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紅樓,是把那些人看成身邊的親友與鄰居,有時也當成我自己,推心置腹、推己及人,打量、比較、揣測、估摸,獲得細微的經驗,妄圖將這經驗淬打成一把鑰匙,小心翼翼地去開啟那些紛繁多變的靈魂。這個過程進入得越深入,我就越覺得,他們與我們,沒有什麽不同。
這和我的閱讀經驗有關,幼年開始讀紅樓,一看就是許多年,起初因為寂寞,物質匱乏的八十年代初,沒有很多讀物可供選擇,後來則因為迷戀,不是愛上了寶哥哥或者林妹妹,愛上的,是那樣一種宏大的生活氣氛,和由那生活帶出的萬千感慨。
讀了那麽多遍後,逐漸覺得人物從紙上凸現,仿佛那套叫做《紅樓夢》的書,是一座迷宮似的房子,那些人住在裏麵,從未止息地演繹著自己的悲歡離合。當 我隨手翻開,便是與他們相見,雖然隻能做個旁觀者而不是參與其中,可是在日複一日的注視中,我對於他們,漸漸熟識起來。我自以為了解他們的性情,能夠判斷 那些細微動作下的感情波瀾,當他們突然悖離日常狀態,我也能夠迅速找到那謎底,做出合理解釋,對於一個在你身邊活了那麽久的人,當然會有這樣的了解與理 解。
也許是這種自信過於堅定,長大成人之後,當我看到一些紅學著作時,不由大吃一驚,拋開那些繁複的考證文章,單就文本做出的分析,與我一貫的理解就大相徑庭。
比如蔡元培先生的革命說:寶玉愛吃胭脂,表現了滿人對於漢文化的傾慕,胭脂者,紅也,朱也,朱明王朝也,好吃人口上胭脂,則是言拾漢人唾餘也;書中的女子,指的是漢人,男子,當然就是滿人;寶玉是玉璽,賈寶玉,當然是偽朝之帝係也。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說法雖使人驚訝,但作為革命家的宣傳手段倒也可以理解,它的體係與我的相去甚遠,亦可敬而遠之並不犯衝。讓我困惑的,是那些和我一樣把紅樓當成小說來讀,在理解上卻相去甚遠的。
我說過,我從未敢把紅樓人物看成夾在書中扁扁的紙人,而是我日日所見,有血肉、能呼吸的活生生的人,他們如此平凡,又如此真切,就連趙姨娘、邢夫人 們,在我眼中,固然貪婪與愚蠢,卻也有弱勢的委屈與慘淡,我甚至可以想像,假如我真能切近地走進她們的生活,在某一刻,無意中瞥見那受傷的眼神,以我軟弱 的心性,也許就忘記她們所有的過錯,生出深深的同情來。
當然,紅樓裏,也沒有完人,俞平伯《紅樓夢辨》裏說:“作者對於 十二釵,一半是他的戀人,但他卻是愛而知其惡的。所以如秦氏的淫亂,鳳姐的權詐,探春的涼薄,迎春的柔懦,妙玉的的矯情,皆不諱言之。即釵黛是他的真意中 人了;但釵則寫其城府深嚴,黛則寫其口尖量小,其實都不算全才。”愛而知其惡,乃是大慈悲,把一個人誤當成天仙來愛很容易,見到他(她)的原生態,比所有 的人更了解他(她)的缺點,及至被這缺點所苦,所折磨,仍然投入那樣的熱忱與誠摯,才能叫真愛。
所以我不大能理解或揚黛 抑釵或揚釵抑黛的二元對立,也不看好別出心裁推湘雲為真正的主人公的新發現,以及更進一步的,把所有的人物都描出紅白臉來,分出左右忠奸,上演一場是非分 明的大戲。比如酒酒質疑,林妹妹的錢哪裏去了?她老爸是巡鹽禦史,為什麽一分家產沒給她留下?一定是林妹妹的錢是被賈母和賈璉合夥私吞了,林妹妹回蘇州奔 喪,是賈璉一路護送,賈璉後來又說,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這個"再"字,必然是從上次私吞林妹妹的財產說起。想來該是賈母私吞外孫女的財產之 後,原想撮合寶黛姻緣作補償,時間一長,看到薛寶釵更好,想賴婚,遂造成哀感頑豔的寶黛悲劇。
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撇開法 律界已不看好的“有罪推斷法”不算,我還覺得,這更像通俗讀物上的故事,最多隻能上《三言二拍》,情節曲折,懸念迭起,結局令人大吃一驚,還有點懲惡揚善 教化世人的意義,可是,若紅樓夢的格局局限在這個層麵上,怎麽還能打動古往今來的無數讀者?引得那麽多聰明的頭腦探幽鉤沉、爭訟不已?
竊以為,紅樓之好,正在於沒有明晰的是非,這一點,比較像真實的生活,活在我們身邊的那些人,你能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人性如此複雜而混沌,會因 時間、地點、心情、氣場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現,我們的認識也在不斷做出調整,活到老,調整到老,除了那些大奸大惡,大多是直到蓋棺也無法得到定論,隻有一 個籠統的印象。
最難表述就是這籠統印象,畫鬼容易畫人難,把人分成紅白臉,隻要把顏料朝上抹就成,這模糊的中間狀態,需要屏息靜氣,細細描畫,功力不逮或積攢不夠,必然捉襟見肘。
紅樓夢裏具有靈魂性的情節,比如黛玉葬花、湘雲醉臥、齡官畫薔,都沒有激烈的衝突,也不靠故事性來勾引或挑逗讀者的好奇心,它從容敘述的,都是細水 長流的時日裏的平凡細節,但就是這些輕易便會忽略的細節,讓作者暈染出了最近真實的人物,真實所以可信,可信所以能將讀者催眠,我們不自覺地給予作者完全 的信任,任由他牽著我們的手,從最尋常的路徑走入生與死的思索,存在與虛無的思索,激起五髒六腑的大慟。
就是那些情節性 較強的,像和鳳姐有關的章節,比較有懸念、有起伏,很能吸引人,可我以為它的落腳點也不是情節,讓我們長久動容的,還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四射的人物,她的口 才心機,與我們已經預知了的悲劇性的命運。因為是同性的緣故,我還留意到一點,是她在職場與情場的成敗得失,精明強幹的外表下,作為女人的一種弱,她常常 引發我一種跨越時空的同情,對於更廣泛的女性命運的同情,我有一篇文章專門寫到她和尤三姐的關係,叫做《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把紅樓人物當成真人,固然消 解掉戲劇人物的一驚一乍、左右忠奸製造的情緒消費,卻賦予人物更幽深曲折搖曳多姿的人性。
基於這樣一個基礎,我猜紅樓的 後半部也不會徹底翻牌,不會讓我們恍然大悟地發現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曹公要講的,是生命的大孤獨、大無奈。真正的悲劇不是劇中小醜其間撥亂,而是陰差陽 錯造化弄人,寶黛之戀若隻因家庭阻撓,外部壓力太大而告終,那是“怒”,而不是“哀”,倒是薛姨媽所說的這種:“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 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栓的,再不能到一處”,才是致命的悲哀,怒在肺腑,輕易便可消散,哀在骨子裏,在靈魂中,一生如影隨形。
奇怪的是,我看到有的學者竟不注意薛姨媽的這段話,反而更留心查抄大觀園時薛姨媽亦入住大觀園,於是懷疑查抄事件和薛姨媽有關,這就是沒拿薛姨媽當真人,而是當小醜,竊以為是一種屋下架屋的讀法,視最為豐富深邃的生活經驗為無物,倒從戲劇故事裏獲得靈感。
俞平伯說,紅樓是一麵公平的鏡子,一絲不錯地映照著現實生活,張愛玲所言的寫作理想“平淡而漸近自然”就該是如此吧?曹公自己也曾說:“其間悲歡離 合,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尋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因見上麵大旨不過談情,亦隻實錄其事”。都是說。紅樓是貼著生活的底子,一筆一筆描來的,想要 對它做較近真實的理解,必須動用自己的生活經驗,要以身邊的芸芸眾生為參照,而不是那些聳人聽聞的大特寫,否則,就是低估了曹公。
把紅樓夢當成生活之後,閱讀會變成一次漫長的旅遊,一路所見風景,也許不夠奇崛,卻有著安緩的韻味,而且和你的生命一道朝前深入。衣帶日已緩,歲月 忽已晚,時光如水從生命的兩岸掠過,隻有這本書,不,那樣一個華麗而悲涼的世界,駐紮在我的靈魂裏,變成我生活的另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