餌曰亡,在穀又以存,但有變易,複何存亡?譬於風,朝南而暮北,昨颶而今颸,由質點動靜往來疾徐之互殊,而此風即彼風,非此生而彼滅也。譬於雨,東雲霖而西雲曦,秋患旱而春患潦,由地氣寒熱燥濕舒鬱之所致,而上之霂霢,即下之淵泉,川之泛濫,即陸之蒸潤,非於霄生而於壤滅也。譬於陵穀滄桑之變易:地球之生,而不知幾千幾百變矣。洲渚之壅淤,知崖岸之將有傾頹;草木金石之質,日出於地,知空穴之終就淪陷;赤道以還速而隆起,即南北極之所翕斂也;火期之炎,冰期之冱,即一氣之所舒卷也。故地球體積之重率,必無軒輊於時;有之則畸重而去日遠,畸輕而去日近,其軌道且歲不同矣。譬於流星隕石之變:恒星有古無而今有,有古有而今無;彗孛而有循橢圓線,而往可複返,有循拋物線而一往不返。往返者,遠近也,非生滅也;有無者,聚散也,非生滅也。木星本統四月,近忽多一月,知近度之所吸取。火、木之間依比例當更有一星,今惟小行星武女等百餘,知女星之所剖裂,即此地球亦終有隕散之時,然地球之所隕散,他星又將用其質點以成新星矣。王船山之說《易》,謂:"一卦有十二爻,半隱半見。"故《大易》不言有無,隱見而已。孔子之論禮,謂:"殷因於夏,周因於殷。"故禮有不得,與民變革損益而已。凡此諸誼,雖"一一佛有阿僧祇身,一一身有阿僧祇口",說亦不能盡。


好生而惡死也,可謂大惑不解者矣!蓋於"不生不滅"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義,特不勝其死亡之懼,縮朒而不敢為,力更於人禍所不及,益以縱肆於惡,而顧景汲汲,而四力蹙蹙,惟取自快慰焉已爾,天下豈複有可治也!今夫目力所得而諦觀審視者,不出尋丈,顧謂此尋丈遂足以極天下之所至,無複能有餘,而一切因以自畫,則鮮不謂之大愚。何獨於其生也,乃謂止此卒卒數十年而已,於是心光之所注射,雖萬孌百遷,終不出乎飲食男女貨利名位之外?則彼蒼之生人,徒以供玩弄,而旋即毀之矣乎?嗚呼,悲矣!孔曰:"未知生,焉知死。"欲明乎死,試與論生。生何自?而生能記憶前生者,往往有之。借曰生無自也,則無往而不生矣。知不生,亦當知不滅。匪直其精靈然也,即體魄之至粗,為筋骨血肉之屬,兼化學之醫學家則知凡得鐵若幹,餘金類若幹,木類若幹,磷若幹,炭若幹,小粉若幹,糖若幹,鹽若幹,油若幹,水若幹,餘雜質若幹,氣質若幹,皆用天地固有之質點粘合而成人。及其既敝而散,仍各還其質點之故,複他有所粘合而成新人新物。生固非生,滅亦非滅。又況體魄中之精靈,固無從睹其生滅者乎。莊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言最為學道入聖之始基。由是張橫渠有"太和"之說,王船山有"一聖人死,其氣分為眾賢人"之說;其在耶,則曰"靈魂",曰"永生";在佛則曰"輪回",曰"死此生彼"。或疑孔子教無此,夫《係易》固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何為不言乎!英士韋廉臣著《古教匯參》,雜陳東西古今之教,至為肴賾,有極精微者,亦有荒誕不可究詰者。然不論如何精微荒誕,皆用相同之公理二:曰"慈悲",曰"靈魂"。不言慈悲靈魂,不得有教。第言慈悲,不言靈魂,教而不足以行。言靈魂不極荒誕,又不足行於愚冥頑梗之域。且荒誕雲者,自世俗名之雲爾,佛眼觀之,何荒誕之非精微也?鄙儒老生,一聞靈魂,咋舌驚為荒誕,烏知不生不滅者固然其素矣!今使靈魂之說明,雖至誾者猶知死後有莫大之事,及無窮之苦樂,必不於生前之暫苦暫樂而生貪著厭離之想。知天堂地獄,森列於心目,必不敢欺飾放縱,將日遷善以自兢惕。知身為不死之物,雖殺之亦不死,則成仁取義,必無怛怖於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來生固可以補之,複何所憚而不亹亹。此以殺為不死,然己又斷殺者,非哀其死也,哀其具有成佛之性,強夭閼之使死而又生也。是故學者當知身為不死之物,然後好生惡死之惑可袪也。譚嗣同曰:"西人雖日為槍炮殺人之具,而其心宜別有所注,初不在此數十年之夢幻。所謂顧〈誤〉天之明命,眾惑盡袪而事業乃以勃興焉。"或曰:"來生不複記憶今生,猶今生之不知前生。雖有來生,竟是別為一人,善報惡報,與今生之我何興?"則告之曰:達此又可與忘人我矣。今生來生本為一我,而以為別一人,以其不相知也。則我於世之人,皆不相知,皆以為別一人,即安知皆非我耶?況佛說無始劫之事,耶曰"末日審判",又未必終無記憶而知之日也。若夫道力不足任世之險阻,為一時憤怒所激,妄欲早自引決,孱弱詭避,轉若惡生好死者,豈不以死則可以幸免矣。不知業力所纏,愈死且愈生,強脫此生之苦,而彼生忽然又加甚焉,雖百死複何濟?《禮》於畏、壓、溺謂之三不吊,孟曰:"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此修身俟命之學所以不可不講,而輪回因果報應諸說所以窮古

雖然,西人言靈魂,亦有不盡然也。同一大圓性海,各得一小分,稟之以為人、為動物、為植物、為金石、為沙礫水土、為屎溺。乃謂惟人有靈魂,物皆無之,此固不然矣。佛說:"入化為羊,羊化為人。"而惡道中有畜生一道。人不保其靈魂,則墮為動物;動物茍善保其靈魂,則還為人。動物與人,食息不能或異,豈獨無靈魂哉?至若植物,似於人遠矣。然亦食淵泉雨露,息炭養二氣也。非洲之毒草,則竟有食人物血肉者。人之肺在內,植物之肺在外,即葉是也。悉去植物之葉,而絕其萌芽,則立槁矣:無肺固無以呼吸矣。西人謂《詩》"東門之楊,其葉肺肺",體物象形,為最工致。此亦訓詁之奇而確者。至若金石、沙礫、水土、屎溺之屬,竟無食息矣,然而不得謂之無知也。何以驗其有知?曰:有性情。何以驗其有性情?曰:有好惡。有好惡,於是有攻取;有攻取,於是有異同;有異同,於是有分合,有生克。有此諸端,苦家乃得而用之。夫人之能用物,豈有他哉!熟知其好惡之知,而慎感之已耳。推此則虛空之中,亦皆有知也。而世鹹目植物以下者為無知,直不當以人所知之數例之,所以疑莫能明。人之知為繁,動物次之;植物以下,惟得其一端,如葵之傾日,鐵之吸電,火之炎上,水之流下。知雖一端,要非人所不能有也。在人則謂之知,在物乃不謂之知,可乎?且夫人固號為有知矣,獨是所謂知者,果何等物也?謂知出乎心,心司紅血紫血之出納,烏睹所謂知耶?則必出於腦,剖腦而察之,其色灰敗,其質脂,其形窪隆不平,如核桃仁;於所謂知,又無有也。切而求之,心何以能司血?腦之形色何所於用?夫非猶是好惡攻取也歟?人亦一物耳,是物不惟有知,抑竟同於人之知,惟數多寡異耳。或曰:"夫如是,何以言無性也?"曰:凡所謂有性無性,皆使人物歸於一體而設之詞,莊所謂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也。


謂人有性,物固有性矣;謂物無性,人亦無性矣。然則即推物無知,謂人亦無知,無不可也。今既有知之謂矣,知則出於以太,不生不滅同焉;靈魂者,即其不生不滅之知也。而謂物無靈魂,是物無以太矣,可乎哉?西人論心靈,進窮豔麗之所本,因謂齒角羽毛,華葉附〈菁〉,雲譎波詭,霞絢星明,凡物皆能自出其光彩以悅人。然則其中莫不有至精靈者焉,何複自背其說,謂物無靈魂?故知此必不然矣。抑彼更有大謬不然者,既知靈魂之後果為天堂地獄,或永苦,或永樂,獨不明靈魂之前因為何,求之不得,乃強為之說曰:"人皆有罪。"似矣,罪於何起?則又強為之說曰:"始祖亞當、夏娃,及曆代祖宗所遺之罪。"夫前人之罪,前人實承之,於後人何與?罪人不孥,人法猶爾,豈天之仁愛乃不逮人乎?且彼所重者靈魂,而原罪於前人,是又專重體魄矣。體魄為前人所遺,豈靈魂亦前人所遺乎?然則前人之靈魂又何往?若謂轉為後人之靈魂,是一性自為輪回,與其教之宗旨不合,與永樂永苦尤不合也。審是,則靈魂亦自有罪而自受之;自無始來,死生流轉,曾無休息,複於生體魄不生靈魂之前人何與也?《易》雖有"餘慶餘殃"之說,殆以觀形起化言之,所謂餘者,慶不一慶、殃不一殃之謂,必非餘而遺諸後人矣。乃中國之談因果,亦輒推本前人,皆泥於體魄,轉使靈魂之義晦昧而不彰,過矣!失蓋與西人同耳。泥於體魄,而中國一切誣妄惑溺,殆由是起矣。事鬼神者,心事之也,即自事其心也,即自事其靈魂也,而偏妄擬鬼神之體魄,至以土木肖之。土木盛而靈魂愚矣,靈魂愚而體魄之說橫矣。風水也,星命也,五行也,壬遁也,雜占雜忌也,凡為禍福富貴利益而為之者,皆見及於體魄而止。不謂儒之末流,則亦專主體魄以為教。其言曰:"吾所以異於異端者,法度文為,皆自親而及疏也。彼墨子之兼愛,亂親疏之言也。"嗚呼,墨子何嚐亂親疏哉!親疏者,體魄乃有之。從而有之,則從而亂之。若失不生不滅之以太,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複何親疏之有?親疏且無,何況於亂?不達乎此,反詆墨學,彼烏知惟兼愛一語為能超出體魄之上而獨任靈魂,墨學中之最合以太者也。不能超體魄而生親疏,親疏生分別。分別親疏,則有禮之名。自禮明親疏,而親疏於是乎大亂。心所不樂而強之,身所不便而縛之。縛則升降拜跪之文繁,強則至誠惻怛之意汨。親者反緣此而疏,疏者亦可冒此而親。日糜其有用之精力,有限之光陰,以從事無謂之虛禮。即彼自命為守禮,亦豈不知其無謂,特以習俗所尚,聊偽以將之雲耳。故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夫禮,依仁而著,仁則自然有禮,不待別為標識而刻繩之,亦猶倫常親疏,自然而有,不必假立等威而苛持之也。禮與倫常皆原於仁,而其究也,可以至於大不仁,則泥於體魄之為害大矣哉。

不生不滅烏乎出?曰:出於微生滅。此非佛說菩薩地位之微生滅也,乃以太中自有之微生滅也。不生不滅,至於佛入涅盤,蔑以加矣,然佛固日不離師子座,現身一切處,一切入一,一入一切,則又時時從兜率天宮下,時時投胎,時時住胎,時時出世,時時出家,時時成道,時時降魔,時時轉輪,時時般涅盤。一刹那頃,已有無量佛生滅,已有無量眾生生滅,已有無量世界法界生滅。求之過去,生滅無始;求之未來,生滅無終;求之現在,生滅息息,過乎前而未嚐或住。是故輪回者,不於生死而始有也,彼特大輪回耳。無時不生死,即無時非輪回。自有一出一處,一行一止,一語一默,一思一寂,一聽一視,一飲一食,一夢一醒,一氣縷,一血輪,彼去而此來,此連而彼斷。去者死,來者又生;連者生,斷者又死。何所為而生,何所為而死,乃終無能出於生死輪回之外,可哀矣哉!由念念相續而造之使成也。例乎此,則大輪回亦必念念所造成。佛故說"三界惟心",又說"一切惟心所造"。人之能出大輪回與否,則於其細輪回而知之矣。細輪回不已,則生死終不得息,以太之微生滅亦不得息。莊曰:"藏舟於壑,自謂已固,有大力者夜半負之而走。"吾謂將並壑而負之走也。又曰:"鴻鵠已翔於萬仞,而羅者猶視乎藪澤。"吾謂並藪澤亦一已翔者也。又曰:"日夜相代乎前。"吾謂代則無日夜者。又曰:"方生方死,力死力生。"吾謂力則無生死也。王船山曰:"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吾謂今日者即無今日也。皆自其生滅不息言之也。不息故久,久而不息。則暫者綿之永,短者引之長,渙者統之萃,絕者續之亙,有數者渾之而無數,有跡者溝之而無跡,有間者強之而無間,有等級者通之而無等級。人是故皆為所瞞,而自以為有生矣。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期夫,不舍晝夜。"晝夜即川之理,川即晝夜之形。前者逝而後者不舍,乍以為前,又以居乎後,卒不能割而斷之曰孰前孰繼也。逝者往而不舍者複繼,乍以為繼,適以成乎往,卒不能執而私之曰孰往孰繼也。可攝川於涓滴,涓滴所以匯而為川;可締晝夜於瞬息,瞬息所以衍而為晝夜。亦逝而已矣,亦不舍而已矣。非一非異,非斷非常。旋生旋滅,即滅即生。生與滅相授之際,微之又微,至於無可微;密之又密,至於無可密。夫是以融化為一,而成乎不生不滅。成乎不生不滅,而所以成之之微生滅,固不容掩焉矣。


今夫我何以知有今日也?比於過去未來而知之。然而去者則已去,來者又未來,又何以知有今日?迨乎我知有今日,則固已逝之今日也。過去獨無今日乎?乃謂之曰過去。未來獨無今日乎?乃謂之曰未來。今日宜為今日矣,乃閱明日,則不謂今日為今日。閱又明日,又不謂明日為今日。日析為時,時析為刻,刻析為分,分析為秒忽,秒忽隨生而隨滅,確指某秒某忽為今日,某秒某忽為今日之秒忽,不能也。昨日之天地,物我據之以為生,今日則皆滅;今日之天地,物我據之以為生,明日則又滅。不得據今日為生,即不得據今日為滅,故曰:生滅即不生不滅也。抑嚐有悟於夢矣,一夕而已,而夢中所閱曆者,或數日,或數月,或數年,或數十年。夫一夕而已,何以能容此?此而能容,當不複醒矣。及其既醒,而數日、數月、數年、數十年者,即又何往?庸詎知千萬年前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庸詎知千萬年後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佛故名之曰:"三世一時"。三世一時,則無可知也。自以為知有今日,逝者而已矣。今夫我又何以知有我也?比於非我而知之。然而非我既已非我矣,又何以知有我?迨乎我知有我,則固已逝之我也。一身而有四體五官之分,四體五官而有筋骨血肉之分,筋骨血肉又各有無數之分,每分之質點,又各有無效之分,窮其數可由一而萬萬也。今試言某者是我,謂有一是我,餘皆非我,則我當分裂。謂皆是我,則有萬萬我,而我又當分裂。由胚胎以至老死,由氣質流質以成定質,由官寸之形以抵七尺之幹,又由體魄以終於潰爛朽化,轉輾變為他物,其數亦由一而萬萬也。試言某者是我,謂有一是我,餘皆非我,則我當分裂;謂皆是我,則有萬萬我,而我又當分裂。我之往來奔走也,昨日南而今日北,謂我在北,則昨南之我何往?謂我去南,則今北之我又非終於不去。確指南者是我,北者是我,不能也。我之飲食呼吸也,將取乎精英以補我之氣與血。然養氣也旋化而為炭氣,紅血也旋變而為紫血;或由九竅而出之,為氣,為唾涕,為泗洟,為矢溺,為凝結之物;或由毛孔而出之,為熱氣,為濕氣,為汗,為油,為垢膩;或為須發之脫,或為爪甲之斷落。力氣血之為用也,曾不容秒忽而旋即謝去,確指某氣縷之出入為我,某血輪之流動為我,不能也。以生為我,而我倏滅;以減為我,而我固生。可雲我在生中,亦可雲我在滅中。故曰:不生不滅,即生滅也。抑嚐有悟於思矣,謂思在腦,腦之形有量而思無量,或一世界,或數世界,或恒河沙數世界,莫不朗懸目前,了了可辨。夫以無量入有量,有量何往?及所思既倦,而無量又何往?一切眾生,並而為我,我不加大;我偏而為一切眾生,我不減小。故名之曰:"一多兼容"。一多兼容,則無可知也。自以為知有我,逝者而已矣。王船山亦有言,"以為德之已得,功之已成,皆其逝焉者也。"夫目能視色,迨色之至乎目,而色既逝矣;耳能聽聲,迨聲之至乎耳,而聲既逝矣;惟鼻舌身亦複如是。體貌顏色,日日代變,晨起而觀,人無一日同也。骨肉之親,棸處數十年,不覺其異,然回憶數十年前之情景,宛若兩人也。則日日生者,宜日日死也。天曰生生,性曰存存。繼繼承承,運以不停。孰不欲攀援而從之哉?而勢終處於不及。世人妄逐既逝之榮辱得喪,執之以為哀樂。過駒不留,而墮甑猶顧;前者未忘,而後者遝至。終其身接應不暇,而卒於無一能應,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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