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揮一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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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鄭君裏--作者:鄭大裏 (轉載的)

(2014-01-04 04:42:03) 下一個

沒有隨口把罪名栽給這個栽給那個,沒有隨宣傳部門口徑而有短暫的”時效性“,兒子對老子的那份情,明明白白地寫在了紙上,向作者致敬----轉載者。




從上世紀曾聞名上海的著名演員,到後期的著名左翼電影導演,鄭君裏完成了藝術生涯的重要轉變。相比較而言,他所導演的那些作品更為人銘記--《一江春水向東流》、《烏鴉與麻雀》、《枯木逢春》等,而《林則徐》、《聶耳》更成為一代人心目中的經典。

從另一角度,鄭君裏的人生曲線也是一代文化人的心靈史,留下的是麵對現實的一連串困惑與無奈。
 

“左翼”演員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隻有17歲,對他的了解竟是從父親當年寫的那些“認罪書”開始的。那段時間,每天早上3點半我把他叫起來,父親向我口述,我把它們記下來,5點半我再把父親叫醒,讓他把“認罪書”謄清,6點鍾父親再出門去勞動改造。
 
走上藝術道路,父親並沒什麽特別的契機。1911年,父親出生於上海--我的祖父母是廣東中山人,很早到上海謀生。當時很多廣東人在上海虹口天通庵路一帶擺水果攤,祖父也是其中一個,靠微薄收入支撐一個家庭。有時到了年關,債主上門逼債,祖父要父親替全家跪在堂屋裏求債主寬限。父親感覺很受侮辱,所以從小就有一種出人頭地的意識,思想上也易於接受共產黨的宣傳。
 
父親從小喜歡看書,喜歡文藝,初二時就輟學考進了可以免費讀書的“南國藝術學院”。“南國藝院”是田漢先生在上海創辦的,解放後文化界的很多大家,如塞克、陳白塵、金焰、吳作人等都畢業於這個學院。
 
父親的藝術生涯從表演開始,田漢先生就是他的啟蒙老師。上學時,父親在幾部戲裏跑龍套,比如《推銷員之死》、《娜拉》等,最後他在話劇舞台已經演到《大雷雨》的主角。上世紀30年代,共產黨開始注意在上海發展左翼電影,父親也由話劇舞台轉向電影舞台,出演了《大路》、《新女性》、《迷途的羔羊》等影片,在明星電影公司,他和阮玲玉分別是男、女一號演員。當時電影界有這樣的說法:金焰是電影皇帝,鄭君裏是電影老虎。
 
可以說,父親是左翼文藝戰線上最早期的中堅分子之一。1930年,父親參加左翼戲劇家聯盟,被選為執行委員,那份《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最近行動綱領》就是由他起草的。我後來在家裏還看到過這份油印的“綱領”,現在看它充滿了激進色彩,比如:“敵人若以炸彈攻擊我們,我們即以炸彈回報之。”
 
那時候做藝人窮,演左翼電影更窮--“文革”抄家時,我們家存折上隻有1000塊錢。當然,這1000塊錢對別人來說也許不是個小數目,但對大導演“鄭君裏”來說,應該不是個大數目。父親曾回憶,他們要時常餓肚子,有時花一個銅板買燒餅油條,就著自來水湊合一頓飯,經常晚上到工廠或學校裏演左翼戲劇,演出後又沒什麽錢,他們一起走回來。後來父親拍的《聶耳》裏有一場戲:幾個人經常晚上出去貼標語,回來後校門已經關閉,他們就從大門跳進去。實際上這也是父親當年那段生活的寫照。
 
現在有文章稱父親“演與導雙絕”,但父親卻認為自己演戲比較僵,對自己的表演不太滿意,所以他下決心啃表演理論。他先是試著翻譯波裏斯拉夫斯基的《演講六講》,他是初中肄業,英文並不好,但他非常刻苦,先是對照著英文字典“啃”下來,再拿俄英字典對照原本,發現差錯改過來,這樣一遍下來英文已經相當好了。父親也是中國第一個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引進中國的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都是俄文,父親就找來一本英俄互譯的字典,通過英語來譯俄語,這種難度簡直超乎想象。他與章泯合譯的《演員的自我修養》,也是中國第一部係統論述話劇表演藝術的著作。
 
幾年前我還發現父親寫過另一本很重要的書--《世界電影藝術史》。當時還沒有人把世界電影和蘇俄電影融合在一起,打破意識形態的桎梏,從世界電影的角度來編寫世界電影的編年史,這也是父親非常了不起的一個貢獻。對國外的表演理論進行中國化的總結,這對父親後來轉做導演是一個很重要的準備期。
 
名導演的誕生
 
父親改行做導演,算是激流勇退。除去一直對自己的表演不滿意外,父親一直覺得自己是廣東人,國語說得不夠標準。另外,很多演員演到一定程度都會走上導演道路,大概是覺得不過癮吧。
 
1945年抗戰勝利後,父親回到上海,在昆侖電影公司工作。“昆侖”完全是共產黨背景下的文藝工作,老板是任宗德,其夫人解放後曾在中調部工作。“昆侖”的作品以宏大氣魄的電影史詩和忠於現實主義的影片最為著名,《一江春水向東流》便是代表作之一。
 
《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成功,當然首推“海歸派”導演蔡楚生,但在影片拍攝時,蔡楚生正患肺病,父親做了大量具體工作。每天晚上都是父親跑到他家裏,跟他商量第二天的拍攝,由蔡楚生認可後拍攝的,基本上蔡楚生不親自動手,剪輯也由父親完成。照理是蔡楚生導演、鄭君裏副導演,但蔡楚生堅持要把父親名字跟他放在同一列,他說:“沒有君裏,就沒有我的電影。”這部電影也為他日後獨立執導影片做好了準備。1948年父親第一次獨立執導影片《烏鴉與麻雀》,憑借此片當之無愧地進入中國第一流導演藝術家之列。
 
幾年前剛剛發現父親執導的一部紀錄片《民族萬歲》,講述西南少數民族抗戰史,是一部頗具史詩色彩的片子。父親去青海湖邊上的海北草原拍攝藏族同胞的抗日活動,當時還是一個文化小軍官的王洛賓被父親選為群眾演員,跟隨攝製組到海北草原。在那裏,他遇到了藏族千戶長的女兒卓瑪,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正是王洛賓為卓瑪寫的。
 
父親性格內向,平素寡言而嚴肅,他跟電影圈裏的人來往很多,但大都是業務上的探討。比如拍《聶耳》的時候,那些創作集體中的主創人員幾乎天天到家裏,討論劇本討論戲,跟編劇孟波是談得最多的。父親有一句話,“拍電影就像雙手捧著水銀一樣,隻要有一個縫,那水銀就漏出去了”,所以不能有任何一處紕漏。他是能夠博采眾長的人,所有工種的意見他都要聽,但最後都要歸於他的導演的總意圖之下。幾乎所有的合作者,都能夠在成片中看到自己的意見和建議得到了實現,所以和他一樣很有成就感,
 
父親極有毅力。他過去抽煙抽得特別凶,一天要三四包。有一年宋之的去世,在八寶山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醫院的人說:“你們搞文藝的有兩個毛病,一個抽煙,一個喝酒!”回到家後,父親再也沒抽過煙,跟別人聊創作很興奮時,有時他煙癮上來了,就拿根煙在鼻子下嗅一嗅。
 
父親在生活上也極認真,他一生沒什麽“緋聞”,這在當時的文化圈是少見的。當年《娜拉》在上海大劇院第一次公演時,魯迅先生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表演,對他稱讚有加,也正是同一天,他在後台第一次認識了母親黃晨,從此他倆相伴一生。
 
母親當時是上海啟秀女中的一位學生,非常喜歡戲劇,因為父親的關係,母親當年跟中共方麵也很密切。她當年還到過延安,都是周總理親自開的路條。在延安時,母親曾親眼看到黨內鬥爭的殘酷,沒想到有一天也會落到她自己身上。母親後來是上影廠創作室的總支書記,她對父親的照顧無微不至,父親不會處理人際關係,母親會幫他出一些主意。所以有人說,沒有黃晨,便沒有鄭君裏。
 
童年時對父母的印象就是他們都是忙人,也不怎麽回家。那時的導演,好像更意味著一個拿固定工資的每天早出晚歸勤勤懇懇的職員。每天早上7點半,父親騎著他那輛老式自行車--上海人戲稱為“老坦克”, 咕嚕咕嚕地蹬到上影廠,他總是第一個坐在攝影棚裏等待開機的人。每天需要拍攝的內容,他早在一周前就送到工作人員手裏,什麽機位,長鏡頭還是短鏡頭,上麵都標得清清楚楚,像工程圖紙一樣細致、規整。晚上回家,再準備下一周的拍攝內容。很多工作人員都對父親有點畏懼,但其實父親從不發火,他有點不怒而威的味道,而每部片子拍下來,下麵的工作人員又發現父親其實很好合作。至今,我遇到上影廠的一些老員工,他們還會握著我的手感慨:“如果你父親在就好了……”
 
父親在工作上極為刻苦。他經常說:“我是個很笨的人,笨鳥先飛,別人努一分力,我努十分力,所以我比人家強。”拍《林則徐》時,正好處於“大躍進”時期,全國上下都處於浮誇的狂熱中,電影廠規定每天至少要拍60個鏡頭,而父親一天隻能拍三四個鏡頭,為此,他還被定性為“右傾”。但他還是堅持這樣一點點地“磨”,事情報到總理那裏,總理說:“這是獻禮片,一定要拍好。”後來廠裏也幫他頂著,才得以拍完。
 
短暫的輝煌
 
我曾看到過一張照片:1949年,父親和沈浮導演一人手捧一麵國旗,一臉興奮地走在迎接新中國的遊行隊伍中。
 
父親是滿心歡喜迎接這個新政權的到來的。從另一方麵講,無論政治地位還是生活待遇,這些左派導演們也的確是新政權的受益者。解放後,我們家住在上海最好地段的房子裏,在宋慶齡故居對麵,也就是孫道臨()最後去世前住的房子。當年這地方不是什麽人都能住進去的,有些被視為“不良分子”的人必須要遷出去。而解放前,父親一直住在昆侖廠的破樓裏。所以內心深處,父親也是誠心誠意要為這個新政權做點什麽。在七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提到了很多共產黨幹部進城之後的一些問題,父親響應號召,很快創作了一部電影《我們夫婦之間》,由趙丹和蔣天流主演,寫幹部進城後被“糖衣炮彈”擊倒,拋棄了鄉下的老婆,和城市姑娘結婚的故事,但這部片子沒公映就被“槍斃”了。
 
對《武訓傳》所遭受的嚴厲批判,父親感到自己難辭其咎。當時父親的身份是上海電影製片廠的“藝術委員會”成員,也是他極力推動《武訓傳》的拍攝。《武訓傳》遭批後,《我們夫婦之間》也被提出來批判。這兩部片子遭批,對父親這一代的藝術家形成很大的心理壓力。
 
為了批判《武訓傳》,江青帶著一批人到山東“調研”,在當地發現了曾率“黑旗軍”造反的一位人物--宋景詩。宋景詩其實是不安分的一個草莽英雄,為了批判武訓,特地把宋景詩和黑旗軍樹立起來,為此專門把父親調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研究劇本。
 
但在創作這部電影時,父親遇到很痛苦的一件事:在真實的曆史中,宋景詩最終是投降清廷的,但政治需要,又必須要把他塑造成一位堅定的革命者,最終父親隻好處理宋景詩投降清朝是一個策略。
 
因為《武訓傳》的立場問題,上影廠上上下下都希望借《宋景詩》來“洗刷”曾經的“政治錯誤”,已經是電影局副局長的崔嵬親自來扮演宋景詩,這大概也是電影史的一個趣事,此外陶金、張翼、石揮、吳茵、沙莉、舒適等大演員都心甘情願在其中扮演小角色。但是由於宋景詩曾投降清廷,影片完成四五年後,隻被短暫上映過。這樣一部為“贖罪”的片子,還是沒通過審查,再次入了庫。
 
父親接下來的兩部作品非常成功,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他的“負罪感”。其中一部是《聶耳》,這個作品父親駕輕就熟,因為他與聶耳很熟悉,我們家原來還存著聶耳的照片。當年就是父親和趙丹把聶耳送上去日本的船,後來聶耳在橫濱溺水而亡。聶耳為電影《風雲兒女》創作的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是電通公司5位職員首唱的,父親是其中一位。當時在上海有很多俄國人,這首歌就是一個俄國樂隊演奏的,幾把提琴,幾個小號,樂隊極其簡單。我後來還在家裏聽過這首歌的膠木唱片,當時感覺還挺意外:“沒想到父親是最早唱國歌的人之一!”

另一部作品就是家喻戶曉的《林則徐》,其實這部電影拍得也挺艱難。真實曆史中的林則徐是被清廷發配到新疆伊犁,影片最初結尾是趙丹演的林則徐牽著馬,越走越高,越走越遠,然後回眸一望,戲就結束了,父親想借此體現“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的意思,但總理看後認為這個結尾不夠昂揚。總理找到平英團的一首七言詩,大意是平英團曾反抗過英國殖民者,在一個大雨滂沱之夜使英殖民者敗退而走。總理指示照這個情節來設計結尾,意思是說林則徐走了,但人民當中的平英團起來了。這部片子是1958年拍的,要參加國慶10周年獻禮,時間緊、費用緊,最後還是照著這個意思改了,結尾還有秦怡扮演的漁家女上了戰場。但實際上從電影的理念上講,這個結尾是斷的,是概念性的。
 
《聶耳》和《林則徐》在當時贏得了很高的評價,現在來看,這兩部影片在藝術上是有很高成就的,它是刻在一代人記憶裏的經典,也是父親藝術人生輝煌的一頁。而這兩個人物都是趙丹塑造的,特別是“林則徐”,是趙丹創造的最成功的銀幕形象之一。
 
患難之交
 
父親與趙丹,都是上個世紀一代電影人的標誌性人物,趙丹也是父親“發現”的。上世紀30年代,父親和顧而已到江蘇南通,有人告訴他,這裏有位叫趙鳳翱(注:趙丹的原名)的孩子演戲特別好,原來趙丹的父親是當地劇院經理,他資助幾個愛演戲的孩子成立了“小小劇社”。父親回去和明星公司說了這個情況。我們後來和趙丹家成了鄰居,我對趙丹的父親--趙爺爺還有印象,他留著長長的胡須,可以畫非常好的國畫,寫一手很漂亮的毛筆字,人特別好。
 
父親與趙丹的關係特別有趣,他們先是“同誌+兄弟”,政治立場也一樣,都是左派,另一方麵又互相不買賬,但真的到了一部戲裏,他們又特別統一,互相照應。有時候,他們的藝術分歧特別大。我記得籌拍《李白與杜甫》時,讓趙丹演李白,孫道臨演杜甫,趙丹到我們家裏來討論劇本,他倆經常吵得一塌糊塗,甚至大動肝火,但很多優秀作品也正是在他們這樣的碰撞下產生的。
 
當初父親決定選趙丹演聶耳時,幾乎遭到周圍所有人反對,因為電影裏的聶耳是從17歲到上海開始演起的,而趙丹已經40歲了,大家覺得人到中年的趙丹怎麽可能演一個初到上海的外地青年?即使化妝也有問題。但父親認為這一角色非趙丹莫屬,這些演員中,隻有趙丹與聶耳有過實際接觸,除了趙丹,沒人知道聶耳是什麽樣子的。現在看,趙丹有一種獨特的氣質,特別是演到聶耳寫《義勇軍進行曲》那一段,仍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電影《林則徐》有這樣一個鏡頭:當林則徐得知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義律脫逃的消息後,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這時他忽然抬頭瞥見了堂上所懸匾額的“製怒”二字,慢慢平靜下來。這時已經淩晨了,太陽出來了,林則徐迎著朝陽打了太極拳,寓意十分深刻。
 
當初劇本的設計並沒有打太極拳這一段,趙丹看到劇本後不太滿意,覺得沒有一個段落的感覺,也沒有升華感,因此向父親提出加戲,但父親問他具體要加什麽,他又說不出來。於是兩人在我們家裏吵得不可開交,還互相拍桌子吼。
 
父親先平靜下來,問:“阿丹,你不是會打太極拳嗎?打一手我看一看。”看著看著,父親突然有了靈感。這部戲是在黃金榮的花園裏實拍的,而很少有人知道,它是在激烈的爭吵中誕生的。
 
1955年,江青策劃拍攝《宋景詩》時,有人從北京帶來江青的口信,說拍《宋景詩》是為了批武訓,因此在影片中要出現大地主、大流氓武訓的鏡頭,也要由趙丹扮演,意思是給趙丹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但父親不願趙丹再次受傷害,父親說,趙丹是花了很大心血創作武訓那個角色的,如果再讓他演那個“反麵武訓”,無異於扇自己一個耳光。他借口編劇不願意改動使趙丹逃過一劫。父親與趙丹之間的情誼由此可見一斑。
 
父親去世一年後,趙丹和張瑞芳相繼被放了出來。那時我家已被掃到武康路,住在陰暗的後樓裏。有一天晚上我們已經睡下了,突然聽有人敲門,那時候來往的人不多,偶爾聽到敲門聲我和母親都很緊張。我起來開門一看,是趙丹和張瑞芳,母親看到他們一下子就哭了:“你們回來了,可君裏永遠回不來了……”
 
那時的武康路聚集著一批被迫害的老幹部和藝術家們,如陳丕顯、曹荻秋、魏文伯、楊西光、巴金、趙丹、賀子珍等等,有人在暗中定點監視。看得出趙丹也很激動,但他努力控製著自己,像演戲一樣大聲說:“黃晨,我跟瑞芳不是約好的,我們在散步時遇到了,碰巧走到這裏。”張瑞芳也趕緊應和:“怎麽搞的,我和阿丹竟然在這裏碰到了!”其實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雖然他們都是堪稱偉大的演員,但那一刻,他們“演”得並不好……
 
“政治電影”
 
父親這些左翼電影人士的文藝活動,早在重慶時期,便完全是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父親當時經常去八路軍辦事處,周總理也對這批文藝界人士團結得非常好。那時,父親與史東山、洪深、郭沫若、胡風等人住在一起,周恩來經常把他們叫去,給他們講形勢,讓他們看蘇聯電影。在重慶時父母與總理的文藝秘書張穎(注:前外交部副部長章文晉的夫人)來往密切,母親後來告訴我,那時張穎經常會突然敲我們家門,遞個包給她:“黃晨你幫我藏起來。”母親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就把它藏在米缸裏,過幾天有人上門來取。
 
周恩來總理對文藝的關心一直貫穿到解放後,幾乎每一部戲都有非常細致的修改意見,那種油印打出來的紙,足足有十來頁。解放後,父親的每部電影幾乎都是總理直接布置下來的。那段時間,父親到北京,一下飛機就被專車直接接到中南海向總理匯報;一回上海,又被直接接到上海市委宣傳部、上影廠,大家都紛紛向他打聽總理有哪些最新指示。雖然父親不是一個官員,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身份好像又高於某些官員。類似的還有像趙丹、張瑞芳這些藝術家,在別人眼裏,他們都是直接“通天”的人物。
 
《枯木逢春》也是總理直接交辦的一部電影,它是從話劇改編的,講江西省餘江縣根治血吸蟲的事。毛澤東當年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送瘟神》,但主席的詩作比較虛,要從它的詩意出發演化成一部寫實的電影,還是有一定難度的。比如電影需要表現毛澤東到過餘江縣這一史實,但又不能直接出現毛澤東的鏡頭,如何來處理呢?父親用了開窗的方式來隱喻,一個一個地開窗,最後看到了毛澤東的小樓,房間裏的燈還亮著。有人說這是鄭君裏沒辦法、絞盡腦汁想出這麽個辦法來,我並不這樣認為。在電影作品中,“虛”比“實”的難度大多了,如果真的允許拍一個主席出來招手的鏡頭倒很簡單。
 
父親的諸多作品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部,他用了很多民族傳統的東西,剪紙、繪畫等,還運用了中國古代美學理論。父親還請餘紅仙用上海評彈唱了《送瘟神》,這段《送瘟神》的表現手法和當今MTV的表現十分相似。所謂中國電影民族化,我認為這是父親對此最早的一個嚐試。
 
父親的電影不追求那種很洋派的風格,比如《烏鴉與麻雀》,一看就是中國本土電影,他創造的那種電影語匯,我們在後來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風格上能夠看到,新現實主義電影就是批判電影。可以預知的是,在新現實主義的道路上,他越走越艱難,以至最終無法走下去。
 
拍《聶耳》時父親尚未感受到這種痛苦,它反映的是那一代的左翼藝術家在國民黨統治下的生活,這種藝術方麵的表現和當時的政治氛圍是合拍的,所以父親在這部片子裏也表現得揮灑自如。但此後父親的藝術生涯卻表明,一旦他麵臨的題材觸及到當時的社會現實,他的藝術表現馬上往“虛”裏走,用各種藝術手法來回避他根本無法直麵的命題。這花費了他很多時間和精力,他的痛苦在於此,他的成功也在於此。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悖論。
 
為了拍好那些電影,父親內心經曆了很多掙紮,他傷透了腦筋,有時甚至痛苦得想哭。父親平素的飯量很好,能吃兩碗飯,紅燒肉是每頓都要有的,如果他吃不了兩碗飯,母親就說:“你爸爸又有心事了。”父親承受著巨大壓力,因為很多意思都是直接來自“上麵”。說一個想法說是很容易的,但實現起來難之又難。他又不能很機械地把政治意圖敷衍成一個電影情節,還必須絞盡腦汁地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強烈的“鄭氏風格”。
 
以我的理解,父親的痛苦來自於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來自於一次又一次的被認為沒有盡善盡美地改造好。他有著與生俱來的對國家的熱愛,對年輕時就追隨的黨的信任,所以他內心深處,永遠有一種“沒有改造好”的負罪感,這個十字架一直背到他生命的終了。
 
父親去世的前幾年,我曾經問過父親:“你的風格是什麽?”“我的風格?大江東去!”父親非常欣賞俄羅斯大導演格拉西莫夫,他也希望自己能成為中國的電影詩人。當時父親的頭腦中策劃了很多電影史詩一樣的選題,比如《李白與杜甫》,以及表現守護敦煌的常書鴻的《祁連山下》、《阮玲玉》、《魯迅》、《智取生辰綱》等,他說:“你去看看《智取生辰綱》,就是一部標準的好萊塢電影,非常戲劇化,人物鮮明,扣人心弦。”我後來常想,如果父親真的拍了這部電影,沒準是中國第一部商業片呢!很可惜,這些電影最終一個也沒拍成,雖然很多部的提綱都做出來了。
 
革命風暴
 
1964年,父親又從總理那裏接到一個政治任務:拍攝電影《紅色宣傳員》。《紅色宣傳員》是朝鮮在1962年的一部電影,原名叫《李善子》,講某村婦女委員長李善子如何深入工作,把落後分子改造過來投入社會主義建設的故事。可能考慮到與朝鮮的關係,總理說,“我們也要拍一部《李善子》”,用現在的語言來形容,應該是“中國版”的。總理對這個片子顯然很重視,讓父親做導演,張瑞芳來演李善子,都是他最喜歡的導演和演員。
 
這部電影可能是金日成和周恩來之間早已商談好的事,攝製組專門到朝鮮深入生活,拍攝也在那裏進行。父親說:“我們去的時候,後麵跟了一個很長的車子,上麵還有可以做飯的設備。快到吃飯時候,就把大家拉到上麵去。”金日成還專門接見了劇組,據說金日成平時很少說漢語,但那天他非常高興,又喝酒又說漢語。
 
電影拍完,卻又擱淺了,因為那時中國已經開始講“階級鬥爭”了,但當時的朝鮮是提倡“人情感化”,互相不認同。總理看完片子後對父親說:“算了,這部片子暫時不放了,君裏,你要回回爐了!”父親後來回憶說:“‘文革’要來了,總理跟我打招呼,就是這句話。”
 
“文化大革命”很快不期而至。上海的文藝整風和文藝四清中,導演裏父親首當其衝,演員中趙丹首當其衝。因為他們兩人是名氣最大,也曾最受重視,而且他們的確與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父親有句話:“如果說我是文藝界的黑線人物,那我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我從17歲開始就是‘黑線人物’。”
 
那段時間,每天淩晨3點父親讓我把他叫起來,寫交待材料:每天和誰見麵了,和對方的關係如何,這個交待要寫3份;然後6點半出門參加勞動改造;晚上8點半回家。他每天都誠惶誠恐地檢討自己,不斷地清理思想、不斷地寫檢查,那真是痛苦極了,我印象裏父親甚至還哭過。他真誠地認為自己是有問題的。若幹年後很多人問我,你父親當年寫那些檢討書,是真心的還是敷衍之作?我說,如果是敷衍的話,那就不是我的父親了。
 
父親年輕時做演員,很注意鍛煉身體,每天練啞鈴等,所以身體很好,但即便如此,他也熬不住這種強體力勞動。父親後來又被送到廠裏的牛棚隔離,我們見不到他,隻能一周到母親那裏探一次監。父親在裏麵吃了不少苦,他飯量很大,但在裏麵總吃不飽。父親曾說:“我現在恨不得自己有事,如果真有事,說出來倒簡單了,就怕這種沒什麽事情,讓自己漫天瞎猜。”

好幾次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回家,我到藥房買紅花油幫他塗,一邊塗一邊哭。父親說:“小弟,你不要哭,不要問是誰打的,也不要問為什麽。你就幫我把藥抹上就好了。”他還有一句話:“小弟,如果以後有人說我自殺了,你千萬不要相信,我絕對不會自殺的!我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我死了,那是他們害死的。”
 
有一次父親被打得很嚴重,回家後他情緒有些低落。我問他,他說:“如果是造反派打我,我能接受,可他不是造反派。”我後來才知道,另一個著名導演衝上去打了父親兩個耳光,那位導演還是父親帶出來的左翼電影導演裏的一位,曾是父親最親近的朋友之一。父親說:“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件事。”可悲的是,那些人即便打了父親,也不能減輕他們本身的“罪責”。
 
關於父親之死,公認的說法是,父親因為熟知江青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灘的底細而死。
 
父親、趙丹和江青,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時關係就比較好。藍蘋在上海出演《大雷雨》的女主角,趙丹、舒繡文與父親都曾給她配過戲。趙丹與葉露茜、唐納與藍蘋、顧而已與杜小鵑轟動一時的六和塔下的婚禮,就是由父親主持、沈鈞儒證婚的。即便解放後,父親還與江青保持著比較密切的聯係。毛澤東知道父親愛抽煙,有一次還曾對江青說:“你拿幾包我的煙給君裏!這都是美國‘茄裏克’香煙!”
 
這種比較密切的關係一直保持到“文革”初。60年代的某一天,我突然聽見有人敲門--那時我還是一個初中生,打開門一開,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又高又大,一個又瘦又小,從表情和服裝看應該是警衛人員之類,站在門前問:“黃晨同誌在嗎?江青同誌要來看她。”我對母親說:“媽媽,江青阿姨來看你了!”母親那天生病,正躺在沙發上睡覺,一聽我的話,趕緊起身:“哎呀,怎麽能讓江青同誌來看我呢?”
 
江青那天穿著黑披風,戴著呢子帽,穿著毛式製服,挺有風度的。她跟母親聊了一兩個小時,我們後來才知道,她是來上海了解“革命”情況的。江青告辭時,母親要我送她下去,我們這幢房子是以前趙丹的房子,住在4樓,也沒有電梯。可能是不想太招惹人,江青不讓我送,一行人悄悄地下樓,江青鑽進樓下停著的一輛很大的“吉姆”轎車,很快離去。
 
但這種關係很快變成了一種災難。很快有身份不明的人前來抄家,那些人把家裏抄得亂七八糟,但該拿什麽東西、不該拿什麽東西,他們顯得非常有數。同時被抄的還有趙丹、周信芳、童芷苓、陳鯉庭這幾家,其中我們家是最厲害的,足足抄走了兩卡車的文字材料。被抄家後,父親心情一落千丈,他說:“這些人雖然戴的是紅衛兵袖章,但抄的手法非常專業,他們肯定不是紅衛兵。”
 
事後證明,父親的判斷是正確的,來抄家的都是空四軍的人,但究竟誰是“導演”,現在還是個謎。一種說法是幕後的操控者實際為葉群,我看到一份資料上說得很詳細:這些材料被送到中南海的鍋爐房裏,葉群把江青叫去,當著她的麵將之燒毀。據說還有其他的一部分材料,被帶到林彪叛逃的飛機上,或者燒毀,或者還在俄羅斯的什麽地方,至今還是個謎。我曾經托了人想把這批材料找回來,但也沒有下文。
 
父親去世後,母親托當年在重慶時的熟人張穎把這個消息帶給周總理和鄧大姐,其實是希望了解父親曆史的人給他一個公正結論,但不知為什麽,這封信後來又落到了江青那裏。審判“四人幫”時,母親與童芷苓以及江青的一位保姆都作為證人參加了庭審,麵對母親的質問,江青矢口否認,說她全不知父親之事。我現在推測,江青未必不知道父親被整成這個樣子,但也未必想置父親於死地。父親是那個失去了一切秩序的年代的犧牲品。
 
藝術家之死
 
有一段時間,父母都被分別隔離審查,哥哥(聽歌)在南海艦隊當兵,家裏隻剩下我和姑媽兩個人。有一天,上影廠的專案組來了兩個人,讓我收拾一下父親的東西--父親寫了一張紙,寫明需要什麽東西。專案組人說要把父親送到市裏隔離,我後來才知道父親此前已被關過好幾個地方,上海第一看守所、第二看守所、上海少管所--那時少管所已經不關少年犯,而都關政治犯了,上海的陳(丕顯)、曹(荻秋)、魏(文伯)、楊(西光)都關在那個地方。
 
1969年的一天,突然有專案組人員敲門,讓我趕緊收拾一下去看父親,我不知哪來的預感,覺得事情不好。哥哥那段時間正好回上海探親,母親也接到通知,從被隔離的上影廠來到醫院,我們一家四口在那個地方“團聚”了。
 
到醫院後,我看見父親躺在一個小房間的床上,雖然已瘦得不成樣子,但看到我們還是由衷地高興:“你們來了?我病了,很厲害……”我們無言以對。專案組的人還在旁邊跟我們家人說,讓他好好交待,我隻好順著他們的話,告訴父親:“你好好交待,肯定有出路的。”
 
其實當時我聽到一些消息,說上影廠可能要重新啟用父親。那時有這樣一個說法,叫“一批二用”,意思是在啟用他們之前先做個徹底的大批判。但母親被關在裏麵什麽也不知道,哥哥在部隊對外界也一無所知,隻有我在外麵和一幫被打倒的幹部子弟經常接觸,聽到這種風聲。我不知道怎麽傳遞這個信息,隻好一再暗示他說:“你好好交待,你放心好了,肯定會有出路的。”
 
但父親已經絲毫沒有餘力來理解我的暗示了,他隻是很微弱地回答:“我是一直在交待……”他抓住我的手,拚命往自己的肚子上摁,我感覺到了幾個硬硬的癤。父親當時已經患上了肝癌,但最初症狀表現為胃疼,專案組就給他吃酵母片之類的藥。
 
回到家的第二天一早,專案組又來電話,讓我準備東西去中山醫院看父親。去病房前專案組要我寫一張保證書:進去後不要向任何人暴露自己是誰,不要和任何人交談患者的病情,不準透露患者是誰,上廁所要報告,吃飯要有人陪。大概是這麽5條。“文革”結束後,另有專案組去查父親當年的檔案,這張保證書竟然還夾在那一堆病曆中。
 
那時父親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偷偷告訴父親:“你好好休息,好像要用你了。”他無力地搖搖頭。有位醫生偷偷把我叫出去,告訴我父親得的是肝癌,他們也想了很多辦法,但已經來不及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但千萬不能說是我說的”,那位好心的醫生又告訴我。
 
父親後來開始吐血,一直到去世,他的眼睛還一直睜著,嘴巴也張著,旁邊都是血。我要了一塊紗布,把父親的臉擦幹淨,出了病房,我打電話給專案組,告訴他們:“鄭君裏已經去世了。”“啊?他死了?”對方好像還很吃驚。
 
這就是我與父親的最後一麵,此前已有一年多沒見過父親,而這最後一麵竟然也十分短暫--我是早上9點鍾接到通知,中午11點趕到的,而次日淩晨父親就溘然長逝。
 
在殯儀館裏,父親直接躺在燒死人的那種鐵板車上,身下連個褥子都沒有。我們送去了一身灰色中山裝,父親頭底下墊了兩塊磚頭,身上蒙了一塊白布。母親、姑媽、哥哥和我,與父親一起最後匆匆待了10分鍾後,父親馬上被拉去火化,我們還被關照:出去絕對不能說鄭君裏已經死了。
 
父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父親並沒有死。我經常想起父親被關押之前的情形:父親騎著一輛很破舊的自行車出入上影廠,提著大藤包,裏麵有水杯、硬皮文件夾等,絕對不是別人想象的那種“大導演”的派頭。偶爾他不知是問我還是自己感慨:“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過這種騎著自行車提著大藤包上班的生活?”那時父親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我送他回上影廠,但我們都不敢從正門回,因為那裏的“革命群眾”太多。我從邊門送他進去,那條街叫三角街,過去上海很多電影界的名人都在那裏出入,兩邊是高高的牆,牆上爬滿了長青藤。走著走著,父親長歎著感慨一句:“真不容易,上海還有這麽一個安靜之地,可能過幾年連這樣的走都不可能了……”我隻是回答:“一切都會恢複原狀的……”
 
現在,一切都恢複了原狀,而父親,卻離開我已近40年了。
 

轉自《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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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茅斌騷客 回複 悄悄話 感人。
民族解放 回複 悄悄話 因為共產黨匪幫(不論哪國的)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對內部人員進行殘酷清洗和鬥爭。參加了共匪而又被整被鬥的人雖然冤,但不能算100%的冤。
真正100%冤的,是那些無黨無派、不涉政治、與世無爭,憑才藝吃飯,卻被共匪整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人,如傅雷等。
民族解放 回複 悄悄話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既然跟了共匪,那受了共匪施加的委屈,也應該應該認了。
kybluegrass 回複 悄悄話 共匪鬥共匪,活該!
xiaomiao 回複 悄悄話 溫厚儒雅的人家。
謝謝轉貼。
滾子刀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蕙蘭' 的評論 : 不會是謝晉,謝相對於鄭來說,太年輕,無法“左翼”導演來表述。
eRandom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純銅3' 的評論 :
你的論調好生奇怪。這兩者不具可比性:一種是懲罰,一種是工作。當事人的環境背景及政治待遇等,也都有著天壤之別。
你平時就這樣頂著一腦袋的糊塗漿子來寫參與批評辯論嗎?
蕙蘭 回複 悄悄話 一個著名導演衝上去打了父親兩個耳光,那位導演還是父親帶出來的左翼電影導演裏的一位,曾是父親最親近的朋友之一。這著名導演是不是也已經去世的謝晉導演?望知情人指教.
eRandom 回複 悄悄話 前幾天在文學城裏還看到有人寫紀念江青的文章,讚歎她的廉潔什麽的。當時就奇怪,覺得那個作者的口味不是一般地重。
純銅3 回複 悄悄話 革別人命容易,革自己的命難。吃香喝辣的時候不抱怨,文革了拿著高工資,掃了幾回地,就覺得受了天大委屈,人家環衛工人天天掃地,抱怨了嗎?還好意思標榜普世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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