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羊道
（剪輯版）
作者：李娟 朗誦：毛毛雨兒
當羊群離開廣闊的南戈壁，過了烏倫古河，停在額爾齊斯河南岸，就已經是四月了。這個季節的阿爾勒山南麓春牧場，青草剛剛冒出頭來，羊在大地上深埋臉龐，仔細地啃著眼前的一抹淡淡綠意，緩緩移動。很久很久後它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失群，是這寂靜空曠的群山中孤零零的一個。它四處尋找，又爬上光禿禿的山顛，站在懸崖四麵眺望。大地起伏動蕩，茫茫無涯。後來時間到了，它開始生產。新出生的羊羔發現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個，它站在廣闊的東風中，一身的水氣吹幹後，陡然長大了許多。母親帶著孩子沒日沒夜地在群山間流浪，有羊群遠遠經過，就停下衝那邊長久張望。不是自己的夥伴，仍然不是。
告別寒冷空曠的冬牧場應該是快樂的事情吧？做一隻春羔看上去也是那麽幸福，因為能夠降生在溫暖又幹燥的春牧場——白天裏被太陽烤得熱烘烘的，柔軟的小卷毛喜悅地膨鬆著，黑眼睛那麽地美，那麽地寧靜；夜裏則和小朋友們擠在一起，緊緊蜷著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濃黏地成長。不遠處的星空下，母親靜默著跪臥，等待天亮。
卡西家養了一群花裏胡哨的羊。遠遠地趕過來時，跟趕了一群熊貓似的。
大羊和小羊是分開放的，小羊每天晚上入圈，大羊就在羊圈外守著，一整夜一步也不離開。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趕走很遠很遠，一直遠得回過頭來再也看不到家了為止。然後這才把小羊放出來，往相反的方向趕放。約中午時分，母親們惦記著哺乳孩子，就會急急忙忙往家趕。而那時孩子也開始饞奶水了，不知不覺扭頭走向來時的路。這樣，母親們和孩子們會在我們的氈房口那片傾斜的巨大空地上匯合。
當母親們和孩子們匯合……
——我第一次看到那種情形時，目瞪口呆，雙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驚駭得連連後退。不知將要發生什麽事情——
咩叫轟天！奔跑的“踏踏”聲震蕩著大地，塵土從相對的兩座山頂彌漫開來，向低處滾滾奔騰。每一個奔跑的身影都有準確的目標，每一雙眼睛都筆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親。不顧一切……整個山穀都為之晃動，如同已經離別了一百年似的，驚狂的喜悅啊……
才開始，我還以為是場麵失控了，以為它們預感到了某種即將爆發的自然災害，以為在被什麽大獸追趕。嚇得我大喊“媽媽”，又大喊“卡西帕”。但沒人理我。羊群撞合到一起後，母親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屬於自己的乳房。呼喊聲慢慢沉下去，塵土仍然漫天飛揚。最後隻剩唯一的一個水淋淋的小嗓門仍在焦急地穿梭在沸騰不止的羊群中。它的母親昨夜剛剛死去。
我遠遠站在沼澤邊的亂石堆裏看著這一幕壯烈的相會，頭蓋骨快要被掀開一般，某種巨大的事物轟然通過身體。而身體微弱得像大風中的火苗。
在吉爾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頂上四麵張望，也看不到一棵樹、一個人。光禿禿的沙礫坡地連綿起伏，陰影處白雪厚積。遙遠的羊群孤獨緩慢地漫延在半山坡，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爾阿特的確是荒涼的，但作為春牧場，它的溫暖與坦闊深深安慰著從冬牧場——寒冷遙遠的南方荒野——趕來的牧人們的心靈和眼睛。
自然賦予動物的本能好像比人類更突出鮮明。生命原本是這般奇妙，令人震撼。
讀完之後，那隻失去母親的小羊的咩叫聲一直回響在耳畔，心揪著痛。。。
默默祈禱這隻小羊孤兒能得到牧羊人的嗬護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