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2011-04-07 11:38:10)
下一個
我愛這土地
作者:艾青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春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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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姑娘來了——
你們誰知道,
她是怎麽來的?
我知道!
我知道!
她是南方來的,
前幾天到這裏,
這個好消息,
是燕子告訴我的。
你們誰看見過,
她長的什麽樣子?
我知道!
我知道!
她是一個小姑娘,
長得比我還漂亮,
兩隻眼睛水汪汪,
一條辮子這麽長!
她赤著兩隻腳,
褲管挽在膝蓋上;
在她的手臂上,
掛著一個大膽柳筐。
她渡過了河水
在沙灘上慢慢走,
她低著頭輕輕地唱,
那聲音像河水在流……
看見她的樣子,
誰也會高興;
聽見她的歌聲,
誰也會快樂。
在她的大柳筐裏,
裝滿了許多東西——
紅的花,綠的草,
還有金色的種子。
她把花掛在樹上,
又把草鋪在地上;
把種子撒在田裏,
讓它們長出了綠秧
她在田壟上走過,
母牛仰著頭看著,
小牛犢蹦跳著,
大羊羔咩咩地叫著……
她來到村子裏,
家家戶戶都高興,
一個個果子園,
都打開門來歡迎;
那些水池子,
擦得亮亮的;
春姑娘走過時,
還照一照鏡子。
各種各樣的鳥,
唱出各種各樣的歌,
每一隻鳥都說:
“我的心裏真快樂!”
各種各樣的鳥,
唱出各種各樣的歌,
每一隻鳥都說:
“我的心裏真快樂!”
隻有那些鴨子,
不會飛也不會唱歌,
它們呆呆地站著,
拍著翅膀大笑著……
它們說:“春姑娘,
我們等你好久了!
你來了就好了!
我們不會唱歌,哈哈哈……”
黎明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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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我的祈願
詩人啊,你起來吧
而且請你告訴他們給太陽
早晨,我從睡眠中醒來,
看見你的光輝就高興;
——雖然昨夜我還是困倦,
而且被無數的惡夢糾纏。
你新鮮、溫柔、明潔的光輝,
照在我久未打開的窗上,
把窗紙敷上淺黃如花粉的顏色,
嵌在淺藍而整齊的格影裏,
我心裏充滿感激,從床上起來,
打開已關了一個冬季的窗門,
讓你把全金絲織的明麗的台巾,
鋪展在我臨窗的桌子上。
於是,我驚喜看見你:
這樣的真實,不容許懷疑,
你站立在對麵的山巔,
而且笑得那麽明朗。
我用力睜開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麽強烈,多麽恍惚,多麽莊嚴!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陽啊,你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樂帶給人間,
即使最不幸的看見你,
也在心裏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時間的鍛冶工,
美好的生活鍍金匠;
你把日子鑄成無數金輪,
飛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沒有你,太陽,
一切生命將匍匐在陰暗裏,
即使有翅膀,也隻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裏飛翔。
我愛你像人們愛他們的母親,
你用光熱哺育我的觀念和思想——
使我熱情地生活,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帶走。
經曆了寂寞漫長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巔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著,
在你的光輝裏沐浴我的靈魂……
說他們所等待的已經要來
說我已踏著露水而來
已借著最後一顆星的照引而來
我從東方來
從洶湧著波濤的海上來
我將帶光明給世界
又將帶溫暖給人類
借你正直人的嘴
請帶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類
和遠方的沉浸在苦難裏的城市和村莊
請他們來歡迎我
白日的先驅,光明的使者
打開所有的窗子來歡迎
打開所有的門來歡迎
請鳴響汽笛來歡迎
請吹起號角來歡迎
請清道夫來打掃街衢
請搬運車來搬去垃圾
讓勞動者以寬闊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讓車輛以輝煌的行列從廣場流過吧
請村莊也從潮濕的霧裏醒來
為了歡迎我打開它們的籬笆
請村婦打開她們的雞塒
請農夫從畜棚牽出耕牛
借你的熱情的嘴通知他們
說我從山的那邊來,從森林的那邊來
請他們打掃幹淨那些曬場
和那些永遠汙穢的天井
請打開那糊有花紙的窗子
請打開那貼著春聯的門
請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著鼾聲的男子
請年輕的情人也起來
和那些貪睡的少女
請叫醒困倦的母親
和他身邊的嬰孩
請叫醒每個人
連那些病者和產婦
連那些衰老的人們
呻吟在床上的人們
連那些因正義而戰爭的負傷者
和那些因家鄉淪亡而流離的難民
請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會一並給他們以慰安
請叫醒一切愛生活的人
工人,技師及畫家
請歌唱者唱著歌來歡迎
用草與露水所滲合的聲音
請舞蹈者跳著舞來歡迎
披上她們白霧的晨衣
請叫那些健康而美麗的醒來
說我馬上要來叩打他們的窗門
請你忠實於時間的詩人
帶給人類以慰安的消息
請他們準備歡迎,請所有的人準備歡迎
當雄雞最後一次鳴叫的時候我就到來
請他們用虔誠的眼睛凝視天邊
我將給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輝
趁這夜已快完了,請告訴他們
說他們所等待的就要來了
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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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青
一
近來我常常夢見我的父親--
他的臉顯得從有過的仁慈,
流露著對我的寬恕,
他的話語也那麽溫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為了要袒護他的兒子。
去年春天他給我幾次信,
用哀懇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囑咐我一些重要的話語,
一些關於土地和財產的話語: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願望,
並沒有動身回到家鄉,
我害怕一個家庭交給我的責任,
會毀壞我年輕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開的一天,
他含著失望離開人間。
二
我是他的第一個兒子,
他生我時已二十一歲,
正是滿清最後的一年,
在一個中學堂裏念書。
他顯得溫和而又忠厚,
穿著長衫,留著辮子,
胖胖的身體,紅褐的膚色,
眼睛圓大而前突,
兩耳貼在臉頰的後麵,
人們說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滿足著自己的八字,
過著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煙,喝喝黃酒,
躺在竹床上看《聊齋誌異》,
講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歲時,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個童養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個鴉片煙鬼,
主持著花會,玩弄婦女;
但是他,我的父親,
卻從修身與格致學習人生--
做了他母親的好兒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啟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進步彌有止期。
成了維新派的信徒,
在那窮僻的小村莊裏,
最初剪掉烏黑的辮子。
《東方雜誌》的讀者,
《申報》的定戶,
萬國儲蓄會的會員,
堂前擺著自鳴鍾,
房裏點著美孚燈。
鎮上有曾祖父遺下的店鋪--
京貨,洋,糧食,酒,一應俱全,
它供給我們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飲茶的點心,
憑了折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個店員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過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潤。
村上又有幾百畝田,
幾十個佃戶圍繞在他的身邊,
家裏每年有四個雇農,
一個婢女,一個老媽子,
這一切告訴他的安閑。 沒有狂熱!不敢冒險!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個新的家庭,
把女兒送進教會學校,
督促兒子要念英文。
用批頰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裏的暴君,
節儉是他給我們的教條,
須從是他給我們的經典,
再呢,要我們用功念書,
密切地注意我們的分數,
他知道知識是有用東西--
一可以裝點門麵,
二可以保衛財產。
這些是他的貴賓:
退伍的陸軍少將,
省會中學的國文教員,
大學法律係和經濟係的學生,
和鎮上的警佐,
和縣裏的縣長。
經常翻閱世界地圖,
讀氣象學,觀測星辰,
從天演論知道猴子是人類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時候,
卻一樣的假裝虔誠,
他心裏很清楚:
對於向他繳納租稅的人們,
閻羅王的塑像,
比達爾的學說更有用處。
無力地期待進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這是潮流,
自己卻回避衝激,
站在遙遠的地方觀望......
一九二六年
國民革命軍從南方出發
經過我的故鄉,
那時我想去投考黃埔,
但是他卻沉默著,
兩眼混濁,沒有回答。
革命像暴風雨,來了又去了。
無數年輕英勇的人們,
都做了時代的奠祭品,
在看盡恐怖與悲哀之後,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隻
在不安與迷茫的海洋裏飄浮......
地主們都希望兒子能發財,做官,
他們要兒子念經濟與法律:
而我卻用畫筆蘸了顏色,
去塗抹一張風景,
和一個勤勞的農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熱情,
常常鼓動我離開家庭:
為了到一個遠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無數功利的話語,
騙取我父親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從地板下麵,
取出了發一千元鷹洋,
兩手抖索,臉色陰沉,
一邊數錢,一邊叮嚀:
你過幾年就回來,
千萬不可樂而忘返!
而當我臨走時,
他送我到村邊,
我不敢用腦子去想一想
他交給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隻是催促著自己:
快些離開吧--
這可憐的田野,
這卑微的村莊,
去孤獨地飄泊,
去自由地流浪!
三
幾年後,一個憂鬱的影子
回到那個衰老的村莊,
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有--
除了那些叛亂和書籍,
和那些狂熱的畫幅,
和一個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恥辱與仇恨。
七月,我被關進了監獄
八月,我被判決了徒刑;
由於對他的兒子的絕望
我的父親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斷地用溫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們的模範,
依從家庭的願望,
又用衰老的話語,纏綿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來俘擄我的心。
當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熱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給我寄來了
僅僅足夠回家的路費
他向我重複人家的話語,
(天知道他從那裏得來!)
說中國沒有資產階級,
沒有美國式的大企業,
他說:我對夥計們,
從來也沒有壓迫,
就是他們真的要革命,
又會把我怎樣?
於是,他攤開了帳篷,
攤開了厚厚的租穀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
一邊用手指撥著算盤
一邊用低微的聲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們的前途。
但是,他終於激怒了--
皺著眉頭,牙齒咬著下唇,
顯出很痛心的樣子,
手指節猛擊著桌子,
他憤恨他兒子的淡漠的態度,
--把自己的家庭,
當作旅行休息的客棧;
用看穢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遺產。
為了從廢墟中救起自己,
為了追求一個至善的理想,
我又離開了我的村莊,
即使我的腳踵淋著鮮血,
我也不會停止前進......
我的父親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脹病而死的;
從此他再也不會怨我,
我還能說什麽呢?
他是一個最平庸的人;
因為膽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動蕩的時代裏,
度過了最平靜的一生,
像無數的中國地主一樣:
中庸,保守,吝嗇,自滿,
把那窮僻的小村莊,
當作永世不變的王國;
從他的祖先接受遺產,
又把這遺產留給他的子孫,
不曾減少,也不增加!
就是這樣--
這就是為什麽我要可憐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親,
已安靜地躺在泥土裏在他出殯的時候,
我沒有為他舉過魂幡
也沒有不服穿過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帶著嘶啞的歌聲,
奔走在解放戰爭和煙火裏......
母親來信囑咐我的去,
要我為家庭處理善後,
我不願意埋葬我自己,
殘忍地違背了她的願望,
感激戰爭給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鄉相反的方向--
因為我,自從我知道了
在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屬於萬人的
一個神聖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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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青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風,
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
緊緊地跟隨著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著行人的衣襟。
用著像土地一樣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
那從林間出現的,
趕著馬車的
你中國的農夫,
戴著皮帽,
冒著大雪
你要到哪兒去呢?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後裔--
由於你們的
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
歲月的艱辛。
而我
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一一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卷起一一
流浪與監禁
己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們的生命
一樣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沿著雪夜的河流,
一盞小油燈在徐緩地移行,
那破爛的鳥篷船裏
映著燈光,垂著頭
坐著的是誰呀?
一一啊,你
篷發垢麵的小婦,
是不是
你的家
一一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一一
己被暴戾的敵人
燒毀了麽?
是不是
也像這樣的夜間,
失去了男人的保護,
在死亡的恐怖裏
你已經受盡敵人刺刀的戲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無數的
我們的年老的母親,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裏,
就像異邦人
不知明天的車輪
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一一而且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透過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齧啃著的地域,
無數的,土地的墾植者
失去了他們所飼養的家禽
失去了他們肥沃的田地
擁擠在
生活的絕望的汙巷裏;
機遇的大地
朗向陰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顫抖著的兩臂。
中國的痛苦與災難
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麽?
一九三七十二月 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