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在其中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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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兒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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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 祭神,神如在;鬼也在

(2016-12-15 19:18:42) 下一個

12月3日,顧準逝世35周年。鬼使神差,一個畢業多年的學生碰巧回校,邀同門同飲,我也忘記這一晚是顧準35周年忌日,卻不由自主說起他在世往事,眾生無語,停箸黯然。夜半回歸,朋友轉來柴靜博客上一篇悼亡文字,長達8500言,情真意切,結語說:“我們都是顧準的後人”。我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經常在央視調查欄目上出現的女記者,寫信問同在傳媒工作的兒子,這是CCTV的“柴靜”嗎?那樣一個地方能出這樣一個人?兒子尚未回信,一個學生的短信到了,確證如此,而且約我寫稿,紀念這個應該紀念的日子。

顧準的人間悲劇,這些年已經發掘得差不多了。那天我與學生說的是這一悲劇的反麵,將近二十年前,我采訪顧準家族時遭遇的另一人物--施儀之先生。我想讓學生明白的是,人間若有悲劇發生,總有其正、反、裏、側,隻有把方方麵麵都看到,才能探及悲劇縱深。否則,隻能落入新華體,再樹一個好人好事,平麵走形,那才是對悲劇的褻瀆。

1991年我寫“遲到的理解”,先在香港發表,後在大陸“文匯報”轉載。一位顧準家族中的年青人--北京社科院研究生學報的高南先生,看到文中提及顧準臨終,欲見老母而不得,母子相距不過數百米,卻釀成生離死別悲劇這一段,擔心我不了解內情,再寫下去可能出錯,自費坐火車來上海,告訴我這一家族的一些內情。聞之心驚,於是反過來坐火車去北京,請他陪同,去尋訪那個“阻擾”顧準母子相見的“罪魁禍首”,前公安部主官,顧準妹夫--施儀之先生。

初見施儀之,七十開外,雙鬢染霜,穿一身軍裝無帽徽無領章--我稱“素服”,雖落魄,卻留有軍人威儀。此時已被開除軍籍、黨籍,門可羅雀,門廳亦淺陋。我因此前不久脫軍裝,見有同樣“素服”之前輩,則感親切。他聽說我也是落難之人,遂有感慨:“怪不到你能來看我,你大概能理解。我們這一家為什麽總是蹺蹺板,總要有一頭是反革命?顧準倒黴時,我是軍政委,公安部軍代表;現在顧準翻案,成了思想界前驅,我卻成為反革命,雙開除。”這就打開了話匣子,可惜當時經濟窘迫,沒有錄音筆伴隨,以下文字為記憶所及,文責在我,無關施老先生。

施為1949年前參加部隊的老軍人,大軍南下,經無錫宜興,娶顧準之妹,遂成顧準家人。此後又北上,為陸軍駐山西某部軍政委。文革第二年,毛號召三支兩軍,施儀之進入公安部任軍代表,排名在謝富治、李震之後。謝無暇理部務,交李、施掌政。李震為1935年清華一二九運動參與者,是中共陸軍將領中少有的知識分子。林彪事件後,李在公安部大樓的地下室暖氣管道旁離奇身亡,為文革中軍界高層兩大死亡案之一,另一案為昆明軍區政委譚甫仁夫婦在熟睡中被同一大院內軍人槍殺。李案發生,周恩來震驚,親自調人組建專案,傾向於認為李震是他殺,有政治陰謀,限期破案。施儀之參與專案組,調查後排除他殺,以自殺結案。李震死後,依軍代表主管一切,公安部實際當家人即為施儀之,故而外界傳言顧準妹夫為公安部部長,雖不確,也非訛言。

施儀之與我談了一下午,有兩件事讓我意外,深感曆史難寫,尤其寫人,言及深處,難處自現。

一是70年代初,寧夏西、海、固地區發生大規模回民暴動。部隊武裝平叛後,周恩來令施儀之去當地視察。臨現場,見民眾赤貧如洗,眼含憎恨,施內心震撼,向周恩來馳報,稱當地為“老、少、邊、窮”,應開倉賑濟,方能平息亂源。並有具體建議:海軍被服倉庫有軍大衣閑置,應盡快發放,火車運送,讓難民度過嚴寒。周允其請,遂有西、海、固當年到處是難民身披藍色軍大衣之奇觀。今日大陸文件用語,“老、少、邊、窮”已集為固定詞組,即施儀之首創。文壇作家張承誌因采訪西海固著“心靈史”而聞名,早於張十年,施已進入西海固。

二是1976年清明第一次天安門事件,民眾籍悼周而抗議,公安部派出大批便衣偵探,一日三“參”,隨時密報。施儀之在密報照片中,赫然發現葉劍英座駕,牌照號碼曆曆在目。驚魂之下,徘徊再三,施決定扣壓這張照片,隱匿不報。此事天知地知,密報者不知,葉本人不知,毛澤東不知,僅施一人知。車內究竟是葉,抑或他人?施事前不敢與葉言,事後不久已經淪為階下囚,更不能與葉言。唯一可測可度者,毛澤東病中聞天安門亂起,倘獲悉葉帥座駕於廣場出沒,斷不會僅以老病開缺之。“黑手”雲雲,有此證據,上掛下聯,鎮壓之凶狠,株連之廣大,將大出一圈。此事說小,不過是一軍人對前輩動惻隱之心;說大,則大至血海般幹係,有可能牽動下半年懷仁堂事變能否發生,如何發生。我為施儀之當年敢有如此擔待而感佩,也為他此後遭遇而唏噓。如果說他“反革命”,真罪狀是在這裏,而不在被指控的其它方麵。我今披露此事,一是為老人去世十幾年,墓木已拱,此說雖為孤證,待考,卻也不能隨其埋葬;二是為包括我本人在內的史學同行引戒,知史方治史,1976年兩件大事,上半年廣場沸騰,下半年宮苑突變,並不像當事者自言、官史者編撰那樣簡單。

第三件意外,施儀之自己並未說及,我是為施言所動,回滬後征信於顧準家族另一知情人,偶然獲悉。顧準晚年妻離子散,孩子們投靠誰,誰在庇護?我們當年或追述或紀念,卻把這一背景忘記了,其實還是施儀之。顧準遺孤數人,施儀之亦有子女數人,皆為知青,上山下鄉,年終返京探親,就在施家打地鋪,一地鋪睡十幾人。節後離京,施儀之讓原部隊警衛員去內蒙草原打黃羊,施操刀均分,一人一份,送他們上路。上峰提醒施儀之,不該收容反革命子女,要注意影響。施回答:他們的父親是反革命,我已經與他劃清界限,他的孩子是“可教育好子女”,我不能把他們推出門外,總要有一點人道主義?顧準晚年欲見老母而不可見,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發生的。

施當時已覺身處險境,尤其是第一次天安門事件後。有一次借工作匯報,向江青請辭,脫離公安部,返回老部隊。江青怒斥:這是革命需要,你不要不識抬舉!從此不敢請辭,一直到1976年下半年懷仁堂事件發生,天地翻轉,施作為“三種人”或“謝富治代理人”,被隔離,被審查,終被雙開除,淪為“牛鬼蛇神”。

我與施儀之隻有這一次“初見”,再無“複見”。當時交淺言深,感謝他信任,說好第二次帶錄音機去,記錄他的“口述史”。不料剛回滬,十天後高南來電話,說施老先生突發腦溢血去世。發病原因很多,但那一天見麵後,他一連幾天難以平靜,也是原因之一。此後是我難以平靜,老人遽然離世,豈非我之罪?

我今以施儀之往事,紀念顧準逝世35周年,以贖前衍。是否褻瀆顧準?起顧準於黃泉,他也會同聲一歎:“我們這一家為什麽總是蹺蹺板,總要有一頭是反革命?”顧準之悲劇,雖千萬人吾往之,可謂“驚天地”;施儀之用盡被棄,也是悲劇,可謂“泣鬼神”,這是悲劇之正反,卻發生在同一個家族裏,這就是一個家族的悲劇了,而是時代悲劇。

所謂“驚天地而泣鬼神”,從此我另有所解。祭神,神如在,鬼也在,這就是我們的時代。生活比文學更文學,已不勞小說家言,麵壁虛構。但在我們的文學中,是讀不到神鬼天地,人間世界的。而我長遠不讀文學,尤其是現當代中國文學,文學回避了生活,也會跳大神,那是另一種神。說“當今中國文學處於最好的時代”(王蒙近語),唱“縱做鬼,也幸福”(王兆山近詩),既不“驚天地”,也不“泣鬼神”,隻是討活人歡喜。兩人搭檔,絕配,確實應該一起去法蘭克福的。離開這些“二人轉”,去讀真實的日子,能紀念顧準,能紀念一個前任部長的悲劇,也能戳穿另一個前任部長的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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