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叔,
您好,請接受維麗從波士頓對您誠摯的問候。我因遠在海外,以這種方式與您聯係,希望您能見諒。
想來您已經聽說最近女附中一些老三屆學生和老師們的見麵會,會場裏置放著女附中五百餘位同學集資為卞校長做的塑像。我不是個輕易會激動的人,那一天我感到了多年來久違的精神升華。
如果我記得不錯,2006年夏天後我就沒再和您見過麵,心裏有很多話想對您說。我會一點點慢慢道來,也請您找人幫您慢慢地讀,也許要分幾次來讀。
首先想問候您的身體。您已年逾九十,記得心髒也不甚好,不知您近來身體狀況如何?我和於羚常掛念在心。
也許您還記得,我第一次到您家探訪是2001年秋天的某日。那天到訪的由頭是為一部紀錄片找卞校長的照片。老實說,我很早就想登門看望您了,但是有心理障礙,找照片給了我看望您的理由。
66年8月5號那天我不在場,第二天廣播裏“死亡通告”中“死了就死了”那句話給了我極深的刺激。您的二女兒王思是我小學同級同學,“八五”後那些天我不斷在想,不知王思怎麽樣了?
1980年代我赴美讀書。某夜,我從夢中驚醒,原來是做了個與卞校長之死有關的噩夢。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噩夢。
1993年,我寫過一篇小文,叫“三個場麵和一篇文章”,記述了女附中“八五事件”、66年8月10號新華社遊鬥“黑幫”(我父親也在其中)和8月24日深夜老舍投湖自盡的“三個場麵”,“一篇文章”則是毛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1927年發生在湖南的農民運動和四十年後發生在首都北京的“革命暴力”是有關聯的。那篇小文無處發表,我曾給李慎之叔叔讀過。
90年代後半期,在全球冷戰“結束”的背景下,我因為對成長在“毛澤東時代”有許多困惑,遂邀請一位老三屆朋友共同作了一個口述成長史。這本書近年出了中文版,書名叫動蕩的青春:紅色大院的女兒們(北京:新華出版社,2008年)。
做這本書的過程中,我腦中深藏多年的問題逐漸變得清晰:為什麽當年北京最好女校的學生會在文革初期變得如此凶殘?我們的教育出了什麽問題?我們的社會出了什麽問題?該如何評價“十七年”的教育?等等。做口述史時一步步梳理我們的成長過程,是在幫助我自己回答這些問題。
口述史對話同伴馬笑冬的母親是北京一所女中的黨支部書記,文革中挨鬥挨打,被學生剃了陰陽頭。在少年馬笑冬的印象裏,事發之後父母的表現沒有異樣。母親在文革結束後不久即患癌症去世,彌留時說胡話講的都是那天挨鬥的事。為做口述史,笑冬去向父親了解情況,始知父母當時的情感經曆。在子女麵前他們強裝無事,但從不落淚的父親深夜為妻子擦拭傷痕時,“淚如泉湧”。三十多年後馬笑冬了解細節真相後,泣不成聲。
我的文革記憶帶著抹不掉的八五血跡。在口述中我講述了八五事件的大致經過,但我是個做曆史的,很想就八五事件作一認真的曆史調查,2001年秋到您家找照片時恰恰也是我開始做調查之時。
不知您是否記得,我去時帶了一本同學馮敬蘭寫的書,她書中有一篇題為“記憶的瘡疤”的文章,講的是八五事件。我送您那本書,是想告訴您,我們都沒有忘記卞校長的慘死。您當時讓我寫幾個字。因為不是我的書,我有些為難,後來在扉頁寫下了這麽一句話:“作為女附中的學生,我感到有罪”。
我做八五事件的調查是帶著雙重身份的:我既是個曆史工作者,也是當年女附中的學生,而後一個身份無法讓我站在“外麵”或“高處”來評點事件、臧否人物,而是要把自己放進去,背負著女附中有史以來最沉重的集體恥辱。懷抱愧疚懺悔之心。就是因為感到“有罪”,我多年來無法麵對您,一直沒有來看望您,雖然我父母與您和卞校長“進城前”同在新華社/人民日報工作過,要找到您是有辦法的。
那天見麵後,您即給我看了一張照片,是70年代卞校長骨灰重新安放時(?)的合影。照片裏有我的母親。您告訴我,新華社的老同事中隻有我母親參加了骨灰安放儀式。我也是第一次才知此事。印象中我媽媽五、六十年代和卞校長的來往並不多,但她是一個極富同情心和正義感的人。我想,我父母的為人讓您對我很快產生了信任。
那段時間的見麵有幾件事令我難忘,不知您還記得嗎?
應該就是在第一次見麵時,您給我看了您自1966年冬天即開始做的對八五事件的訪談筆錄。第一次訪談是11月間對校工王永海的,第二次是12月初對胡校長的,還有對其他人的。。。都是您的筆跡,寫在一些紙片上。因年代久遠,紙片已經有些發黃,字跡也不甚清楚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您在當年那麽艱難危險的情況下,居然已經開始收集曆史證據!坐在您房間的椅子上,我全神貫注地閱讀這些珍貴的紙片,沒有注意您何時悄然離去。當我抬起眼睛,看到您在我麵前不遠處放了一件東西。我拿起一看,是一張照片。
乍一看,我不能辨認照片上是什麽。後來經您說明,我才知道那是卞校長的手,腫得像戴著拳擊手套一樣。後來我又看過多張卞校長遇難後的照片,那第一張對我的震撼最大!
您告訴我,您當時特地買了相機,拍攝下這些慘不忍睹的場麵。您還說,火化卞校長那天,你們一家人須經過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的北京街道。你們極為哀痛的心情和周圍亢奮的“革命”氛圍形成極大反差。
王叔叔,您是經曆過大痛大苦的人。在8月5號前後幾天,您不但失去了妻子,還失去了兩位多年的老友,三人都死於非命。那幾天您承受了一個人所能承受打擊的極限。
同時,您還是父親,最小的孩子四寶才八、九歲。您要獨自撐起有三個未成年子女的破碎之家。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沒有人敢公開對你們表示一絲同情。
您的內心深處一定是極為孤獨的。經受過大災大難的人內心都是極為孤獨的。
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您還是保留下了曆史的人證物證。這需要多麽巨大的道德勇氣,堅韌的意誌力,和曆史的識見與擔當。這些品德是我對您最為敬佩之處。
多年後,看到您在胡傑的電影“我雖死去”中一件件出示卞校長的血衣、遺物時,我在心裏想,您為所有的文革受難者做了功德無量的大好事,曆史會記住您不朽的功績。
最初的幾次見麵中,還有一次對話也令我難忘。您多次提及一位袁某人,對她當年對卞校長的造謠誣陷不能釋懷,還給我看過一張她拙劣偽造的照片。她是外單位的人,卞校長養病期間與她結識。文革初期,她對在不明真相的年輕學生中敗壞卞校長的清譽起了極為惡劣的作用,但沒有證據證明八五那天批鬥校領導與她有直接關係。因為幾次見麵都說的是袁某,有一天我問您,您為什麽不提那天上手打人的學生們?
您回答說,“她們都是孩子”。
我記住了這句話。文革中我父親的專案組長曾厲聲訓斥過我和我弟弟,我因此多年不能原諒此人。您的這句話觸動了我。您是有博大胸懷的,也十分明了當時的時勢。
此後我介紹於羚與您認識,幫您整理那些寶貴的文字資料。於羚是我插隊時的好友,當時已退休,本不想再做什麽事。當我告她您需要幫助時,她說,我責無旁貸。為此她專門學會了電腦打字。一次我在電話裏問您對於羚的工作還滿意嗎?您說,(於羚)是踏破鐵鞋無處覓啊!一連說了好幾遍。
2006年清明節期間,我和於羚在事先征求了您的意見後帶劉進到您家看望。劉進來時,帶了一束鮮花。您歡迎劉進的到來。那天我們照了幾張相,您把其中您和劉進兩人單獨照的一張交炎黃春秋發表。劉進是文革初期學生代表會的主要負責人。我和於羚議論,您很看重劉進在清明期間的到訪,因為這其中明顯有悼念卞校長的意味,您是接受了劉進的悼念的。
那一次宋彬彬也十分想來,但因她“符號”色彩太重,怕刺激您,就決定先不與劉進一同來,以後再來拜訪。
2006年的8月5號是卞校長去世四十周年。那天有一個紀念活動,您和家人及一二十位客人出席,女附中學生隻有我和於羚兩人參加。您可能不記得了,我那天是遲到的。我父親2005年突然大麵積腦梗塞,開會當天上午我們子女在醫院簽字同意安放心髒起博器後,我匆匆趕到紀念卞校長的會場。
那天的會上放了胡傑的電影“我雖死去”。我是第二次看這部影片了。當卞校長最喜愛的歌曲“太行山上”響起時,我又流淚了。我幾乎在繈褓時即熟習這首歌的旋律,卞校長和我父母都是抗戰時參加中共的“三八式”幹部。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哀痛,為父母輩哭泣。
影片中有我校一些學生在您家門口貼的辱罵卞校長大字報的鏡頭,語言粗鄙不堪入耳。我為我的同學感到深深的羞恥。看完電影後,我站起來代表女附中學生向卞校長和您道歉,於羚也講了話。在卞校長四十周年的忌日,作為唯一到會的兩個女附中學生,我們必須代表全校學生道歉。
從那一天以後,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就再沒見過麵了。
客觀原因是我父親的病況。我每年假期回國,來去匆匆,主要任務是幫助看護數度病危的衰弱的老父。
但也有我至今說不清也不理解的原因。我們曾聽到一個十分下作的謠言,不知源頭在何處,我和於羚都很詫異,這可能造成我們之間的誤會。也還有一些其它因素。
有幾次,我和於羚商量著去看看您。但想到您年事太高,身體欠佳,怕去了是打擾,終未成行。
在我做關於八五事件的調查研究時,王友琴同學已經發表了幾篇關於八五的文章。在一處她寫到(大意),她一次返回女附中校園(現實驗中學),在卞校長倒下的宿舍樓前問幾個年輕學生,是否知道1966年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沒人能回答。當年血的曆史能夠被如此徹底地遺忘,令友琴同學感到不可原諒。
在這個問題上我與王友琴是相通的。2001年秋我去實驗中學校史辦找卞校長照片,工作人員居然不知道卞校長當年是被本校學生打死的;2002年春為紀念學校成立85周年而印製的校史“大事記”中,在1966到1976年期間,除了提到學校改校名外,其餘一片空白。
王叔叔,我尊重王友琴同學多年來為“文革受難者”、特別是其中的“小人物”所作的嘔心瀝血的工作。這個態度,我曾在幾處表達過。
同時,對於八五事件和廣義的文革調查研究,我的基本想法是,做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大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做。如果有不同看法,應該平和地交換意見,這樣有助於越來越接近事實真相,有助於對文革研究的推進。
我始終認為,曆史是公器。05/06年我在北京期間,聽說徐曉等人在幫王叔叔出一本關於八五事件的書。當時我已經做了一些調查,文章也有了初稿。一天,我與徐曉等人見麵,原原本本地將我當時掌握的材料和我的觀點與她們分享。那天在場的還有我一貫尊重的文革研究者印紅標。一起吃晚飯時印說了一句我十分讚同的話,做曆史研究,應本著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態度。
這些年來,對女附中八五事件有一些爭論,形成了兩個有些不同的“版本”。在我寫過的關於八五的幾篇文章中,我自己最看重的是“卞仲耘之死”一文,就是前麵說的我2001年秋想做的曆史論文。這篇文章根據我對20餘位原女附中師生的訪談調查,附有一百多條注釋,於2006年秋在美國一家英文學術刊物上發表。07年夏,一位老三屆朋友義務將其翻成中文(不包括注釋)。07年九月初實驗中學慶祝90年校慶的周末,我校對了譯文,將它用“白芳”的筆名發表在“二閑堂”網站上,並寫了下麵一段話:“在母校喜慶的日子,拿出一篇祭奠卞仲耘校長的文章,有些‘煞風景’。但是,我們不但應該慶祝校慶,也不應該忘記校恥。”
前兩年,我對這篇文章的中譯文作了修正潤色,並將注釋全部譯出。該文已收集在台灣秀威書局2013年出版的“故事不是曆史”書中。
王叔叔,您是曆史學者,是我的學術前輩。在八五事件的研究上,我最主要強調了兩點:一是把它放在文革初期的曆史場景和語境中去,尤其重視最上層始作俑者的作用;二是關注暴力在文革發動期的重要功能。卞校長恰恰慘死在縱容暴力發動文革的時間節點上。
8月5號的女附中校園,由於工作組的突然撤離、血統論對聯的“橫空出世”、和上麵直接鼓勵學生“自己解放自己”“踢開工作組自己鬧革命”,出現了最高領導所希望的“亂”,出現了暴力產生的條件。亂和暴力如影隨形。王叔叔,您經曆過多次革命運動,對這點一定有體會。當時對學生們影響最深的語錄,就是“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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