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周圍的人都不喜歡外公,可是我不願意說,怕傷了他的心,也怕傷了我自己的心。
那時候,我常和外公外婆一起出門,瘦削的外公總愛穿著一身白色的西服,腳上蹬著白皮鞋,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手中還柱著一根文明棍;他象一股淩冽的風,負載著失落的尊嚴和富足,在一條條陋巷裏穿行著。
外公看得是前麵的風景,他個子高腿也長,外公邁一步我要走三步;我和外婆在後麵一路的小跑的跟著,,我拉著外婆的衣角看的是後麵的風景。常有人從犄角旮旯裏竄出來,誇張的學著他走路的樣子,還指指點點的。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很生氣也很害怕,用眼睛狠狠的瞪著那些人,外婆看見了總是及時的製止住我,還給那些看熱鬧的人一個禮貌的點頭微笑,搞得他們反而覺得難為情,便又悄悄的退了回去。
不喜歡外公的還有我的那些舅舅姨媽們,那些年他們都在北京的大醫院裏做事,薪水拿得高,常帶錢回來奉養老人。偶而他們也回來看看自己的父母,不過待不了幾天就鬧的不歡而散。他們走了以後,外公又天天的盼著等著他們的來信,我永遠也搞不明白是為什麽。
我的媽媽也不喜歡外公,每次她從學校回來看我們,聽到我跟在外公後麵唱兒歌,心裏就會不高興。外公拉著手風琴教給我很多兒歌,我喜歡英國童謠:倫敦橋倒塌了,還有合作社裏的小鴨子,打磚歌---,在這最歡快的時刻,媽媽總會不失時機的借故把我喊到一邊,一出了門媽媽的臉色就變了,她盡量壓底聲音,用最嚴厲口吻警告我,不許亂唱歌!是外公先唱的。我為自己辯駁,我知道媽媽不會拿我怎麽樣的,有外公頂著呢。媽媽也委婉的給外公說過,他那裏能聽得進,就發著脾氣罵人,說出來的可都是當時的反動言論,嚇得我媽媽落荒而逃。
盡管媽媽這樣的小心謹慎,還是逃脫不了被打成右派的厄運,有一天晚上她哭著跑了回來,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我們。媽媽說學校裏的黨組織找她談話了,因為他們學校打右派的指標沒有完成,把她當做差額補了進去,要她在編排好的右派言論上簽個名。媽媽說她沒有說過那些話,組織上說沒有關係隻是個手續,要正確對待,接受黨對自己的考驗。那個年代“黨”至高無上的淩駕在老百姓的頭上,人的尊嚴和權利從來都是被無情的踐踏。媽媽無奈地接過這頂右派的帽子,我們全家在右派的陰影下掙紮了20年。就從那個晚上開始,我的思維在對左右的恐懼中恍惚著,媽媽委屈的哭聲,外公的歎息都,是那樣的沉重。上學以後,體育課的左轉和右轉,我總是慢半拍的跟在別人的後麵。來到美國才知道,left和right的概念對我是如此的清晰和明確,不會有一絲的猶豫。
隻有外婆是喜歡外公的。外公張揚個性的在家裏象明星那樣的耀眼,外婆在他光環的下麵,安靜的象月亮圍著地球在外公身邊轉著,轉著,她是自己丈夫的支持者,欣賞者。外婆很勤勞,在生活上照顧我們,整天不停的忙碌著,家裏紫檀木家具每天擦得象剛用水洗過,發著幽幽的暗紫色的光;飯桌上一定會有一碗外公愛吃的家鄉菜蜣蟹,外婆做出的麵疙瘩湯,蛋炒飯是那樣的好吃可人,外公親切的稱呼外婆“阿卿”,一天十幾遍的喊著。
階級鬥爭這張強暴的網不會漏過從舊社會過來的每一個人,外公雖然已退休在家,打著開明紳士的照牌,還是被派出所的那幫人盯上了。
一個春天的下午,家裏氣勢洶洶的闖進幾個身穿警服的人,他們用繩索帶走了外公。那天的夜晚格外的深沉,我和外婆緊緊的守在一起,煤油燈光影影綽綽的在牆壁上猙獰的搖晃著。我挨在外婆身邊一步不敢離開,外婆不說話隻是不住的禱告,在胸前劃著十字,我跟在後麵模仿著。第二天一早,外婆做好早飯放在籃子裏給外公送去,我們來到派出所,警員們說不讓見人,說要送外公去一個地方參加政治學習改造舊思想。外婆哀求他們放了年老體弱的丈夫,還說外公有肺病會傳染的,他需要吃藥。一定是上帝垂聽了外婆的禱告,第二天的傍晚外公就被放回來了,他昂著頭被帶走,又挺著胸的回來了,他說自己沒有挨打,學習班裏還當了個組長。外公的身上帶著過去那個時代留下的不凡氣勢,在新社會雖然到來,還沒有完全確定的價值取向麵前,是會有一些讓別人敬畏的威懾力量;這一切如果是發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的倔強和孤傲就會招來滅頂之災。
災荒的日子開始了,以往物品豐富的商店象被大水衝過,寥落的貨架上擺著幾樣簡單的日用品,有錢也買不到食物。快要過年了,外婆早早的就開始把東西一點點的存下來,準備著三十晚上那餐團圓飯,我自報奮勇的說,我會挖回很多薺菜增加一道菜。那幾天我和小夥伴天天出去挑薺菜,我們提著籃子到處跑,貧乏的大地早已被人們一遍遍的清理過,隻剩下“婆婆拉”那種別人都不要的,很粗糙的野菜,我隻好挖了一些回來,很難為情的拿給外公看。外公抓起野菜看看,安慰我說,這也是可以吃的,不是有很多葉綠素嗎,是你勞動的成果呀。外婆把我帶回的野菜炒好,還在裏麵滴了一點酒,味道很香的裝在一個白色的小碟子裏麵,放在了年飯的餐桌上。那是我和外公外婆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外婆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離開人世的, 我被媽媽的哭聲驚醒,看到外婆無聲息的躺在床上,外麵的寒風在哀號著,一定是風帶走了外婆善良的靈魂。第二天早晨,外公親自把給子女們的報喪電報譯成電碼,他不放心郵局裏的業務能力,怕延誤了時間。從郵電局回來我們守在外婆身邊,外婆安詳的躺在床上,外公一聲聲的喊著她,歸於沉寂,大滴的眼淚流在外公的臉上,他告訴我外婆再也不要吃東西了,她的乳腺癌的傷口再也不會痛了。
家裏沒有了外婆,外公感到刻骨的孤單,每次放學我奔到他的床邊,他總拉著我說家裏好冷,看見什麽都讓他想到外婆,說他自己也快要走了。過完元旦外公的身體日見衰弱,他的肺炎複發夜裏睡得不安寧,不停的說著胡話,媽媽搬回到家裏來住,陪著我一起守著外公。有一天晚上,外公發著高燒,艱難的呼吸著,直到天亮才漸漸的平息下來,媽媽說你去上學吧,我守在家裏。
一出家門我就放聲大哭,眼淚在冷風中了濕了又幹,幹了又濕。我嗚咽著來到教室,小夥伴們圍了上來,我哭著說,我的外公要死了,他們眼裏閃過一絲驚恐。很快的,教室一如既往的喧嘩聲蓋了過來,淹沒了我嗚咽的哭聲;一個孩子生離死別的痛,對於這強大的世界是多麽的微不足道。
外婆去世一個月後外公也跟著走了,他永遠的離開了我。我們平靜的送外公到了墓地,把他安葬在外婆的身邊,沒有呼天搶地的嚎啕,沒有撕心裂肺的傾訴,一切悲哀都麻木的潛伏在心裏,用一生的光陰去懷念。我從墓地帶回一把紫色的野花,安放在枕頭下麵,夜裏野花散發出墓地裏的氣息,自己就覺得和那兒有了牽連;生和死有多遠,也許隔著的就是那束淡淡的野花
謝謝“茶緣”的關注,心裏有過一份真愛的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