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最冷者莫過於惜春。黛玉是外冷內熱,寶釵才對她說了幾句梯己話,馬上掏出心窩子;妙玉是以攻為守,以目中無人的扮相,來掩飾身處侯門公府裏的 自卑與緊張;隻有賈惜春,是掙了命的冷,徹底決絕,不留餘地,激得她嫂子尤氏當麵就說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探春也說她“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 的”。
對於惜春的這等秉性,曹公隻說她年紀雖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癖性,倒不是以此敷衍讀者,《紅樓夢》裏摩人狀物多采擷冰山一角,剩下那七分,留給讀者去思量。
賈家三豔的性格都不是無端而成,探春自不必說,爭強好勝原是為了抗爭那份天生不足,迎春的懦弱也決非與生俱來,一個自小死了娘無人關愛的孩子,自然 而然就會處處退讓,不敢與誰爭鋒,至於惜春的精神潔僻,更是處境使然,她的境況要借用張愛玲的話來形容,是剛洗過澡的人穿上髒衣服,她的不潔感比誰都來得 分明。
惜春原不是榮國府的,她是賈珍的妹妹,“造釁開端實在寧”的寧府千金,但自小跟在賈母這邊讀書。書中說是因為賈母極愛 孫女,然而縱觀全書,寧府也著實不宜於一個千金小姐成長,它是一個男性世界,一個追腥逐臭的男性世界,柳湘連所以不要尤三姐,就是因為聽說尤三姐是寧國府 的親戚——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
賈母將惜春帶在身邊,想來也該有這方麵的考慮,雖然榮國府裏一樣有賈赦賈璉這樣的酒色之徒,但畢竟不是主流,是被反對與壓製的,賈赦屢屢被賈母申斥不算,在府中口碑也極差,丫鬟們都看不上,賈璉幹的那點小壞事,最後也會成為他自己的小麻煩。
雖然同樣是走下坡路,榮國府在賈母與王夫人的主持下,還勉為其難地保持最後的體麵。王熙鳳提出通過檢抄大觀園,攆走過多的丫鬟,達到減員節流之目 的,王夫人對照曾經的輝煌,小姐們嬌生慣養金尊玉貴的生涯,十分地不忍心;從道德操守上,她們也努力保持大觀園的純潔性,為了一個繡春囊就能大起波瀾,寧 可錯殺千人,決不放過一個,此舉雖有點過,卻充分展示王夫人等力挽狂瀾的決心。
與榮國府的苟延殘喘顧全臉麵不同,寧國府走的 是末世狂歡路數,賈珍們撕下所有的體麵,有扒灰的,如賈珍之於秦可卿,有蓄養本家子弟為男寵的,如賈珍父子之於賈薔,有陷於聚鹿(這個字打不出來)之亂 的,如賈家父子之於尤家姐妹,更加上調戲丫鬟、設局招賭、拉皮條……好一場令人作嘔的迷幻派對,賈珍們模模糊糊地預知回天無力,幹脆來一場末世裸奔。
不同的選擇顯示出不同的道德觀,雖然兩府保持著至親的日常走動,榮國府的人未必能看得上寧國府,夫人小姐們遵照禮數,對寧國府少有談論,賴嫫嫫卻以 舊時奴仆之身份,公然批評賈珍管兒子“道二不著兩”的,尤氏在李紈那兒洗臉,李紈的丫鬟素雲隻拿出自己的化妝品給她用,這固然是因了尤氏的填房身份,可同 樣是填房的邢夫人眾人隻敢背後議論,誰敢略加慢怠?榮國府對寧國府之不以為然略見一斑。
凡此種種,惜春自然有所察覺,七十五 回裏她對尤氏便說“近日裏我風聞得有人背後裏什麽不堪的閑話”。都是她的至親骨肉,他們的一切荒唐行為都與她有關,他們髒臭汙穢不可避免地要沾染到她。這 處境和探春相似,她也總被母親弟弟連累,然而按照賈府規矩,妾所出子女隻須認正室為母親,生身母親倒是半個主子,是無須正眼相看的奴才。探春以不折不扣地 遵守這個規矩來躲避連累,惜春卻無從躲閃,更兼年幼單純,無從化解,在影影綽綽的閑言碎語中,她隻有受傷的份。
默默的承擔 中,終於蓄養出罕見的潔癖,她以純粹的清潔與這個世界劃清界限,一開始也許隻是對哥嫂,不肯再朝他們那裏去;接下來是與身邊人,比如稍犯了點錯誤就被她忙 不迭地攆走的丫鬟入畫;這個範圍越來越大,當她斷然出家,等於是和這個世界劃清了界限。活在這樣的塵世裏,她無能為力,隻求自保。
有潔癖者多被肮髒的東西刻骨銘心地傷害過,比如得過肝炎或者其他傳染性疾病的人,往往會落下一點潔癖。過猶不及,在惜春這裏,清潔最後演變成清寒,成一柄淩厲的寒光閃閃的小刀,將親人也一道屏退。
探春曾歎道,外麵的人看我們這樣的家庭,想著不知道有多順心如意,卻不知道我們的難處。這歎息對惜春也同樣的適用,她在尚且保持虛假繁榮的榮國府,望向在汙濁中縱情狂歡的骨肉,末世中兩個家庭的不同路數,給了她最為深重的難堪痛楚。
分析得真透徹。每個人的行為表現跟他們的出身遭遇不無關係。
謝謝含嫣分享,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