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慰問團副團長、農林部部長沙風(右)在詢問災情
洪水中的救災船隻
由電線杆子看水深
1975年8月上旬,河南、安徽的淮河流域發生了一場大水災。這是解放以來,迄今為止,受災麵積大、死亡人口最多的一次大水災。水災發生後,新華社準備當即發消息,並進行連續公開報道,但是,經請示,當時中央領導決定不準公開報道。以後也一直沒有公開報道過。如今,這場大水災已經過去整整27年了,在中國報刊和新聞史上,一直是個“空白”。我是自始至終深入水災現場采訪調查的新華社記者,有責任在中國新聞報道史上補上這一頁,使後人能夠對此有所了解和借鑒。
一 災情嚴重 死人最多
1975年8月5日至8月8日,地處淮河上遊伏牛山和桐柏山區的河南省駐馬店、許昌、南陽地區,連降特大暴雨。山洪暴發,56座大中小型水庫,幾乎同時垮壩(其中大型兩座、中型兩座),幾十億立方洪水洶湧而下,致使河南、安徽沿淮地區,千裏平原一片汪洋,人民生命財產遭受到巨大損失。
河南省最為嚴重,據統計,河南省受淹的有32個縣,347個公社,耕地1800多萬畝,受災地區人口約1000萬,死亡3萬多;大牲畜死亡近百萬頭,倒塌房屋500多萬間。洪水衝毀鐵路大動脈京廣線小商橋到確山縣段103公裏。其中毀壞最嚴重的有16公裏,路基橋梁全部被毀,路軌被衝走,有的被擰成“麻花”。正在行駛到這裏的一列客車被突如其來的巨大洪水衝翻,司機和車上的乘客無法逃脫,全部被淹死在車廂中。這些地區的公路全部被淹毀,電訊中斷。地處垮壩的板橋、石漫灘兩個大型水庫的下遊地區災情最為嚴重,板橋下遊的遂平縣縣城被淹,一些工廠被毀,牆壁倒塌,房蓋順水漂走,機器設備被衝得無影無蹤。水庫下遊的村莊和農田被洪水洗劫一空,死人最多。
安徽省受災的主要是阜陽地區的六個縣,耕地麵積300多萬畝,人口150萬。其中比較嚴重的是阜南、臨泉、界首、潁上等縣。
水災發生後,中央十分重視,8月9日連續召開有關部門領導參加的會議,並立即組成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為團長,中共中央委員、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烏蘭夫,農林部長沙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後勤部衛生部副部長丁誌輝,國家計委副主任鄧東哲為副團長的13人中央慰問團,帶著《中央慰問電》於8月11日飛往災區進行慰問。我是新華總社派去的隨團采訪的兩名新聞記者之一(另一名是攝影記者王新慶)。
慰問團長、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我們過去就認識。他平易近人,很關心記者,關心宣傳報道。在慰問團到達災區之後,他曾經幾次同我交談。他說:“這次中央慰問團既是慰問團,又是‘工作團’,在做好慰問工作的同時,要盡可能地協助地方政府做些工作,解決抗洪搶險和救災工作中的一些實際問題。”我問紀登奎:這次水災如何報道?他說:“中央領導已經決定這次水災不作公開報道,不發消息,特別是災情不僅不作公開報道,而且還要保密。”我對此不理解,當即反問:為什麽?這麽大範圍的大水災能保住密嗎?他說:“這是中央領導的決定,已經告訴你們總社領導了,但這不是說你們就沒有什麽事兒了。你們的任務,不僅是同慰問團一道去災區現場進行慰問;而且還要搞些內參,宣傳抗洪搶救中的先進人物、先進事跡,如:舍己為人,舍小家顧大家,一方遇災,八方支援的共產主義風格等;特別是要抓住一些重要問題深入實際,做些調查研究。”這次水災十分嚴重,他說:“兩個大型水庫和那麽多的中小型水庫垮壩,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那麽,這些水庫,特別是兩個大型水庫為什麽垮壩?又譬如,為什麽洪河的洪水下泄的那麽慢?”他說:毛主席說:“看來我們的國家還沒統一,列國時國和國還有個協議……”紀登奎說:“豫皖之間水利糾紛由來已久,據說洪河入淮的河南和安徽邊界處相距不遠的地方,兩省群眾各修一座攔河大壩。水多了安徽那邊把閘門關上,或者開的很小,河南的洪水就泄不出去;幹旱水少,河南那邊就把閘門關死,安徽那邊就沒水喝……這次中央決定要堅決拆除這些阻水工程,充分利用行洪蓄洪區,使洪河水盡快下泄……你們可以隨團去到現場看看,搞些調查研究,掌握第一手材料。”
慰問團回京之前,紀登奎同我和《人民日報》的隨團記者安子貞說:你們實際上是中央慰問團的成員,這次深入第一線參加抗洪搶險,調查研究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這次中央慰問團給毛主席、黨中央的報告,由你們來起草,內容要豐富,文詞要簡煉,以不超過兩千為好。他一再強調“不要超過兩千字”。紀登奎對我說:鑒於文字所限,有些內容歸納不進去,你們新華社可以寫內參進行專題報道;有些問題還可以繼續組織記者深入采訪,進行全麵的內部報道。
二 災情見聞實錄
空中掠影 我第一次看到災情,是8月11日隨中央慰問團乘專機從災區上空掠過。飛機經鄭州南飛不久,進入許昌地區即進入災區。俯瞰遼闊的豫中平原,往日一片綠黝黝的莊稼不見了,而今是一片白茫茫,猶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邊。午陽、西平、遂平、上蔡、平興、汝南等大部分縣城都已經泡在水中,高大的煙囪大半截露在水麵上,地勢較高的地方和沒被完全淹沒的房頂上站著許多人……村莊的房屋和田野的莊稼幾乎全部被洪水淹沒了,偶爾看到一些大樹枝頭還露在水麵上……為了讓大家看得清楚些,飛機低空緩慢飛行,經南部的泌陽、確山,降落在確山境內的一個空軍基地的機場,我們看了看表,在這一片汪洋中的大地上空,飛機從北到南飛行了30多分鍾。究竟直線距離有多遠說不清楚,從地圖上看沒有千裏,也有幾百裏。對如此大麵積災情,大家普遍驚歎:沒有想到,也沒有看到過如此大範圍的嚴重水災。
垮壩後的板橋水庫 第二天,我們轉乘空軍的米八直升機,從確山基地,向北飛向受災最重的駐馬店地區,察看了被洪水衝垮的板橋水庫。這個庫容為4.9億立方米的大型水庫,8月7日深夜,終因雨量集中,上遊大部分小型水庫和堰壩紛紛被衝毀,入庫水量驟增達9.5億立方米,超過庫容81%,不負重容而垮壩。千米大壩決口350多米,近10億立方米水量,傾庫而泄,凶猛的洪水咆哮而下,水庫下遊20華裏寬、百餘裏長範圍內被洗劫一空,衝毀了京廣鐵路,奔向豫中平原。我們站在這座被衝毀的水庫殘骸南端向庫區遠眺,看到壩內庫底朝天,壩下決口處被洪水衝出了方圓數千米的一個大坑,好像一個湖泊,裏麵是滿滿的水,據說最深處可能有十多米,有的說有幾十米,究竟有多深,還沒來得及去探測。冷眼看來,還以為這是水庫呢。水庫有關方麵的領導者們一再向我們解釋說水庫的閘門都已統統打開了;溢洪道已經不起作用;是大水漫過大壩而衝毀的;主要是來水量大、時間集中;是不可抗拒的等等。有的水利專家和權威人士補充說:這個水庫是50年代初期建造的,是用人工修建的土壩,由於受當時的物質、技術條件限製,壩基質量差,也是垮壩的一個重要原因……
地縣領導匯報災情 12日下午,我隨中央慰問團一行乘直升機到達駐馬店地委所在地的駐馬店鎮。地委用直升機把該地區受災嚴重的遂平、西平、汝南等七個縣的主要領導接到地委。慰問團聽取了他們關於災情和救災情況的匯報。
地委書記蘇華說:這個地區是這次河南、安徽兩省受災最重的地區。區內有50多座大、中、小型水庫垮壩(其中大型兩個,中型兩個)。僅泌陽縣境內的板橋和午陽工區境內的石漫灘兩大水庫垮壩之後,庫內13億立方米洪水,居高臨下,傾庫而出。垮壩時幾十米高的水頭,奔騰咆哮,呼嘯而來,猶如一座大山壓將下來,勢不可擋。當時正是深夜,人們在熟睡之中,毫無思想準備,在夢中被洪水卷走。水庫下遊幾十裏寬範圍的人員、牲畜和房屋財產,以及莊稼、樹木等被一掃而光。
剛從水災第一線回來的遂平縣委書記李天寅說:遂平地處板橋水庫下遊,受災最為嚴重。洪水所到之處,不僅地麵上的一切一掃而光,有的甚至掘地三尺,刮走了地皮,留下一片沙礫,不僅衝毀了鐵路路基、橋梁,衝翻了旅客列車,衝毀了工廠,衝走了機器,竟然把縣化肥廠四噸半重的鍋爐衝到宿鴨湖。炮二師靶場上的大炮被衝得無蹤影。由於水庫垮壩是在7日深夜和8日淩晨突然發生的,人們沒有提防,水勢凶猛,來得特急,水庫下的絕大部分群眾被洪水卷走……李天寅說:板橋水庫位於本縣西部山區,居高臨下,向東傾斜,控製著全縣80%土地,隻有?岈山公社和少數幾個公社局部地方不在它的控製範圍內。它是懸在全縣人民頭上的一庫大水,現在看來它是一顆“大炸彈”,板橋水庫垮壩給遂平縣造成的是毀滅性打擊。現在全縣電話線路已經全部被毀,信息中斷,縣裏的各社隊失去了聯係,究竟死了多少人現在無法統計,我估計可能要在16萬左右。其中包括200多名縣裏的機關幹部。他們大多數是在貫徹“三項指示為綱”的駐隊蹲點幹部。
午陽工區領導說:三天來的暴雨,加上上遊幾十個中小型水庫垮堤,致使石漫灘入庫的洪水達3億多立方米,超過庫容量的兩倍多。終於8日淩晨,不堪重負,水庫大壩全部被衝垮,使洪河兩岸一片汪洋,奔騰咆哮的洪水直抵西平,穿越京廣鐵路,進入豫中平原,沿途洗劫一空,死亡約3000——5000人。
據駐馬店和有關方麵領導匯報:這個地區的洪河、汝河上遊(同是淮河的支流),共有4座大型水庫,除板橋、石漫灘之外,還有一個地處泌陽縣境內的東風水庫,庫容量為1.2億立方米,入庫洪水已達2.2億立方米;另一個是地處確山縣境內的薄山水庫,庫容量為4億立方米,入庫洪水已達5億立方米。這兩座大型水庫,雖然入庫洪水也都已經超過庫容量,險情嚴重,但沒有垮堤壩。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中央慰問團的領導事後曾對河南省有關方麵領導說:“你們應當組織有關方麵認真調查一下:為什麽同在一個地區的四座大型水庫,兩個垮堤,兩個沒垮?”
三 洪水衝毀京廣路 豫中200萬群眾被圍困
8月12日,水災重點已經轉到京廣鐵路以東,駐馬店、許昌、周口等地區的20多個縣範圍。其中以上蔡、汝南、平興、新蔡等縣最為嚴重。平地水深一般都在2-5米。據初步估計,這一帶被洪水圍困的群眾有200多萬。於是中央慰問團領導決定,立即分頭到災區視察慰問。
豫中鳥瞰 8月13日,記者隨中央慰問團,在副團長、農林部長沙風帶領下,乘直升機
到災區時看到這縱橫數百裏的豫中、豫東大地上,一片汪洋,下邊一片白茫茫,水光接天,一眼看不到邊際,少數地勢較高,沒有完全被淹沒的屋頂上,成為群眾避難逃生的場所,有的爬到了露在水麵的樹枝上。在一些還露出水麵的堤壩或高崗處,上麵密密麻麻擠滿了逃災的人群,看到我們的飛機來了都齊刷刷站起來了,舉起雙手,仰麵朝天看著我們,似在向我們呼喊……飛機上噪音大,究竟他們喊什麽,我們一點兒也聽不見。在漫無邊際的濤濤洪水中,隨時都可以看到一些漂浮物,在順水漂流。有蔬菜、木板、鍋蓋、箱箱櫃櫃;也有死貓、死狗、死牛、死羊,以及死人屍體……有時還看到一些漂浮來的房脊、房梁和麥秸垛,有的上麵還扒著人和貓狗等動物……目睹這一幕幕悲慘情景,令人感歎,令人痛心!陪同我們的駐馬店地委副書記、上蔡縣委第一書記杜保全說:上蔡縣地勢平坦,沒有山區和丘陵,甚至小的土崗也很少。過去這裏的群眾有個習慣,水一來就上樹、上房,水一過就下來,水來得快,走得也快,一般是一兩天。可是這次水來得急,來量大,遲遲不退,現在全縣有60萬人被洪水圍困,其中大部分是在屋頂和大樹上,現在已經四、五天沒吃到東西了。有些人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了。特別是爬在樹上的,幾天幾夜吃不到東西,睡不上覺,疲憊不堪,有的手腳麻木了,眼巴巴看著他們一個個撲通、撲通地從樹上掉下來,落水而死!躲在河堤上的群眾,也因為幾天來洪水不斷上漲,無水地方越來越小,河堤不斷塌陷,成群的群眾眼看著被洪水衝走。現在這些地方一片汪洋,無路可走,有水無船,交通已經全部斷絕,人出不去,食品運不進來,情況十分危急!人們處於絕望之中……說到這裏他已經淚流滿麵。
經過上蔡、平興、汝南等縣察看之後,飛機最後降落在洪河和汝河交匯處的新蔡縣,一路上所見和有關地方領導匯報情況大體相同。當前存在的突出問題是:洪水下泄的很慢,有的地方還在上漲,如何加快洪水下泄,及時搶救出這200多萬人的生命,已經成為搶險救災必須盡快解決的一個首要問題。河南省和各地有關部門領導一致認為,當前這些地方洪水下泄慢的主要原因是:洪河河道在河南與安徽兩省交界處有攔洪閘,洪河和淮河河道有阻水工程,安徽境內的行洪區沒有行洪,分洪區和蓄洪區沒有分洪、蓄洪。因此,洪水下泄很慢。
四 水上漂泊三天三夜
根據洪水下泄緩慢,200多萬群眾被圍困的緊急情況,國務院和中央軍委召開緊急會議決定:一方麵組織中央各有關部門,特別是人民解放軍、公安部隊積極參加抗洪搶險鬥爭;另一方麵,指示中央慰問團要協同地方領導,加速排洪泄洪。於是,我們在副團長、農林部長沙風帶領下,由乘直升機視察,改為乘船沿洪河、淮河河道,協同當地領導和部隊解決排除阻水工程和行洪障礙,以及分洪、蓄洪問題。我們於12日晚從新蔡上船,沿洪河下行,開始了水上生活。
夜毀班台閘 我們的第一個任務是協同有關方麵解決班台閘阻水問題。據河南省領導反映:這個地區洪水下泄緩慢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在河南與安徽兩省交界處的洪河有兩座攔河水閘:一座叫班台閘,是經兩省共同協商於50年代花了不少錢建立的,用以攔截和控製水位和流量。班台閘建成後,安徽總感到掌握不到控製權,於是,當地群眾自發地在距班台大閘下遊不到3公裏安徽境內的黑龍潭攔河建立起一座大閘同河南對抗。
夜深了,我們的小船猶如一葉孤舟航行在大海上。夜霧茫茫,視野不清,船上燈光微弱,隻有柴油機嗒嗒……不停的響聲,響徹在這遼闊寧靜的夜空。當時,船上沒有任何通訊設備,已經失去了任何聯係。大家心情十分緊張,普遍擔心的是怕遇上障礙物,發生事故,所以不得不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向班台閘方向摸索前進。
就在我們在夜霧茫茫中尋找班台閘時,部隊的快艇上來了。他們是中央命令帶著炸藥,專程來炸毀班台閘的。很快就找到了班台閘的位置。此時班台閘的閘門全部大開,洪水已經從大閘上麵漫過。整個大閘已經淹沒在洪流下麵,隻有兩岸高處的閘頭還露在水麵上。於是有人說:修建這樣大的一座攔河大閘可不容易啊,現在洪水已經從閘上漫過去了,大閘不起作用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要不要炸毀大閘?然而部隊是奉中央命令而來的,他們的任務明確:按時炸掉班台閘,現在一切準備就緒,說什麽也沒有用了。於是隆隆巨響之後,班台大閘徹底摧毀了。
天亮了,我們繼續尋找黑龍潭,轉悠了好長時間,找不到黑龍潭攔河大壩。其實,我們就在黑龍潭之中,這裏已經一片汪洋,黑龍潭大壩早已不見了。因為這是個土壩,洪水到來不久即決口,被衝毀得無蹤影了。
五 安徽無雨遭災 45萬畝莊稼被毀 17萬人逃離家園
8月中旬,洪水淹了豫中平原20多個縣以後,進入淮河。由於河道較狹,障礙較多,洪水下泄很慢。班台閘炸毀之後,為了搶救被洪水圍困的河南200多萬群眾,中央指示安徽省委,淮河的行洪區必須立即排除一切阻水障礙,全部行洪;分洪區和蓄洪區必須立即破堤分洪、蓄洪,絕不能再加高加固圍堤。可是,圩區的農民群眾思想不通,阻力很大。因為這裏沒下雨,他們不相信會有那麽大的洪水,許多農民自發的紛紛上堤看守。當時中共安徽省委派省委書記王光宇親自帶領有關部門領導,乘船前來現場檢查督促貫徹中央的指示。我們在一條大船上見到了他們。王光宇表示堅決服從中央命令,動員各分洪區、蓄洪區裏的群眾緊急疏散,立即撤離,炸堤分洪。但是,群眾沒有一點點思想準備,工作十分難做,圍堤一炸開,蓄洪區就成大湖泊,不僅長勢喜人的秋莊稼全部被毀,區內所有糧食、牲畜、機器等一切生產生活資料和財產都來不及挪走,隻能是赤手空拳迅速逃到大堤上去,那時圍堤外都是水了。我們在洪窪、蒙窪蓄洪區親眼目睹圍堤炸開時,圍堤外的洪水濤濤流進圩內,圩區內群眾扶老攜幼,爭先恐後紛紛逃向大堤的淒慘場麵:他們有的牽著牛羊,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站在大堤上流淚,有的看著被淹沒的家園放聲大哭……的確,這一刹那間,他們成為一無所有的無產者,在祈禱生命安全,在等待國家救濟。
由於采取清除河道上阻水障礙,行洪區分洪,蓄洪區破圩蓄洪等措施,加速洪水下泄,河南200萬被洪水圍困的群眾得救了。
為了解救河南被洪水圍困的200多萬群眾,破圩分洪,安徽沿淮地區農民無雨遭災,作出了巨大犧牲。據不完全統計,僅洪窪、蒙窪、邱家湖、薑家湖、南洞等地的分洪、蓄積,共淹沒45.3萬畝豐收在望的秋莊稼;有17.3萬農民無家可歸,一切物資財產全部被淹沒。
六 唯有城西湖特殊
經過兩天多的緊張破堤,淮河兩岸所有的分洪區都分洪了,絕大部分蓄洪區都破堤蓄洪了,唯有城西湖特殊沒有破堤,沒有分洪蓄水。
城西湖位於霍邱縣城西邊,淮河幹流南岸,是淮河中遊最大的天然湖泊蓄洪區,常年蓄水區域麵積為140平方公裏(21萬畝)。1951年治淮時國家把城西湖列為淮河中遊的重點湖泊蓄洪區之一,設計控製水位為26.5米,蓄水29.5億立方米。這裏不僅可以蓄洪、灌溉、養殖、航運,而且可以使淮北大堤、兩淮煤礦、電廠及津浦鐵路免遭水害。然而,1966年林彪批準南京軍區圍墾城西湖,並上報給毛主席作了重要批示,即“五七指示”。1966年10月成立圍墾指揮部,動員10萬民工建起百裏圍堤。從此原來最低窪的湖底,變成了軍圩的“田”。圍墾了城西湖最低窪的蓄水區110平方公裏,使原來常年蓄水麵積由140平方公裏減到30平方公裏。由於湖的容水量減少,把四周1700多平方公裏麵積的來水逼到高處,使原來沿湖旱澇保收的良田成了新的淹沒區,當地群眾意見很大。他們非常形象地說這是“圍了鍋底子,淹了鍋台子”。每到雨季洪水上了“鍋台”,進不了“鍋底”,使圩外大麵積農田受損。這次洪水到來,按說城西湖是應當破圩蓄洪的。但前來的指揮破堤泄洪的安徽省有關領導說:城西湖現在是部隊的,是中央軍委管的,是“五七指示”的發源地,不屬省裏管轄,我們無權決定,也沒有這個任務。大家都覺得城西湖不應例外,但這樣的意見沒有人敢提。於是城西湖這個淮河邊上最大的蓄洪區沒有破圩,沒有蓄水,被保留下來了。
兩年以後,萬裏出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我曾兩次隨他到城西湖考察,群眾對此反映很大,迫切要求退田還湖。但終因涉及到南京軍區,以至中央軍委、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沒有能夠得到解決。直到1986年4月,新華社記者宣奉華到這裏采訪,寫了一篇內參,報道了城西湖圍墾造成的危害,以及群眾的意見和迫切要求。此時當年的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裏,已經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看到這篇內參,深有感觸,十分重視,當天(4月14日)就在這篇內參批示中寫到:“此地軍隊應全部撤出,由地方處理。但從我親自處理到紫陽同誌去年親自視察提出處理意見後,均未見效。時已幾年,看來此事隻有小平同誌批示才行。特為民請命!”4月18日,鄧小平同誌作了明確批示:“請尚昆同誌處理。圍墾部隊應盡速限期撤出。這些部隊如無其他方法安置,都可做複員處理。”至此城西湖才停耕還湖,受到廣大農民群眾熱烈歡迎。
發人深思的是:這麽一件極不合理事情,從一開始就被作為方向道路問題大加頌揚、大力推廣,搞了整整20年,危害極大。1978年以後,省委以至國務院主要領導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並多次提出意見,以至最後身為副總理的萬裏,竟然用了“為民請命”這樣的詞,鄧小平表態作了批示,才算徹底解決。
七 究竟死了多少人
在完成中央慰問團給毛主席黨中央的報告草稿後,紀登奎要我們重訪災區,寫內參進一步反映災區恢複生產重建家園的情況。我和國內內參組吳明華於8月下旬到9月中旬來到河南、安徽沿舊路,從陸路重訪災區,在組織記者寫上下兩本抗洪搶險專刊的同時,寫了5篇《河南災區紀行》內參國內動態清樣。
這裏著重介紹一下《關於水災中死亡的人數問題》。這是我們此去河南災區的重點調查內容,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現將這篇內參原文刊登如下:
新華社訊 這次河南水災究竟死了多少人?具體數字到現在還搞不很清楚。但原來報的八萬五千人的數字顯然是多了,估計三萬多人,最多不會
超過四萬人。
水災發生時,人們對死亡人數估計得很多。原因是當時看到京廣路以西的遂平、西平等縣大部分被洪水洗劫一空,看不到人煙;京廣路以東的十幾個縣在洪水包圍之中,電訊中斷。所以有人估計要死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八月十二日,遂平縣委書記李天寅在向中央慰問團匯報時說:全縣四十六萬七千人,初步統計死十六萬人。八月二十日,省委有個初步統計數字,說全省死亡八萬五千六百多人,連同外地在災區死亡的人數在內,最多不超過十萬人。當時省委說,這個數字比較準確。所以中央慰問團在給毛主席、黨中央寫的關於河南、安徽災情報告中,用了這個數字。
這次記者在河南、安徽災區訪問中,又對人口死亡數字作了進一步了解。對這次水災總的死亡人口數字,盡管說法不一,有的說三萬,有的說四萬,有的說五萬,但總的看來,說死亡八萬多的數字是多了。原因是有些群眾被洪水衝走了,有的衝得很遠得救了。得救後因洪水沒有下去,就地暫時安置了一下。現在洪水下去了,交通恢複了,基本都回來了。
據記者了解,這次洪水死人最多的是駐馬店地區。其他幾個地區因洪水來時幹部和群眾思想上已有所準備,加上搶救得及時,所以死人不多。周口地區死了五百多人,許昌地區死了三百一十四人。駐馬店地區上遊的板橋、石漫灘兩個大型水庫垮壩,洪水來勢猛,群眾思想沒有準備,所以死人較多。其中,板橋水庫下遊的遂平縣死人最多,占死人總數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其次是石漫灘水庫下邊舞陽工區的兩個公社。因此,把遂平縣死人的數字搞清楚了,整個災區死人數字也就基本上清楚了。而遂平縣死人又都是集中在文城、陽豐、諸市等六七個公社。現在,遂平縣各社隊上報給縣裏的數字是死亡兩萬二千多人;舞陽工區兩個公社死亡二千多人。據我們典型調查和遂平縣委的分析,遂平縣死亡人口不止二萬二千人,可能是兩萬五千到三萬人。加上其他地區,這次水災中總共死亡估計可能是三萬多人,最多也不會超過四萬人。
駐馬店地委負責人分析,這次洪水死人可能是三到四萬人。但他們不主張現在再逐個核實。原因是現在群眾情緒剛剛安定下來,一去核實死亡人口,又會勾起群眾思念親人的情緒。
八 水庫為什麽垮壩
河南、安徽這場大水,災情重,死人多;死人多主要是因為兩個大型水庫垮壩。當時專家和權威人士們的普遍看法是:水庫垮壩的原因是:雨量大,降雨時間集中,強調“連降特大暴雨,不到三天的時間,降雨量達800毫米以上,局部地方達1300多毫米,這麽大這麽集中的雨量水庫承受不了。”一位水利方麵權威人士在分析垮壩的同時說:除了雨量大,時間集中,水庫垮壩還有個重要原因——水庫的質量問題。這個水庫是在毛主席提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指示下,於50年代初期修建的。當時由於物資、技術條件所限,基本上是個用人工修建的土壩。
看來“降雨量大,水庫質量差”,似乎成為權威人士和專家們共識;其實,並不盡然。隨行有的專家就有不同意見和看法,但他們不敢公開向水利方麵的權威人士挑戰。有的私下對我說:他們講的這些是水庫垮壩的原因,是重要原因;但是,不全麵,也可以說不是根本原因,是些表麵現象。治理江河應當是先治本,後治標,或者是標本兼治。我們這些年來實際上是隻治標,不治本,或者說忽視治本。這是中國水利建設中普遍存在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一種傾向。中國是個少林國家,森林覆蓋率本來就很低,農業集體化中的“殺豬砍樹”,“大躍進”中的大煉鋼鐵,以及後來學大寨中的開荒修梯田,使國土的森林和植被覆蓋率大大減少,水土流失愈趨嚴重,結果是“吃了祖宗飯,造了子孫孽。”
專家們普遍認為,這些年來治淮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應當肯定。但是,這次大水災中也暴露出一些重要問題,其中比較突出的是缺乏綜合治理,特別是上遊山區森林植被率低,這是這次造成兩座大型和50多座中小型水庫垮壩的根本原因。有位專家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這次降雨量大,集中是在駐馬店地區的泌陽和舞陽、確山三個縣。這三個相毗鄰的縣境內,共有四座大型水庫(即:板橋、東風、薄山、石漫灘),同是50年代修建的。其中泌陽縣境內就有兩個。一個是板橋水庫,另一個是東風水庫。這四個大型水庫這次垮壩的有兩個:一個是板橋水庫,另一個是石漫灘水庫。而同在泌陽縣境內的板橋和東風水庫,一個垮了,一個沒垮。那麽,差不多是同一時間修建的,同一地區相距不過200裏的這四座大型水庫,降雨量差不多,為什麽兩個垮了,兩個沒垮?熟悉這裏情況的農林方麵專家們認為,主要是森林和植被覆蓋率的不同。慰問團有關領導認為他們的意見值得重視,並指示他們進行實地調查,寫出個書麵材料來。
此後不久,由河南省林業局組織有關單位專家學者,到這四大水庫地區,進行了為期一個多月的專題調查,並寫出了一份《關於森林、樹木對蓄水保土抗洪救災作用的調查報告》,交給了我,並轉交給有關領導。這份材料用大量具體有力的事實,從正反兩個方麵,回答了這四個大型水庫兩個垮了、兩個沒垮的根本原因。現將其主要內容摘記如下:
水庫垮壩與上遊的森林植被率有著密切關係。板橋、石漫灘兩個垮壩的水庫,共同點是:上遊流域和庫區周圍,樹木很少,植被率很低,覆蓋率僅占20%左右。除很少部分是新造的國有林外,所有的山地多是荒山禿嶺,加之開荒、放牧、鏟草皮,水土流失十分嚴重,每遇暴雨,山洪傾瀉,泥沙俱下,造成水庫淤積,庫水混濁。年淤積厚度增高13-20cm。1972年雨水偏大,淤積竟達35cm。因此庫容不斷減少。這次特大暴雨洪水猛下,水位暴漲,泄洪不及,致使大壩決口崩潰。
薄山和東風兩大水庫的情況,與板橋、石漫灘水庫情況截然不同。這兩個水庫上遊流域和庫區周圍的森林植被率達90%以上。群山蒼翠,滿山遍野像鋪上一層大綠毯,蓄水保土能力強,年淤積僅1.5cm左右。每遇暴雨,森林和植被以及落葉和腐植土層,攔截了雨水,涵養了水源,減少地表逕流,延緩了雨水流進水庫的時間,對保障大壩安全起了重要作用。如薄山水庫流域麵積為575平方公裏,流域區內這次三天降雨量平均為896毫米,總降雨量約5億立方米,加上原庫存的8000立方米,共5.8億立方米水。除去三天泄洪4000萬立方米,仍有5.4億立方米水要進入庫內,而這個水庫的最大庫容為4.3億立方米,如果全部雨水在短時間內一齊傾入水庫,勢必造成大壩決口。但由於森林植被的吸收和緩衝,土壤的滲透涵養,減緩了地表逕流,延緩了雨水入庫時間,因而沒有發生漫溢決口。這說明有1.1億立方米雨水被森林植被截留在山上,從而保障了水庫安全。
東風和板橋兩座大型水庫同在泌陽縣境內,一個垮了(板橋水庫);一個沒垮(東風水庫),這兩座大型水庫上遊同樣都修建了許多塘、堰、壩等小型水利工程,這次降雨是同樣差不多,但結果卻大不相同:東風水庫上遊大部分是國營林場,森林植被覆蓋率情況好,起到了水土保持作用,上遊共有90個塘、堰、壩,被衝毀的隻有三個,占3.3%。板橋水庫則大不一樣了。由於上遊多是荒山禿嶺,植被覆蓋率很低,水土流失嚴重。這次暴雨中上遊304個塘、堰、壩,被衝毀了129個,占42.1%。可見森林植被覆蓋率的重要作用。群眾說:“水是一條龍,先從山上行,修堰不造林,全是白費工。”
1975年11月初,我收到這份調查報告,立即轉送給有關領導,但“石沉大海”,渺無音訊。80年代初,紀登奎從中央領導崗位下來之後,到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工作,我們經常見麵。有一次在閑談中我們說起那次水災不讓公開報道和那份調查報告的事兒,他說:不叫公開報道是怕產生副作用,影響穩定;那個時候正是毛主席和周總理重病期間,不讓公開報道,也是怕他們受刺激,內部報道也隻能選擇極少量給他們看,這種內部報道不會給他們看的;至於那份調查報告我看到了,是一份很有說服力的好材料,但是,已經顧不上了……的確,當時國家政治生活正是處於一場巨大政治風浪——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激烈鬥爭前夕,哪裏還顧得上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