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耳邊回旋著一陣淒美的音樂,是“天鵝之死”。音樂聲中白天鵝絕望地旋轉著她美麗的身軀,正在慢慢地死去……可是,我要談的是“天才”之死,不是“天鵝”之死,但是這兩種死給人的悲痛是何其相似。
首先說說什麽是天才,因為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在某個時刻都認為(或者期望)自己的孩子是天才,如果不作說明,這篇文章得罪的就是全人類了。籠統來說,天才就是一個在某個方麵(不是所有方麵)天生(不是後天的訓練)優越於一般人的人。西方有人做了個IQ(智力)測量和評分方法,普通人大概的IQ值是在95 到110範圍之間,如果一個人的IQ是120以上,算聰明,超過135,勉強是天才,超過150就應該是真天才了。然而這個係統僅僅是對人的觀察和分析能力的測量,它並不能測量人的藝術能力,創造力,組織能力等。為了彌補IQ測量係統的不足,後來又有人提出了EQ的概念和其他能力測量的概念。不管用什麽方法測量,天才隻是少數,寬點兒說是百裏挑一,其實頂多千裏挑一甚至萬裏挑一罷了。任何一個民族和社會都有天才,這是統計規律,中華民族這麽多人,當然會時不時地會冒出幾個天才來。
談到天才,很多國人的腦子裏都會出現一個名字:寧鉑,中國科技大學1978年少年班的一個神童,13歲就進入一流大學,擊敗總理的圍棋天才……最後遁入空門讓千百萬人扼腕歎息。
在中國有太多的天才被“謀殺”了。誰是凶手呢?
第一殺手是父母。毫無疑問,天才的父母絕大多數是平庸之輩。可越是平庸的父母心中就越是藏了許多頑固的期盼,如“出人頭地”,“養兒防老”,“光宗耀祖”。如果孩子略有幾分天資,那麽這些念頭就會演變為幻想甚至狂想,因此 他們開始用他們那顆平庸的腦子,為孩子設計未來。當然平庸的腦子是不可能設計一個天才的未來的,於是他們每天削尖耳朵去道聽途說,從中汲取糟粕。如果孩子不聽或者有不同意見,他們就會上專製手段。也許有人會說:你這麽說太不公平了,這麽做不是為孩子好嘛。我要說:這是為孩子好,還是為父母自己好?你們問過孩子他們到底要什麽嗎?有人會說:他們孩子懂什麽!我說:你們大人又懂什麽?你是天才嗎?你見過天才嗎?憑什麽你認為你設計的路就是天才該走的路?如果你的孩子真是天才,他難道不能找到一條自己要走的路嗎?
很多父母的愛是畸形的,心態也是勢力的,因此他們的付出往往像是在豪賭,對回報也期望甚高,這份重壓,有幾個孩子能受得了呢?試想如果一個中國家庭不幸出了個比爾.蓋茲,考上了哈佛然後又要輟學,結果往往是媽媽哭鬧,爸爸拚命。那些有幾分天資有幾分夢想的孩子能不屈服嗎?
第二殺手是老師。毫無疑問,絕大多數的老師也是平庸的人。他們有點兒知識,但少有天才。如果他們安分守己將他們的那點知識傳授給學生,也就算人盡其才了。然而,他們往往不甘平庸,老是期望能做一回“伯樂”,相一匹“千裏馬”,還想教育這匹“千裏馬”。這樣問題就來了,那“千裏馬”是人人都可以教的嗎?一個沒有成仙的道士又如何告訴別人成仙之道呢?結果往往是一匹上好的“千裏馬”材料,讓這些人調教成了一頭拉磨的“驢”。如果再加上有些人的功利之心,為升學率、為獎金、為個人升職,更會將學生領入歧途,誤人子弟。
第三殺手是親戚、朋友、鄰居和天才所有周邊的人。他們當然也是平庸之輩。 他們一會兒捧你,一會兒貶你,一會兒嫉妒你,一會兒羨慕你,一驚一乍的不把人弄成神經病絕不罷休。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對天才的態度,與對所謂“傻瓜”沒有什麽不同。他們隻要見到“不同”的人,就會生出好奇,而好奇會演變為不同形式的歧視,有時是歧視自己有時是歧視別人。這些人啊,他們不會去深思他們的行為,很少去考慮別人的感受,隻是在為他們無聊的生活找一點佐料罷了。
第四殺手是文化傳統。那是一片隻鼓勵承傳知識,不鼓勵創新的文化土壤。作為統治中國數千年的儒家文化,有兩個核心,其一是複古,“克己複禮”,要人們回到“周禮”;其二是建立和鞏固社會層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要守本分,服從權威。因此,數千年來,任何創新在中國都無比艱難,任何挑戰權威的舉動要成功都須要添加暴力,任何企圖吸取其他文明精華的努力都伴隨著辱罵,任何走向未來的腳步都格外的沉重。因此曆史上為人稱讚的那些天才,也隻不過是熟背古代經典,或者“七步吟詩”“五步作賦”而已。天才在這樣的文化傳統中憋屈死了。
第五殺手是社會環境和製度,如人才選拔製度(高考,提拔)、教育體係、媒體等等。教育係統是為普通人設計的,是培養社會“螺絲釘”的場所。從小學到大學都過分強調傳授和灌輸知識,而不注重教人以方法,培養學生思考和批判的能力。(並不是說天才不要上學,上學可以幫助天才加速積累知識,而決不能造就天才。)那些教育家們,常常是居高臨下地把學生像“牲口”一樣品嚐著,琢磨著如何加速把他們“馴養”成對國家有用的“千裏馬”,而忽視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個人喜好和選擇的權力。這個係統不鼓勵嚐試,學生少有轉換專業的自由,不懂得風險的價值,那些願意承受風險而失敗的人受到社會極大的鄙視甚至拋棄。
媒體素質也很差,如果有人偶爾露出頭角,記者們雖無能去理解天才們的工作,卻熱衷打探個人隱私,為娛樂大眾興風作浪,幫著將天才們捧殺、辱殺、扼殺在蓓蕾之時。
第六殺手是“天才”自己。人很容易被捧一下就找不著北,天才也不能免俗,以為記性好點兒能背點兒經典就是天才,或者有點小聰明算得比人快點兒就才智過人。如果被人一貶,又會過分沮喪甚至丟掉自信,以為喪失了製勝的法寶。這些過分依賴天賦的人往往對問題不求甚解,不去思考問題真正源頭以及找到解決方法,隻想用小聰明投機取巧以換取別人對自己更多的稱讚,滿足虛榮。這些人其實是缺少大智慧去認真挑戰自然和人生的問題的人。在一個不健康社會環境下,他們的小聰明除了短暫地供人一樂,又還能怎麽樣呢?很多功成名就的人都說過,一個人的成功,個人智力的成分隻占很小的分量,主要是努力,還需加上運氣。可是這樣簡單的、聽上去老生常談的真理,很多的天才則沒有智慧去理解和接受。
於是天才隻能死,因為對於天才們來說,社會處處是殺手,人生步步有陷阱。這裏批判了這麽多的平庸,但是平庸不是犯罪(stupidity is not a crime),雖然一個社會將會因為其整體的平庸而平庸。其實,對於華人社會來說,更關鍵更急迫的並不是平庸,而是中華文化中缺乏對個人的尊重,對個體生命的敬畏。父母們,你們在逼著孩子做這個那個的時候,你們能不能偶爾問一問:“孩子,你幸福嗎?” 官員和教育家們,你們在為社會大批量製造螺絲釘賣力地又鍛又打的時候,是否會聽一聽那個學生的心聲:“我不要做那顆螺絲釘!”媒體記者們,當你們對著一個人起哄的時候,是否能夠設身處地去感受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痛苦?凡夫俗子們,不管你在街上遇到天才還是傻子,窮人還是富豪,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你能否隻是平和地、不卑不亢地打個招呼:“張三,你好。”
天才也是人啊!他們也許在某一個方麵超越常人,可是在中國要能脫穎而出的,必須是全方位天才,包括強勢而健康的人格以抵製各方殺手的輪番攻擊,可是這種人出現的幾率太小了,即使出現了,他們要勝出又是何等艱難。我們,能不能不去折騰他們,讓他們自由成長?
太多的天才夭折了,一代神童寧鉑也出家了。他的出家帶來了經久不息的討論,人們遺憾、悲哀、咒罵、歎息,也有微弱的聲音在祝福。我祝福寧鉑,希望他最終能夠逃脫他的家庭、社會以及他自己設計的那個生命的牢籠,獲得心靈的自由。在我讀到的許多關於寧鉑文章中,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少年班的一位女同學寫的一篇,這裏以其中一段作為此文的結尾:
我遺憾,我悲哀,突然想起了英國歌星斯定(Sting)的歌《那不是我心的形狀》,那是一首關於打牌的歌: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他把打牌當作思索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隨意抽取並不用心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他不為輸贏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也不為功名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rds of a soldier 黑桃是鬥士的利劍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梅花是戰場的武器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方片意味著藝術的價格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但它們都不是我心的形狀
He may conceal a king in his hand 他會把王牌握在手中
While the memory of it fades 隨著記憶慢慢退色
......
悄然地,淚水滑落到我的唇邊。突然悟到,寧鉑從來就是"不為輸贏,也不為功名"。當人們用心打牌、精心計算的時候,寧鉑其實一直握著他的王牌,他的心並沒有真正地在牌桌上,也不屬於這個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