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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組
打開塵封的記憶,尋覓往昔的歲月
敘上海老底子事 憶上海老底子人
訴上海老底子情
窮街往事——
小頭女人
李文亮
小頭是我們的街坊,住我家不遠。從大餅攤旁邊的弄堂走,拐兩個彎,第三條小弄堂再右拐五公尺,有塊十五平方的空地,空地角上牆與牆之間有一條狹縫,穿過那條狹縫就是小頭的家。
小頭有點畸形。她兩頰最寬處也隻三寸左右,顴骨以下的細瘦可想而知。在路上閑逛猛然瞅見她,你會大吃一驚,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她,小頭理解別人的詫異,自己低下頭,轉過臉,走出驚訝的視線才擺正頭。
小頭喜歡抽煙,隻有抽煙的時候她走路才有些模樣,才敢昂起頭;她隻抽五分錢或八分錢一包的勞動牌,一旦嘴上叼起大前門,她身後就有人指指點點了。
我小時候常常和小朋友興奮地唱一首歌謠:小頭搞腐化,搞進腐進化。“進”是個助聲詞,唱起來很有節奏。我們從弄堂裏湧出來,圍觀小頭和某個男人被鄰居與裏委幹部簇擁著押往裏革會。小頭麵帶沉思,而男人故作鎮靜,有的還持著香煙,或許是想維護一點人格。
小頭交代問題很幹脆,吃過兩碗餛飩或陽春麵,收了幾斤糧票或幾包大前門。過後,便在她工作的裏弄生產組裏接受批判,如果事情嚴重,就要擺開場子開居民大會批鬥了。
小頭的確窮,裏弄生產組是收入最低的單位,隻能糊口不能養家,而小頭有三個“討債鬼”(小孩),都是男的。兩個大的和小頭一個臉形,讓人感歎大自然的複製能力。最小的那個卻漂漂亮亮,不知誰下的種。
有年夏天,生產組中午停工吃飯,大嫂們紛紛回家,帶飯的打開飯盒提起筷子。一位姓黃的大嫂聞聞飯盒子驚道:啊呀!飯好象餿了?坐在旁邊的同事嗅了嗅,說餿了餿了,不能吃了,倒了吧。小頭坐在遠處,卻聽得清清楚楚,快步走來,嚷著別倒別倒,讓我看看,一把拽過飯盒,稀裏嘩啦把飯吃了,還說沒壞沒壞,一點都沒壞。黃大嫂目瞪口呆,怒道:小頭,你為什麽搶我飯吃?小頭也不甘示弱:“儂那能價小氣,一點餿飯大驚小怪,給豬都不要吃。”“你就是豬,搶人家飯吃。”旁邊有人看出端倪,連忙勸住黃大嫂,耳語幾句,黃大嫂才罷休。一會兒生產組幹部找小頭談話,果然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文革期間,學生停學鬧革命,讀書氣氛蕩然;上山下鄉大潮一起,人人都知道讀書沒意思了,上學便混混時光。而文革期間對人的殘酷批鬥以及派係間的武鬥使孩子們耳濡目染,相互間呈凶鬥狠,以打架動刀為榮。
此時一個小小頭穎脫而出,忽然間凶悍無比。他手舞晾曬衣服的花叉,小眼睛冒綠光,嘴角掛涎沫,能從大街的頭上一氣打到街尾,打得對手不見影子才罷休。小小頭有了點名氣,便整天和一群小坯子在破爛的弄堂裏抽煙廝混,有誰在外麵受了氣就由他提著花叉報仇。沒多久就在附近地塊“撐世麵”了。
一個午後,小小頭和狐朋狗友站在弄堂口說笑,來了兩個人。小小頭近來威風得意,沒用正眼去瞧,或者竟以為來請他擺平某個人呢。
兩個人中的一個走近問:你是小小頭麽?其實不用問,那張臉明擺著,小小頭剛哼了聲,另一個忽地拔出小刀,撲一聲捅進小小頭的肚子,扔下七個字:關照儂不要老卵。揚長而去。可憐花叉將軍兵器不在手,抵擋不住,讓人扶回家,氣息微弱地說,把我娘叫回來。小頭女人回家一看,罵道:“槍斃鬼,槍斃鬼,包裏的錢是你偷的吧?被人家戳死就好了。沒錢上醫院。”小小頭蜷著身子伏在床上,說姆媽我不行了。鄰居看不下去,叫來裏委幹部,裏委幹部訓了幾句,說趕緊送醫院。小頭把手一攤,沒錢。裏委幹部無可奈何湊出一元錢,那年代也確實窮。然而小小頭沒到醫院就死了。小頭臉幹癟了幾天,大聲教育漂亮的兒子待在家裏別出去,多做功課,一聲沒哭就上班了。大概活著艱難,死也就不太重要了。
公元一九七八年,小頭時來運轉,她那個五官清秀的小兒子竟考入複旦大學。整個街坊轟動了!那個年代大學生是稀罕物,更何況複旦大學,更何況小頭的兒子。那孩子從小就安靜,文文雅雅,悶聲不響做功課。上蒼憐憫,賜安慰予小民。果然鄰居圍著門口祝賀稱讚,裏弄幹部又額外補助了五元錢。人來人往竟把小狹弄的山牆蹭下一大塊糊牆泥,差一點又吵罵起來。
那幾天小頭揚眉吐氣,跟誰都親親熱熱打招呼。第三天起,她挨家挨戶串門,總不外乎那幾句話,某阿嫂,某阿姨某爹爹奶奶,阿拉小三子考進複旦大學,是複旦大學,哎!哎!她自然收回幾句恭維。然而幾次三番串門,大家多少有些膩煩,一見她來,便搶先說,好,好,考進複旦好!儂這記出頭了。
我一看見小頭就想撞牆,在別人家她隻有三句話加兩個哎,到我們家卻親切地問我:你考什麽大學?考了幾分?……不要灰心,阿拉小三子考進複旦大學,是複旦大學,哎!哎!知道內情的鄰居把她攔在弄堂口:曉得了,曉得了,考進複旦大學了,回去燒夜飯給兒子吃吧。我那時在很遠的農場務農,不惜請假半年回城複習功課,結果仍灰溜溜地扛鋤頭去了。
我回到城裏是五年之後,小頭的兒子已經在一個行政單位做了小頭頭。過了兩年,單位裏有個老幹部看中了他,把女兒介紹給他。這消息在鄰裏傳播的時候,大家感歎萬分,盡管看見過毛腳媳婦的人說那姑娘很醜,但對小頭這樣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要文化沒文化的家庭,還是高攀了。小頭也洋洋得意,去理發店吹了個新式的蓬蓬頭,換上整齊衣服,四處吹牛說親家公親家母要請她吃飯。人們高興之餘告誡她言行要得當,不要多話。小頭老練地說,那當然,我就講祝大家身體健康。接著又惶惶地問,我還要講點啥?
吃飯的事一拖再拖,最後要等到婚禮。然而婚禮也漸無音訊,換成旅遊結婚了。兒子結婚後,住到老幹部家,很少回來了。小頭沉默起來,幾乎每天傍晚都搬個小櫈子坐在弄堂口,抽著煙,安靜地注視行人走過。就是那個弄堂口她的兒子被刺死的。她已經退休,另一個醜兒子頂替她的工作進了生產組。
人生真象刮一陣風,沙子迷眼,擋風的手移開後,一生的時光已經消失。小頭在弄堂口坐了幾年,碰上她一生中最後一件大事——動遷。
我對狹小破爛的磚木陋房早已厭倦,很快和動遷組達成協議,一屁股搬郊區去了。
然而我的單位離舊居很近,我有時會繞個圈子去看看。空宅被掀去屋頂,拆去窗欞,小弄堂堆起破磚碎瓦;老鄰居逐漸離散他處。有一次我找不到自家老屋,它被掀掉一半,我走近仔細觀察殘存的天花板,才斷定確是我住了四十餘年的舊屋。我嫌棄多年卻又熟悉無比的住所那麽快就成了廢墟。
小頭女人依然坐在弄堂口,每天給找不到對象的兒子燒飯,然後戴著圍單,抽煙,呆坐。她的房子掩蔽在層層廢墟裏,是該出來透透氣。她老了,盡管瘦削的麵容變化不多,舉止卻緩慢了,頭發變成灰色。那條弄堂已不複往日景象,我有時恍惚童年真是在這裏嬉戲的,房屋坍塌,垃圾滿地。僅有幾幢房子還傲慢地聳立著,那是和動遷組談不攏的釘子戶,小頭也是其中一戶。
我最後看見小頭是一個夜晚,在同事家辦完事喝了酒,趁興兜到老街,黑夜裏街的頭裏一如從前,恍然我覺得從未搬遷過,家就要到了。自行車騎到動遷的那一段,黑黢黢的一片斷簷殘壁,僅有一兩點燈火亮著,這是僅有的釘子戶。街的對麵不屬動遷範圍,敞開的門窗裏還能看見熟識的鄰人做家務。我慢慢朝前騎,來到那個弄口,黑乎乎的有個身影,憑直覺是小頭。
果然是她,煙頭一亮,照出她的瘦臉,她安詳地吸煙,煙頭暗淡下來,慢慢移到膝蓋上。我在不遠處停車回望,煙點又移到臉部,一亮,又慢慢回到膝蓋上。
待我再有興致回老房子,那裏已成平地,打樁機轟鳴著。我找到街對麵的熟人,詢問小頭與動遷組對抗的最終結果,他們笑著告訴我:小頭把事情搞大了。
小頭的房子僅六七個平方,原來是一戶人家搭出來的灶披間,戶口裏兩個人,她和那個沒結婚的兒子。按動遷規定,她隻能拿到一室一廳。然而小頭開口要兩套房子,一室一廳給兒子,讓他將來結婚用;還要一套無論多麽小的房子自己住。動遷組一聽,把她撂那兒理都不理。
周圍的鄰居漸漸走了,幾家談不攏的釘子戶也簽下協議走了,小頭家的水和電也斷掉了,垃圾把路也埋了。當官的小兒子來勸,馬路對麵的老鄰居來勸,動遷組的頭頭也上門,小頭隻是搖頭,說要麽死在這裏,要麽兩套房子。鄰居見她意誌如鐵,關照她不要讓兒子出麵,那兒子已四十出頭,生產組早就倒閉,他在馬路上設個小攤修自行車。
殘磚碎瓦被清理成一大片平曠的土地,隻有小頭家的棚子和一堵山牆還豎著,遠遠看去象座墳。動遷組抓緊最後時刻軟硬兼施,然而小頭一口咬定兩套房。強遷是肯定的了,隻是什麽時候什麽方式而已。
工程隊進場了,在遠處蓋起一排臨時住房,大卡車運來巨大的尖頭鋼筋水泥樁子。隔不幾天,砰砰地開始打樁頭。
首批樁頭入地的第二天早晨,上班的工人被一個異常的景象唬住了,一根已經打了一半的樁頭,被一個麵容憔悴的老女人死死抱住,瘦削的臉緊抵著粗糙的樁子,血已經磨了出來。她嚷著把她和樁子一起打到地下去。工人叫來老板,老板叫來動遷組頭頭,動遷組頭頭叫來區政府管動遷的副區長。
這時候附近地區的居民,馬路上的行人把工地圍得裏外三層。區長分開眾人,上去對小頭說:老太太儂快點下來,有話對我講,大家再商量商量。如果耽誤了工程進度,妨礙城市建設,要負嚴重的法律責任。說著,便示意動遷組的人把她拉下來。小頭一見要拖她,哭喊起來:我老愛人要回來了呀!我兒子要結婚的呀!一邊用頭亂撞水泥樁,頃刻,血塗上柱子。圍觀的人群發出驚訝的叫聲,響起同情小頭的話語。區長和動遷組頭頭緊張地低聲交談著,忽然,區長把手一揮:算了算了,給她吧,就給她吧。
旁觀的鄰居起先還吃不準真假,確信無疑後跑上去大叫:快下來,快下來,區長答應了。小頭卻又聰明起來:把字簽下來讓我看看。
熟人告訴我,小頭的男人年輕時攔路搶劫被判無期徒刑,減刑後一直在勞改農場,現在老了退休了,想回來和小頭團圓。小頭是男人判刑後才搬來的,所以大家都不了解底細。這還是小頭臨走時才說出來的。熟人笑著說,小頭對那男人有感情,說她要個什麽東西,那男人才去搶劫的。
打樁機轟轟響著,一大片曠土蕩平了幾十年風雨歲月。小頭當天下午就搬浦東去了。我的新家在西區,我大概不會再看見她了。她一世人也算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