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誦：毛毛雨
初冬的一天 ，午飯後去散步 ，盡管陰雨連綿 。一圈走下來 ，雨越發細密了 ，撐著傘三步並兩步著急地趕回辦公樓 。穿過紅綠燈的繁忙路口 ，遠遠地 ，前麵兩個背影 。他們緩緩地走著 ，似乎並非置身白天喧嘩的鬧市 ，而是在夜幕籠罩的小河邊悠閑地散步 ； 那一縷縷一絲絲飄落的也不是寒意瑟瑟的冷雨 ，而是堤岸邊隨微風起舞的柔軟柳枝 。
那是一對高挑的年輕伴侶 ，誰也沒有打傘 。女孩寶藍風衣的帽子已經濕透了 ，男孩穿著黑色風衣 ，沒戴帽子的頭發掛下來 ，緊貼臉頰 。風更緊了 ，雨愈密了 ，推門進樓前 ，好奇地又回頭張望了一回 ，那兩人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專心致誌 ，旁若無人 ，靚麗的臉龐上 ，洋溢著青春的飛揚 ，詩意的情懷 。年輕 ，多麽好 ！攜手同行 ，何懼路途遠 ，風雨狂 ！？
時光凝止了。不，豈止凝止，而且倒流了。
八十年代西渡太平洋前後，國內正在流行一首歌《風雨兼程》，兩段歌詞的開頭特別有意思。想必是心情所至，很快與室友們一起學會了，幾十年了，記到現在：
今天你又去遠行，正是風雨濃。山高水長路不平，願你多保重 …
明天我也要登程，伴你風雨行。山高水長路不平，攜手同攀登 …
那時候，年輕啊，太多的憧憬，無際的展望，腳下的路細細彎彎、無限延伸。從鄉下到高等學府，讀完本科上了班，又瞄上了更高更險的峰頂，整理行裝又要登程 —— 跨洋過海 “ 單槍匹馬闖天下 ” 才夠刺激。其實，與當時應屆上了大學再直接考研究生的室友們相比，我那時已不那麽年輕了。說 “ 年輕 ” ，那是說比現在年輕。人嗎，至少在生理上，總是一天比一天老的，自然規律哪。
不過當年遠行前，也不是沒有一點忐忑不安，人生、地生、水土不服，語言也不那麽通。更何況，此一去，幾時才有親人朋友同行？
風雨兼程，來去匆匆。幾十年了，一路走來，當年 “ 不再年輕的年輕人 ” 何其幸運。環身四顧，既不需舉杯邀月，自我慰籍 “ 對影成仨 ” ；也不用顧影自憐，一步三歎 “ 時光空度 ” 。
唐人高適在《別董大》詩中說得何其之好：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相信自己，不要放棄，不要停步，踏踏實實地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路，哪一個路口轉角都有可能 “ 偶遇 ” 也在跋涉、尋覓，可以搭伴同行的朋友。
讀過現代詩人戴望舒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可惜，這個 “ 丁香一樣的姑娘 ” 僅僅是詩人幻想遇見，籍以抵禦 “ 冷漠、淒清、又惆悵 ” 心境的 “ 同行者 ” 。順理成章地， “ 丁香姑娘 ” 靜默地走近了，又靜默地走遠，投出 “ 歎息一樣 ” 的眼光，又 “ 像夢一樣地淒婉迷茫 ” 飄過，雨巷中空留下 “ 頹圮的籬牆 ” 。
丁香花，淡雅、柔弱、芬芳；耐寒、耐旱、耐瘠薄的土地。但是，丁香花要盛開卻必須有充足的陽光。
“ 丁香一樣的姑娘 ” ，倘若生靈活現的存在著，注定不願滯留陰霾彌漫、生氣索然的 “ 雨巷 ” 。兩個 “ 結著愁怨 ” 的人如何搭伴走進陽光？沒有燦爛的陽光，姑娘 —— 丁香花何時才會幸福地微笑？詩人寂寥彷徨，心裏沒有溫暖，如何照耀他人？詩人自己也不知道走出 “ 雨巷 ” 的路在何方，如何留得住心中的 “ 愛人 ” ，夢裏的 “ 同行者 ” ？
如果，目睹夢中的 “ 同行人 ” 向背而行、漸行漸遠令人沮喪，那麽，昔日的 “ 愛人 ” 同床異夢，終於分道揚鑣心頭又是怎樣一種滋味？
美國現代詩人、短篇小說家雷蒙德卡佛 (Raymond Carver) ，十七歲高中畢業不久，邂逅賣甜圈餅的十四歲女孩，瑪麗安。女孩十六歲時，兩人 “ 奉女成婚 ” 。雷蒙德二十歲前，兩人已有一子一女。女兒還在蹣跚學步，兒子尚未出生，瑪麗安挺著大肚子，出去打工養家，櫃台收銀、水果裝箱、挨戶敲門推銷《百科全書》 … 讓丈夫用她買的打字機寫詩作文 —— 她永遠不要丈夫 “ 在她和寫作之間選擇 ” 。
丈夫抽煙醺酒，寫假支票、賴賬、吃官司，頻繁地變換工作，頻繁地搬家，家裏一貧如洗，瑪麗安一如既往，不離不棄。
雷蒙德賣文成功，以底層百姓 “ 眾生相 ” 為素材的詩作小說先後得了不少文學大獎。雷蒙德戒酒了，著作愈豐，名氣愈大，成了瀟瀟灑灑的名教授、名作家。可惜，瑪麗安與 “ 成功的好男人 ” 無緣。成名後的雷蒙德很快因一位 “ 文學女青年 ” 結束了與瑪麗安廿五年的婚姻。
所幸 ，瑪麗安是一位有主見 、自尊自立的女人 。打工養家幫助雷蒙德成名後 ，也回學校完成了高等教育 ，成了自食其力的教師 。後來涉足文壇 ，也有著作問世 。雷蒙德的新夫人 ，則陪伴 “ 文學泰鬥 ” 度過了他最後十年 “ 每一天都是額外獎勵 ” 的新生活 。雷蒙德五十出頭英年早逝後 ，新夫人又為他在美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四處奔走 ，立下汗馬功勞 。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有緣同行 ，終也難免 “ 告別 ” “ 分手 ” 的時刻 。如果有緣 ，無論路途長短 ，大可不必急匆匆僅僅為了趕路 ，也可學學那天我在特區城裏看到的那對年輕人 ，寒風疾雨中閑庭漫步 ，旅途中賞盡無限風光 。假如竟能一路相依相隨 ，福分自然不淺 ，理當格外珍惜 。不過 ，搭伴 “ 同行 ” 的都應是獨立的個人 ，擁有自由的思想和精神 ，誰也不該在路途中迷失 “ 自我 ” ，成為同伴的負擔 ；或者 “ 自我 ” 膨脹 ，把同伴當作自己的附屬品 。路漫漫其修遠 ，求索途中總有人識君 ，何愁碰不到同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