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布滿星

 

    “出大事啦，知青們串聯到大山裏麵和山民打架，打死人了，首犯就是我們公社的下放學生----。”消息傳來，給向來平靜的小山村帶來了一陣恐慌和不安。

 

    本來我們和當地社員的關係還是可以的，大伯大媽們都親切的喊我們學生伢，學生妹，慈悲心重的老人家，還歎著氣安慰我們說；“當個城裏人要修十世，你們隻休了九世半，所以才會到鄉下受苦，把那半世休完就會回去的。”

  

    當生和死的界限嚴峻的擺在麵前，鄉下人和城裏來的學生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對立的群體，在那個當下，平時就愛偷雞摸狗的下放學生，就是當地恐怖分子，遇到有孩子大聲哭鬧，媽媽威脅一句：學生來了，便啞然止住。為了加強知青的管理，上麵派來了軍代表為我們整頓思想，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嚴格肅清武鬥時遺留下的打群架的流毒。

   

    一天早上，生產隊長來到我們集體戶，進門後裝腔作勢的幹咳了幾聲，為自己架個式子，手中拿著的黃煙杆子在鞋底上使勁地嗑了一下說，“今天你們不要出工了，帶著行李到公社集合，辦學習班三天，工分照記。”哈哈，帶薪休假的好事誰不喜歡，我們拋下手中的農具，女孩子們趕緊從箱子裏翻出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卷上被子高高興興的出了門，還有二十多裏的路要走呢。

 

    我們低估了這次學習班的嚴肅性和傷害性，那些派來對我們進行再教育的軍代表夠狠，一次光明正大的整人的機會，那能輕易的放過。在他們的監督下，我們白天學習毛選鬥私批修，早晚軍訓摸爬滾打比出工還要累。憑什麽呀，從來都不把知青當回事的社會，忽然認真了起來，好像那一個世代的全部罪孽，都落在了我們身上。三天的苦難是有盡頭的，軍代表的最高長官----指導員宣布，今天下午開憶苦思甜大會，吃完憶苦思甜飯，學習班就結束了，大家各自歸隊。

 

    負責為我們做飯的司務長，親手泡製了這頓憶苦飯，他發揮出最大的想象力，要讓吃過的人留下難忘的印象；還請來當地苦大仇深的雇農白大爺作憶苦思甜報告，他們精心設計好每個細節，為這次學習班劃上最完美最革命的句號。當廚房的灶台上煙霧繚繞，飄來一陣陣豬食氣味的時候，指導員帶著大家，唱著“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的”進入會場，席地而坐。

 

    白大爺站在上麵，從口裏吐出一大口濃煙，又把黃煙杆在桌子上使勁的敲了敲，象背書一樣的講開了，“萬惡的舊社會貧下中農吞糠咽菜，吃不到一頓飽飯，現在共產黨來了我們翻身做了主人是多麽的幸福，居然還能吃到飯。”誰相信呀，社員早就背下告訴我們真相了。

 

    指導員看到會場的氣氛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就帶著大家喊革命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為白大爺鼓勁。白大爺在這些革命口號的鼓動下，漸漸的進入了角色，他的思路在白毛女，收租院悲慘的情節裏暢遊著：解放前，三十晚上是出去要飯的，一定會被地主老財的狗咬傷腿的；窮人的女兒被地主搶去做丫鬟，一定是受到淩辱的。白大爺繪聲繪色的敘述著。突然他把桌子一拍，動情的說：“那一年鬧饑荒，我的小兒子被活活的餓死了，村子裏好多人都餓死了，我們要出去逃荒，公社硬是不讓------。”

 

    什麽什麽，他說到那裏去了，我們精神立刻振作起來，想要仔細的聽聽，指導員也發現不妙，連忙站起來帶著喊口號。白大爺惶恐不安的站在台上，自己的話突然被打斷，他意識到大概是講錯了，就大步逃到了屋子外邊，一出門影子就沒有了。雇農也是懼怕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白大爺再也不會為我們報告了，可惜了他的口才，後來聽說他被公社革委會找去，關了一個星期。

 

    指導員嚴肅的氣衝衝的宣布，要大家排好隊吃憶苦飯了，又帶領我們唱起了“天上布滿星”，維持住被破壞了的氣氛。司務長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慷慨，著實的給每個人滿滿一瓢，用糟糠做成的飯，大家彼此看著，小心翼翼的把食物送到嘴裏，第一口最難吃，吃上幾口滿嘴發麻，那些碎稻殼象刀片一樣在嘴裏，好像要劃破了食道很難吞咽下去，必須抱著必死的心才能吃完。這時有很多人已經在偷偷的幹嘔了，很快大家的碗裏的食物就不知去向。憶苦飯結束了，剛剛吃完糟糠的指導員為我們作總結報告，他似乎情況不大好，胃裏麵翻騰得厲害，匆匆幾句話就宣布解散了。

 

    我們扛起自己的行李，帶著滿身的疲憊在暮色之中往回趕。聚集了三天的知青們向四周散去，零零落落的，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漸行漸遠。忽然聽見有人大聲的吼了一句“天上布滿星”，遠遠的便有聲音回應著，“月牙亮晶晶”，群山無語，滿天的星光為我們照亮了歸程。

 

 

[夕沁]

回複 '灜客' 的評論 : 往事在時光裏凝練，凡是還留下記憶的，都是曾經幫助過我們成長的。謝謝。

[灜客]

現在回想起當年插隊落戶的情景，真是感慨萬千。那時吃了不少苦，但也就是在那時真正認識了中國社會。有千千萬萬的農民一輩子都在那種環境裏過日子，太不容易了。

[tinkertinker]

這玩意兒偶也吃過，在胃裏翻江倒海了一陣子，還真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