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 我又一次夢見了大哥。 夢裏的大哥和我討論著一道幾何證明題。 大哥說, 你看, 在多邊形上加一條輔助線, 可以很簡單地證明這道題。 那條輔助線似乎是神來之筆, 看似複雜的證明立刻簡單起來。 大哥的目光炯炯, 英氣逼人, 仿佛一位將軍打了次大勝仗, 年輕英俊的臉上掛著我熟悉的微笑, 漸漸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伸出手去,卻無助地跌入無底的深淵.
驀然醒來, 原來又是同一個夢境! 如水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蒼白而淒涼, 心底的痛楚如潮水般湧上來。 我心裏明白, 大哥和我, 天人永隔, 今生今世, 已經不可能在一起討論數學了, 這反複出現的夢境難道隻是日有所思? 無論如何回憶, 我都無法想起那是個什麽多邊形, 雖然當時覺得宛然在目。 大哥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多年了, 在他去世後不久, 我就離開祖國開始了新的人生旅途, 象大多數留學生一樣, 從追尋輝煌到歸於平淡。 可我們回頭看去, 生活還是發生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 這一切,生活在二十多年前的大哥是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可大哥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裏向我展示那條神奇的輔助線呢?
大哥生於1947年。 那時我家正是興旺發達之時。 我的高祖從地地道道的農民起家, 攢錢買地, 再攢錢再置地, 經三代積累而成一方首富, 進而進城定居創業。 但直到祖父母一輩, 家裏仍然過的是極度節儉的日子。 奶奶告訴我, 那時家裏吃頓蛋炒飯就算是加餐了。 對一個擁有千畝良田和一家工廠的大戶人家, 這樣的“享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雖然那蛋炒飯的香味還是讓童年的我垂涎三尺, 揮之難去。
作為長孫的大哥過了兩年好日子, 多少沾了點兒腥味, 比弟弟妹妹們要強多了。 等到革命成功的時候, 祖先三代積攢起來的偌大家當在一夜之間化為公有,
留給我們最重要的遺產就是“四類份子”這頂帽子了。
我對童年的記憶除了饑餓就是寒冷, 勉強能稱得上幸福的就隻剩下手足情了。 其實那時候絕大多數人, 革命的和被革命的, 都在饑寒之間掙紮, 不同的隻是出身的貴賤。 作為社會的賤民, 我們從小就習慣了別人鄙夷的目光 。 大哥的學校曾有一次組織學生下鄉聽貧下中農憶苦思甜,恰好是在我家的祖籍地, 主講人是我家常來常往的一位親戚。自始至終,大哥沒敢抬起頭來。 大哥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 祖先的“罪行”讓他無地自容, 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可我家以前的長工王叔, 後來的革命幹部, 每年都要來給祖母拜年, 一再感謝祖父母當年慷慨解囊,保住了他的病腿。 在社會關於地主資本家的定論和他親眼所見的反差之間, 在階級覺悟和家庭親情之間, 少年的大哥無所適從。 其實即使與家庭決裂, 也不會改變他的命運。 他所犯的是與生俱來的原罪。
政治前途渺茫的大哥於是拚命讀書, 希望能用出色的學習成績獲得組織的惻隱之心,網開一麵, 一圓他的大學夢。 在市一中的三年高中裏, 他的成績一直穩居榜首。 可以想象, 在天才雲集的省重點中學裏獨占鼇頭, 要付出什麽樣的健康代價和精力! 從反右開始, 階級的差異逐步擴大,
上大學要經過嚴格的政審, 大哥的大學夢其實是不可能實現的。 五叔從同一中學畢業時, 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被取消了。後來雖然準許所有畢業生參加高考,但在政治上嚴格把關,隻選擇極少數“可以教育好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學生上大學, 裝裝門麵。 大哥最大的奢望是進一家普通學院攻讀諸如農林桑之類的冷門專業。 而與此同時, 革命勢力範圍之外的香港和台灣, 年輕學子開始了一輪留學的狂潮。 千千萬萬大哥的同齡人飄洋過海, 在新大陸自由自在地施展自己的抱負。
就在大哥全力以赴準備高考時, 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高考也隨之壽終正寢。 雖然這場革命據說是兩個階級之間的較量, 其實不過是革命者之間的自相殘殺, 大哥當然是被拒絕在革命門外的異類。 他的同窗好友中, 有因“誓死捍衛”而“壯烈犧牲”的, 也有“以革命的名義”開槍殺人的。 大哥唯一的革命壯舉, 是在文革之初, 乘免費的火車到了北京, 在天安門廣場, 隔著千萬顆人頭, 見到了發動這場革命的偉大領袖。
被排斥於革命之外的大哥怎麽也沒想到, 他將用八年的時間才能找到一份臨時工作, 四年後才得以轉正, 他的青春年華將埋葬在無休止的機械勞作之中。 每一次分配工作, 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街道作坊的勞工, 都止步於政審一關。 在漫長的等待分配的日子裏, 大哥靠織漁網和尼龍袋的微薄收入補貼家用。 一條漁網的工錢是兩塊錢, 快手要織四到五天, 一隻尼龍袋工錢三分, 需時一小時。 在枯燥的勞作之餘, 大哥癡迷上了數學證明, 不時和往日的老師同學切磋交流數學題證明, 為了一道難題的證明往往徹夜不眠。 在分配到中學任數學代課教師之前, 他在圈內已小有名氣, 是遠近聞名的解題高手。
雖然大哥從未提起過, 想來大哥在這樣的失業狀況下不會有什麽初戀發生, 心態的自卑使他不敢和年輕異性交往。 有了代課的工作後, 他已經27歲了。 父母四處托人給他介紹對象。 當時有一部新電影《難忘的戰鬥》在全國反複播放, 大哥因酷似男主角而被他的學生起了外號“達式常”。 與對象見麵後往往都是以女友同意家裏反對告吹, 家庭出身是主要的障礙。 女方家庭出身不好的, 父親又激烈反對, 大哥因此心灰意冷。 在遇見後來的大嫂之前, 大哥不曾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 複出的鄧公以鐵的意誌摧毀了“家庭出身”這堵無形的長城。 走出了出身的陰影, 英俊的大哥自然不乏追求者。 大哥看中了小他七歲的美麗護士, 雙雙墜入愛河。
1978年, 在他以440分摘取全市高考理科狀元的桂冠之後, 兩人閃電般地結了婚。 為了這遲來的愛情, 他甚至不願離開家鄉, 上了本地的一所省屬重點大學。 由於接觸的時間太短, 了解不深, 蜜月之後, 雙方的性格差異開始暴露無遺。 在無休止的爭吵, 艱難的學業和新生的女兒之間, 大哥疲於奔命, 耗盡了心血。
1982年, 大哥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 按照當時對“老三屆”的分配慣例, 大哥可以回到他上學前任職的中學, 何況他的家也在那裏。 沒想到教育局主管分配的領導因為大哥沒有開後門說情, 竟將他分到郊區的一所初中任教, 每天來回就要坐兩小時公車。 一連數月, 大哥處於盛怒的情緒之中。 沒想到病魔趁虛而入, 悄悄地紮下了根。
一年以後, 命運向大哥展示了最殘酷的一麵。 因為他出色的教學能力, 他的母校一中將他調回任教。 可在他辦完調離手續還未報到時, 被查出了晚期胃癌。 還沒來得及展現他的教學才華, 大哥就走上了人生的最後旅途。
在等待死神的最後一年裏, 我們曾有過多次長談。 大哥認為, 他這一生錯在逞強好勝, 過分追求完美, 因而導致了身體的透支, 如果能象大多數人一樣逆來順受, 隨遇而安, 今天可能過著平凡的日子, 但卻不會走上這條死路。 實際上無論大哥認為他與命運做過多大的抗爭, 他和他同時代的所有人, 上至國家主席, 下至黎民百姓, 命運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裏。
大哥在1984年10月7日黃昏7時10分撒手人寰, 享年僅三十七歲。 彌留之際, 他問守在身邊的三哥:“小弟怎麽還沒回來?” 等我連夜趕回家鄉時, 已無法知道大哥想告訴我什麽了, 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悔恨。
大哥去世十二年後, 父親將他的骨灰遷往祖墳地。 有青山綠水環繞, 有鍾愛他的祖父母為伴, 他在另一個世界應該不會太孤單。
那年, 我帶著兒子和女兒去給他們從未見過麵的大伯掃墓。 聽完大哥的故事, 長相酷似大哥的兒子似懂非懂, 若有所思。 他問我, 是誰發明了家庭出身這種東西? 難道後人還要為祖先的罪過負責嗎?
我一時語塞, 千頭萬緒, 不知從何向他解釋。 生活不是幾何, 加條輔助線就可能一目了然。 吃洋麵包長大、 相信人人生而平等的兒子如何能理解, 一位才華橫溢的中國青年, 原本可以有無數的選擇和輝煌的前程, 卻被束縛在政治的桎梏裏, 讓歲月磨洗盡雄心壯誌和青春年華, 而當命運終於峰回路轉時, 又陷入死神的魔爪, 早早地歸於一抔黃土。
荒原上掠過一陣寒風,吹亂我已染微霜的頭發,遮住了我模糊的淚眼。 燃盡的紙灰被冷風卷起, 在墳頭上盤旋, 不屈地上升, 又無力地落下, 再卷起, 再落下, 起起伏伏, 幻畫著一道道黑色的曲線。 我知道, 那是我親愛的大哥, 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冤魂之一, 在向我無聲地傾訴。
天理何在? 我問蒼天, 蒼天無語。 公道何在? 我問青山, 青山不言。 唯有墳前的樟河, 嗚咽著流向遠方。
2006年3月22日於波多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