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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不幸者的馬太效應

(2014-05-17 05:40:47) 下一個



有一種現象叫“馬太效應”,讓富有的更富有,貧窮的更貧窮,贏家步步通吃,攢雪球一樣聚斂他的權利,邊緣人物卻無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擁有,隻能看著它們像細砂從指縫間逐漸漏盡。

同是榮國府的後代,賈母的孫子女輩,寶玉和迎春身上卻體現了這樣的兩極。

寶玉自不必說,賈王兩家聯姻的結果,賈府靠山元春的弟弟,含著銀勺子來到世上隻是個比喻,人家卻真是含著寶玉出世的。如此顯赫的背景,想不得寵都 難,而得寵的孩子則比較自信開朗,生命裏光明的東西多而陰暗的東西少,雖然也可能會無法無天,但還有賈政的棍棒震懾著,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壓製著,加上到底 讀了幾本書,他的放肆都在禮數之內,如此一來,成就了這麽一個人見人愛的富貴佳公子。可以想像,若不是賈家整體敗落,賈寶玉的人生自然是良性循環,越走越 寬暢。

迎春正好相反,她是賈赦的女兒,賈赦於兒女份上尋常,迎春不大可能得到父愛,母親是一個妾,而且又早死,迎春在母愛上 也不可能有很多的獲得。更奇怪的是,迎春從小跟著叔叔嬸娘生活,要說是因為賈母喜歡孫女,帶在自己身邊吧,也沒見她對迎春有多少憐惜。迎春與惜春也不同, 別管正出庶出,有沒有感情,迎春都算有父母的,這麽跟著叔叔嬸娘也不算事啊。想來是賈赦與邢夫人懶得管她,放在親戚家倒也省心了。

可以說,迎春是在“三不管”的狀態下長大的,這種生存狀況,使她自卑怯懦,習慣了收縮自己,縱然有些天分也被壓抑,因此缺乏性格魅力。她第一次出 場,是和探春惜春一道出現在黛玉的眼中,書中這樣形容迎春:肌膚微豐,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倒也是個美女,起碼皮膚很好, 可是但凡富貴之家的小姐,風吹不著太陽曬不著的,又有薔薇硝茉莉粉之類搽著,皮膚都不會差到哪裏去。西人所著《格調》裏也說,上層社會的相貌平均值高於底 層,單是相貌尚可不說明什麽。

探春的描寫便極顯性格魅力,前幾句雖同樣像舊小說裏描寫人物的套話: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明顯比迎春要出眾,更何況: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

除去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這兩位小姐的對比,高下自見,勝負可分。

迎春不但沒有張揚的精神麵貌,才能上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姐妹做燈謎,惟獨有迎春與賈環做得不像,元春都猜不出來,文中隻說賈環做得不倫不類,惹得眾人笑話,想來迎春做得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給她留麵子罷了。

因為不曾被愛過,也不知道怎麽討人喜歡,於是愈加沒人疼愛,迎春的人氣軌跡正與寶玉相反。

沒有人體諒她的孤單無助,賈赦根本懶得管,邢夫人隻恨迎春不像探春那麽爭氣,不給長房掙麵子,還有一個老祖母,但一則賈母不喜歡賈赦,迎春估計也受 了連累,二來這位老祖宗子孫那麽多,個個都要來爭取她的疼愛,久而久之,這份親情也變得居高臨下,要孫子孫女們來競爭。漂亮體麵的,聰明活潑的,分到的就 多一些,她自然不會給迎春多一些憐惜。

北靜王妃來拜訪,賈母隻叫釵黛與探春姐妹會見,這偏心太明顯,連邢夫人都看不過眼,當然也因為大房失了體麵,她攢了一肚子悶氣,書中說迎春倒是無所謂,她真的無所謂嗎?隻不過她有所謂又能如何?

長輩如此且罷了,大觀園裏最是多情的那一夥人,對於迎春亦是同樣粗疏,寶釵一向溫厚著稱,凡事都想得周到,對於迎春卻懶得敷衍。第三十七回,眾人成 立詩社起雅號,黛玉寶釵乃至探春的號都有那麽多說頭,輪到迎春,她自謙不會作詩,寶釵便說,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 了。寶釵以這般輕浮的口氣打發二位,足見她們在她眼裏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齡較小也罷了,對於迎春這位二姐姐怎麽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隻因寶琴等人來到榮國府,寶玉便興興頭頭要起詩社,探春說二姐姐還病著呢,寶玉張口就說,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嗬嗬,這會他並 不知道寶琴她們就一定會作詩,詩社雲雲,不過是享受風花雪月的形式罷了,寶玉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可以看出這個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實分量。

總而言之,凡落到迎春頭上的都是最壞的,她的奶媽最刁惡,不但是聚眾賭博的大頭家,還拿了她的累金鳳去做賭本,她的丫鬟最平庸,無論是司棋還是繡 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書根本沒法比,後者雖然沒出現幾次,但單看她諷刺王善保家的一節就何其大快人心?繡橘和奶媽媳婦的對嘴就沒有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裏的迎春,似乎從沒有過青春歲月,永遠是涼淡單薄的,一陣又一陣寒意透進來,四下透風,漂泊無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體裏,仍感不到一點暖,既然這樣,就將寒冷視為正常吧,她不做風花雪月的文章,隻讀“太上感應錄”,將現實不幸推到哲學的高度上,仿佛就能解決掉。

然而,命運總不放過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也會找上門來。賈赦使了孫紹祖家五千兩銀子不想還,想了一個變通的法子,把女兒許配給孫家。中山狼孫紹祖是這麽說的,結合賈赦一貫為人,倒有幾分可信。

沒有精挑細選,沒有認真打量,“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迎春就這麽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連一個生日都寫得花團錦簇的《紅樓夢》,也 沒怎麽描述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場。她所有的親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她朝火坑裏跳,保持著理性的緘默,賈政好歹還勸緘過賈赦幾次,賈赦不聽倒也罷了,最冷淡的 要數賈母,唯一能夠挽回迎春命運的人,明明並不滿意這位孫女婿,卻說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她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隻說“知道了”三字,餘 不多及。

賈母是這麽不多事的人嗎?賈政教訓寶玉,也是親父教導兒子,她怎麽就心肝兒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與賈政決裂?她是對這個孫女無所謂,生也罷死也好,隻要不要她負責就成。

迎春的人生繼續降落,不過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淩辱打罵,最後是“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對於她的死,讀者如我沒有一絲驚訝,她的一生都在下降著,在不幸的旋渦裏挪移躲閃,如今,終於落到了最低點,她這一頁,可以就此掀過去了。

魯迅先生說,鞭撲底下的囚徒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傾訴痛苦,高吟“饑來驅我去……”的陶淵明,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樣,真正置身於 “風霜刀劍嚴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從未試嚐用詩歌來直抒胸臆,相對她真實的苦痛,詩歌是個可笑的東西,她一生都在嚐試的,是麻木自己,讓自己能夠忘 記,可惜命運逼得太緊,她無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寶玉表達對於這位“二姐姐”之不舍的那首詩: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這首詩羅列景致散亂無稽,後麵的一聲感歎也不懇切,很有些為寫詩而寫詩的意思,錢鍾書說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寶玉也不能免俗地為晴雯寫過誇張的祭文。生離雖不如死別做詩趁手,也大體堪用,寶玉怎麽舍得不寫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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